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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伏者·1936》
[楼主]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2009/03/25 10:38
点击:2230次

    作者:马营

 

     民国二十五年的初夏,燥热提前降临了古城西安。午后的阳光似乎有重量似的,挤压着西大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刚出来的汗水即刻就被晒干,只留下汗渍紧绷在皮肤上,一层一层积结,抽得人如同要蜕皮的蚕儿般难受。西大街和南大街一样,都是才拓宽的街道,街面扩到了店铺门口,伐了老树,未栽新树,连巴掌大个树荫都没有。而东大街和北大街,早在拆除城墙时就已经拓宽,栽植的杨树已经有大臂粗细。西大街的街面还未铺设沥青,或许将来也不会铺,接连几日曝晒,人流踩踏石子地面,泛起了一层细细的尘土,随着脚步沾染在鞋面上,如同一层土黄色的蒙布。
     国民党陕西省党部的后楼虽与西大街近在咫尺,却完全是两样景象,幽静清凉,有着古宅特有的静谧。武伯英放下文件,抬手看看腕表,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再等等,再等一个小时,他要还不来,就各忙各的去吧。"
     "新运分会"办公室西北角,就是总干事武伯英的天下。他三十二、三年岁,中等偏瘦身材,头发一丝不苟。眼不大有神,眉不浓有棱,鼻不高有隆,唇不厚有痕,这些极富男人味道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不孔武,被天生的忧郁所控制,流露出悲天悯人似的气质,很有些内在魅力。衬衣外套了件紧凑合身的薄西装,领带解下来挂在衣帽钩上,又添了几分不羁的洒脱。
     武伯英手下的三个男干事听见头儿的话,随声附和,轻声抱怨,议论纷纷。干事小栾还说了句调皮话:"咱们像什么?就像早年间宫里头选妃,和等着点选的秀女一样。"
     大办公室中开两扇木门,正中迎门拼着两张会议桌,桌子上下堆满了文件纸张和一些宣传小册子。屋子四角各摆着办公桌,散立着一些木质文件柜,分成四个办公区域。东南角窗下的两张办公桌,头对头坐着调查干事小栾和设计干事小董,西南角窗下坐着推行干事小杨,每人分管着原来一个科的事务,都是二十多岁年纪的社会新人,却因为埋头书案而未老先衰,人也邋遢了起来。
     屋子东北角坐着的新运妇女指导员黄秀玉,正坐在办公桌内精心修剪指甲,根本不参与同仁们的议论。她二十出头,长相虽不十分漂亮,却因为青春和白皙,自有一份迷人的魅力。
     党部后楼二层的房间不用承重,都是三间开的大屋,原来做过官塾讲堂。最西端这间是省"新生活运动分会"办公室,蒋委员长提出了"亲爱精诚"加"礼义廉耻"的主旨后,力图上行下效,要从根本改进国民精神、改良社会风气、促进民族复兴,省党部也就成立了这么一个分支机构。今年春节夫人宋美龄掀起了新生活运动的又一次高潮,在南京成立了新运妇女指导总会,自任指导长。黄父在中央党部任职,黄小姐也算是大家闺秀,从英国留学归来,积极响应号召奔赴陕西开展活动。不过来了这三个多月,就是组织妇女唱唱新运歌谣,别的也没什么作为,已没有了刚来时要改造世界的理想与狂热。办公室东北角窗下是她的小天地,办公桌除了比其他人整洁外,还有一些新女性特有的小情调。窗台上的盆栽文竹,水杯上的钩织杯套,玻璃板下压着的几张电影男星小照,都显露着她的趣味所在。
     武伯英踱步到中间的窗子前面,看了一眼黄秀玉,顺手推开了花格窗扇,眯眼看着阳光照耀下的西大街,用以放松伏案的疲乏,感受着内外炎凉的差别。楼外紧挨的这排店铺虽也是两层,民间建筑讲求节俭实用,要低矮很多,于是站在小楼上,西大街的风物人情倒是可以一览无余。
     南北走向的广济街一头连着清真寺,一头连着党部大院,和西大街交汇而成的十字离钟楼不远,也算是繁华地段。小摊贩们几乎把买卖摆到了马路中间,只留下了一道豁豁啦啦的裂缝,偶尔有一辆汽车驶来就在夹缝中晃荡,懒洋洋地向东大街方向驶去。几辆人力洋车跟在公共汽车后借光,也借来了不少尘土,车夫光着膀子露出黝黑的脊背,任凭尘雾落在面目上,车上的太太小姐用香帕捂着口鼻,不时放下和熟人打个招呼,催促车夫超过汽车。巡街警察夹着木质警棍,躲在仅有的阴凉下嘬着纸烟,不时掸去落在身上的已经开败的槐米。三五个从医院里逃出来的伤兵闲逛着,只把眼睛朝洋车上的女人瞧来,目光野蛮而大胆。在公家做事的文员夹着皮包匆匆而过,虽然洋装在身,表情却和那些小学徒一样乖巧规矩。路过的穷学生三俩成群,看着油布大伞下的酻子水和大碗茶,舍不得口袋里的铜子,只好咂巴咂巴嘴唇。尽管还没有蝉鸣,人们耳膜里却充满了烦躁的噪音,如同眼前的局势一样让人焦虑不安。
     武伯英掏出烟夹,抽出一根烟卷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了,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吐出窗外,魂游天外似的想着心事。
     黄秀玉捏着指甲钳,观察着武伯英的一举一动,表情不由得有些呆傻。她这个年龄,正是对成熟男人着迷的时候。一来因为恋父,青涩而无所成就的小伙子难以打动芳心。二来初入社会,闺中美梦开始走向现实,总有害怕惊醒的恐惧,而冒失善变的青年总与薄幸和背叛牵扯在一起,没有成熟男人的稳重和宽厚。武伯英这个年纪的男人,恰如一缸陈醋,既没有新醋的凛冽,也没有老醋的腐气,酸香皆有刚刚好。
     三个年轻干事看到黄秀玉的表情,相视窃笑,声音很轻却足够她听到,既是善意的嘲讽,也是蓄意的提醒。黄秀玉这才反应过来,狠狠白了他们一眼,撇了撇嘴。放下指甲刀,拿起办公桌上看了一半的小说,翻到书签标记的页面。眼睛虽然在文字上移动,心思却怎么也从武伯英身上拉不回来了。
     新运分会所在的后楼,是党部社工部的办公楼,原是旧官学的学馆。二层砖木结构,坐北朝南,与繁华的西大街只隔着一排店铺,如同一个闹中取静的书生,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党部大院原是前清陕甘总督的府邸,科举时省试考取的举人,要集中由总督象征性地辅导,官学故而设在总督衙门后院。总督早在满清新政时就已取消,所以辛亥革命时不成为攻击目标,保存相对完整。辛亥革命后打通了隔墙,总督衙门和官学连成一体,学馆就成了省党部的后楼。官学原来朝东开的大门,隔墙打通后就变成了省党部的东偏门,因为路两边全是卖竹编器具的摊贩,无名之街也就叫了竹笆市。张学良、杨虎城、邵力子各自机构联合使用的"新城黄楼",与省党部隔着钟楼遥相呼应,形成西安城内权力的两极,互相制衡。如今加入了尾追、堵截红军而来的中央军,还有中统和军统等各种势力,权力结构转向多极,共同支撑着国民党与蒋介石在西安乃至陕西全境的统辖。省党部南大门外是东西走向的粉巷,与西大街平行,与广济街相接,再延伸过去就接了南大街。粉巷历来是西安城内烟花兴盛之地,古时文人以流连青楼为雅事,于是娼窑妓寨聚集于此也就不足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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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2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3/25 16:28 

 

 

     黄秀玉洋化新潮,很符合蒋委员长新运训话的要旨,“适于现代生存,配做一个现代的国民”。她从英国回到上海,又从上海到了西安,喜欢的那些情调越来越远,心中难免寂寥。还好竹笆市上的阿房宫电影院近在咫尺,门头修成宫殿式样,两个朱漆柱子盘着金龙,从办公室经东偏门过去,也就两三分钟的路程。阿房宫一天三场电影,据说龙眼和龙珠晚场时点亮,黄秀玉却从未见过,晚上城内宵禁,兵荒马乱,三教九流,女孩子家出来不安全,所以总要去放映厅看个下午场。沉浸在各种臆造的情节里,浑然忘我,也忘了身边的纷扰和眼前的失意,电影已成了抚慰心灵的良药,和信徒做礼拜似的执着虔诚。她懂英语,那些美国片子根本不是障碍,只是气恼每隔几秒画面全无后黑幕上出来的汉字台词,让梦做得不那么顺畅。
  
  当然,她初来乍到,旷工时还忐忑不安,间隙会回到办公室,对独自伏案忙活的武伯英撒谎。武伯英从不深究她的去向,也对她挑起的话题不感兴趣。党部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些同仁,都巴巴地和她套近乎,年老的为了她父亲的提携,年少的为了临近芳泽。所以,黄秀玉觉得武伯英是个不寻常的人,反倒激起了她的好奇,也附带激起了好感,乃至于激起了心动。
  
    武伯英心里清楚,这个党务巡官一定不是盏省油的灯。
  
   上午调查处一科长胡汉良给武伯英打过电话,通知说南京来的专属视察员齐北昨天抵达西安,今天即来党部公干,上午高层召开见面会,下午到各个部门拜访同仁。调查处是干什么的,大家都心里清楚,那是随时能让人面临牢狱之灾更甚从世界上消失的部门,而且无论你是何人,都能拉下马来。中央党部有特工总部,其下属机构在省党部就是调查处,俗语所谓“西安中统”。
   
   调查处空缺处长,一科机要科长胡汉良代行处长之职,这个齐视察员的架子不小,胡科长都成了他的传令兵,于是下午整个党部的底层人员比较齐整,各自在办公室内齐聚一堂恭候大驾。
   
      新运分会挂靠社会部,下午一上班,米部长就过来给武伯英交代:“上午开会时我见了姓齐的,不好惹,把你手下的都留住了,给我长个脸,这可是钦差,听说是小陈部长亲自点将,前来督察陕西党部的办事不力,看样子咱们成绩的好坏,全在他一句话上。”
   
     武伯英刚才关于解散的承诺有些自作主张,却不是傲慢,只是觉得自己这个闲散部门无关紧要,就算没有跪阶而迎,也不会引起齐巡官的不满。
   
     小栾说:“党部如果是头牛,社会部就是牛尾巴,咱们新运分会就是尾巴尖,虱子从牛鼻子爬到尾巴尖,也就快下班了。”
  
    小栾的趣话引起了一片笑声,而武伯英却没有一丝笑意。黄秀玉借风起浪:“齐北,我见过,在中央党部不过是个小角色,进我爸爸的办公室,还要喊报告。”
  
    武伯英抬眼看看黄秀玉,不温不火:“但是在这里,你得给他喊报告。”
  
    黄秀玉刚想张嘴反驳,武伯英突然张开双臂做个下压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他面冲着南面,透过南窗看见有两个人正沿着外廊过来,走在前头的正是机要科长胡汉良。陕西地方邪,说谁谁就来了。
   
      胡汉良先迈步进来,破天荒穿着一身中央军少校军服,更显得身材瘦长,也更突出了那颗与身子不成比例的大头。凭心而论,胡汉良的头颅并不硕大得无朋,只是满脸横肉张扬着凶残狠毒的性格,也膨胀了头颅。他是中统头子徐恩增的得意弟子,徐是中央党部老陈部长的表弟,小陈部长的表哥,黄父偶尔提起来都带着几分惧怕,女儿临行时告诫的唯一忌讳就是别招惹CC系的人。黄秀玉讨好的方法带着女孩子的味道,她也这样恭维武伯英,在党部里和胡汉良照了面,先大声称呼“胡处长”。胡汉良也乐得领受这个虚职,并不推辞。不过党部里的同仁都称胡汉良为处长,而武伯英只有黄秀玉叫他处长,别人最多尊称为“武总”。
   
     黄秀玉笑着招呼:“胡处长,今天穿的,可真威风。”
  
   胡汉良带着几分矜持点了下头,让开身子,紧跟的那人就进了办公室。那人一进门,大家都感觉到一股阴气扑面而来,无形震慑了满屋人员,不由得站起了身子,武伯英也把脊背离开了文件柜。
  
   胡汉良张手介绍:“齐巡座,来看望诸位。”
  
   齐北中等身材,四十来岁年纪,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皱纹不多却每条深可到骨,如同刀刻一般。穿着一身看起来挺厚的深灰色中山装,人却丝毫没有闷热的迹象,浑身上下反倒散发着逼人的寒冷。
   
     胡汉良摊手指指武伯英:“总干事武伯英。”
  
   武伯英绕过会议桌,伸出右手与齐北相握。齐北抬手轻轻一捏,冷着脸说了两个字:“辛苦。”
  
   武伯英也冷着脸,点了点头放下手臂。
  
   胡汉良转手介绍黄秀玉:“妇女指导员黄秀玉,南京黄主任的女儿。”
  
   黄秀玉连忙离开办公桌迎上来,堆笑伸手。齐北却把手垂在身侧没有回应,只是多说了几个字:“我和你爸爸是朋友。”
   
     嘴上说着朋友,表情却如同念叨仇敌,黄秀玉收手一笑,非常尴尬。胡汉良又把其他三位干事做了介绍,几个青年陪笑哈腰,齐北却连头都不点,只是冷冷看一眼。胡汉良打圆场:“巡座到社会部办公楼,主动提出来,先从最后一个办公室走起,所以就先到了咱们新运分会。”
   
     胡汉良话音未落,齐北已经转身出门,他只好紧跟了出去。
  
   人虽走了,却留了一屋子的冰冷,半天都没有一个人说话,似乎害怕打破这寂静。大家各自坐在办公桌后不再言语,看文件抄表格,似乎都忘了自己那些上不了台面的私事。
   
     武伯英坐在办公桌后,看看大家,心事重重的样子,拿出一根纸烟,在烟夹子上磕了半天,才用打火机点燃,根本没有去开窗子的意识。这个新来的齐巡官非常有震慑力,给大家的是惧怕,给武伯英的却是一副套索似的。

 

 

[楼主]  [3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3/25 16:30 

齐、胡二人走马观花般转完了社会部二楼,下楼梯的时候,胡汉良很识相,落后一个台阶,走在齐北身侧。齐北在楼梯拐弯处突然慢了下来,轻声感叹:
  
   “人物啊!”
  
   胡汉良有些不解:“谁?”
  
   “武伯英。”
  
   “巡座好记性,居然能叫出他的名字。”胡汉良夸完,笑容从讨好转为轻蔑,“他算哪门子人物?”
  
   齐北冷着脸:“从组织部到社会部,他是唯一没给我笑的人。”
  
   胡汉良赶紧收住笑容,若有所思点点头:“我们俩私交不错,他这个人,我还算了解。读书人,就是这个臭毛病。”
  
   齐北缓缓摇了下头,盯着他:“看来你对他,了解得很浅。”
  
   新运分会办公室唯一的一部电话,静静躺在会议桌的一角,猛然“叮呤呤”响起来,平素倒没觉得它刺耳,此时却吓了大家一跳。电话靠近武伯英这边,他陷入沉思浑然不觉,脑海中翻腾着齐北那张冰冷地瘦脸。黄秀玉冲小栾使了个眼色,他赶忙起身跑过去接听,先招呼接线员。“喂,接过来。”
  
   稍等片刻小栾变得异常热情:“嫂子啊,你好你好。”
  
   黄秀玉一听小栾称呼“嫂子”,就知道来电的是武伯英的老婆沈兰,于是表情就不自然起来。上次米部长摆生日酒,家眷们也都去了,黄秀玉和她同桌而坐,算是谋过面。一个规矩本分的少妇,既不像米部长夫人那样缠着小脚般老套,也不像年轻一辈太太们花枝招展,穿着还算入时,只是颜色有些过于素雅,性格含蓄少语,如同新瓶装着旧酒。黄秀玉倒没有鹊巢鸠占的想法,沈兰难以和自己相比,就像看报纸上的花边新闻,赵丹娶了叶露茜,八竿子打不着,却也要吃些闲醋。
  
   “不忙,没什么事情……,你等下。”小栾说着把听筒递向武伯英,武伯英还是丝毫没有反应,他只好轻声叫,“武总,你家里的。”
  
   武家的住宅电话不是武伯英的级别待遇,二十年代末西安城刚兴起电话,大户人家都纷纷安装以显身份,武伯英的父亲当时在湘子庙经营着恒泰当铺,暗中也做些古玩生意,家境殷实,就装了这部电话。三年前家境败落,老父亲一病归西,但这电话还是留了下来。从军政一把抓的杨虎城到分权行政的邵力子,接力发展陕西民生,武家也粘了邮电局更新设备的光,换了一个拨盘电话。从武家打过来需要总机接转,打回去只需拨四个号码,就是等得时间要久一些,如此方便,武伯英却很少给家里打电话,武太太也很少打过来,除非有紧要事情。
  
   武伯英这才收回思绪,起身接过话筒,也许因为在同仁面前,语气冷冰冰的:“有什么事?”
  
   “家里来了个人,要见你。”
  
   “什么人?”
  
