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久矣。既已久长必会达到夜半。夜到夜半也即最大的时代贫困。于是,这贫困时代甚至连自身的贫困也体会不到。
——海德格尔
一
密密麻麻的雪片宛如刀刃插向大地,卡夫卡裹在黑色的风衣里,皮鞋踏着雪刃,无比小心地走在暗夜。远方不可知处传来凄厉的呼号和尖叫。卡夫卡停住脚侧耳谛听,许多风声在呜咽。
那些无辜的树木在雪的刀刃中颤栗着。表面看来,它们垂直地立住,只消轻轻一推,它们便会游移开去。然而并不,这是不可能办到的,它们已被牢牢地钉在大地上。“我们就像是雪中的树干。”卡夫卡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地说。
现在,他必须在一刻钟内赶到一家灯光幽暗的咖啡馆,那里聚集着众多深夜无法安睡的人们,或者是好奇的人们,或者是无所事事的人们。但无一例外地是些永远不再做梦的人们,在我们的时代,梦境于常人仿佛成为遥远的神话,也许只是在孩提时代曾听外婆们动情地讲过。如今,在所有的城市里,都流动着专门讲述梦境的稀有的艺术家,这已是一门要在人间濒临灭绝的艺术。
卡夫卡正在风雪中穿过一条胡同,隐隐约约地感觉一个人向他跑来。他猜想那个人身体虚弱、衣衫褴褛,身后有人呼喊着追过来。卡夫卡不去管他,让他继续往前奔跑。也许,这两个人是追着玩的,或者说不定他俩正在追逐第三者,也可能第一个人是无辜的,但受到追逐,也可能是第二个人想杀害他,也许这两个人彼此并不认识,只是各自跑回家去睡觉,也许他们是梦游者,也许第一个人还带有凶器……
“世上的梦游者们甚至从来不知晓自己的噩梦!”卡夫卡想着。令他高兴的是,第二个人已经跑远了,迷失在雪刃里,他再也看不到他。
二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每逢周末和父亲去到一家生人咖啡屋,挤在黑暗的人群中听那些讲述梦境的艺术家表演。在我们这个天空永远灰蒙蒙的城市里,总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咖啡屋,在暗夜中闪出微弱的火光。在生人咖啡屋里,谁也不得说出自己的名字,谁也不能谈论任何人的名字。是的,那时的人们并不知道卡夫卡,人们仅仅知道一个代号叫K的梦境艺术家。这些不知从何处赶来挤作一团的喧嚣的民众,仅仅是为了聆听一位梦境艺术家的讲述和表演,或者在艺术家不开口时一遍遍地把听过的梦境向彼此兴奋地重复。
我们不喜欢那些被称作C、N、L或Z的梦境艺术家。他们的梦境并不比童话书高明多少。那些仙女、海怪的故事太过于连贯、清晰和平常了,以致于人们不肯相信那是梦境而非有意编造的故事。但是人们却总是那样地热爱K,因为他讲出的梦境总是那样多变、怪诞、费解、难猜,在人们看来,K是真正神奇的讲述梦境的魔术师。
我还记得那些迷人而又让人莫名紧张的暗夜里,K讲述猪棚里跑出两匹白马的梦……心不在焉地向外眺望,一个男子用影子遮住姑娘的脸……马车驶过孩子跌落的深沟……特别是神秘的被捕和杀戮……永远无法进入的城堡……我就像所有的大人那样痴迷地听着K的那些不可思议的梦。像大人们一样,为他的梦境表演喝彩叫好。在劳累、疲乏和枯躁的工作之余,人们在生人咖啡屋里一次次地寻找到了短暂的放松和精神的慰藉。但第二天,他们重新睡眼惺松地操练各自的行当。
三
“一天夜里,我梦见清晨醒来时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K站在台上,用他独特的迷人语调开始了悠长的讲述。他每每穿黑色的上衣、眼睛异常明亮,好像能够窥透一切黑暗,耳朵也异常地上耸,好像能够聆听到不可听闻之物。窃窃私语的人群一听到K的声音立时沉寂下来,人们用交错碰撞的视线凝望K的所在。
