大音_________听钢琴协奏曲《黄河颂》
一，
一次又一次 来了就离去
犹如一粒抛过晴空的种子撞击额头
在大地湛蓝的格子里 等待天幕下降
麦垛归于尘土 而我却不能像村庄那样
平静入眠 把低声细语
还给水 土地和空气
有一种痛苦 不能以时间单调的花朵命名
也不能用肋骨雕成的尺子丈量
好似停留在指缝间那一支短暂的烟
与永恒相差无几 在埋得最深的那块石头上
生命以高贵的胚芽形态
烙下鱼尾纹的图案
展开成一张深情的网
像少女怀里的羊羔那样候着
而在天空与大地之间 沙尘那咬碎的声音在诅咒谁
河床裂开皱纹 以水的高度呐喊
谁会在那腐烂的嘴唇上
印下绝望的吻 挽留住一架钢琴
和一群拉大提琴的男人
如果人世的苦难是一颗盐
漫长得不能被时间溶解 在深不可测的矿脉里
传给燧石 铁砂和缓慢的树根
而诗人抽出痛不欲生的丝线
把遗弃在废墟里的纸
装订成册子 摆在祭台上
这样的时刻 我跪地不语
弯曲成钟里那一根耻辱的指针
于是 我踟躇在一张张瘦削而发黄的脸上
好比翻开一副死亡扑克 第一与第九
究竟有什么不同 我描述过世上那么多震撼
为什么这一吻让人生不如死
在爱情返回人间暮春的四月 杏花如雪
连卑微的蚯蚓也会在地表显示
清晰而优美的纹路 可是又有谁见证过
一粒尘埃的愤怒
多少次 我在那些匆匆而过的脚步里寻找韵律
在他们佝偻的骨骼里聆听颤栗
他们那饱含磨难的目光
犹如凝聚的象形文字
生生不息 前仆后继
他们像木刻一样滚热发烫
我试图把生活的全部苍白嵌入画里
让灼痛的呼吸扩散开来
当血液和头发都燃烧起来时
我听到 云上的钟声划过麦田
面对生存和尊严
死一千次与死一次又有什么区别
从天空的缝隙到大地的走廊
有谁愿意把故乡的地图涂抹成白旗
当千古不绝的河流涛声如雷时
我看见 那倦容满面的风
在岩石裂开的壶口倾泻而下
好似黑白相间的棋盘
死亡一次又一次邀请我
它从时间深蓝的海水里拱出
用巨大的锚扣住我的锁骨 它的靴子上
布满奴隶的掌纹与唇印
它用毛耸耸的手掏空
我身体内的谷仓 用蛆蝇
从我的骨髓里拉出纱线
纺织成沾满血污的军装
侵略者来了 像蝗虫一样铺地盖地而来
他们人手一副死亡扑克
并印制成传单和请柬
霎时间 那翠绿而橙黄的地图
千疮百孔 白色的床单
挂满大街小巷 在涌动的尸骨堆里
我已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死亡
从百年前最初的那一次死亡开始
我就学习拼写死亡的文字
临摹自己死亡的肖像
我习惯用绞索来编织死亡那丰满的羽毛
亲吻它那丑陋的面容
我一次一次死去
死得毫无意义 我是死亡空无内容的复制品
这可耻的朝夕相处啊
使我看透了它的呼吸 它无边的魔力
已变得空洞无物 像一摞印满绿格子的稿笺
等待我填上简洁的签名
是谁 让我毫无选择
把预先设定的死亡棋局强加给我
如果死亡是命运
死亡也最终会死亡
但我不会选择这样的命运
拉开死亡紧锁的抽屉
我要让生动而斑斓的象形文字复活
在死亡的天幕上镶嵌成浩如烟海的星辰
如果 一滴水不传给另一滴水 呐喊不传给呐喊
愤怒不传给愤怒 力量不传给力量
信念不传给信念 又是谁
在死亡的墓园里
安放一架惊涛拍岸的钢琴
这末日的挽歌 这遍地的钟声
烧遍堆满麦秆的大地
我不能有片刻停留啊
在累坏的风箱旁 我胸中的炉火不能熄灭
我疲惫不堪的手要插入
饱胀得渗出乳汁的河床 汲取源远流长的水
让那些没有淬火的铁器惊醒
而在河床下面更深的断层里 我要取出那一块
等了我上千年的煤 她像静静的婴儿一样
在河水的心房里长眠
她强韧的血管一点点抽芽
生长成大地上不屈不挠的黑发
她把一声声啼哭
挂在树梢 挂在麦穗 挂在屋檐
挂在那一颗痉挛的子弹上
不 在我倒下的地方
我要一次又一次站起
二，
我溯流而上 抓住云的吊绳缓缓上升
你这天上之河啊 在河水之巅
你是一位肌肤光洁的母亲
你雪白的乳峰把时间和空间托起
宛若蓝色苍穹上 那一轮守身如玉的皎月
在你绝世无双的背影后面
大地所有骄傲的弧线都坠落下来
连飞得更高的神鹰也不得不低下头来
吻你膝下冰凉的脚趾
你舒展开巨大的斜面 让远古的气流
像透明的降落伞一样滑行
你在灼灼的日光下架起冰铸的大鼎
提炼忠贞不渝的水 而在你水痕斑驳的子宫里
我倾听到了人世间最疼痛的孕育
广阔无垠的大地上 仅有一块平面能承载你
于是你把它推向离你身体更远的彼岸
那里是大海神圣的宅院 深蓝的柱廊里
一扇宏伟的殿门为你敞开
这里就是地平线的起点 水的最初形态
我像一尾孤单的鱼
从水的缝隙潜入
撩开时间的层层纱幔 我看见了