   “没见过,四十来岁,南方口音,留着两撇大胡子。”
  
   武伯英立刻警觉起来,抬眼看了看同事们,沉默片刻。老婆继续补充:“正在院子里和奶奶说话,他还说,以前和你兄弟共过事。”
  
   “知道了,回去再说。”武伯英心里一惊,扣上电话,转头平静地给手下交代,“我有事回家一趟,你们处理好手头的事情。”
  
   武伯英掩饰得很好,却也有点一反常态,没有收拢办公桌上摊开的文件,连领带都忘了取下来,就急急出了办公室。走在外廊上,热气袭来,武伯英脚步不停,边走边脱下西服,搭在左臂上。下楼梯时有同仁笑嘻嘻打招呼,他随口无心地应声,出了楼门直奔东偏门而去。
  
   胡汉良拉开了一楼米部长办公室的门,齐北走了出来,米部长紧跟着送出来。齐北还是那副寒冷的表情,头都不回,左手稍向后撇,有力地下压了一下:“留步。”
  
   米部长不由得听从了指挥,止步办公室门口,笑着说:“慢走,慢走。”
  
   胡汉良放开门扇赶紧跟上,亦步亦趋的样子。二人走了一会儿,齐北看着东侧门突然停下脚步,站在树荫里,轻声问:“那个人是不是武伯英?”
  
   胡汉良拧眉细瞧:“巡座好眼力,见了一次的人,印象都如此深刻。”
  
   齐北撇嘴:“是,还是不是?”
  
   胡汉良被弄得非常窘迫:“是。”
  
   “他去干什么?”
  
   胡汉良这次学乖了:“不知道。”
  
   武伯英左臂搭着西装,出侧门上了竹笆市,随即左拐消失不见。
  
   齐北一直盯着武伯英的背影,直到消失,转头问胡汉良:“听说党部的人,都叫你胡处长?”
  
   胡汉良羞愧难当:“他们瞎叫的。”
  
   “那我,就提拔你做处长。”
  
   胡汉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双脚并拢一个立正,前鞠后躬:“多谢巡座栽培!”
  
   “知道我为什么升你吗?”
  
   胡汉良不敢吭声。
  
   齐北眼睛扫了扫满院的房屋,自问自答:“因为你,是我目前,唯一信任的人。”
  
   胡汉良紧跟答应:“是。”
  
   “我要让你,成为党部人见人怕的人,不,我要让调查处,调查处所有的人,成为西安城内,人见人怕的人。”
  
   胡汉良欣喜道:“鞍前马后,一切听从巡座安排!”
  
   齐北撇了下嘴,抬头看着树冠,浓密的树叶里夹杂着一爪爪的青果,如同青涩的葡萄幼果,随着微风隐约闪现。“这是什么树?”
  
   胡汉良抬头看了一眼:“回巡座,楝子树。”
  
   “知道为什么,要在官学前种这颗树吗?”齐北不给他回答的机会,或许知他根本不懂,“武死战,文死谏。这个楝树的楝字,和谏字非常相近。楝籽可以入药,味道很苦。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派你来西安有三个年头了吧,怎么没有一点长进,一介武夫。”
  
   胡汉良非常惶恐:“属下该死。”
  
   “不至于这么严重。”齐北鼻子里冷哼一声,“不要瞧不起读书人,因为我,就是一个读书人。”
  
   武伯英没有叫洋车,从竹笆市一直向北,穿过鼓楼出了北院门,转而向东经过旧巡抚衙门,到西华门才拐上北大街,急急朝后宰门的家中走去。
 [4楼]  作者:单纯女人  发表时间: 2009/03/25 16:32 

连载么?
连载的话,另外开帖最好
能赏到你小说是件愉快的事情,此番先来推荐,然后外出一趟,然后细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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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写我心,我歌咏我情<br> 我梦抒我爱,我情言我志<br> <a href="http://vipbbs.xilu.com/cgi-bin/bbs/bbs?forum=deichun"><img src=http://photo.xilu.com/pic.aspx?id=200512123607265 border=0>
[楼主]  [5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3/25 16:36 

堂屋里的沈兰听见这一嗓子,和丫头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动身。
  李泽中见武伯英下了逐客令,知趣地起身拎起皮包,朝门外走去。
  武伯英把住房门,冷冷地看着他:“我能过几天平静日子,能让祖母颐养天年,就已经足够了。”

  李泽中停下脚步,针锋相对:“完全可以,但是我只希望,你在党部,不要参与反对我们的行动,就足够了。”
  武伯英放开门扇,朝茶桌走去。“你在那边是什么职务?”
  李泽中没有回头,眼角向后撇了一下。“边区保卫部副部长。”

  “真是失敬。”武伯英在椅子上坐下来,口气不无讥讽,“那你的上级,应该就是共产党的首脑了,却不知是哪一位?”
  李泽中不再理他,出了西厢房,急急朝大门走去。
  武老太太在堂屋里看着李泽中的背影,悠长地喊道:“明儿!送送,送送你哥的朋友!”

  李泽中慢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堂屋,然后加快脚步出了大门,溶入后宰门大街的行人车马之中。
  武伯英坐在茶桌前想着心事,奶奶又把自己和二弟搞混了,她老糊涂了,总以为自己兄弟俩都在家中,把自己一时称作英儿,一时又称是明儿。自从父亲死后,奶奶的痴呆日益加重,这样也好,也免得有更多的痛苦。有时候恨不得自己也能这么糊涂,早日结束这内外的煎熬,想想上海的龙华监狱,更恨不得被枪毙的是自己,躺进那个骨灰盅里,一了百了,那该多好。

  想着想着,武伯英双手捂住太阳穴,双肘撑在大腿上,低下头颅,佝偻身子,似乎难以承受回忆的痛苦。眼睛盯着茶桌下的承木,难以移动目光。竹编上漆的茶叶桶闪着甑光,藤编上漆的旱烟簸栳里没有烟末,却放着李泽中拿出来过的麻布包,鼓囊囊显出银元的轮廓。武伯英长叹一声,仰身靠在椅背上,痛苦得闭上了眼睛。
  齐北拒绝了省党部的一切接风应酬,来相请的几个党部委员知道他身份特殊,也不敢强拗,怕节外又生了枝,反倒弄巧成拙。下面的部长、处长,也不敢来办公室造扰,一改新官上任大宴三天的党部惯例。齐北就在党部食堂吃晚饭,一个小单间,几样小菜,只有胡汉良作陪。

  胡汉良打心眼里佩服:“巡座的作风,让全体同仁耳目一新。”
  齐北还是那副冷笑:“党国的事业,都是被这些贪吃的家伙,给吃坏了。贪吃的人软弱,贪穿的人虚伪。说起来都是笑话,正是一个贪字,害了我些的革命。我管不着省党部的风气,却能管住自己。”

  “巡座说的极是,如果人人都能按委员长的训示办事,何愁共产党不灭,何愁日本人不灭。”
  齐北看看他:“委员长就不贪了吗?”
  胡汉良听言窘迫,蒋委员长是他心中的神灵,不敢置评。

  齐北没有他的顾忌,非常大胆:“蒋家天下陈家党,这句话你听过吧?”
  胡汉良默默点头,更不敢多说话。
  “胡处长,我说过,党部我最信任你。如果你刚才摇头,那就是我看走了眼。”

  胡汉良松了口气,露出欣喜之色,凶神恶煞般的人物,被齐北玩弄得像只小猫。
  齐北继续评说:“蒋家天下陈家党,只是表面现象。这党,还是蒋家的。委座我还算熟悉,他在广州当黄埔校长,曾经请我过去,给学兵上课,教授间谍手段。一期学兵半年时间,我的课只有三天,但委座曾经给过很高的评价。我能有今天的成就,一半是我为国效力的志向,一半和委座的栽培分不开。”

  “总的说来,委座是个旧派人物,固执是他最大的特点。但是其他特点,却是同时代的旧人物所没有的,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那就是,雄心。手握重兵的张作霖、吴佩孚等人,十年前,大家都以为,他些能统一中国。可恰恰就是一个黄埔军校的校长,几年时间,就统一了中国。”

  “来之不易,所以到手的权力,委座绝不会轻易放弃。别人贪财贪色,他贪的是权力。派系之间的争斗,不过是他的政治手腕,用来平衡各种力量,巩固自己的地位。不管党、国还是军队,实际都姓一个蒋字。那些赫赫的大员在你看来不可一世,在我看来就是委座的一颗颗棋子。为了对付西山派,他扶植了改组派;为了对付改组派,他扶植了CC系;眼见CC系的权力日大,他就扶植黄埔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权还是牢牢掌握在老头子手中。咱些徐老板的中统日渐势大,他就打出军统这张牌来制衡,要不然戴老板怎么会窜得这么快,还不是老头子在后面撑腰。”

  胡汉良听得呆傻了,这些话他不曾听别人说过。自己也许想过,却被西安的四面城墙禁锢了脑筋,只在这口锅里搅勺把,从没敢想的这么深、这么广、这么高,于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齐北冷笑着接受了恭维:“我来西安,毕竟只是一段时间,这里还是你的天下。但是,只有打了天下,才能坐天下。”

  武伯英一直在西厢房里呆到天黑,悄无声息,丫头做好了晚饭,沈兰也不敢去叫他。丈夫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情绪低落一次,如果被打扰了清净,不管是何人,他都会暴跳如雷,和疯了一般。奶奶饿得嘟囔,沈兰让丫头伺候她先吃了,还好天热,饭菜倒不用回锅。她和丫头坐在饭桌边,静静地等着,等着丈夫自己醒来。结婚三年了,丈夫低落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她坚信这是一种病态,但不敢说让他去看看西医。如此下去,以后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楼主]  [6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3/25 16:37 

武家西厢房正对门摆着茶桌和两把椅子。南半部分摆着一张书桌,用博古架隔开形成一个小书房,武父生前经常一个人在此把玩古董,如今博古架上却连半件器物都没有了。北半部分靠墙有个神龛,里面供着浆布制作的祖荣,层层叠叠写着武家历代先祖的名讳。供桌上礼器一应俱全,烛台、香盒和铜瓶,以香炉为轴心,相对排开。后面摆着青器和碟架,再内侧立着一个还不算太旧的牌位,上供武伯英父母灵位,并排写着:显考武老大人、显纰张老孺人之神主,落款为不孝男武伯英。

  武伯英随手关上房门。李泽中把皮包放在茶桌上,打量了一下厢房内的陈设,看见了供桌,过去给武家父母的灵位鞠了一躬。他抬起身子,盯着供桌右手下方一个青花瓷罐不放,眼中含满了泪水。罐口用红布包裹,看似骨灰盅的样子。他太为激动,手都颤抖起来,颤巍巍掏出手帕,上前一步擦拭瓷罐上的灰尘,动作轻柔,似乎怕惊醒罐里的魂灵。然后把铜桃子郑重放在罐口上,深深鞠了一躬。
  武伯英看着他,眼睛不免也潮湿了。

  李泽中回到茶桌前坐下,好一阵子才平静了心绪。“那时候,仲明受叛徒顾顺章单线指挥,连我都从未见过面,只知道他叫秦武。递送情报,处决叛徒,暗杀反动派死硬分子,是打狗队的一把快刀,为党立了大功。因为他在上海国民党党部,顾顺章一反水,他第二天就被捕了,我们来不及通知转移。”
  武伯英奚落:“可是你的高级人员,连夜逃之夭夭,没有一个落难。”

  李泽中满脸惭愧:“他的身份太秘密了,所以我们联系不上。一同被捕的七八个同志,秦武是骨头最硬的,没有背叛同志。”
  武伯英强压着痛苦:“他在监狱里,就只有我去营救。他没有背叛同志,可他的同志却跑得不见一个。你不必解释了,就是丢车保帅。”

  李泽中的表情更加痛苦:“当时的形势,除了你们亲属,谁去营救都等于送死,我们有严格的纪律,不能做无谓的牺牲。”然后看了眼骨灰盅,“仲明泉下有知,也会原谅我们的,为了更大的目标,很多人不得不做出牺牲。”

  武伯英回忆道:“我在龙华监狱,见过他一面,他也这样说。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只有牺牲累积到一定程度,才会使形势转变。他对于你们的理想,只是一个小小的牺牲。而对于我们家,却是大大的牺牲。”
  李泽中无话可说,武家的事情他全都知道。

  “父亲表面平静,心里吃了大亏。倾家荡产,也没保住儿子一命。我带着骨灰进家门那一刻,能瞒着奶奶,却瞒不住父亲。他看着我的眼睛,一言不发,什么都知道了。”武伯英动情地站起来,走到父亲生前使用的书桌前面,张手指着墙壁,“我把骨灰罐,从柳条箱子底刚掏出来,他就喷了一大口血,就溅在这面墙上!”
  李泽中眼神焦虑不安,武家的牺牲实在是难以弥补。

  “父亲自此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也就去了。革命,老二的革命!到底在革谁的命!革他自己的命,革了这个家的命!”
  沈兰正在堂屋陪着奶奶,由丫头帮忙,用羊肚手巾蘸水,轻轻擦拭奶奶的脸庞,消除日晒后留下的火色。她心思一直记挂着西厢,。隐约听见丈夫一声咆哮,不觉手上一抖。奶奶被弄疼了,不满地哼了一声。

  李泽中不由得也抬高了声音:“我家也是大户,如果赤火烧到广西,打土豪分田地,我父亲也是要被打倒的!”然后他又低了声调,“我们革的是‘不均’的命,目的是建立一个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的社会。就连张学良、杨虎城这样的旧军阀,也逐步接受了我们的思想,可我真没想到,你却没有一点进步思想,算我看错了人。”
  武伯英不无讥笑:“你们观察我的时间,不短了吧?”

  “是的,但也不是。除了我的上级,就只有我在留心你,这件事情如果不保密,那就没有了意义。”李泽中回答得直截了当,“因为你是武仲明的哥哥,所以我们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眼下日本人想要吞并中国,外辱当前,亡国灭种。我们只想抛弃前嫌,与国民党携手抗日,得到了国人普遍赞同,其中也包括大部分国民党将领。而蒋介石死抓攘外必先安内不放,一味剿共,挑起内战,什么攘外,分明是让外。人心自有向背,也希望你能以国家民族为重,必要时伸出援手。”

  “我一个小小俗吏,能帮你们什么?”武伯英苦笑一声。
  李泽中也苦笑了一声:“我们不要你去做大事,更不会让你做危险的事。毕竟你们武家,已经为革命牺牲的太多,这个家,不能少了你这根顶梁柱。”
  “你们不是有刘玎、南汉晨吗?”

  “他们的身份,连你都清楚,西安城乃至全国,就没有不知道的了。他们的成绩很大,但是已经在明处,很多暗处的工作,就再也做不成了。”
  “你的上级和你,找错人了,我天生不是一个爱冒险的人。”

  “冒险?我们共产党,都是爱冒险的人,哪个不是提着脑袋干的,不冒险就不革命。我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养尊处优的商人,但是我不愿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也是这样的人,几年前你在西北公学教书,还积极参与学生运动。因为你的体内,流着你祖父戊戌变法的血,流着你父亲辛亥革命的血。这些血,在你弟弟身上开了花朵,在你身上难道连一片叶子都不长吗,你就看着目前的局势无动于衷吗?”