“我出了什么事啦?我在想,这可不是梦。”K慢腾腾地讲下去,明亮的双眼探询式地扫视黑暗中的听众。那些人知道这并不只是梦吗?K在心中思忖。他们不会知道的,因为他们从来就不了解人世的噩梦。他们专心致志地想要记住梦境艺术家的奇异梦境,然后再津津有味地转诉给别人。他们只是夜间无法安睡的消磨时间者,在生人咖啡屋消费梦境的人,黑暗中的许许多多的鼓掌欢呼者。
K的心头禁不住涌上一丝忧伤,但他仍旧微笑着讲述那些故事。年少的我甚至并不年少的人们当然无法知晓K内心深沉的情感。我们只看到他每每在一忽不易察觉的停顿后,继续讲完他那些迷人的梦境。
当K讲述他在梦中变成一只甲虫,躺在床上翻不得身的窘相时,当K讲述巨型甲虫把母亲吓得晕倒,秘书主任落荒而逃的景像时,当K讲述他的父亲残忍地把苹果砸进大甲虫的甲壳中时,人们一次次地抑制不住笑出声来。当K最终讲到甲虫在父母、妹妹的厌弃冷落中孤寂地死去时,人们为K讲述了这样奇异有趣的故事欢呼鼓掌。那些崇拜K的女孩子拼命跑向台上激动地尖叫起来。`
四
我永远忘不掉卡夫卡曾经讲述的那么多迷人的梦境,当我终于明白了何为梦魇之后就更加忘不掉。在我的孩童时代里,在我听卡夫卡讲述梦境的那些岁月里,我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攫获住,我如此长久,真切地把K的梦境记在心里。直到有一天我惊奇地发现了自己的噩梦,发现自己在梦中重新遭遇着K的梦境。也不知从何时起,我突然间变得孤独抑郁。
除了变甲虫的梦,最令人难忘的还有流刑营的梦。K梦见自己旅行到热带山谷中的流刑营里,一位军官激动地向他讲述即将处决犯人的特殊刑具。那是一种铺着棉花的处刑台,犯人被绑在上面,一种叫做“耙子”的锋利的长短不齐的针排不断在受刑者的皮肤上刻字。那些字被缓慢地、渐渐地加深,直到穿透受刑者的身体,直到犯人在长久的受苦、忍耐、猜想、麻木中死去。
“问题的关键是:那刻出的文字正是对犯人们一生的规定和判决。犯人在受刑中感受着被怪诞的机器缓慢针刺刻划的痛苦。但他还是猜不透刻入身体,刻进骨髓的奇异话语。甚至那些言语划进了他们的心里,他们也还分辨不出,甚至直到在漫长的痛苦、扭曲、忍耐、呻吟中坠入死亡,他们也还不知晓刻在他们身上的记号。”
K说到这里,长长地叹气,明亮的目光变得黯淡,身子也在微微地发抖,仿佛自己也正被绑在那刻字的刑床上。那些听梦的人自始至终张大着惊异的嘴巴。此刻终于回过神来,他们叫喊着追问:“那刻在犯人身上的字到底是什么?那些字到底是什么!”
K只是沉默不语。记得那天,人们对这个无解之迷即感到新奇又感到义愤。然而若干年后,他们中是否也有人像我一样,忽然想到这个梦境,竟对自己放声大哭起来。
五
除了那些死亡和刑罚的梦,K当然也会讲一些轻松有趣、惹人发笑的梦境。比方说那个铁桶骑士和地洞里的小动物的事。小时候,我十分珍爱这些全然不同于格林童话的梦境故事。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笑的时候K却从来不跟着笑。他只是静静地讲,近乎是麻木地、毫无表情地讲。但人们至今也不明白K何以有那样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煤铺老板,求你给我点儿煤。我的煤桶空得都可以骑在上面飞了。行行好吧,我会尽快付钱给你。”K梦见自己快要冻死,只好骑着空空的煤桶飘到煤铺地窖的拱门上方,向煤铺老板求救。“我没听错吗?是一个顾客。”但是织着毛衣的老板娘却坚持说:“我什么也没听到。这儿什么人也没有,巷子是空的,我只听见钟敲六点钟,我们快关门吧。”对于年幼的我,那可真是一个过于神奇的故事。记得那时节,我曾是多么天真地渴望拥有一个会飞的煤桶啊。