埋在泥沙中的住宅 它们是水底的房子
住宅中的住宅 灵魂永恒的寓所
犹如一只沉没在水底的庞大船队
在光影晃动的船舱 我摹仿你平缓的气息
用你那恩宠无边的眼睛
掠过青铜 陶俑 编钟和玉器
然后展开卷状竹简
一遍一遍吟诵上面的诗文 向天而泣
你用水拼成的疆域还剩几何
于是 我从一面面硕大的墙根探入
邂逅了一支埋压在时间深渊里的军卒
他们个个健壮英武
他们的战车碾碎了七个雄伟的诸侯
他们把七个国度的忠诚和仇恨
凝固在眼珠里
而在他们缄默的嘴唇旁
我仿佛听到了他们压抑的呼喊
是谁采来没有罪恶的泥土
用世间罕有的技艺
把他们钉在有罪的地狱里
为一个千年君王守灵
他们倔强而立 连俯冲下来的大地
也不能使他们曲膝 而那一只
按住他们肩头的手正在一点点松动
自由的空气就要来沉冤昭雪
我用他们那双剥蚀的手向上挖掘
死死抓住岩缝的经络
让刺满浮雕和咒语的砖墙垮下来
我泞泥满面 全身损毁
我一百年一百年的向上攀爬
触到了黑暗的全部数字
仿佛大地延伸下来的阶梯
我要以时间遥不可及的姿式破土而出
我要驰骋 回到风的身体里
回到黄土高原去
我终于看到了天上的长城
她在河水永不枯竭的砖窑里烧成
复制了波纹的全部细节 从群山傲岸的脊背
到大地倾斜的肩膀 她像石头砌成的车轮
碾过时间无声的长廊
又好似从云端涌出的绸缎
在海平面挽结成一条瑰丽的国界
一个族类为什么会取出自己的肋骨
来搭建这样的城墙 我伫立烽火台
在月亮那一面渺小的镜子里
凝视自己苍凉的眼睛
爱一粒麦子就等于爱所有麦子
爱他们的荣辱 爱他们的爱
因为我知道 从此之后
一只蜜蜂的生活将会受到保护
三，
壶口倒悬的瀑布 请把掩埋在下面的奴隶托举出来
并把石器和兽骨还给他们
我要看见他们在钢琴后面排成大合唱的队列
这样我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在大鼓和铜号前面 我受伤的琴弓
再也无法安抚 仿佛与他们一样
那锁链捆绑的日子在小提琴上
纤毫毕现 我折损的琴弓
要从嘶哑的琴弦里扯出针来 做成日晷
把它安放在丢失的国土里
时间将从零的位置重新开始
他们像波浪一样 一排排倒下
又一排排站起 他们甚至
把自己的骨头点燃
去焚烧殖民者粉刷在天空的太阳
或者从壶口纵身跳下
在死神不朽的大厅里
取出后羿的弯弓和夸父的神杖
然后在岸的地毯上像风沙一样奔跑
这个时候 我会推开两岸壁柜所有门窗
为他们奉上瓦罐 谷物和鹰隼的翅膀
现在 我单薄的手穿过木柴凹凸不平的纹理
在时间永不枯萎的刀刃上
完成他们波涛汹涌的雕像
以便让自己永远凝望 抚摸他们
无所不在的气息 紧贴他们深远的额头
壶口的瀑布啊
给我伟大的思想 给我伟大的艺术
多少次 我在你天下跪叩的王朝里进进出出
寻找一本字典 用来解释生与死
解释存在的意义 以及生活的全部琐屑
遇到了一位语重心长的老人 在颠簸的马车里
他面容清癯 羽扇绾巾
留下了一句话：你们
既要匍匐大地 又要翱翔苍空
于是我去到了战国 去到了汉朝
去到了缪斯女神妒忌的唐朝和宋朝
带回了一支人间传唱的曲子
我没有理由不像指尖上的凌霄花那样生长啊
当成千上万的石头被象形文字定义
岸拉出卷尺 把大地划分成碧绿的格子
我知道 村口的水车将顺时针转动
金灿灿的玉米也将一粒一粒向上旋转
等待秋后碎花蓝布的爱人
一粒一粒把它掰回原处
这样的时刻除了爱情 我还能唱什么歌呢
那些爱上我的每一件事物 好似汛期撑开的伞状线条
在冲积平原上一望无际
以便让我在阡陌纵横的镜面上滑翔
宛如排成人字的大雁
把每一滴水都记在心上
爱情像麦穗和高粱一样刻不容缓
即使空气与空气擦出沙石
儿子坐上轮船远行
即使日历上空洞的白光照得母亲失明
爱情总会在水的尽头牵出另一条水
等到上升的气流越过地球末端 那无休无止的天空
带回阳光 花粉和棉花一样的云朵
带回白昼和夜晚 让石头
从凹陷的缝隙里长出眼睛
并以大地院墙的形状
把苍穹的平面延伸得又广又远
这里就是你的地大物博
你的森林无边 你的群山巍峨
你的草原宽阔 这里就是你
不能随意更改的故乡
母亲之河啊 你用河水的藤条编织成篮子
把东南西北一并装在里面
我就如篮子里不能平静的水纹一样
每天每夜巴望着
生活像洁白的稻米一般
一粒一粒成熟 这个时候
碧空的每一只鸽子 海潮中的每一片白帆
铁轨上的每一列火车 机耕道上的车辙
骏马的鬃毛 磨穿的鞋底
花瓣的羽翼 火柴的星光
这一切的一切
都将朝着一个方向
一代一代 一辈一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