  “但是现在不同了,我是武家唯一的男人,不能冒险。”
  “你不是一个冒险主义者,但你是个理想主义者。我不强求,如果你想通了,愿意为我们做一点事情,就在报纸上,登一则寻人启事,署名陆浩,自然会有人来联络你。”李泽中看着武伯英的眼睛,“我们可以等。”

  “陆浩?”
  “陆浩。”
  “哼哼,给我把化名都起好了,你们也太想当然了。”武伯英思虑了一下,起身过去拉开房门,冲堂屋喊了一声,“倒茶!”
[楼主]  [7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3/25 16:39 

沈兰很怀念那段美好的日子。六年前,她二十岁,是西北公学的女大学生,丈夫伯英是是自己的老师,俗话说“书房戏房,谈情的地方”。伯英虽年轻,却是公学最好的国文教员,能把枯燥的古文课讲得妙趣横生。而且英俊倜傥、温文尔雅,如同鸳鸯蝴蝶派小说里走下来的人物,很多女生都把他作为未来理想的伴侣。能读大学的女孩子,家境自然非同一般,沈家不过是渭北的小康人家,只因为女儿求学若渴,才送她来西安读大学,所以沈兰在女学生里并不算突出。但武伯英只对沈兰情有独衷,他不喜欢骄贵的牡丹,也不喜欢娇艳的玫瑰,只喜欢这朵暗吐幽香的兰花。这就是妙不可言的缘分,让沈兰幸福得难以言表,只要想起将来要和心爱的人过一辈子,她都能从梦中笑醒。

  大学毕业后,沈兰回渭北住了一段时间,每个星期天,武伯英都要想尽办法去看她。那次红军和陕军在三原交战,武伯英雇的马车过了渭河,给多少钱也不愿意再走了,于是他步行了一夜才到沈家。当他看见兰子,眼里疲惫的颜色褪为乌有,只剩下幸福的爱意,见面说话没多长时间,吃了早饭他就要上路返回,赶着上星期一的国文课,似乎历尽辛苦这一趟,只为见兰子一面。沈兰嘴上埋怨他,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沈父让家里的车把式套车送武伯英回西安,她跟着送了一程又一程。为了慰籍相思之苦,沈兰返回西安在民生银行寻了个差使,二人能够天天见面,想必神仙的生活也不过如此。武家父亲也很满意这个未来的儿媳,亲自去渭北沈家提亲,与沈父顺水推舟,儿女双方都是新青年,就免了三媒六证,敲定了这门婚事。

  约定的婚期越来越近,沈兰已经辞了工作,按照旧规程回家准备嫁妆,等着武家迎娶的马车上门。武家却突然出了变故,在上海做事的老二武仲明,不知什么原因被捕入狱。武伯英手足情深,没有给未婚妻解释太多,就赶去上海解救。沈兰不埋怨他,血浓于水,兄弟的情分是谁都不能代替的,于是就推迟了婚期。这个未来的小叔子,自己从未见过,据说民国十二年刚及弱冠,就到上海去念书,然后又辗转去了日本,回国后还在上海谋生,十年没有回过一次老家。公公曾经说过,这对双生兄弟分开来看,就以为是一个人,只有两个人同时站在面前,才明白原来是弟兄两个。

  沈兰曾经有种奇妙的感觉,自己心爱的人,居然在世上还有个一模一样的。但这种感觉越来越不美妙,婚期一直拖了一个多月,公公稍来话说,伯英在上海生了重病,还需在杭州将养一段时间。沈兰非常焦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杭州,端汤递水伺候他。再后来又听说老二被枪毙了,沈兰明白了心上人的病因,伯英是个极重情意的人,忧思过度,难免会大病一场。

  又过了一个月,武伯英从杭州返回,当晚武家派当铺的伙计送来消息,第二天迎亲马车就要上门迎娶。沈父不愿意这么仓促,伙计说他们家掌柜病得很重,想要借着婚事冲喜,沈父只好勉强答应了。还好一切都已按旧日子准备停当,大早上武家披红戴花的几辆马车到了门口,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武家到底是大户人家,一切礼仪都很排场,沈父看了满意,再没挑什么礼数,顺顺当当嫁了女儿。天公不作美,武家老爷子第二天就去世了,红事连着白事,三年来成为沈兰心中的一块心病。

  “吃饭。”武伯英突然走进了堂屋,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惊了魂不守舍的妻子一跳。
  沈兰和丫头连忙拉开椅子,围坐在饭桌旁边。武伯英很不正常,根本不过问躺椅上卧着的奶奶吃了没有,自顾自坐在桌边大口咀嚼。奶奶的起居向来是他最操心的事情,自从父亲去世,他一下子老成了许多,整个人都变了。那两个月的各种变故,似乎集聚着他一辈子的沧桑。

  武伯英吃了几口,突然含着馍馍问:“咱婆吃了?”
  沈兰嗔了他一眼,笑吟吟回答:“早都吃了。”
  “哦,好。”武伯英根本看不见妻子的活色生香,低下头继续吃饭,似乎吃饭是件重要的任务。
  沈兰不免心中失落,三年前那场接二连三的打击,丈夫随之失去了以前那些意趣。她索然无味地吃着晚饭,不再言语。丫头机灵,瞄瞄主母的表情,也替她委屈。

  武老太太看着昏黄的电灯泡,似乎在和冥冥的灵魂对话:“明儿又走了,被英儿的朋友带走了。”
  奶奶糊涂后,经常这样,眼睛花了,却似乎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耳朵聋了,却似乎能听见别人听不到的声音。武伯英没有理她,继续吃饭。沈兰看了一眼丈夫,停下筷子。丫头吓得哆嗦起来,牙齿把碗边嗑得“的的”作响。她和奶奶睡一个炕,半夜经常被神神道道的对话惊醒,却只有奶奶一个人自言自语。似乎死去的亲人都围在炕边与她说话,老头子、儿子和二孙子,甚至还有武伯英死去多年的母亲。丫头听不见看不见一点异样,吓得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弹。

  武伯英这次没顺着奶奶说话:“胡说,明儿根本就没回来。等到了冬天,他带着媳妇娃娃,就从上海回来看你咧。”
  武老太太非常倔犟,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从躺椅上坐起身来,挺直了腰板激辩:“你才胡说!我后晌亲眼看见明儿,陪着你的朋友,从厢房里出来。没规矩,我喊了一嗓子,他才把人家送出大门。天都黑成这了,也不见回来。你的朋友,你不送,你兄弟替你送,你还不领情!”

  武伯英苦笑一声,继续夹菜吃饭。
  沈兰赶紧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到躺椅边,把老太太的身子放下去,嘴里胡乱安慰:“你说的对,英儿不像话,明儿把人送到火车站去了,路远,今儿黑里不回来了!”
  东厢房一门关着三间屋子,由武伯英夫妇居住。中间是会客室,北边靠着正房的隔间是卧室,摆设着中西结合的家具。南边的隔间是客房,陈设着几件简单物什,有张小木床。

  自从下午见了李泽中,武伯英就有了想不完的心事。吃完了晚饭,进卧室对收拾床铺的妻子说想一个人静一会儿,就进了客房,连灯都没开,和衣躺在小床上想那些解不开的疙瘩。
[楼主]  [8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3/25 16:39 

沈兰低眉顺目收拾好床铺,关了大灯,开着台灯,委屈地躺在卧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婚前生的那场变故,把两个有情人阻隔了两月之久,最后看起来有个花好月圆的结局,却又留下了更大的痛苦。婚礼是中西合璧的仪程,拜完天地,拜了高堂,八仙桌左边是稀里糊涂的奶奶,右边是即将油尽灯枯的公公,脸色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送入洞房,武伯英用秤杆挑下盖头,沈兰这才又看见了心上人。第一眼就觉得他非常异样,五官虽还是武伯英,脸庞消瘦、眼圈发青也许是大病初愈的结果,神情呆滞、精神恍惚也许是遭受痛苦的原因,但目光里的爱意荡然无存,如同换了一个人。洞房里人多手杂,沈兰没有细想,就被拥出去向总理遗像行鞠躬礼。

  新婚之夜,因为西厢房里住着的公公身体欠安,武伯英早早送走了闹洞房的同事,还有沈兰以前西北公学的同学,都是和两人熟稔着的。武伯英回来后没说一句话,抱了床新被卧去客房安歇,初为人妇的新娘沈兰娇羞大,也不好多问,就独自睡了一夜。

  第二天公公又吐血不止,送到美国人开的医院,大罗神仙也没办法,到晚上就咽了气。接着办理公公的后事,武伯英忙前忙后半个月,似乎忘了与新娘同床共枕。这一忘就是三年,今天算来,整整三年。
  沈兰眼睛里含满泪水,她是个传统的人,床第之事总是难以启齿。虽说夫妻之间无话不说,可自打结婚,身体近了心却远了,武伯英从不主动与她交流。有时候鼓起勇气,借着生养孩子想和他说说房事,他总是岔开话题。结婚之前,虽未跨过男女界限,也有过新时代恋人的亲昵举动。自己还笑他猴急,把持着那份矜持,想把这快乐留到婚后分享。可是婚后,别说急了,却连那个猴子也死了似的。同房不同床,结婚三年的处女,说出来有谁相信,这压力如有千钧,压得她难以展眉。

  如果说丈夫不爱自己了,在外面有了新欢,那她倒可以安心,恰恰就是这没来由的冷遇,叫人不上不下般难受。都说双生兄弟合着一个魂魄,两位一体,死了一个,那另一个的三魂就去了一个半,六魄就走了三个,这话却是受过新教育的沈兰怎么都不相信的。她也听到过风言风语,新运分会新来的黄秀玉对丈夫心存暧昧,上次见了果然娇艳欲滴,但人家姑娘春上才来的西安,而武伯英三年前就魂不守舍了。

  沈兰怎么也想不通,丈夫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
  夜半更深,月光如水,撒在窗帘上,把米色花纹都染得变了色调,泛着淡淡的蓝光。院子里传来缓慢的“哒哒”声,那是武老太太的拐杖点在石板房檐台上发出的声响,半夜惊醒后在院内四处游荡。武老太太停在东厢房卧室窗边,稍微顿了顿,举起拐杖敲了敲窗框,用苍老的声音竭力道:“给咱造个人,该给咱造个人咧!”

  武老太太交代完,又梦游般返回堂屋,这是那些魂灵交给她的差使也不得而知。沈兰本来就没睡实,听见这一句,泪水又打开了闸门,从耳边滑落到枕头上,都能听见被棉布吸收的声音。沈兰都要疯了,掀开被单,趿拉上木屐,“腾腾腾”穿过会客室,一把推开客房木门,“咣嘡”一声把两页门扇砸在墙上,又一把拉开电灯,圆睁双目,盯着侧卧在客床上的丈夫。

  武伯英似乎才被惊醒,侧身从床上缓缓起来,眯缝眼睛打量着妻子。“还没睡?”
  “睡不着!”沈兰的咆哮使小屋里都有了啸叫的回音。

  武伯英眼睛里带着血丝,又打量了下妻子,睡衣胡乱褶皱在身上,眼泡浮肿,头发纷乱,一个疯张若失的黄脸婆。“唉,睡吧,睡吧。”
  武伯英喃喃说着,又想躺下去。沈兰过去抽掉枕头,狠狠掼在地上。“睡不成!”

  武伯英无奈地重新坐起,斜靠在墙上,低头看着粗布床单上的方格花纹,沉默不语。
  沈兰更加来气,挥拳捶了他肩头两下,一下重,二下轻,自己先手软了,带着哭腔质问:“你想怎么样,你要怎么样?!”

  武伯英靠在墙边一言不发,还是那幅死鱼样子。沈兰再也支撑不住了,瘫在床边,把头搁在床上,让泪水尽情流淌。
  “既然是今天这个结果,你当时为什么还要娶我?既然你腻味我了,你讨厌我了,你就给我一句话,我二话不说,立刻出了这个家门,我要是有一刻麻缠,就不姓这个沈字……”沈兰说着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武伯英也觉得自己过分,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抚了抚妻子的发鬓。“二弟死的时候,我不在场。当时以为救下了,只要在法庭过过堂,念念自白书,说是受了共产党蛊惑,判个十年八载。然后咱们再使钱,事在人为,要不了三年两载就能回家……”

  “我到上海的龙华监狱去看他,他不愿意背叛他的组织,不愿意在自白书上签字。但是,人没有不想活下去的,我再劝他一劝,也许就走通了这条道儿。南京那边的故旧,已经打通了关节,连过堂可能都要免了……”
  “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耽搁,却要了老二的性命。不知怎么的,就通知我去龙华河边收尸,说是已经秘密处决了。我没敢去,托人去的,朋友怕我看见伤心,就地火化了,只把骨灰交给了我。我捧着那袋骨灰,就是捧着二弟的命啊……”

  “一切都晚了,一切希望都没有了。我把骨灰给罐子里倒的时候,叮叮当当,拣出来十几颗弹头。这是多大的仇恨,才叫人如此狠毒,用一梭子弹去打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我把子弹拣出来放在手心,发了一个毒誓,不报此仇,誓不成家……”
  沈兰听到这里抬起头来,泪滢滢看着丈夫:“那你为什么还要娶我?”

  “父命难违,父亲知道自己不行了,一定要亲眼看着我们成亲,他才能放心离开人世。咱们结婚那天,也是回光返照,我不想让他抱憾而终。因我爱你,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所以起此毒誓,更甚于死誓。”

  沈兰知道丈夫内心痛苦,却不知他凄苦如此,眼中的埋怨不由得转为怜悯。“你太苛求自己了,政治事件,又能如何报仇,仇人又是谁,难道是整个国民党吗?”

  武伯英用手指给妻子搌了搌眼泪,摇摇头:“一切都疏通好了,中统头子徐恩增答应放人。上海中统负责人杨登瀛,也答应放人。老二被枪毙,是个突然变故,决不是他们背信那么简单。”
  “所以你,回来后不再教书,去党部谋了差使,就是为查这个原因?”

  武伯英轻轻点头:
  “一定有个幕后主使,要置于他死地而后快。这个人,就是咱们武家的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
  “现在查明了吗?”

  武伯英突然觉得为了安慰妻子,透露了过多的心事。“这是他们的绝密,根本查不出眉目。”
[楼主]  [9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3/25 16:40 

武伯英正站在北窗前,看着天边上那朵白云,已经有半个小时没有动换。期间抽了三支纸烟,都是烟蒂烫嘴才惊醒似的扔掉。他这两天抽烟的数量明显增加,几乎一天一筒五十支装的哈德门。几个同仁隐约觉着是前天那个电话闹得,都耳闻武总和老婆不和,什么原因大家不清楚,但也能感觉出来那种不正常的冷淡。武伯英抽烟的姿势非常漂亮,食指和中指伸得很直,指尖夹着烟卷,匀速送到唇边轻吮,一派十足的绅士风度。他脸上的忧郁,淡如湖水,远看是绿色的,近看却是透明的。黄秀玉就被这忧郁搅得心神不宁,恨不得如同他们所说,武总和老婆交恶闹崩,自己也有了希望。又恨不得他和老婆相敬如宾,恩爱百年,别忧郁成这般模样,叫人看见心疼不已。

  胡汉良打破了宁静,人还在外廊,声音先进了办公室。“热死了,热死了!这天气上班,该加薪水,才划得来!”
  武伯英转身过来,从烟夹里捏出一支烟卷给他,笑着说:“那下个礼拜例会上,你代表调查处,提出来加薪,我代表新运分会响应。”

  胡汉良哈哈大笑,就着小栾递过来的火柴火苗,“乓兹”咂着了烟卷,又贪婪得吸了一大口,合着烟雾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总理遗训,只要革命,不要加薪,哈哈!”
  胡汉良说完,只拿眼睛偷瞄黄秀玉。黄秀玉坐在办公桌后,抿嘴笑了。

  “咱们胡处长,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小栾甩灭火柴,“您能者多劳,总是很忙,这两天一直没照上面,别怪罪,还没当面恭喜您呢!”
  其他两个干事顺着小栾的话,齐声道贺胡汉良高升,提起了摆酒庆贺的由头。

  胡汉良开怀大笑,一一领受。“最近两天忙,过几天再摆,少不了你们。”说着拿烟头点点三个小家伙,“去啊,你,也去,还有你,别不给我面子。”最后看看黄秀玉,“黄小姐也要赏光啊!”
  三个干事忙不迭答应,黄秀玉还是抿嘴微笑,故意不看胡汉良,奚落带着撒娇:“你敢少了我?要不是我整天胡处长的叫着,你能当这个处长吗?”

  “黄小姐金口玉言,鄙人只怕你不赏脸嘞!”胡汉良见黄秀玉搭腔,笑嘻嘻地朝她办公桌走过来,“就算包了楼北楼,哈哈,黄小姐不去,蓬荜也生不了辉!”

  胡汉良人高腿长,得意忘形,一片腿,把屁股担在黄秀玉办公桌边,笑吟吟看着她。黄秀玉连忙把桌边的水杯拿开,怕他碰打了。黄秀玉倒不十分讨厌胡汉良,他这个人是粗俗,却粗俗到了十二分,在她心中就变了味道,和水浒的李逵三国的张飞联系在一起,带着点对豪杰的敬仰。黄秀玉讨厌三个小家伙这样的人,低俗带着胆小,狗苟合着蝇营。女孩子家都有个慕大慕强心理,所以对胡汉良这样实力派的人物,包括其强硬的作风,还很有几分欣赏。
  武伯英笑了:“胡处长是来下帖子请客的?”

  胡汉良拧过头来,恍然大悟状:“齐巡座找你,赶紧去。”
  武伯英咬了一下上嘴唇,略一思索,匆匆出了办公室。
  胡汉良看着他的背影,又加上一句:“在我办公室!”

  黄秀玉的眼神,也随着武伯英出了办公室。胡汉良拧过头来,看她发呆,于是没话找话:“听说黄小姐,爱读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前年张恨水来陕西游历,我有幸见了一面,送给我一套亲笔题了字的小说,有十几本之多。我太忙,没时间看,想给它找个好主人,黄小姐有意收藏吗?”

  黄秀玉非常兴奋:“真的?太好了!”
  小栾在一边大笑起来,难得胡汉良今天心情这么好,于是就用玩笑和他套近乎。“真看不出来,胡处长还是个文艺青年!”

  此话引起哄堂大笑,胡汉良在黄秀玉面前分外大度,不以为意,把烟卷叼在嘴里,笑着回应:“青年,老子已经谈不上了,但要说文艺,老子当年在燕京大学文学社,玩文学的时候,你们三个,他妈的还穿着开裆裤,玩尿泥!”

  调查处长的办公室内,武伯英坐于客座沙发,齐北坐在胡汉良的办公椅上,冷冷看着武伯英。“你和你弟弟很像。当年你弟弟那件事情,我只能说遗憾。他是个人才,却明珠暗投。我极力挽救,一再给上海方面讲,这个人不能杀,杀了对国家是损失。只可惜,我是个特派员,一个负责审问的特派员,没人听我的。我是个特别爱惜人才的人,党派之争,对我不那么重要。”
  “谢谢你。”武伯英垂下眼敛,吐了口气,“我也替仲明谢谢你。”
[楼主]  [10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3/25 16:43 

“武伯英,武仲明,英且明,好名字。”齐北反复沉吟,把玩着两兄弟的名字,“你可知道,你弟弟在共党内部的化名?”
  武伯英点点头:“后来才听说的,秦武。”

  齐北冷笑着,鼻子里发出两声哼哼,没有一丝笑容:“秦武,秦地姓武的。”
  “齐北,应该指京津一代,这个化名也不怎么高明。”

  齐北愣了一下,没想到武伯英会奚落自己。“死了的人已经安息,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
  武伯英苦笑一声。“是呀,三周年忌日都已经过了。”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却留下了仇恨,而仇恨,不会随着时间减弱。”齐北盯着武伯英的眼睛,“只希望你能明白,杀你弟弟的人不是中统,更不是国民党,而是共产,如果不是他些把你弟弟引上邪路,也就没有这场杀身之祸。你要明辨是非,精诚为党国效力,这就是对武仲明的最好怀念。我想你从西北公学辞职,转到党部供职,也有这个意愿吧?”