在那个迷人的梦里,K大声地向老板娘哀求:“我只要一铲子煤,一铲子最次的煤也行。我会付钱的,但不能马上,不能马上。”但是那女人却仍是说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然后她解开围裙带,用围裙把K连带煤桶一齐扇走。“你这个坏女人!我为了一铲子最次的煤来求你,你都不肯给。”K梦见自己就这样被老板娘用围裙扇走,骑着铁桶上升到冰山地带,永远地消失了。
那天夜晚,所有的人都夸赞这是一个十足美妙的梦境。大人们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是一个怎样傻里傻气的铁桶骑士啊。女士们取下围脖子的小纱巾,嘻嘻哈哈地朝男人挥动,恨不得也把他们扇飞到天上去。而我们小孩子却欢呼雀跃,缠着大人要那种会飞的飞桶。
卡夫卡就这样在大人们的笑闹欢呼声中,在小孩子的美妙憧憬中,讲了地洞里为莫名嘘嘘声惊扰烦恼的小动物;讲了一只人猿致辞某科学院的有趣报告;讲述了在最不幸时代的严寒里,被迫赤裸身体骑在马上的可笑的受了愚弄的乡村医生……
六
约摸有一年多的时间里,每个周末,我都沉浸在去生人咖啡屋听K讲述梦境的幸福里。但是忽然有那么一天,K却再也不在那家咖啡馆出现了。流言开始在人们耳边悄悄传开。有人说K已经完全丧失了做梦的能力,变得和普通人无异了;有人说K已被自己的噩梦吓得疯掉;也有人说K压根就不会做梦,我们全被他欺骗了;还有人说K被请去了别的城市甚至国外;但是人们终于再也听不到K的消息,而竟至于把K完全地淡忘了。
咖啡馆里依然有新的梦境艺术家表演。人们在失望之余,也渐渐地对新的讲述者产生了兴趣。渐渐地生人咖啡屋里又有了新的欢笑、掌声和喊叫。但是我永远怀念那个只穿黑色上衣,头发蓬乱,面容哀凄的卡夫卡,我总觉得只有他才是一个真正的懂得讲述梦境的人。现在,这门艺术终于随着他一道消失了。天知道会消失多久!
直到今天,我仍然十分清晰地记得K第一次消失前讲述的最后一个怪诞的梦境。那天,K站在台上,显得格外的困顿和疲倦。沉默了很一会儿,他才忽然下定决心式地开始讲述他的梦境。那是一个关于门的怪梦。K梦见自己想要穿过一扇门。一个高大的看门人粗暴地拦住他。告诉K他将不允许他通过,况且通过了这扇门也无用,因为门的后面究竟也还是门。“如果它那么吸引你,那就试试,不顾我的禁令,往里走好了,不过请注意:我是强大的。”K在梦里害怕守门人的高大强壮,不敢与他抗衡。K只有年复一年地向他哀求、哭诉、诅咒、赠礼,甚至请守门人皮领上的跳蚤帮忙说情,但是冷酷的守门人终究是无动于衷。
我们听见K用忧伤的嗓音说:“我终于在梦里老死在那扇门前。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刻,终于在脑子里把一生的全部经验集聚成迄今尚未向守门人启口的问题:人人都在追求自由,但在这么许多年里却没有一个人要求穿越这扇大门,这是何故呢?”K停了停,叹了口气:“那守门人看出我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为了让我正在消失的听觉还能听得见,他便弯下腰在我耳边大声吼道:这道门没有其他人能进得去,因为它仅仅是为你而开的。我现在就去把它关上!”人们听到这里,便大松了一口气,很响地笑出声来。
是啊,梦里老死的K不是太可笑了吗?居然在为自己而设的门前一辈子畏缩不前!但这时K却忽然在台上痛哭起来,他用手捂住脸颊,浑身颤抖,眼泪很快地从指缝间涌出来。“为什么我们总在门前!为什么我们不敢闯到门外去?”K痛哭着叫喊。人们吃惊地观望,面色茫然,他们不知道K为什么要喊那样奇怪的话:为什么我们总在门前?
七
此后,我有十余年再未见到K,只偶尔在街头巷尾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有一阵儿听说他和一个女子两次订婚然后又奇怪地解除了婚约。还有更奇怪的传闻说他和父亲吵架后一口气跑到大桥上跳河自杀。但是几年后我竟又在报纸上看到K成了一位叫作卡夫卡的作家。并且有人攻击他在用K这个化名进行梦境表演的那段时间都是在进行厚颜无耻的欺骗。在我又一次在那家生人咖啡屋见到K前的不久,我还在报纸上看到关于他焚毁书稿,停止写作的报导。
经过这十余年,我已从孩童变成了成人,从小学升到中学,从中学上到大学,然后在一个公司小职员的岗位上麻木而机械地生活。工厂是由一间间透明玻璃房围成的圆环,圆环的里面立着高大的中央监视塔。监视塔上的四面窗口都装有百叶窗。员工们在彼此隔开的玻璃格子里紧张地操作、书写、计算,甚至不敢抬头望一望百叶窗后是否有眼睛在窥视。这种奇怪的建筑就仿佛是一种圆形的监狱。整个工厂由许许多多这样的圆形监狱组合成一个庞大的监狱群岛。每当有人想要偷懒或出现疏漏的时候,监视塔上安装的喇叭就可能对我们每个人的耳朵大声斥责、发号施令。
经过如此紧张、劳累的操练,人们回到家中倒头就睡,哪里还会记得自己夜晚有没有做梦呢?况且,不会做梦已经是好几代人遗传下来的病症。我也是这些无梦常人中的一个。直到有一天,我劳累过度,彻底倒在床上。有一天,我忽然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无用的甲虫,躺在病床上徒劳地摇晃细弱的长腿。我哭着从梦里醒来。我这个从不做梦的人居然也开始做K那样的噩梦了!后来,我又梦见了K说的在身上刻字的杀人机器,梦见自己变成了地洞中胆战心惊的小动物。梦见自己即将老死在为我独设的门前。直到这时,我才终于开始理解K的那些黑色梦魇。
八
再次见到卡夫卡正是我大病初愈的时候,幸运的是,我还没有彻底变成一只无用的甲虫死掉。不幸的是,K的噩梦已经完全地变成了我之噩梦。突发的疾病使我丧失了工作,成了一个面容憔悴的无业游民。我心灰意懒地走在街上,汗流夹背地挤在应聘求职的人潮里,长时间驻足看那些公园门外弹吉它卖唱的眼神迷茫的歌手。
后来,我每天买一份报纸,坐在电车的车厢里,整天观赏那些来去匆匆神色疲惫的人们。累了就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那是一种轻松的、自嘲的、恶作剧式的欢快。而当某一天,我在百无聊赖中竟不经意地瞥见报纸上报导作家卡夫卡又将重回咖啡馆进行梦境表演的时候,我的心情是何等地兴奋和激动啊!十多年了,K变成了什么样子?他这些年又做过了许多怎样的梦?
我终于在报上说的那个周末怀着好奇、兴奋、不安的情感赶到K将归来表演的那家生人咖啡馆里。那天夜晚,咖啡馆里热闹非凡,人多到挤得透不过气。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心急地等待K出现。然而K迟迟没有露面。最后,失望的人们终于忍不住怒吼、叫喊、挥动挙头咒骂。咖啡馆经理跑出来宣布K先生因为身体的原因今天无法到场。人群更猛烈地骚动,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受了愚弄,不肯善罢甘休。咖啡馆经理宣布免费请大家喝葡萄酒,又临时安排了一场美女时装表演内衣秀,抗议中的人们才缓和下来,稍稍感觉满意。
然而,我们在一个星期后见到了卡夫卡。十多年过去了,他应该也就是四十上下的光景,竟显得如此不合逻辑地衰老。依然穿着标志性的黑衣,发丝依然有些蓬乱。只是眼睛依然显出与面部十分不协调的明亮,仿佛欲用锐利的目光穿透一切。还有,K的嘴角露出一种哀伤与嘲讽杂存的神秘微笑。
九
“我梦见自己是一位善长饥饿表演的艺术家。我成天坐在小小的铁栅笼子里,身穿黑色紧身衣,全身瘦骨嶙峋,脸色也一定是异常苍白。成年人喜欢来看我,但不过是为着取个乐,赶个时髦而已;孩子们一见到我,则会惊讶得目瞪口呆。”就这样,卡夫卡用沙哑、干涩、夹杂着咳嗽、惨不堪言的声音,开始了他十余年后的第一次梦境表演。