  “正是此意,我原本抱着教育兴国之念,正因为弟弟这一死,才觉得教育兴国,太过缓慢,太过间接。”
  齐北想要看透武伯英的心思。“你什么时间加入国民党的,在西北公学吗?”
  武伯英不露声色。“不,到了党部之后,开始信奉三民主义。”

  “哦,也是个后补入党。”齐北思索了一下,“不知你,是想当个表面的国民党员呢,还是想当个真正的国民党员?如果只是想混口饭吃,或者增些威风,那就算了。”
  武伯英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齐北。

  齐北冷冷盯着武伯英。“如果你想做真正的国民党,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更好的报效党国,不知你可愿意?”
  “卑职无能,恐怕难以胜任。”
  “我还没告诉你是什么机会,你就拒绝?”

  “特务科科长。”武伯英脱口而出,“卑职一介书生,做不来打打杀杀的事情。”
  齐北气恼地站起来,走了两步。“胡汉良和你私交不错,但我交代了保密,他就绝不会向你泄密。肯定另有其人,告诉你我要选一个特务科长。”

  武伯英笑笑,不置可否。
  齐北用探询的眼神看着武伯英,又说:“看来,你对调查处,很留心。”
  武伯英这才开口:“不是卑职留心,而是调查处,实在是党部的焦点。”

  “你知道了也好。”齐北又走了两步,坐回椅子。“汉朝班固,投笔从戎,谁说读书人就不能当特务科长。路是自己走出来的,不是别人修好的,本人就曾是一介书生。我看中的是你的头脑,打打杀杀的事情,自然有手下去做。”
  武伯英不为所动。
  齐北继续诱导:“你也知道,这个科长是干什么的,大丈夫有仇不报,难立于天地之间,共产是我些共同的敌人。”

  武伯英略微沉吟。“我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谁都和我无仇,这件事要怪,只能怪仲明他本人。”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齐北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武伯英紧随他走出来,顺手关上了房门。二人走到楼梯口,一个向上,一个向下,分道扬镳。齐北上了几级楼梯,突然停下来:“武总。”
  武伯英收住下台阶的脚步,仰脸看他。

  “胡汉良应该还在你些那边,给他稍个话,黄主任是我的朋友,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告诉他,别瞎碰。”
  说起来胡汉良与武伯英所谓的私交,实际开始了不到半年。不可一世的胡代处长,平素对米部长米委员都不屑一顾,怎会和他手下一个武姓总干事交朋友。武伯英在党部完全是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老老实实上下班,只为挣那份薪水养家,和调查处的胡姓头头偶尔在大院里碰面打个招呼罢了。

  世事难料,机缘巧合,把两个迥然不同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今年正月,杨虎城的秘书长南汉晨坐车出城,胡汉良清楚他是共产,带人驾车跟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半路上又有两辆吉普车跟在胡的车后。胡汉良嚣张惯了,根本就没在意,到了郊区,两辆吉普车加速超车,隔在南汉晨车后,然后并排停在路上,挡住了胡汉良的去路。突然从车上跳下来六、七个西北军军士,端着冲锋枪,枪口齐齐瞄准了胡汉良的汽车。

  胡汉良认出为首的就是杨虎城的卫队长王梅玟,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掉转车头朝城里狂奔。王梅玟带人跳上吉普急追,城里人多不便开枪,一直追到省党部大门。党部哨兵阻拦,王梅玟抢过冲锋枪朝天放了一梭子,几个哨兵吓得屁滚尿流。就是这么一耽搁,胡汉良和喽啰弃车而逃,在党部大院做鸟兽散了。

  胡汉良如丧家之犬,一直逃到后楼。王梅玟认死了胡汉良紧追不放,估计受了党部里胡的对头指点,居然提着手枪直扑后楼。胡汉良眼见没有去路,赶紧上楼躲进最西边的新运分会办公室。然后把心一横,背靠会议桌朝门站着,掏出了手枪。

  王梅玟紧跟着快步跑上楼来,端着手枪走进办公室,把枪口对准胡汉良的大脑袋。胡汉良毫不示弱,也把枪口对准王梅玟的额头,紧张的气氛,使空气在一刹那都凝固了。

  办公室只有武伯英一个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两把枪已经互指对方要害。武伯英连忙上来劝解,但二人都死盯对方,不敢有丝毫懈怠,忽忽喘着粗气,没人搭理他。

  武伯英倒是胆大,走到二人中间,张开两手摇晃着让二人住手,出其不意将两把手枪都叼了下来。对峙的两人毫无防备,因为紧张手中无力,两个武夫居然被一个文人下了配枪。武伯英很熟练地单手卸下弹匣,退出上膛的子弹,又把枪分别还给各自的主人。

  王梅玟无奈,还不解气,破口大骂胡汉良走狗不止。胡汉良心中暗叫幸运,脸色铁青,一声不吭。王梅玟看看武伯英,骂骂咧咧走了,留下一句狠话:要不是英哥今天在场,要了你的狗命!

  胡汉良后来在下属面前炫耀,把自己说成了当阳桥头的猛将张飞,喝退了曹操百万雄兵。武伯英从来没有说破他的谎言,他感激武伯英救命之恩,更感谢武伯英守口如瓶,于是二人就成了面子上的朋友。
  有这样一位朋友,是好事也是坏事。齐北最后交代的那句话,武伯英绝不会转告胡汉良,黄秀玉与自己何干,谁爱碰谁碰。于是回到办公室,武伯英只给胡汉良说了四个字——叫你回去。

  胡汉良对齐北感叹:“当时我也没想到,武家和杨虎城有这么大的渊源。”
  “藏龙卧虎。”齐北呼了口气,“这也是我让他来做特务科长的初衷。”
  “他?”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胡汉良有些惊讶,“一个文弱书生。”

  “我看重的是他的头脑,如今都是用枪,再好的身手也敌不过子弹。况且他空手能夺双枪,身手看来也不弱。”齐北撇嘴评价。
  胡汉良有些不好意思。“他答应了?”
  齐北摇摇头:“没有。”
  “不识抬举。”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用他,而且要高调起用,让全西安都知道,他是中统特务队队长。”齐北面露得色,“他和杨虎城有这层关系,惹了乱子,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如今局势微妙,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惹了张学良,也还有个挡箭牌。”

  胡汉良明白过来,佩服地笑了:“妙啊,如此一来,武伯英既是咱们的盾牌,又是咱们的梭标。”

  齐北缓缓点头:“在秦武那件事上,我就知道武家不一般。现任行政院院长于佑任,现任最高法院院长焦易堂,一个是陕西三原人,一个是陕西武功人。都是我党的元老,安葬总理时,一左一右扶着灵寝。两个老家伙当年,不顾身份,出来为一个共党的死囚说情,让我非常惊讶。”
 [11楼]  作者:鹰男  发表时间: 2009/03/25 16:57 

先欢迎yanduqss朋友:)
一下这么多集需要好好看看!
问好!

※※※※※※
飞翔需要体魄和毅力 <P><IMG height=120 alt="" src="http://www.mypcera.com/photo/65/animal/fowl/hawk/1.gif" width=160 border=0></P> <P> </P><br><br><font color=#ff0000>
 [12楼]  作者:煮茶听雪品暗香  发表时间: 2009/03/25 20:36 

刚刚看完电视剧《潜伏》,楼主这一部也精彩
问好楼主,待俺细细读:)

※※※※※※
好茶也要知音赏 我留苦涩君留香
 [13楼]  作者:单纯女人  发表时间: 2009/03/25 23:03 

我看了看,这样在回帖中发看上去也可以 :)

※※※※※※
我手写我心,我歌咏我情<br> 我梦抒我爱,我情言我志<br> <a href="http://vipbbs.xilu.com/cgi-bin/bbs/bbs?forum=deichun"><img src=http://photo.xilu.com/pic.aspx?id=200512123607265 border=0>
[楼主]  [14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3/26 11:18 

谢谢楼上几位朋友的鼓励,你们的鼓励给了我很多的信心!
[楼主]  [15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3/26 11:19 

从今天起,为了方便大家阅读,我每天只发一节,这样大家看起来也不会太累了
 [16楼]  作者:单纯女人  发表时间: 2009/03/26 13:29 

对【15楼】说:

主要是有利于充分享受你的文字妙处

我还没读完,家有病母这两天几乎全天需要,读得支离破碎,都读完请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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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楼]  作者:单纯女人  发表时间: 2009/03/27 00:28 

第一节,交代地点和人物,详细铺垫地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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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楼]  作者:单纯女人  发表时间: 2009/03/27 10:14 

对【17楼】说:

昨晚读完第二修改排版被审不能回帖

第二节,开始勾勒不同人物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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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19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3/27 11:05 

谢谢斑竹品读其中的妙处,这样我就更有信心了
[楼主]  [20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3/27 11:07 

武伯英进了自己家门,迎面碰见卫队长王梅玟,正在急急朝出走。武伯英打了个招呼,然后问:“九哥呢?”

王梅玟朝门外的轿车一努嘴:“在车上。”
武伯英回头看看轿车,转过脸来问:“还生我的气吗?”
王梅玟冷笑一声:“哼,还生,估计要生你一辈子的气。”
“唉,我对不起九哥。”

“你对不起的人多了。”王梅玟语气中不无奚落,“他叫你到他手下去,你一直推托不去,声称对政治不感兴趣,当那个烂教员当上瘾了。他不叫你了,你却突然跑到党部去了,换成谁能不生气。你不是对政治不感兴趣,你是对九哥不感兴趣。”
武伯英不愿过多解释:“我有我的苦衷。”

“行,你有苦衷。”王梅玟拔脚要走,“刚好,碰见你了,我把九哥的话捎到。九哥的原话,要是你和齐北、胡汉良他们,搅在一起了,他也不会对你客气的。”
武伯英听罢吃了一惊,想不到调查处也有九哥的触角:“这么快,他就知道了?”

王梅玟停下脚步,不无得意:“齐北找你谈了一上午,我都知道了,九哥还能不知道?响鼓不用重棰,好话不说两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王梅玟说完,大踏步出了武家大门,登上门口的开道吉普。武伯英愣在前院,半天缓不过神来,目送杨虎城车队依次经过门口,朝西而去。对不起的人再多,武伯英都能过意得去,但是对不起二弟武仲明,却像胸口搁上了一块巨石,十八年来,一直压在心口纹丝不动。

辛亥革命后,陕西革命力量被袁世凯瓦解,城头变换大王旗,一直处于混战之中,没有一刻安宁。武伯英的祖父光绪年间中过举人,放了京官,读书人忧国忧民,响应康、梁和谭嗣同的主张,积极参与戊戌变法,后因袁世凯告密事败,也遭受了牢狱之灾。因其不甚重要,被罢了官发回原籍,从此死心经营祖业,十余年间武家的地亩财产翻番增长。武伯英的父亲受过新式教育,对孙中山等革命党人的主张极为赞同,闻听西安起事,血热如烧,说服了父亲倾尽家底,凑够十万巨款,亲自带着骡马车队,拉着白花花的银洋到西安交给秦陇复汉军总指挥张凤翙。

于是武家不但有地还有银子的名声不径而走,不管哪个军阀起战事,都要来武家募集军费,从此没有宁日。第一任督军陆建章主政陕西,带着两个旅长冯玉祥、陈树藩,陆的儿子陆承武自视过高,被其父封为空头旅长组建新旅,居然拉着山炮来武家化缘。陆建章被陕西军民驱逐后,陈树藩上台当督军,更是把武家作为压榨的目标。如此三番两次,武家谁都惹不起,只好变卖田产应付,聚起的几千亩良田土崩瓦解,分属了四周的小地主,及至段祺瑞执政时期,只剩下了武家大院一张空皮。

多事之秋,护法运动又起,陕军各股力量群起驱逐陈树藩,一些泼皮无赖也打着各种旗号拉杆子起队伍。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武家应接不暇,今天帮了你明天帮了他,这些人不记好处只记仇,总认为武家偏向自己的对头。唯有于佑任、杨虎城等真正的革命党人,拿武家当朋友,可这些朋友今天来明天走,总是成不了武家的庇护伞。武家祖父是单传,武父也是单出,应了钱多丁稀那句老话,到了孙子辈才一胎生了双胞。祖父高兴异常,恰逢罢官在家,于是亲自启蒙,到了民国八年两个孙儿已经是半大小伙,在县中念书,羡煞人的一对金童。北山上的刀客黑麻子,自封为靖国军连长,实际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派人到县中捉了武家双生兄弟,送信来说要收他们为徒弟,索要一万元的拜师礼。武家赶紧挪借,才凑了五千,由祖父带着上了北山。黑麻子见赎金只有一半,答应只放一人,祖父愿意以自己为人质,抵充另一半赎金。黑麻子不应允,让他回去继续筹钱,祖父思虑再三,选择把大孙子武伯英先带回家。

武家祖父领着大孙子回家,筹集赎金不够,却让人稍话给黑麻子,剩余赎金已经备齐,叫他们连夜下山来取,就在武家大院交割。然后安排家人躲到亲戚家避难,自己独自一人在家等候,只给武父最后交代了四个字——和他拼了。黑麻子一干人押着二孙子武仲明下山,武家大院空无一人,只有祖父一手拄着拐杖坐在厅堂等候,另一手捏着烟袋吸旱烟,等候时间颇长,白铜烟锅已经烧红。黑麻子揭开装钱的木箱,却是满满一箱火药,大惊失色赶紧躲避。祖父扔了拐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作势要将燃得正旺的烟锅扔进去。黑麻子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地求饶,威风全无,乖乖放了武仲明。祖父看着黑麻子等人灰溜溜逃出武家大院,放声哈哈大笑。黑麻子丢人失马,气愤不过,指挥手下把几十杆麻油火把扔上武家房子。武家大院是上百年的祖产,大户人家盖房,全是上好木料,多多益善,一檩七件,寸木彩楼,干柴烈火,火借风势,即刻蔓延起来封住了门庭。祖父还沉浸在痛快之中,大笑不止,把二孙子一脚踹入菜窖,然后大声念着《论语》中的精彩华章,坦然受炙。

一声轰鸣,祖父没了声息,武家大院也变成了瓦砾滩。因为有炸药,村民无人敢靠近施救,大院周围是武家的园子,并无村人居住,也没有殃及池鱼的危险,村民就眼睁睁看着武家大院烧了个干干净净。武家人返回大院,墙倒屋塌,断壁残垣,找见祖父尸首,已经烧得焦黑如炭。在菜窖里找见武仲明,之前遭黑麻子毒打,又经烟熏火燎,也是奄奄一息,亏得天主堂的外国神父抢救,总算保住了一命。兄弟两个自幼性格迥然不同,老大乖巧,老二顽劣,一棵藤蔓上却结了东瓜、西瓜。祖父在北山黑麻子老巢选择了先救武伯英,武仲明性格变得更加孤僻,对家人充满了仇恨,似乎这个家庭所有人都对不起自己,原本的特立独行的性格,变成了一意孤行的意志,叛逆而桀骜。武家在渭北的根基尽失,举家搬迁到西安城内,住进辛亥年革命党奖励的那所宅子,靠父亲在湘子庙与人合营当铺谋生。

两年后武伯英考取了西北公学念大学,武仲明早就想离开这个家庭,提出要去上海读大学,父亲一直对其心怀愧疚,于是慨然应允。哪知武仲明这一去再没回来,然后又去了日本留学,只是书信往来,武父从字里行间读到儿子变得懂事许多,倍感欣慰。武母突然患病长辞,武父没有通知正在日本的武仲明,等他回国进了国民党上海党部工作,才把这消息去信告知给他。武仲明心中唯一的亲人死了,于是对这个家没有了一丝留恋,更不愿回家,连书信也来得少了。直到民国廿二年武仲明被捕的消息传来,武家人这才知道他已经加入gc多年,更觉得对不起他,自幼失教才招致如此大祸。父亲盘掉当铺,凑了一万多元,要亲赴南京寻旧好说情。谁的愧疚都比不过哥哥武伯英,这十多年来他总背着一笔债,总觉得欠了弟弟一命。父亲自从得到消息就身体大恙,更不敢长途奔波,于是他狠狠心违了婚约,带着钱财直达南京。

武老太太自从亲眼看见丈夫惨死火中,精神大受刺激,就有些疯疯癫癫,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能记得七十年前在掌道御使家做姑娘时的生活细节,糊涂时分不清天上挂的是太阳还是月亮。此刻她正卧在躺椅上,把几截布料抱在怀中,满脸笑容冲进门的大孙子喊:“英儿,这是九娃孝敬给婆的,上好的湖州绸缎,给婆做老衣!”