“经理规定饥饿表演的最高期限是四十天,超过这个期限他决不让我继续饿下去。他的经验证明,大凡在四十天里,人们可以通过逐步升级的广告招徕不断激发全城人的兴趣,再往后观众就疲了;表演场就会门庭冷落。我本来还可以坚持得更长久,无限长久地坚持下去,为什么在我的饥饿表演正要达到最出色的程度的时候停止呢?为什么这群看起来如此赞赏我的人,却对我如此缺乏耐心呢?我自己还能继续饿下去,为什么他们却不愿忍耐着看下去呢?饥饿表演被迫结束了,经理提议为观众干杯;乐队起劲地奏乐助兴。随后大家各自散去。谁能对所见到的一切不满意呢,没有一个人。只有饥饿艺术家不满意,总是我一个人不满意。”
人们静静地听着。在卡夫卡因为咳嗽而大口喘气、喝水的空当,他们开始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难道这就是曾经让他们为之倾倒、癫狂的梦境艺术家K吗?他那独特、迷人的音色何时竟变得如此苍白平乏?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梦境变得多么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全无趣味啊!但是大家依然忍着耐性痛苦地听着。
“后来,人们对饥饿表演的兴趣大为淡薄了,我这位备受观众喝彩的饥饿艺术家忽然发现,我已被那群爱热闹的人们抛弃了,他们宁愿纷纷涌向别的演出场所。我终于不得不告别了经理,让一个大马戏团招聘去。人们并没有把我和笼子作为精彩节目安置在马戏场的中心地位,而是安插在场外一个离兽场很近的交通要道口。要是观众在演出的休息时间涌向兽场去观看野兽的话,几乎都免不了要从我面前经过,并在那里稍停片刻……”
这个梦境的结局是:K和他的笼子渐渐被人们遗忘。他终于饿死在他为之骄傲的饥饿艺术表演里。卡夫卡讲完这个索然无味的梦,听众们显然大失所望,他们议论着、叹息着陆续离去。我站在角落,没有移动,而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卡夫卡大声地连连咳嗽,在洁白的手帕上咯出大片殷红的鲜血来。
十
卡夫卡在彻底失踪前,又进行过三次梦境表演。也许是因为某种注定的因缘,我有幸目睹了他最后一次的梦境表演。事实上,我甚至和卡夫卡有过此生唯一一次短暂的会话。那是在卡夫卡讲说饥饿艺术家的夜晚,人群散去,卡夫卡咯出鲜血来,我从角落里跑出去搀住他。在咖啡馆经理叫人护送卡夫卡去医院之时,我着急地向他大声询问:
“饥饿艺术家是一位殉道者吗?”
卡夫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是完全从另一种意义上讲罢了。”
“你为什么要讲饥饿艺术家呢?这真是你梦到的吗?”
“年青人,”卡夫卡被两个人架着离开,艰难地扭过头对我说,“世上没有拥有,只有存在,这存在便是追求最后的呼吸和窒息。”
我终于望着卡夫卡凄凉的背影蹲在地上两手遮住脸颊流出泪来。
那天,离开咖啡馆后,我走向黑暗中的电车车站。到那里赏鉴庸庸碌碌的人群。多可笑啊,我们总在追求拥有,却从不关心自己的存在;我们看到死亡、欣赏饥饿艺术家的死亡表演,却从不思考自己的终有一死,从来不曾想去赴那生中之死,让死亡经历人的生命。我站在电车供乘客上下的平台上,考虑到我在这个世界、这座城市以及我的家庭中的地位,竟一时间感到完全不知所措。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站在这个平台上,抓住这个皮圈,让这辆电车把我载走,为什么人们要给电车让路,或者静静地走,或者伫立在橱窗的前面……
电车渐渐驶近一个停车站,一个姑娘走近梯级,准备下车。她无比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仿佛我已触摸到她。她一身着黑,裙褶几乎纹丝不动,短上衣紧贴身子,衣领镶着白色网眼的花边,她的左手平靠车壁,右手的雨伞搁在从上往下数的第二级踏板上。她的脸呈褐色,鼻翼微微翕动。她有一头浓密的棕发,一小绺细发在右鬓角上随风飘动。她的小耳朵紧帖着脸,由于站得很近,我能看见她的整个右耳廊,还能看到右耳根的阴影。
我哀伤地问自己:她怎么会不为自身感到惊奇呢?她怎么会紧闭双唇,一句这样的话都不说呢?
十一
“我梦见一位女歌手在台上演唱,也许我就是那个女歌手。人们在台下听唱,但在女歌手眼中,他们无疑是许许多多的耗子。”卡夫卡在一阵咳嗽后,令人担忧地开始了他的梦境表演。他也许早就知道,这将是他此生最漫长、最艰苦,然而也是最后的一次梦境表演。“在女歌手看来,她毕竟是在为聋子演唱,尽管听众并不缺乏热情,常为她的演唱鼓掌喝彩,可她认为,她早就不指望会有什么知音了。”人们竖起警惕的耳朵倾听着,一言不发,他们越来越对这位归来的梦境艺术家存有戒心。这个K究竟怎么了?老糊涂了吗?吃错药了吗?他如今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讲那样莫名其妙的事情呢?他是在敌视公众吗?他不会是在骂人呢吧?
“约瑟芬,那个梦中的女歌手,她的歌唱到底是不是一种歌唱?会不会只是在吹口哨?”卡夫卡在另一阵猛烈的咳嗽后,按住自己的胸口,继续坚持着他孤独的表演,“吹口哨是我们民族的语言,有的人一辈子只吹口哨,但他并不知道这一点。由于我们的民族生殖力特强,我们无法给孩子们一个真正的童年。我们一出生就为生存竞争参加训练准备,我们没有青年时代,我们一下子就变为成年人。而成人阶段又如此漫长,从成年时期开始,我们这个从总体上说具有坚韧不拔精神和前途无量的民族,就普遍感到某种困倦和失望。我们这耗子般的民族几乎一直处在运动中,往往为了不怎么明确的目的而到处乱窜。我们注重实际、贪婪而狡猾,我们暮气沉沉、未老先衰。我们对音乐感到厌倦,摇手将之拒绝;我们退而吹口哨,偶尔吹几声口哨,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人们屏息凝神地听着卡夫卡那不断被咳嗽声打断的讲述。然而每得到一个时间的空当(多半在卡夫卡一阵猛咳并悄悄在手帕上咯出鲜血时),他们就开始嗡嗡地议论,交头接耳:K在胡说什么呢?他到底想说什么呢?我们怎么能这样容忍他胡闹!“喂,老先生,你在讲笑话吗?你敢保证这是你做过的梦!”卡夫卡抬眼望望台下,并不争辩,他正在讲着最严肃的事,而且他的年龄并不算老,但他不想争辩什么。他小心地喝一点水,继续旁若无人地讲下去。人群复又安静下来,他们到底想要听出这个看来十分危险的K究竟要玩弄何种诡计。
“但是也许是因为我们这个民族内心里充满了某种永不消失且根除不了的孩子气,也许是因为我们中许多厚颜无耻的谄媚者的追捧和推动,也许是因为我们的盲目效仿和追随公众,我们一次次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听约瑟芬的歌唱。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胸脯以下抖动得尤其厉害,看了使人害怕,仿佛她把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歌唱上,仿佛她身上不直接服务于歌唱的一切,诸如每一分力量,几乎是每一滴生机,都被夺走,仿佛她被剥夺了一切,被人抛弃,惟有慈悲的神灵保护着她,当她如此付出整个身心,忘情地歌唱的时候,仿佛一丝冷风吹过就能将她杀死。但是,恰恰在目睹此情此景的时候,我们这些所谓的敌人却习惯于对自己说:她连吹口哨都不会呢;她不得不付出极大的努力,却不是为了歌唱,而是为了勉强吹出几声流行全国的口哨来。我们这些耗子一样沉默的听众就是这样看的,然而,我们虽然怀疑、不满,却仍旧很快沉浸在大众的感情里,他们身子挨着身子,热情洋溢地屏息谛听。”
人群猛烈地骚动起来,忽然间似乎爆发了一种不可抑止的喧哗和愤怒,连卡夫卡急促的咳嗽声也被掩盖下去。有个声音大声嘲弄道:“K先生,真是有趣呵,您做梦都想变成哪个女人吗?”人群立刻哄笑起来。某个青年仿佛受到这笑声的鼓励,竟当众咒骂:“老骗子!你当真会做梦吗?你敢发誓这不是你信口编出的假梦?”人们附和着质问,并且眨着眼睛嘲笑。但是卡夫卡的一声有如裂帛,刺耳难听,乌鸦式的,仿佛是垂死前的呐喊,重新镇住了这群麻木不仁的听众,咖啡馆里又变得鸦雀无声。卡夫卡这时喘着气,捂着胸口,用尽量平稳、清楚的语调说:“不错!这就是我做过的梦,正在做的噩梦,我一生的无法逃脱的梦魇!”