武伯英听罢笑笑,觉得能这样糊涂活着真好。
[楼主]  [21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3/30 17:28 



早上武伯英仆一进东偏门,米部长秘书就把他截进了部长办公室。老米是有名的不倒翁,虽是老同盟会员,却没参加过一次起义或者战争,从来只负责些文案工作,坐享其成地进入陕西政坛。二十多年来,不管谁主政陕西,都要用他却都不重用,他也十分懂得明哲保身,既不争抢也不放弃。武伯英从上海回来后不愿再去教书,在家赋闲了几个月,正是经他介绍进了党部公干,说起来还有一段知遇之恩。

米部长乐呵呵看着武伯英:“伯英啊,齐巡官今天想去北郊转转,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想让你陪陪,我想你没什么事,就答应了。”

武伯英硬着头皮点头。这个老糊涂,如果齐北亲口要求,自己还可以用忙于公事推脱。米部长一答应,自己就不好再说什么。再说齐北这些人,不顺着不行。
“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过,你就当替我去陪他。”米部长满以为自己门清,“他能欣赏你,也是好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三辆黑色轿车已经依次排在西楼前的场子里,胡汉良和几个特务正在登车,齐北已经坐在中间一辆车的后座。齐北看见武伯英闷闷不乐过来,摇下车窗,招呼他上自己的座车。武伯英不便推辞,只好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座位。

车队拐上南大街,一路向北,出了西安城。武伯英无话可说,看着路边泛黄的麦田,默默想着心事。初夏清早,阳光橙黄,天地间流淌着一股暧昧的气氛。
齐北在后座幽幽道:“武总,你认识钱大钧吗?”

武伯英没有回头:“认识,我们新运总会的总干事,接了熊式辉的班。”
“你些熟悉吗?”
“打过一些交道,就是后来他接手新运,我们才有些接触。”
“那是幌子。”齐北冷笑一声,“他一直很注意你,我这次来西安,他向我推荐了你,说你是个人才。”

武伯英既不推辞钱大钧的夸奖,也不附和齐北的评价,不合时宜开了句玩笑:“看来钱老总,事无巨细,连我这样的小人物也放在眼里。”
齐北看着车外,“张学良和共产党先后秘谈了三次,他却一点不知。老头子评价他,两个字——没用。”

齐北不想当没用之人,一到西安就倒计时似的开始运作,竭力挽回中统的颓势,彰显自己的手段。
车队朝北走了一段,向东拐向渭河泾河交汇的草滩一带,众人下车观看泾渭分明的奇观。齐北站在渭河南岸,一副勇立潮头的表情,看着北来的泾河清水,汇入滚滚的渭河浊水。武伯英和几个特务远远陪着,胡汉良紧贴在齐北身边,递了个话头子:“那边是泾河,柳毅传书,泾河龙女。”

齐北点点头,看着汤汤河水,大声吟咏道:“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胡汉良凑趣:“毛泽东的诗,我们年轻时还流传过,很有气势。”
齐北仰头看看天空。“人物啊,要是为我党所用,何愁天下不定,何愁倭寇不除!”

胡汉良笑了一下,看看清浊各半的水面。“我们和共产党,就像这河水,道不同不相为谋。”
齐北收回下巴,饶有兴致。“那我些是浊水,还是清水?”
胡汉良尴尬不已,哈哈大笑。“这还用说,自然是清水。”

车队顺便去了一趟草滩农庄,几百亩地中间有所大院,围墙高耸,突兀地立于草滩之中,更像一所监狱。早年间陈果夫倡导自力更生,改善属员的生活收入,于是各省党部拿出一些结余经费置地,兴办农场。陕西省党部在草滩买了几百亩荒地,投入资金开垦,因为不善管理入不敷出,经营了几年又干脆撂荒了,白白辛苦一场。此地是为党产,不便出租转卖,陈立夫接手中央党部后,省党部整体重心转移,更没精力经营土地,于是草滩农庄的房子,转做了调查处的秘密监狱。

草滩监狱的特务,接到了齐巡官要来视察的通知,洒扫庭院,把一切收拾的井井有条。在门口加派了岗哨,更像是为了迎接,在大门两侧列队齐整,看着车队缓缓驶入大铁门,还人模狗样的举手敬礼,与身上参差不齐的便装极不协调,显得滑稽。

下车之后,参观监狱,齐北带头进入牢房,背着手缓缓走过通道,隔着铁栅栏,逐间查看牢房里的情况。牢房是用原来的牲口圈厩改建的,一溜十几间的大房子,中间留有通道,两边全是隔开的小间牢房,三面石墙一面铁栏。犯人们三五个一间关在牢房里,个个面黄肌瘦,或坐或躺在草铺上,木然地看着栏杆外的人,整个房子散发着一种难闻的气味,夹杂着粪便、腐败、血腥的恶臭,在炎热的天气下令人作呕。这是中统的临时羁押监狱,抓来共产党嫌犯,在这里拷打审问,然后落实罪状,再转到其他正规监狱看押,当然有很大一部分人,在此过程中就没了性命。

走了一段,武伯英推说自己不舒服,想去外面透透气。齐北看看他,心里明白,他经过上海龙华监狱一事,不愿故地重游,点头应允。

武伯英出来靠着狱墙,点燃一根香烟,太阳已经两杆子高低,发出刺目的白光,将烟雾照射得虚无飘渺,透着诡异的蓝色。触景生情,二弟武仲明在龙华监狱的样子历历在目。当年在南京打通了一切关节,于佑任亲自给徐恩增打了招呼,徐很给面子,答应留武仲明一命。元老焦易堂给了个加快释放的捷径,由中央司法知会上海方面,将武仲明上交审问。由自己亲自主审,武仲明在法庭上宣读自白书,声明受共产党蛊惑误入歧途,从此与之划清界限,改判三年徒刑,然后转回陕西关押,半年后取保释放。武伯英欣喜若狂,感激不尽,接受指点,用带去的钱财塞满了南京中统上下,徐老板也点头同意移交,进入司法处理程序。

问题出在武仲明非常倔犟,上海龙华传来消息,他非但不写自白书,并绝食明志。武伯英非常急切,立即乘车赶往上海面劝二弟,于是十几年后,兄弟二人在龙华监狱久别重逢。情况危急,不用唏嘘惊讶,不用儿女情长,对方就是十几年来天天在镜子里见到的那个人。
[楼主]  [22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3/30 17:28 



早上武伯英仆一进东偏门,米部长秘书就把他截进了部长办公室。老米是有名的不倒翁,虽是老同盟会员,却没参加过一次起义或者战争,从来只负责些文案工作,坐享其成地进入陕西政坛。二十多年来,不管谁主政陕西,都要用他却都不重用,他也十分懂得明哲保身,既不争抢也不放弃。武伯英从上海回来后不愿再去教书,在家赋闲了几个月,正是经他介绍进了党部公干,说起来还有一段知遇之恩。

米部长乐呵呵看着武伯英:“伯英啊,齐巡官今天想去北郊转转,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想让你陪陪,我想你没什么事,就答应了。”

武伯英硬着头皮点头。这个老糊涂,如果齐北亲口要求,自己还可以用忙于公事推脱。米部长一答应,自己就不好再说什么。再说齐北这些人,不顺着不行。
“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过,你就当替我去陪他。”米部长满以为自己门清,“他能欣赏你,也是好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三辆黑色轿车已经依次排在西楼前的场子里,胡汉良和几个特务正在登车,齐北已经坐在中间一辆车的后座。齐北看见武伯英闷闷不乐过来,摇下车窗,招呼他上自己的座车。武伯英不便推辞,只好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座位。

车队拐上南大街,一路向北,出了西安城。武伯英无话可说,看着路边泛黄的麦田,默默想着心事。初夏清早,阳光橙黄,天地间流淌着一股暧昧的气氛。
齐北在后座幽幽道:“武总,你认识钱大钧吗?”

武伯英没有回头:“认识,我们新运总会的总干事,接了熊式辉的班。”
“你些熟悉吗?”
“打过一些交道,就是后来他接手新运,我们才有些接触。”
“那是幌子。”齐北冷笑一声,“他一直很注意你,我这次来西安,他向我推荐了你,说你是个人才。”

武伯英既不推辞钱大钧的夸奖,也不附和齐北的评价,不合时宜开了句玩笑:“看来钱老总,事无巨细,连我这样的小人物也放在眼里。”
齐北看着车外,“张学良和共产党先后秘谈了三次,他却一点不知。老头子评价他,两个字——没用。”

齐北不想当没用之人,一到西安就倒计时似的开始运作,竭力挽回中统的颓势,彰显自己的手段。
车队朝北走了一段,向东拐向渭河泾河交汇的草滩一带,众人下车观看泾渭分明的奇观。齐北站在渭河南岸,一副勇立潮头的表情,看着北来的泾河清水,汇入滚滚的渭河浊水。武伯英和几个特务远远陪着,胡汉良紧贴在齐北身边,递了个话头子:“那边是泾河,柳毅传书,泾河龙女。”

齐北点点头,看着汤汤河水,大声吟咏道:“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胡汉良凑趣:“毛泽东的诗,我们年轻时还流传过,很有气势。”
齐北仰头看看天空。“人物啊,要是为我党所用,何愁天下不定,何愁倭寇不除!”

胡汉良笑了一下,看看清浊各半的水面。“我们和共产党,就像这河水,道不同不相为谋。”
齐北收回下巴,饶有兴致。“那我些是浊水,还是清水?”
胡汉良尴尬不已,哈哈大笑。“这还用说,自然是清水。”

车队顺便去了一趟草滩农庄,几百亩地中间有所大院,围墙高耸,突兀地立于草滩之中,更像一所监狱。早年间陈果夫倡导自力更生,改善属员的生活收入,于是各省党部拿出一些结余经费置地,兴办农场。陕西省党部在草滩买了几百亩荒地,投入资金开垦,因为不善管理入不敷出,经营了几年又干脆撂荒了,白白辛苦一场。此地是为党产,不便出租转卖,陈立夫接手中央党部后,省党部整体重心转移,更没精力经营土地,于是草滩农庄的房子,转做了调查处的秘密监狱。

草滩监狱的特务,接到了齐巡官要来视察的通知,洒扫庭院,把一切收拾的井井有条。在门口加派了岗哨,更像是为了迎接,在大门两侧列队齐整,看着车队缓缓驶入大铁门,还人模狗样的举手敬礼,与身上参差不齐的便装极不协调,显得滑稽。

下车之后,参观监狱,齐北带头进入牢房,背着手缓缓走过通道,隔着铁栅栏,逐间查看牢房里的情况。牢房是用原来的牲口圈厩改建的,一溜十几间的大房子,中间留有通道,两边全是隔开的小间牢房,三面石墙一面铁栏。犯人们三五个一间关在牢房里,个个面黄肌瘦,或坐或躺在草铺上,木然地看着栏杆外的人,整个房子散发着一种难闻的气味,夹杂着粪便、腐败、血腥的恶臭,在炎热的天气下令人作呕。这是中统的临时羁押监狱,抓来共产党嫌犯,在这里拷打审问,然后落实罪状,再转到其他正规监狱看押,当然有很大一部分人,在此过程中就没了性命。

走了一段,武伯英推说自己不舒服,想去外面透透气。齐北看看他,心里明白,他经过上海龙华监狱一事,不愿故地重游,点头应允。

武伯英出来靠着狱墙,点燃一根香烟,太阳已经两杆子高低,发出刺目的白光,将烟雾照射得虚无飘渺,透着诡异的蓝色。触景生情,二弟武仲明在龙华监狱的样子历历在目。当年在南京打通了一切关节,于佑任亲自给徐恩增打了招呼,徐很给面子,答应留武仲明一命。元老焦易堂给了个加快释放的捷径,由中央司法知会上海方面,将武仲明上交审问。由自己亲自主审,武仲明在法庭上宣读自白书,声明受共产党蛊惑误入歧途,从此与之划清界限,改判三年徒刑,然后转回陕西关押,半年后取保释放。武伯英欣喜若狂,感激不尽,接受指点,用带去的钱财塞满了南京中统上下,徐老板也点头同意移交,进入司法处理程序。

问题出在武仲明非常倔犟,上海龙华传来消息,他非但不写自白书,并绝食明志。武伯英非常急切,立即乘车赶往上海面劝二弟,于是十几年后,兄弟二人在龙华监狱久别重逢。情况危急,不用唏嘘惊讶,不用儿女情长,对方就是十几年来天天在镜子里见到的那个人。
[楼主]  [23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4/03 09:26 

第二天下午,胡汉良又去了新运办公室,只有武伯英一个人在。胡汉良嘴上和武伯英打招呼寒暄,眼睛却不断瞟向黄秀玉的办公桌,似乎那里有巨大的吸引力,不能抗拒。武伯英给他点了根烟卷,嗤着鼻子笑:“出去了。”
胡汉良这才回过神来。“不是,武总,不是你想的那样。”

“呵呵,那是什么样?”武伯英吐了一口烟,“英雄难过美人关,只有英雄,才难过美人关。”
胡汉良大笑了几声,被烟呛得咳嗽,平复之后正色道:“我来为了别的事情。”

武伯英舔着牙齿看他。“免谈,别的事情免谈。”
“武总,你太敏感了。”胡汉良又笑,“我来,是请你吃饭。”

“吃什么饭?”武伯英反应过来,“请客?是该吃顿饭,庆祝你修成了正果,成了调查处佛龛里的正神。”
胡汉良屈指夹烟,点了点武伯英:“你们读书人的嘴巴,赛过刀子。”
“好,我一定参加。”

“无酒不成宴,这顿饭,没你不成。我这次,单单请你们新运分会吃饭。别的部门,我根本不请。”胡汉良压低嗓门,“巡座这次来,一顿接风饭都没吃。”
武伯英意味深长地笑笑。“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哈哈,在乎山水之间。”
“黄秀玉,你自己去请。”

“她也是这么说的,就差你了。”胡汉良轻拍着桌子笑,捏细了嗓子模仿黄秀玉的腔调,“武总,你得亲自去请。”恢复本声,“你们新运分会的,怎么都这么讲究!”
武伯英笑着摇头,把烟灰掸进烟灰缸里。

胡汉良又看看黄秀玉的办公桌:“上午你不在,我就给她说了,慨然应允。一听我要请你们吃西餐,那高兴劲儿,别提了。可怜哪,孤身一人,来到西安,没人疼爱。”
武伯英玩笑着看他:“怜香惜玉的人,西安有的是。”

“你就不是。”胡汉良说完,神色突然正经起来,偏头看看门外,把嗓音压得更低,凑近武伯英的耳边,“前几天听齐巡讲过你二弟的事情。没想到,还有这么冤枉的事情。一个萝卜两头切,既收钱又杀人,妈了巴子的!”
武伯英听言神色凝重起来,死死盯着烟灰缸。

“齐巡当时审过你弟弟,他知道。他也想保,但是没保住。有人想要老二的命,他也没办法。我问是谁,他没说。”胡汉良离开武伯英耳畔,直起身子,“那时候,我还在军界,三年前就是团正了。谁想到了中统,升得这么慢,才升的处长。妈了巴子,中统坏人太多了……”

武伯英抬眼看看他,胡汉良才意识到自己扯远了。“你知道,我两个哥哥也是冤枉死的,妈了巴子。我想报仇,却连个由头都找不到。有仇不报非君子,只要你过来,调查处就是咱哥俩的。”说着咬牙切齿发狠,“进了这个门,查起来才方便,咱们一起,把这个人查出来。就算是天王老子,就算远在天边,也弄死他!”
“怎么又提这事?”武伯英突然面泛愠色,“我不可能去你们调查处。二弟咎由自取,无话可说。”

胡汉良烦躁地把烟蒂蹭灭。“好好好,不提不提。”
齐北正聚精会神汇总全城暗探送来的简报,特别对张学良和杨虎城公馆二十四小时监视日报看得分外仔细。分析和思考各色进出人员的目的,然后择其重要及可疑之人编成报告,交由机要科向南京方面发报。他刚提笔写了几个字,电话铃就响了,放下笔拿起听筒,胡汉良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

“没戏。”
“是吗?”齐北腔调很冷。
“他向来如此,与世无争,只想要份清静。”
“是吗?”齐北嘴角拧了一下,“那我些就抢了他清静,岂不是就有了他想要的东西了吗?”
“您的意思?”
“三顾而不得,那就烧了他的茅庐。”

“我来唱黑脸,哈哈,燕人张飞张翼德!”胡汉良大笑,“巡座,我还是不明白,为何偏偏要他?”
齐北沉默了一会儿,捏起钢笔帽在桌上轻轻敲击,笔帽在指间翻滚。“记得我给你说过,武仲明是我唯一的失败。如果武伯英来当这个科长,替党国出力,不但弥补了我的失败,恐怕武仲明的鬼魂,在地狱里也不得安生。”

胡汉良无声狞笑,电话里却不露丝毫。每个睿智的人都会执迷于一事,难以自拔得愚蠢,齐北的交结原来在这里。“巡座,我说个不该说的,那个弄死武仲明的人,我已经知道了。”
齐北声音带着怒气反诘:“你是个聪明人,但是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胡汉良的庆祝宴会,如期在骡马市街的“极乐门”西餐厅举行。最大的包间,请的人却不多,除了新运分会的几个,又加上了米部长夫妇。沈兰当然也来了,还是素雅本分的打扮,低眉顺目的表情。董干事的“皇阿娘”老婆也驾到了,生完孩子还没完全恢复,身材有点走样,把孩子交给保姆,来赶这场洋荤。

米部长居中靠右就座,米夫人靠左,她下手坐着胡汉良,胡汉良身边就是黄秀玉。一男一女错开,沈兰挨着米部长右手就座,紧挨着就是武伯英,下手坐着小董夫妇。两个光杆干事挨着黄秀玉,与小董夫妇对面。长桌尾端空着,容侍者往来布置。

米夫人养尊处优,养出了官太太的各种毛病,造作而且多舌,宴席上没有一刻冷场,都是她挑起来的话题。相比之下,圆滑的老米都显得木讷,每个不倒翁男人的背后,必然有个更加世俗的女人,黄鳝缠泥鳅,自然就深谙了油滑的处世之道。米夫人拿腔捏调说:“武总两口子,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叫人羡慕。听说你们在西北公学就认识了,自由恋爱,多可爱的爱情,不像我和老米,是硬穿在一起的麻钱。嘻嘻,一定有很多罗曼蒂克的故事,不妨说来,让我们也分享分享。”

“说这些,不太合适。”沈兰温婉一笑,转头看看丈夫。武伯英似乎没有听见,只顾用刀叉拨弄面前的盘子。黄秀玉也假装没听见,端着玻璃杯呡红酒,手却稍微有些颤抖。胡汉良脸上泛着酒红,笑说:“今天只谈风月,弟妹你就说说,叫我这粗人也开开脑筋。”

米夫人更是一副殷切等待的表情。沈兰笑着,又瞟了眼黄秀玉。“我们之间,其实挺传统。他是老师,我是学生,就这么简单。”
米夫人还不依不饶:“嘻嘻,你不好意思讲,武总讲。”

武伯英似乎不愿意提起那些往事,切下一块牛排,叉起来放进嘴里大嚼。
沈兰受到鼓动,难以下台地看看丈夫,眼神里有些怯意:“我们之间,毕竟还是师生,眼里读着胡适之先生的自由之论,却做不出来。最大胆的举动,不过是互相写写书信,悄悄传递,捏着藏着的……”

武伯英放下刀叉,把盘子碰出很大的响声,打断了妻子的话。咽下牛排,用餐巾擦了嘴角,又擦了擦手掌,扔在桌面上。“你以为,大家就那么喜欢,听你那些庸俗的故事?真是话多。”然后冷眼看了看在座的米部长,“内人没见过世面,让诸位见笑了。”

米夫人讨了个没趣,噘嘴不再言语。米部长乐呵呵看着武伯英。胡汉良笑着摸摸下巴的胡子茬。小董夫妇吃惊地盯着武伯英,不知他为何发这么大脾气。黄秀玉看看武伯英,重重把酒杯顿在桌上:“你对谁,都关着一扇门,真不知道嫂子,怎么能受得了你这种人!”

沈兰见黄秀玉替自己打抱不平,更加焦虑,连忙用眼睛制止她。
武伯英盯着黄秀玉,冷冷说:“多嘴。”
黄秀玉毫不示弱,绷紧脸面,与之对视,一时间酒桌上寂静无声。

[楼主]  [24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4/05 19:20 

片刻之后,武伯英先败下阵来,苦笑一声,取过桌上的银质牙针,含在嘴里把玩。
米部长肉肉地笑着:“好了好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都是床头打床尾和。”
“好了好了,不讲了,听我说件稀奇事,我老胡,最近碰上的,诸位听听。”胡汉良打哈哈岔开话题,“我光天化日,居然叫人给抢劫了!”

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一下子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开玩笑。”
“不可能!”

“敢在你太岁头上动土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胡汉良止住笑,认真说:“真的,我一说这个人的名字,你们就相信了,马老三。”
黄秀玉挺紧张:“马老三是谁?”

米部长笑了:“马老三是马志贤的叔父,马局长家的先人,原来是哥老会的头目。不过,那也不可能啊!”
“帮会的?你晚上回家,他们截道,天黑没认出你来?”黄秀玉说着有几分担忧,“这世道,可真乱,幸亏不是共c。”然后又妇言无忌,“要是共产党,可就吃不消了,你杀的共c太多了。”

胡汉良更愿意把黄秀玉的担心看成关心,表情有了几分甜蜜:“现在不是都说,美国新经济政策之后,美元又稳定了。日本人一来,咱们的人头纸不保险了。我就让我表哥,把我们那点钱,找人换成美元。”大家都清楚,胡汉良是撸钱的耙子,他表哥是装钱的匣子,“保护民生,稳定国币,中央不让这么整,我们就暗中打听,还真找着了愿意兑换的人。”摇头苦笑,“价钱什么都合适,就约了个地方交易,我当时大意,觉得不要紧,各方面也认识他,就没派人跟着。”
米夫人用胖手捂住嘴巴:“难道半路让马老三抢了?”

“没有,一切顺利,两个皮箱子打开,各自点清了数目。刚锁上箱子,就冲进来几个警察,端着长枪短枪,连箱子带人,全带走了。妈了巴子,到了局子里,问清了是我表哥,给面子,当时就放人,美元箱子也还给了。我表哥出门,看见来交易那个人,还比他早一步出门,已经坐上了黄包车,左腿边摆着我们的箱子,右腿边摆着他自己的箱子。我表哥赶紧打开自己手里的箱子,里面装着破报纸,赶紧追车。追了一段路,那人从车上扔下来一块大洋,得意地对我表哥喊——坐车!”
米部长笑了:“老二杆子。”

“就是马老三,我表哥回来一说,我就知道是马老三。去年他还干过个能事,到上海买卖股票,包赚不赔。买进一批,然后当场拿枪顶着交易所经理的头,涨,都说股票赚钱,快给老子涨。当天买,当天卖,当天的火车就跑回来了。上海警察连个毛都没逮着,就躲回他侄儿的西安来了,谁也拿他没办法。他尝着甜头了,居然连我,都被摆了一刀,不知暗地坑了多少人,妈了巴子。”

米部长出主意:“找马志贤,你们现在,平起平坐,不会不给你面子。”
“已经吃进去了,吐出来就难了,我不想伤和气。再说,我表哥这也是个违法,闹明了,大家面子都不好。妈了巴子,癞蛤蟆跳门槛,出了这么一个墩屁股伤脸的事情。歹要不成,好要不成,好歹都是个要不成,伤脑筋。算了,不要了,过几个月,要他马老三好看,这钱就是他的卖命钱!”

米部长沉吟道:“这样不好,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以和为贵。”
“那你去给马志贤讲和为贵,给我要回来。”
米部长笑笑:“多少?”
“不多,五万美元。”

董干事老婆一听数字,不谛天文概念,轻声惊呼,似乎都要晕倒:“哦,这么多!”
米部长微微一笑,看了看武伯英:“我要不回来,却有人能要回来,而且不用通过马志贤,找马老三本人,就能要回来。”

武伯英低头吸了口烟,抬头看天花板,烟雾迟迟不肯喷出。
胡汉良似乎早知米部长要说什么,不过是借他的嘴罢了。“那当然还得麻烦武总,我的武老弟,呵呵,才能和为贵。”

马老三和武家,有着不解的渊源。马老三前清时是华阴和华县的龙头大爷,即二华哥老会山堂堂主,辛亥革命组织人马声援西安。进城之后被分封为标统,与成为革命军座上宾的武父,有过一些交往,却交情不深。随后马老三带兵回师潼关,参与了抵抗清朝豫军的战斗,赤膊挥刀,也立下了赫赫战功。他就是太过贪婪,所以经常在财帛上栽跟头,爬一尺掉二尺,开国元勋的官却越当越小,最后还受了法刑,落得个穷困潦倒。武父来西安经营当铺,一来念旧,二来也想要个帮闲,避邪街痞流氓,于是让马老三白手入股,分二分红利。马老三这个人千不好万不好,却知恩图报,对武家一直不错,武伯英现在见了还都以“马伯”称呼。那时节为救武仲明出狱,武父盘当铺,正是低价盘给了马老三,叫他得了个低本高利的便宜。马老三还投资对了一件事,就是送侄子马志贤进入黄埔军校,如今侄子风光大显,他也鸡犬升天,又敢在西安耍二杆子了,做了很多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武伯英看看胡汉良:“就说你老兄,抡着铁锹挖什么,原来有个坑,在这儿等着我。”
胡汉良看看黄秀玉:“给我补个面子就成,太丢人了,钱要回来,都是你的。”
在座几个年轻人都睁大了眼睛,恨不得自己去要。
武伯英笑了一声:“美元,我有地方藏,没地方花。”

宴会结束,米夫人让撤了餐桌换上麻将桌,要摆开阵势打几圈。打麻将成瘾的小栾积极响应,小董夫妇也跃跃欲试,于是加上胡汉良,四个人上了桌子各据一方。米部长和小董站在各自老婆身后观战,沈兰给胡汉良军牌,小杨场外指导小栾。剩下武伯英和黄秀玉无事可干,各自占据一个欧式长沙发,一个抽烟,一个有一口没一口呷着红酒。黄秀玉刚才突发怒火之后,情绪一直很低落。武伯英看看她,她根本就不理睬。

“米部长,胡处长。”武伯英站起身:“我家里有老人,回去迟了,她又操心。告辞了,我们先走一步。”
沈兰听见丈夫的话,从观牌的兴奋中一下子跌出来,准备跟丈夫回家。

米部长说:“就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和我们不一样,赶紧回去。”
胡汉良把牌一放:“我拿车送送你们。”不等武伯英推辞,他拉了小杨一把,“你来打。”然后拉开自己抽屉看了一眼,“七十几万的本,等我回来,你要赢不到一百万,就拉到草滩农场关禁闭。”
大家哄堂大笑,小杨讪笑着坐下。

在沙发上自斟自饮的黄秀玉,突然站起来:“我也回去了,困了。”
车上的四个人都沉默不语,胡汉良顾着开车,黄秀玉坐在旁边低头不语,武伯英和沈兰坐在后座,各把着一个车窗朝外漫无目地观看。武家夫妇在家门口下车,胡汉良这才想起来似的:“武总,我那个事情,多费个心。”

武伯英笑着挥手再见:“自己人,不说这些,一会儿我就给马老三打电话。”

[楼主]  [25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4/06 09:34 

胡汉良调转车头,送黄秀玉回家。黄秀玉就住党部的宿舍楼,独住一间生活设施齐全的大屋。胡汉良开了一段路,看看情绪低落的黄秀玉,如同长辈一样殷殷。“小黄,武伯英是有家室的人,咱们就算了,世上好男人多得是。”
黄秀玉透过前挡风玻璃,死死盯着钟楼顶上的天空。夜空里翩跹飞舞的蝙蝠,追逐蚊虫,一声不吭。

“不管什么结果,弄不好,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黄秀玉看看胡汉良,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很可爱。“谁说我喜欢他?”
胡汉良大笑了两声,转而言它。“小黄,我就不明白了,你这样一个大小姐,干什么不好,跑到党部来,太屈才了。”

“那我应该干什么?”
“电影明星。”
黄秀玉听后“噗嗤”一声,不禁笑了。“瞎讲,我怎么能当明星。”
胡汉良见她解冻,朝这边凑了凑:“你在我心里,就是电影明星。”
黄秀玉偏头看了他一眼,奚落道:“别忘了,你也是有家室的人。”
胡汉良把奚落看成挑逗,笑得特别开心爽朗。

武伯英夫妇探望了已经入睡的老太太,她今天睡得特别深沉。丫头打来热水,伺候他们洗漱完毕。回到东厢房,沈兰进了卧室,拧亮台灯,躺在床上看书。武伯英坐在客厅里,给马老三打了个电话。马老三很豪爽,声称自己不知交易人是胡汉良的表哥,愿意把本金完璧归赵。他也知道了其中的利害,又说了些客气话,感谢世侄牵线搭桥,化解了这场矛盾,约定明天晚上在恒泰当铺帐房交割。武伯英表示会把他的歉意完整转达给胡汉良,接着又给胡汉良家里打了电话,胡家佣人接的。胡太太出去打麻将今晚不归,胡汉良出去吃饭尚未回来。武伯英想起他送黄秀玉回家,也许此刻正在黄的宿舍高谈阔论,于是就想得呆傻了,然后摇头苦笑了一下。

这几日,武伯英整夜难以入眠,把每种可能都想到了极致,全是不好的结果。答应了齐北做特务科长,就会成为共产党和张杨的敌人;答应了共产党给他们提供情报,无异于行走在钢丝之上;做了特务科长,接触提审武仲明的齐北,他肯定知道当年的幕后真凶,就有手刃仇敌的可能,一时的痛快却换来千夫所指;不做特务科长,乱世之下手中没有强权,莫说苟活恐怕连命都难保,只能任人宰割。特别是惨死的二弟,时不时跳进脑中,让人不得安生,把所有盘根错节的矛盾,搅得更加纠缠不清。

那时节龙华监狱突发伤寒,武仲明没能幸免也被传染,监狱里吃得清汤寡水,住得肮脏腥臭。武伯英眼见着二弟越发消瘦,奄奄一息,内心十分焦急。监狱里医疗条件很差,治伤寒的特效药盘尼西林属于严控药品,监狱里没有一支,只能用黄连给患者涩肠。武仲明高烧不退,泄泻不止,身上已经有了玫瑰斑,恐怕还没救出来就要命丧狱中。

武伯英孤注一掷,花大价钱买通龙华监狱的典狱长,让医生进监狱给二弟治病。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因为武仲明是死囚,典狱长尽管对钱财垂涎三尺,却死活都不敢答应。武伯英灵机一动,申明武仲明单等过堂就算解救成功,没有原来那么重中之重。既然医生不能进来,不妨暗中把人接出治疗,自己可以冒充武仲明在狱中服刑。典狱长看看形貌酷似的武伯英,想想单间关押的武仲明,有所动摇,勉强答应。二人商定了深夜替换、黎明送回的路数,并约定一切都要绝对保密。

武伯英又给了卫队长一份丰厚的孝敬,卫队长见钱眼开,排开闲杂之人,每晚亲自接武伯英进监狱探望。兄弟俩在狱中更换衣服,卫队长又亲自开车送武仲明到法租界的医院打针,陪到黎明时分拉回来更替。典狱长和卫队长都表示,自己不为钱财所动,而是感于武伯英一片手足真情,亦同情武仲明的遭遇。有钱能使鬼推磨,连续几日顺利无虞,武仲明的病情逐渐有了起色,气色也好了起来,到后来都能够行走自如。但是武伯英却病倒了,他每夜穿着伤寒患者的囚衣,住着布满沙门菌的囚室,也染上了伤寒,已经有了初期症状,赶紧进医院治疗。

就在武伯英住院期间,突遭变故,典狱长送来消息,南京方面来人提审,已经把武仲明转到党部羁押审问。武伯英在担心中惶惶度日,四天之后,就接到了给武仲明收尸的通知。武伯英得到通知,当场晕倒在地,不能言语行动。幸亏几个在上海的西北公学老同学帮衬,将尸首收敛火化,他才能带着骨灰重返故乡。想起当年离开西安去上海那个英姿勃发的二弟,成灰而归,武伯英至今心中还痛惜不已。更叫他痛惜的,自己在杭州将养好身体之后,让二弟落叶归根的好意,却引发了父亲的暴亡,早知道,就不把他的骨灰带回西安了。

沈兰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拿着一个小药瓶子,从卧室里出来走到八仙桌旁,默默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
武伯英从回忆中惊醒,眼里的焦灼尚未退去,看了看妻子。“兰子,我这几天心情不好,今天晚上的事,对不起。”

沈兰挤出一丝笑容,用复杂的眼神看了看丈夫。“你的心情,一直都不好。”
武伯英低头不语,从药瓶里倒出四粒白色小药片,摊在掌心看了一会儿,一把按进嘴里,喝了口水仰头冲了下去。这是安眠药,自从经过变故后,他从半片逐渐增加到三片,却仍然不起作用。他的睡眠很浅,似乎客房床板下就是一个火山口,似乎都能被壁虎的爬行惊醒,安眠药无非让人精神恍惚一点,在半梦半醒之间养养精神。这几天,他又增加了一片,可还是没什么效果。

沈兰幽幽道:“你把这些年的情分,似乎都忘了个精光,就像换了一个人。”
武伯英讶异地看着她,然后笑了一下,伸手拉起她的手。“你怎么了?别胡思乱想了,原因我都告诉你了。”

沈兰轻轻抽出手掌,在桌子另一边坐了下来,扭头看着墙壁。“我心里的疙瘩,不是你几句话就能解开的。要知道,你的变化,我最清楚不过。你可能忘了,结婚之前,我们恋爱了五年时间。我却都记得,一分一毫,一时一刻都记得。”
武伯英错愕地看着妻子,由她说下去。

“你不是武伯英!或许你是,但是,我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懵懂的沈兰了。”
武伯英猛地站起来走向窗前,盯着玻璃上的彩漆,不屑道:“无稽之谈!”
沈兰紧跟了过来,步步紧逼:“我是你的老婆,春江水暖鸭先知,一个人的变化再突然,也不会这么齐唰唰,变得如此彻底!”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婚前的表面了解,并不能代表婚后的相处。”
“好,就算我不了解你。那我问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约会,去干的什么?”

武伯英微微笑了一下,坐回桌边:“去东厅门的书店买书。你穿着月白上衣黑裙子,我穿一身藏青西装。想保密反倒没保密,碰见了几个同学,宣扬了开来。要不要我把他们的名字,一一说出来?”