当卡夫卡继续一意孤行地讲演他的梦境时,人群又一次次地喧闹和叫骂起来。人们大为恼火。使劲跺脚,破口大骂,甚至咬牙切齿,因为眼前的这个K严重地蔑视、甚而无视了他们的存在。愤怒的人们终于议论着、冷笑着,三三两两地离去。然而卡夫卡仍旧站在台上,艰难地扶住桌角,咳嗽着,眼睛望着窗外的漫长黑夜,宣讲他那孤独的,无人愿意听闻的梦魇。当他讲到约瑟芬如何认为是她在保护这个民族,如何认为她的歌唱能把我们从恶劣的政治或经济处境里解救出来,她的歌唱如何能赋予我们力量去承受不幸时,咖啡馆经理派人把他强行架走,但卡夫卡仍旧在他们的拉扯拖带下大声地不无绝望地讲着他这最后的梦。一些好事的青年,以及心痛难当的我追赶着聆听渐行远去的卡夫卡的噩梦。听他讲述女歌手约瑟芬如何在最后一次被迫演出中瘫倒在地,又如何站起来唱完歌,迈着坚定的步伐离开了舞台。她如何小步奔跑着一闪而过,拒绝追随者的任何帮助,用冷冷的目光审视那些毕恭毕敬给她让路的族类……
十二
我已经很多年未见过卡夫卡了。也不再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卡夫卡或许死了罢。我回想他拼命的咳嗽、咯血、乌鸦式的叫喊、喘着气地费力讲述,就禁不住悲从心来。在人们眼中,卡夫卡如同约瑟芬一样,不过是我们民族永恒历史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而这个民族终将弥补这个损失。如今我这个忽然开始做梦的新人不就被喧嚣的民众推到了台上。我开始一次次忍受心痛,表面却近乎麻木地、面无表情地向耗子般喧嚣和沉默的民族讲述那些卡夫卡式的新形旧梦。
“‘我难道不是舵手吗?’我大声嚷嚷。‘你?’一个来历不明,身材高大的男子问道,并用手擦了擦眼睛,仿佛要驱散一个梦。在漆黑的夜里,我一直就站在舵旁,在我的头顶上悬着一盏光线昏暗的提灯,然而就在这时,此人却走了过来,想把我推到旁边。”我穿着卡夫卡一样黑色的上衣,像卡夫卡一样用梦魇般的语调说话。人们像当初赏鉴卡夫卡的梦境表演一样观赏我这个新人的表演。
“我哪肯对他让步,于是他一脚踏在我的胸口上,将我慢慢踩下去,而我仍然紧紧握住舵轮的把柄不放,在倒下去的时刻,仍然迅速地拨转驾驶盘。但是,那人接着抓住了驾驶盘,把它扭转回来,并用力把我推开。我立即静下心来想了一想,然后奔到通向船员室的舱口,大声喊道:‘船员们!同伴们!快来呀!一个陌生人把我从舵旁赶开了!’”我看到听众们紧张而好奇地张大了瞳孔和嘴巴,我甚至预想到了他们下一时刻的欢呼和尖叫,我的内心深处感到一阵阵的酸痛和恶心。
“他们慢慢地来了,从船梯上爬了上来,个个身材高大,步履蹒跚,疲惫不堪。‘我是舵手吗’我问道。他们点点头,可他们的目光只注视着那个陌生人,围着他站成半圆形,而他却以命令的口吻说道:‘别打扰我!’他们于是聚集到了一起,向我点了点头,然后又顺着船梯走了下去。我于是在愤怒中惊醒。在最后的时刻,我来得及看到一只乌鸦站在船桅上俯视轮船和大海。”耗子民族的听众们似乎一时间还没有醒转过来,但是他们很快就明白这个梦境戛然而止了。有一点失望,然而他们仍旧很快地欢笑起来,眨着眼睛,向我献出欢呼和飞吻。似乎在感谢我又帮他们度过了一个原本艰难无趣的周末的晚上。
我站在台上,看着欢呼散去的群众,一如梦魇时分站在船舵口面对走回船梯的对命运无动于衷的船员们。我在瞬间彻底明悟了卡夫卡的沉默、痛苦、和嘴角边常泛起的哀伤与嘲讽的微笑。我不禁自问: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哪!他们也会思考吗?或者他们只是毫无目的地在这世上曳足而行?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11月2日21时57分14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