“够了,一字不差。”沈兰走回桌前,“和我的日记一字不差。”然后把手心里攥着的小物件扔在桌面上,是把精巧的小钥匙,“拿去吧,我日记匣子的钥匙,以后要看,方便一点。”
武伯英捡起钥匙捏在指间,端详了一下,轻声叹道:“夫妻间如果失去了信任,那也就走到头了。”

沈兰被这句话噎住了,一时间没了主意,有些恐慌。毕竟自己只是怀疑,要说武伯英的变化,也不过是十分之六七。除了长相之外,还有着几分神似,也就有着几分希望。自己今晚的逼迫,反倒要把这希望也要毁了似的,于是有些六神无主,无所适从。

武伯英把钥匙递给妻子:“我没有看你的日记,我也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刚吃了药,有些困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沈兰幽怨地看了丈夫一眼,鬼使神差般接过钥匙,然后又默默地回了卧室,顺手关上了房门。

武伯英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里满是愧疚,但是这愧疚却从不敢在她面前展露,不是怕她难过,而是怕自己坚持不住,只好坚冷如冰。对于沈兰,他内心深处总带着抗拒,总隔着层东西,难以打破。

[楼主]  [26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4/07 09:50 

武伯英履马老三之约,按时来到恒泰当铺。铺面大门紧闭,偏门旁挑着一盏灯笼,闪着昏黄的亮光。当铺匾额上还写着原来的名字,只是朱颜改,换了马老三做主人,他有侄子撑腰,生意做得更大了。这座庭院原是湘子庙老林家的祖产,后代败坏,把前房店面租给武父开当铺。没几年,林家抽鸦片的儿子连厢房一起卖给了武家,前房做铺面,厢房做帐房。马老三接手之后,也不知把林家老小撵往何处,将后面两进房子都吃了。挂着羊头卖狗肉,开起了地下烟馆,当铺还在,半死不活得粉饰非法勾当。民国明令禁止鸦片,马老三却把暗烟档子几乎公开,谁都不怕。这也难怪,就连中央军都是“双枪将”,只要州官能放火,他马二杆子就敢点天灯。

每逢假期和年关,武伯英都要帮父亲来盘点算帐,一桌一椅都非常熟悉,就算风高月黑不打灯,闭着眼睛走遍角角落落,也不会碰了鼻子磕了额头。清清楚楚记得,以前那个扎柜的刘相,是个老色迷,每有年轻女子经过门口,都要出神张望。前来当当的,以女人、小孩居多,男人要么卖不下面子,要么就有个抽烟烂赌的毛病,身困体乏,懒得来当铺。遇见标致的娘们,刘相总要借机揩油,拿言语调戏人家,有时候碰着那风骚打浪的,还真能落着点荤腥,于是乐此不疲,为此父亲没少收拾他。

武伯英想起往事,不由得笑了,穿过偏门,继续朝里面走去。烟档子今天出奇地宁静,窗户黑魆魆的没有一丝亮光,连烧烟泡的油灯也没点亮一盏,更没有人影往来。只有厢房亮着一盏电灯,灯光透过敞开的房门射到院中,形成一个长方形的光柱,如同圈定了一块开挖的墓坑。诡异的气氛,让武伯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慢下脚步,站在方形光影中,朝厢房里看去,如同舞台上的主角,被灯光打得通体明亮。

厢房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看身形似是马老三,迎面的光线强烈,难以辨认。
武伯英心中刚叫了声“不好”,十几个枪口从四周的黑暗中升起,齐唰唰对准了武伯英,把他围在中间。一个黑影闪进光影里,是警察局一分局局长李廷芳,阴冷低沉地说:“不要动,动,就打死你。”

武伯英知道自己上当了,微闭上眼睛,一声不吭,任由他们捆上麻绳。
李廷芳见五花大绑的武伯英完全没有了危险,走上来提了提他后颈上绳索,挥手一个耳光。“妈的,凭你是党部的,什么人都敢杀!”
武伯英原以为是马老三导演的“还钱”闹剧,听见杀人也是一惊。“我是冤枉的!”

李廷芳又是一个耳光:“人赃并获,你还敢说冤枉,妈的!”然后摆摆头,两个手下左右一推武伯英,李廷芳趁势拽住脖口的绳子,朝厢房门狠劲一拽,“冤枉,让你死个明白!”

马老三仰面躺在太师椅上,嘴巴微张,眉心一个血孔,边沿皮肉鼓胀,一条血线沿着鼻凹流下,凝固在嘴角。

武伯英挣扎着被推到尸体前,抬眼看了看,是小口径无声手枪弹孔。他立刻认定是胡汉良搞鬼,觉得这个牛头背定了,又存着白不能黑的信念,加之对这些喽啰喊冤也于事无补,于是不再反抗。
“我要见你们马局长。”

“你见阎王吧。”李廷芳挥手,“带走!”
喽啰们上来拥住武伯英,如临大敌得有些过分,叫嚷着出了厢房门。院里和各个屋子都打开了电灯,一时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一群人又推搡着武伯英出了院门,藏在街角的汽车被开了过来,把他塞了进去。

李廷芳没有走,朝烟档的正房看了两眼,大声指挥院子里留下的喽啰:“都动弹起来,把尸首先收敛了,准备给老爷子办丧事!”
正房的石基上站着两个黑影,看着眼前一切沉默不语。直到武伯英被押出院门,其中一个先开口,是警察局长马志贤,身着便装。眼如鹰鹫,留着美式小胡子,上唇边薄薄细细一道。“好一折白虎节堂夜献刀。”
齐北没有回应,拿眼冷冷看着他。

“妈的,胡汉良也太毒了,为了五万,就要了我三爸的命,我三爸这把宝刀,虽说老了,就值那么一点钱?”
齐北悠悠道:“不怪胡汉良,你忘了,股票那件事?”
“那能弄多少钱,就没有一点余地了吗?”

“扰乱金融,扰乱经济,扰乱治安,扰乱舆论,再杀三回都不够。”
“反正我不服,先斩后奏,人都打死了才通知我。齐老师,学生也可以这样认为,这是你们中统,向我们军统叫板。”

“上海股票交易所,幕后老板,你知道姓什么?”齐北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姓孔,我的话,到此为止。”
马志贤听后非常惊讶,思索了片刻,改变了态度。“唉,这老东西,要不是我三爸,轮不到你们,我早就把他收拾了!”

“你能有这个态度,一切都好说。”齐北盯住站在院子中央的李廷芳,“我刚才说了,不能拷打,李廷芳刚才打了,没把我的话当话。”
马志贤笑笑:“一点下马威。”
齐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也不行,如果他少了一根毫毛,就是你些军统,向我些中统叫板。”

马志贤笑容不改,掏出烟盒,递给齐北一支烟卷。“精诚团结,重中之重。”
齐北挥手拒绝:“你忘了?我不吸烟。”

马志贤顺手把纸烟塞进自己嘴里点着。“我的脸面,这次算是丢大发了。”
齐北回到西楼,胡汉良一伙已经恭候多时,剑拔弩张的样子。党部周围添加了暗哨,西楼门口增加了明哨,武器库里的机枪都摆了出来,准备随时和马志贤火拼。看见齐北的汽车,胡汉良第一个冲出来,上前打开车门。

齐北没有搭理他,径直朝自己办公室走去。
胡汉良紧紧跟随,一同走进门厅,兴奋夹杂着恐惧。“马志贤啥反应?”
“你这么怕他?”

“能不怕吗?我把他先人杀了。”
齐北顿步而立,伸手指指头顶,把十分得意压成两分:“为了乌纱,你杀他十个先人,他也不会气恼。”

齐北说完走上楼梯,胡汉良紧跟不放:“会不会是假装不生气,过后又来找麻烦?这人是个鬼难缠,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他怕你,暂时相安无事。不怕我,你一走,他又找我麻烦。”

齐北脚步不停,有些厌烦:“你前怕老虎后怕狼,就什么事都不要做了。前几天恨不得把马老三剁肉泥,现在钱也一分不少,这个结果,该满足了。”
胡汉良傻笑着不再言语,如影随形,跟着进了办公室。

齐北在椅子上坐定,饶有兴致看着胡汉良:“你这个人,太贪财了。拿了自己的钱不说,是不是还卷了马老三一些?”

“没有,绝对没有!”胡汉良瞪大眼睛,“这个财我敢贪吗?”
齐北不置可否:“不说了,马老三太猖狂,活该吃个哑巴亏。”
胡汉良摸摸下巴的胡子茬:“武总这次,也吃了个哑巴亏。”

齐北盯着他:“口无遮拦,这话不该是你说的。你怕马志贤,马志贤怕我,你却不怕我,真是一个怪圈。”
胡汉良乐了:“因为巡座欣赏我,所以我才不怕。”

“你知道我欣赏你什么吗?因为你,贪财,贪色。这是你的短处,也是你的长处。因为你有短处,所以就是长处。而武伯英,没有短处。”

胡汉良想了想,朝齐北伸出大拇指。“巡座这一招,一箭四雕。收拾了马老三,打压了马志贤,替我收了钱出了气,还整治了武伯英。”
[楼主]  [27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4/09 09:43 

武伯英所在的监房,是禁闭所中最黑暗的一间,这是特意安排的。除了透气孔射进来的一点光亮,屋顶那盏铁丝网包裹的灯泡,从来就没亮过。透气孔太小,屋子充满了木便桶散发出来的污秽气味,武伯英久居鲍鱼之肆,已经不知其臭。从透气孔里的日月更替判断,自己进来已经六天了。六天来没人和他说过一句话,他尝试着与送饭的看守和换便桶的杂役交流,可他们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沉默快捷地做完事情,又沉默快捷地出去,厚重的铁门又被“哐堂”关上。这也是特意的安排。

既没人提审,也没人过问,武伯英时间太多,也想得太多。想过去的父亲和二弟,想现在的奶奶和沈兰,想将来的方向和前路,脑子烦躁成一团乱麻。比黑暗更可怕的是寂静,经常能听到耳朵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夹杂着脉搏的声音,如同敲打着锣鼓,有重有轻,节奏单调。没有烟卷,连烟味都闻不到一丝,如果有根纸烟,能深深吸上一口,如同快刀一样进入肺部刺激大脑,也许那堆乱麻就没有如此得叫人几近疯狂。

武伯英既不伤害草堆里土生土长的跳蚤,也不为难从透气孔进来空袭的蚊子。跳蚤放肆啃咬带来的痛痒,有意想不到的功效,可以稍稍减轻精神痛苦。蚊子无所顾忌的鸣叫,可以些微转移注意力,将无底深渊中的思绪捞回半缕。

沈兰想见丈夫一面而不得,黄秀玉却出乎意料地来访。牢门打开之前,屋顶的电灯第一次被打亮了,武伯英难以适应这久违的光明,眯起了眼睛。接着黄秀玉就出现了,如同一个突然降临的仙子,带来了光明,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光昀。
牢门复又关上,只剩下两人四目相对,沉默无语。黄秀玉站在哪里,不知该说什么,看着头发蓬乱、脸面污脏、胡子巴茬的心上人,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武伯英靠墙坐着,目光上移盯着屋顶的电灯泡,似乎在享受难得的光明,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

“现在不是你找麻烦,而是麻烦找你。”黄秀玉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不管是不是他们使坏,你惹了不该惹的人。马志贤你也知道,他这几年的作为,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杀人如麻。他可不管你是不是被陷害的,杀了你才能后快。”
武伯英摆眼看看她,徐徐问:“齐北让你给我带了什么话?”

“他说,现在只有他能救你。只要他说话,你就能活,不然就是死路一条。但是,你必须接受他的任命,这样,释放你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中统西安特务科科长,受命处决破坏国计民生的马老三。”
武伯英默默听着,没有表态。

黄秀玉接着问:“知道我怎么来的吗?”
武伯英看着她,还是不言语。
“我坐齐北的车来的,他送我来的。”
武伯英有些诧异:“他人呢?”

“在莲湖的凉亭里,和马志贤说话。”
“马志贤也来了,你的面子不小。”
“哼,就因为这个,你看不起我?”黄秀玉冷笑了一声,放弃了矜持,“沈兰是个好女人,但是她不适合你。你很不一般,但是怀才不遇,如有贵人扶助,前途将无可限量。你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在身边,一个能全方位帮助你的女人,而不仅仅是一日三餐,生养子女。我觉得我就是那个女人,我将尽所能,来帮助你成就一番事业。”

武伯英不愿直接拒绝,委婉问:“那把沈兰怎么办?”
“也许我在西欧那么多年,思想西化了,有些话,我再也憋不住了。你们不和谐,谁都能看出来,与其两个人痛苦,不如各自寻找幸福。我能做的很多事,沈兰做不到。而沈兰对你那些好,我想我,没有做不到的。武伯英,我喜欢你,不知你对此会如何回应。我真的喜欢你,但是你太狠心了,这么对我,很不公平。”
“我这样的男人,老而窝囊,你怎么就动了心。”

“我就爱你这样的,对那些粗俗的男人,根本不感兴趣。”
黄秀玉的直白表露,让武伯英有几分局促,觉得态度应该坚决一些。“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还不懂,很多东西不是能够简单替换的。”

黄秀玉咬咬嘴唇:“那我再问你一句,你对我有没有动过心。”
武伯英头摇得很慢,但是语气却很坚决。“没有。”
黄秀玉笑了,眼底却湿湿的。“你这么否定,我反倒不相信。”
武伯英苦笑了一声,沉默了片刻,突然问:“有没有给我带烟卷来?”
黄秀玉没想到他说这话,似乎自己还不如一根纸烟重要。“没有。”
“如果你还能来看我,记得带一点。”

黄秀玉仰头看着屋顶,尽量不让泪滴流下来。“我想,我再也不会来了。”
莲湖中有个人造小岛,用周围竖着一圈太湖石,中间用土填平,修着一个六角亭。一架水泥曲桥紧贴水面,连接凉亭和湖岸,伸手都可触及田田的荷叶。荷花还没有开放,只有花苞点缀在荷叶之间,萼片包裹着想要崩出的花瓣,翠绿中透着粉红。齐北与马志贤坐在石凳上,喝着石桌上的香茗,似乎沉醉。李廷芳站在凉亭之内伺候,三个手下背对凉亭站在亭外,职业病似的观察着四周。

齐北轻轻放下茶杯:“如果我能善终,有这么一个园子养老,那此生之愿,就算圆满了。”
马志贤空许愿。“老师一定能长命百岁,善始善终,只要你愿意,我就在这里给你造幢英式别墅。就怕你看不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去那里颐养天年。”

“我受不了那里的潮湿。”齐北看看马志贤,他总是喜欢提出话题,突然又转变话题,“马局长的小胡子很漂亮,既有美国冒险家的气质,又有英国绅士的风度。”
马志贤得意地摸摸自己上唇:“一转眼,我也老了。”
“黄埔系的人,都不留胡子。”
“我不是黄埔系,我和戴老板,都不算黄埔系。”这话似乎刺到了马志贤的痛处,他愤懑地站起来,背手在亭子里走了几步。

“可是戴老板这半个黄埔系,从不留胡子,自称老头子的学生,总站在少壮派的队伍里。你这真正的黄埔一期,反倒不承认。韩信受了胯下之辱,才能拜得三军之帅。”
李廷芳听见齐北这些咬文嚼字的话语,嘴角不屑地撇撇。
齐北对李廷芳的表情视而不见。“你现在,身份不同了,火气不应该那么大了。”

马志贤转过身来,完全没有了愤慨,微微一笑:“愿听老师教诲。”
“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很多得罪人的事情,杀人的事情,你不必亲手参与,让手下去做就行了。”齐北说着看看李廷芳,“有狗,就应该放狗去咬。”
李廷芳一直对齐北自视颇高的姿态不满,听了这话火冒三丈:“你他妈算什么人,这么说老子!”

马志贤怒视李廷芳,挥掌拍击石桌,石桌都微微颤抖,然后伸手指着外面。“滚,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快滚!”
李廷芳看看马志贤,满脸不满却不敢违命,嘟囔着顺曲桥走了。
齐北还是那副平静表情,看着李廷芳的背影:“他脾气太暴躁,不适合做特务队长,你也应该给他物色一条狗。”

马志贤笑笑:“武伯英就是你给胡汉良找的狗?”
齐北没有正面回答:“骄兔难死,走狗不烹。我些都是狗,都是国家的走狗,有共产党这个骄兔,就有我些的用武之地。”
马志贤笑得暧昧:“今天这个黄秀玉,是老师的美人计?”
齐北摇摇头:“对于不嗜酒的人,琼浆玉液,也不过是辣水一杯。这不是美人计,不过让他看见一点生的希望。”

马志贤缓缓点头:“按照你交代的,给武伯英安排了最黑的牢房,白天也非常昏暗,让他好好反思反思。我给他们都吩咐了,不许和武伯英说一句话,包括送饭的,都不许和他说一个字。果然有些效果,这几天,他已经有些神经错乱,离崩溃不远了。经常自言自语,有时候还客串另一个角色,和自己对话。”
[楼主]  [28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4/10 09:32 

齐北很是诧异,看着马志贤。
“那声调,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有鼻子有眼。值夜的通过窥视口一看,还是他一个人,吓得不轻,以为闹鬼了。”马志贤看看齐北凝重的疑问眼神,不等他问就做了回答,“说什么,听不清。”

“读书人,没受过这种惊吓,精神有些错乱了。”齐北凝眉思索,似乎要找出那个鬼魂是谁一样。
马志贤看见黄秀玉闷闷不乐从禁闭室大门出来,站起身打招呼:“黄小姐,这里!”

黄秀玉站在岸边垂柳的荫凉里,心事重重,摇摇头。齐北的思虑被打断了,站起来看看黄秀玉,朝凉亭外走去:“没效果,咱些走。想办法,听清武伯英说什么。”
一行人分别登上汽车,车队朝莲湖外驶去。齐北看看并排坐着的黄秀玉,带着些长辈的慈祥。“他怎么说?”

黄秀玉把头靠在车窗后框上,闭上眼睛,带着几分痛苦,不愿多说。“他拒绝了,什么都拒绝了。”
齐北眼中露出一丝凶狠,责怪黄秀玉办事不力似的,一闪之后随即掩盖,也把身子朝后靠在座背上,闭眼沉思。

几天后的下午,胡汉良刚从外面办事回来,突然被齐北叫去办公室议事。胡汉良汇报完这几日端掉共产党秘密电台的事情,齐北说起武伯英的近况,胡汉良坏在面子上,没有坏在骨子里,听着听着有些坐不住。“他真的疯癫了?那我这次可算造孽了。”

“想不到胡处长,还有几分怜悯。”
“他不同,他是自己兄弟,又不是共产党,我这人最重兄弟情分。”
“你怎么肯定他不是共产党?”
胡汉良愣了一下:“难道他是共产党?不会,没有原因,我的感觉,他绝对不是共产党。”

胡汉良说完,拧起了眉毛,似乎在搜寻武伯英以往的疑点。
齐北放下这个话题。“这个秘密电台抓住的人,现在有没有投诚的?”
“大鱼跑了,只抓住两条小鱼。其中有一条,已经变成了死鱼。另一条,叫赵思孝,愿意为我们工作。”胡汉良狞笑着,突然收住笑容,神色凝重,“咱们组织内部,有共产党的奸细,走漏了消息,不然不会只有这一点成果。”
“这是肯定的,不光共产党的奸细,恐怕杨虎城、张学良、戴老板乃至日本人的奸细,都会有一点。”齐北说完沉吟了一下,“赵思孝,他的投诚保密与否?”

“绝对保密,除了我,就只有李直知道。这几天我俩在农场耗着,就是为了攻破赵思孝。巡座没见他,是个小胖子,这种人贪吃,贪吃的人软弱。不怕死,却不经饿,不用严刑拷打,饿了几天,再摆上一桌子好饭菜,他就动摇了。加上他也是个无线电人才,和李直很投机,俩人交了朋友,就拿下了。”
“你些还算有些门道,这次破获电台,李直立了大功。”
“赵思孝怎么处理?”

“继续关着,还没到用他的时候。不过要给他换个地方,送到莲湖去,和武伯英做个伴。也该给武伯英换个双人监房了,每天也可以放风。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些就算得到了,得到的也是个疯子。”
“巡座的意思,我明白。”

“你亲自送赵思孝过去,该交代的全给他交代清楚,我每天要见到一份武伯英的言行报告,非常详细的报告。”
“我去?”胡汉良有些不情愿。
“武伯英是你兄弟,你不去谁去?”

到了莲湖禁闭室后,胡汉良和李直把赵思孝安排妥当,提出要去特字号监房看看武伯英。看守诚惶诚恐地要请示马志贤,胡汉良阻止了他。看守权衡了一番,忐忑着要前导,胡汉良站着不动,把手掌伸出来架着,直到看守递过钥匙,才把手收了回来。“妈了巴子,西安城没有老子不能进的门。记着,就算在你们军统,老子也和你们马局长没什么区别。你现在可以给他打电话了。”

靠近特字号监房,胡汉良放轻了脚步,李直跟在后面也蹑手蹑脚。监房里传来争吵声,空间密闭,声音被放大,居然透过铁门传到走廊里,却因为回声效应听不清楚,很大的嗡嗡声。胡汉良停下来,轻轻把耳朵贴在铁门上,那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个浑厚坚定,一个清越愤怒。

“你走远点,不要再来烦我了!”
“难道你真的动摇了吗!”
“谈不上动摇,权宜之计。”
“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瓦全有时候更需要勇气。”
“勇气?懦弱!”

“为了咱婆和沈兰,我愿意懦弱。”
“你这是为虎作伥!”
“你这是没心没肺!”低沉的那个声音突然爆发,怒气更甚一筹。
胡汉良被这怒气惊了一跳,大脑袋没控制好,轻轻在铁门上磕了一下,发出轻微的金属声。

“谁?!”
“谁?!”
正在争吵的两个声音,一前一后厉声质问,然后就没有了一丝声息。

胡汉良回手把钥匙递给李直,食指勾了一下。李直上前打开铁锁,抽开铁栓,拉开铁门。胡汉良提提西装领子,从容的走进监房。
毫无征兆,电光火石,武伯英突然从门后扑出来,猛虎扑羊般擒住胡汉良的头颅,左手从背后死死圈住他的胸口,右手如鹰爪掐住他的细脖子,随时都能捏断他的喉骨。“让你害我,让你害我!”

胡汉良剧烈咳嗽,想说话说不出来。“咳咳,老武……”
李直这才反应过来,扑上来猛掰武伯英的手指,却无济于事。武伯英拉着胡汉良,退回门后,背部紧贴墙壁,手上加重力道,疯狂嘶吼。“你退后!”
李直只好朝后退了几步,退到监房中间,脚下绊了一下,跌坐在草铺中,连忙爬起来。“武总,放松,武总,有话好好说。”

李直没了威胁,武伯英手上力道稍微松了一些,朝胡汉良后脑啐了一口。“你为什么害我?!”
胡汉良的脖子终于松缓了一点,大口喘着粗气。“老武,……我他妈,能害你吗?……都是齐北,都是那老小子,安排的,……连我都是被陷害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李直接近了两步。“就是,就是,胡处长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就是杀了他,也没用啊!”

武伯英听言,表情痛苦,不由自主放松了胡汉良。胡汉良赶紧从他怀里逃了出来,转身惊恐的看着他,喘着粗气用手掌捋着头发上的口水。武伯英无奈地闭上眼睛,身体紧贴墙壁,慢慢滑了下去,坐在地上。李直赶忙上去扶住武伯英胳膊,看似搀扶,实则为了禁锢。

胡汉良苦笑着松松领带,斜眼看着武伯英。“手劲儿不小,要不是领带,刚才你小子都弄死我了。”
武伯英怒视着他,不言语。
胡汉良彻底安全后,又从孙子变回了大爷。“你小子还会口技,一个人学两个人说话,装神弄鬼的。蒲松龄写的口技,一个人可以学七八个人,老子一直不信,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武伯英怒不可遏,狂吼:“你给我滚,滚出去!”
李直见状,连忙上来劝慰胡汉良,伸手拉他。“处长,你先出去,他现在见了你,比见了仇人还眼红。你避避,我来和他谈。”
胡汉良冷眼看着武伯英,极不情愿迈出了监房铁门。李直把他礼送出去,胡汉良回眼使了个眼色,李直明白他的意思。“我和他说,兴许有用,你去看守那里,让他泡壶好茶,看我有没有效果。”

[楼主]  [29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4/15 11:10 


送走了胡汉良,李直半天没有说话,武伯英更懒得理他。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李直先开口:“武总,咱们俩交情虽不深,但我一直很敬重你。但是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婉转一点,走一下曲线。”

武伯英靠墙闭目,看都不看他一眼。

李直压低了声音,却更有力度:“不光我,还有很多人希望你这样。”

武伯英猛地睁开眼睛:“还有谁?”

李直不回答,看着他。

“共产党,还是九哥?”

李直笑笑,避而不答。“你硬扛着也行,过几天,自然会有人出来承担这个责任。你替胡汉良背黑锅,还有人愿意替你背黑锅,还你一个清白。不过你已经被齐北拉进了黄河,不是轻易就能脱身的,除非你接受他的任命。”

“背黑锅?”武伯英有些不相信,“这个人绝不会是胡汉良,目前的形势,也不会是九哥。”然后面带感激之色,“李直,别人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你很与众不同,起码与调查处的人不同。不贪财,不好色,不杀人。好像肩负着什么使命似的,这样的人,应该就是共产党。”

李直表情在大笑,却没有一点笑声。“你不也是这样的人吗?”

“我却不是共产党。”

“我也不是。”

武伯英眯眼看着他。

李直侃侃而谈:“日寇铁蹄践踏华北,枪炮直指中原。在这民族存亡的关口,国家倾覆的交结,一个人姓共还是姓国。我觉得,已经没那么重要。我这样劝你,不仅仅是保你的性命,你还能为国家民族,做不少事情。”

武伯英微微点头,捏起一根稻草在指间捻转,若有所思。

傍晚时节,武伯英被转移到了双人牢房。牢门是钢筋栅栏,可以看见通道,不知比那间闷罐子强了多少倍。如果把头紧贴钢筋,斜眼都能看见通道尽头的值班岗。监房里有两张床铺,当武伯英戴着镣铐被押进来时,已经有个囚犯坐在其中一张床铺边,二十出头年纪,微胖的身材,眼巴巴看着他。武伯英没有理他,爬上另一张床铺,靠墙坐着,一直坐到吃晚饭。伙食改善了不少,肉汤炖菜白米饭,菜里漂着些猪油花花,入狱半个月来,武伯英终于见到了荤腥。

武伯英狼吞虎咽吃完自己的饭菜,看看狱友的钵盘,见他并没有动筷子,讪笑着问:“你怎么不吃饭?”

“不饿。”

“那我吃了。”武伯英不等他答应,就把炖菜倒进米饭钵里搅了搅,“呼噜呼噜”吃了起来。“你关到这里,多少天了?”

“一个多月了。”狱友看着他,“老兄,你犯了什么事?”

“杀人。”武伯英嘴里嚼着饭菜,含混应道。

“杀人?怎么会关到这里来,这里都是政治犯。”

“我杀了马志贤的三叔。”

“怪不得。”狱友恍然大悟,“敢太岁头上动土,算是条汉子。我最敬重你这种人,我叫赵思孝,敢问你贵姓?”

“武伯英。”武伯英把头埋在饭钵里,“你是政治犯?”

赵思孝凑过来悄悄说:“我是共产党。”

武伯英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看他,笑着说:“那你才算是条汉子,我不是。”说完轻松一笑,“那你的罪行也不轻,估计咱俩要一前一后,共赴黄泉。今日关在一起算是有缘,来日在阴曹地府里,还能做个伴儿。”

赵思孝听了这话脸色有些变化,随即嘴角露出坚决之色。“共产党不怕死,怕死就不当共产党。”

正说着,值班看守突然走了过来,大声喊道:“赵思孝,提审!”

看守打开牢门给赵思孝戴上手铐,他默然无语非常配合,似乎还有些急不可耐似的。看守把赵思孝押走,重新锁好牢门,将武伯英一个人剩在监房之中。

每日晚饭,就是赵思孝的提审时间,而且时间逐渐加长。晚饭他还是照例不吃,提审完了却是一副肚满肠肥的表情。武伯英照例打扫了两份囚饭,常常看着两副空碗筷,思索一会儿,诡秘地笑笑。白天二人独处之时,赵思孝总是想尽办法套近乎,而武伯英一直不冷不热。赵思孝也试探性地发一些议论,政见飘摇不定,让人难以琢磨。武伯英更难琢磨齐北的用意,不过他的妄想症状,再也没有发作。

夏日昼长,晚饭后半个小时,夕阳才完全沉入西海。暑气退去,到了放风时间,看守过来打开牢门,给武伯英戴上手铐,领他到偏院里透气。这是武伯英的专属放风区域,四周的围墙业经加高,又扯上了电网,砖漫地缝隙里长满了青苔,连砖面都是绿色的。院子中心是个小花坛,里面载着一棵无花果树,不解人间变化,依旧郁郁葱葱。

前天下过一场小雨,经过两天烈日蒸腾,砖底的水汽都挥发了出来,空间中弥漫着一种植物的腐败气味。看守坐在偏门口的木椅上,目不转睛地监视着。武伯英坐在墙角的石几上,仰头看天,享受难得的天光,鼻子贪婪地吸吮着自然之气。

过了一会儿,赵思孝也被押了过来,如同给鱼缸里又添了条鱼儿。两个看守坐在门边,点起纸烟,埋怨天气的炎热和工作的辛苦。赵思孝凑到武伯英身边,“老哥,听说你和中统的胡汉良是朋友?”

武伯英没有正面回答:“朋友顶什么用?”说着看看两个看守喷腾的烟雾,“还不如一根纸烟。”

“你想抽烟?”

赵思孝说完笑了,走过去轻声和看守交涉。看守看看武伯英,把半包烟卷和汽油打火机递给他。

6

武伯英从赵思孝手中接过烟火,点上一根,狠狠抽了一口,徐徐吐出烟雾,似乎久旱逢甘霖的龟裂土地。然后把烟火一起塞进污脏的西服口袋里。“你的面子不小,谢谢兄弟啦。”

“这算什么,举手之劳。”

“呵呵,刚才审讯室里的晚饭,也一定够丰盛吧?”

赵思孝咬着嘴唇,看着武伯英。“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武伯英没有说话,想起了李直,用嘴唇把烟挪到了另一边嘴角

赵思孝带着几分讨好:“这个我清楚。胡处长交代我照顾你,别的什么都没说,就说你是他的朋友。至于你的一日言行报告,该说的我就说,不该说的就不说。只要老哥你一拐弯儿,就是我的上司,我不傻。”

武伯英又狠狠抽了口烟,然后把烟蒂弹向无花果树。“那倒不必,你现在就可以给胡汉良报告,我想通了。”

“老哥,你不骗我吧?”赵思孝有些不相信,“我才上了这条船,这种事情,不敢随便乱报。”

武伯英继续看着天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这半生,走到今天,是该为国家效力的时候了。”

齐北听完胡汉良的汇报,反倒没有攻克难关的欣喜,命令将两人从莲湖密监赶紧转过来。天已经黑了,西楼的巡官办公室灯火通明,齐北和胡汉良各自盘踞着一个沙发,等待着武伯英。胡汉良大而化之,鼓吹赵思孝说服武伯英的功劳,也就暗表了自己的功劳,攻克赵思孝是首功,攻克武伯英就是功上加功。

齐北半天没有回应,听完胡汉良的絮叨,才缓缓说:“我犯了一个错误,不该安排赵思孝监视武伯英。没想到他如此愚蠢,居然被武伯英看了出来。这个人,还有更大的利用价值,可惜了。由此也可见,我看中武伯英,倒不是一个错误。”

“巡座,这小子刚才还给我说了,想见你。”

“不见,把他送回草滩农场,再关一段时间。”

胡汉良很诧异:“再把他关回去,我岂不是言而无信了吗?”

“对他还讲什么信誉,你安排吧,再关一个月,然后让他家里人保出去。他和武伯英不同,武伯英的作用在于明处,他的作用在于暗处,不然,就没有了利用价值。把他好好洗洗,漂白之后,勉强还能使用。用的时候,我再见他。”

“我还真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用场。”胡汉良明白了齐北的用意,由衷敬佩,“我原打算,把他充实到李直的机要科,专门监听张学良那个大功率电报机。”

“大功率电报机,属于核心机密,他不宜参与。这种漂白的人,最好反潜回去,如果能为我用,将起到不可限量的作用。如果他不幸又染上了红色,我些就公布他的投诚经历,共产党对叛变的人,从来都不手软。”

“好,我安排李直去办。”

“看来截获的电报属实。刘玎今天已经出发去陕北,一定是向共产党中央当面汇报,张学良申请加入共产党的事情。张学良肯定意识到那台大功率被监听,还故意让我些截获他的入党电报,有些示威的味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既然属实,你告诉李直,可以向南京发报,完整详细地汇报此事。”

胡汉良点头应允。“属下想不明白,共产党有什么魔力,居然让我们的三军副统帅,都想加入他们的行列。”

“张学良向我些示威,就是向南京示威。目前局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南京也拿他没办法。最近是特殊时期,我些要加重监视力度,把能用的人全撒出去。更要联合马志贤,特别把杨虎城做为重点目标,看看他最近几天的反应。各方都有自己的算盘,不过他们俩的算盘珠,因为抗日,倒是穿在了一起。如果这根算棍儿上,再加上杨虎城这颗算珠,那么西安这把算盘就彻底乱了。”

胡汉良若有所思:“南京老头子的算盘,在全国一片抗日的声浪里,是有点显得不那么协调。”

齐北神情严肃:“老头子怎么想,不是我些能讨论的。因为我些是吃他这碗饭的,这就是我些安身立命之所在,所以我些不问对错。”

“关于胡宗南部队里的共产党活动迹象,要不要也报告南京?他们可是老头子眼中的头等红人。”

“报,正因为他是红人,才更要报告。知而不报,是我些的责任。知而不罚,就不是我些的责任了。”

“胡宗南正在研读马列书籍,蒋鼎文效仿共产党的军队政治工作,而且都和共产党的人有秘密接触。对亲共的老同学老战友,他们都很讲情面,怎么都疯了。”

“老头子当校长时,蒋是同乡加队长,胡是同乡加学员。他些都是老头子栽培的树苗,靠老头子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所以不用担心他些。报告时,电文力求客观真实,而张、杨不同,电文可以有倾向,多加推测和判断。”

“要不要把张学良申请加入共产党的消息,透露出去,曝曝光?老头子不是想免掉张、杨嘛,咱们先造造舆论声势,然后罢免他们就顺理成章了。”

“报纸有时候会帮倒忙的。共产党目前虽然苟延残喘,但是把抗日喊得最为响亮,抓住了人心所向。张的事情宣扬出去,只能助长了他些的气焰,把形势搞得更乱。而且,恐怕会引起军界很多人的响应,也许跳出来的就不止一个张学良了,这些鲁莽军汉,哪懂得‘抗日抗日,从长计议’的道理。”

胡汉良狞笑起来,对齐北佩服得五体投地。


[楼主]  [30楼]  作者:yanduqss  发表时间: 2009/04/17 14:03 

为什么删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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