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就是一个注定了填不饱肚皮的年代。父母早死,只剩我和妹妹两人相依为命,日子愈加艰难。那几年家乡连着饿死了很多人,所以我就带着妹妹离开了家乡,流浪出来。原以为别的地方或许有吃的,可是我们走过了许多地方,都只是看见许多同样饥饿的面孔。直到后来的一个夜晚由于长时间的饥饿与跋涉,体力过于疲惫,我和妹妹终于双双倒在了这条河堤上。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河堤下面沙地那边有着一片瓜田,而在瓜田边的田埂子旁正好有一间搭好的茅草屋子。于是,实在走不动的我们就在这里住了下来。好在在这个大荒的年代,这片地里总算还能长出一些个耐旱的瓜果,我们才得以度日,虽然谈不上吃饱与否,但终不至于颗米不进的饿着,在这里的日子已经过去三年。
去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一入春便开始融化。人们都说“瑞雪兆丰年”,大片融化的雪水既浇灌了饥渴的庄稼,也擦亮了人们蒙满灰尘的双眼——大旱似乎快过去了。然而,灾害在慢慢走远,妹妹的病却厉害了起来。
入冬的时候妹妹得了伤寒。我背着一大筐囤积起来的瓜果走了很远的路去村子里请大夫来看病。可是大夫却说:天太冷,暖了再去,小病可以拖拖看。但我还是把那一大筐东西搁那儿了,然而妹妹的病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显现出一丝好转。天一天一天愈加冷了起来,后来下了雪,很大很大,像鹅毛。妹妹说想看,我就扶着她靠着门看。她却要挣脱我,独自跑到雪中去。看着在雪花中亭亭玉立的妹妹,倒是有几分冬梅的味道。
妹妹小我6岁,生得水灵。很喜欢看她笑,嫩白的脸颊上透着红润,像朵桃花,都18岁的姑娘了。去年入春的时候,我还想着什么时候找个媒人说个亲,我不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朦胧中觉得女孩子大了就应该找个婆家好好过日子。这样的年代我指望不上能找到一个什么富裕的人,只希望找一个能够像我一样去疼她的人。她却一直不肯,说有我这个哥哥就够了,要一辈子都陪着我。我说她傻。她又说除非等我讨到了女人再想自己的事情。我从没有过讨个女人的想法,有妹妹就够了,要别的女人作什么呢?而且,我们没有钱,就靠瓜地里的那些东西过活,有剩余的就拉到离瓜田不远的村子里和村民们换点米粮和简单的生活用品,所以即使真要想讨个女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而今,妹妹原本就瘦弱的身子骨,愈发消瘦了一圈,连原本就单薄的袄子此时都无名地大出许多来,显得那么空荡。药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病却不见一点好。我心中顿时像爬满了成千上万只蚂蚁,坐立不安,万分焦急。于是决定再去请一次医生。
第二天我就又背着一大筐瓜果,踏着很深的积雪,向村子里去走。走路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温度,单薄的袄子被风吹得呼啦直响,破布鞋露出的脚趾头被冻得生疼直到麻木。原本下了必定请来大夫的决心,然而没想到的是,我又像上次一样空着两手回来了。不过这次大夫换了句话:我晚点就去。
这一晚就入春了,真的暖和了,大夫也真的来了,摇了摇头,留下了几包药,嘱咐了几句我还没有听清的话,就挥着袖子走了。
哥,我还会好吗?
会。大夫说吃了这几包药就好了。
妹妹笑的时候嘴唇发白。我赶忙转过身去,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哆嗦着把药从纸包里拿出来熬到沙锅里去。大夫摇头的时候,心一下子像坠上了一坨很重的铅,我有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但我依然尽力去做或许能挽救妹妹的事情,比如熬药。看着妹妹愈渐憔悴的面容,我每每蹲在门口抽旱烟的时候就想:人有时明明已经看到了无法挽回的结果,却依然要徒劳地去挽回,也许是白费工夫,却又不得不做。因为害怕失去,因为不能失去。每当妹妹问我怎么了的时候,我就赶紧抹去泪水,说是被烟熏着了,然后给她一张笑脸。我必须要让她在这不多的时日里感到快乐。然而心里的悲痛却浑浊得好像吐出的烟一样。
妹妹喜欢兰花,于是我就在一次去村子里换粮食的时候用两筐瓜果和一个女人换回了一盆并不茂盛的兰花。那是一个雨天。当妹妹看到我捧给她兰花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脸上洋溢起了久违的幸福的微笑。那么美丽,如同兰花盛开。但是她又哭了。我连忙伸手帮她拭去泪水,她哭着哭着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令我惊慌不已。她拉过我手,任凭泪水像雨水一样连绵不断地簌簌而下,然后哽咽着对我说:哥,你知道吗?其实我是多么希望看见你能讨一个女人,那样,我不在了,才有人陪着你。妹子,哥不要讨女人,哥要你就够了,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不会的,傻瓜。妹妹笑了,嘴角却是不断地咳出血来。她的身体似乎失去了本身支撑的重量,一下子伏到我的怀里去,呼吸急促。我开始大声地呼喊她,她却像聋了一般,只顾自己急促地喘息着,直到这种剧烈的喘息变得缓慢,到停止。我顿时就傻了,还没有反应过来,泪水就已经流了出来,越流越急促,像外面逐渐的雨一样。终于,我失声号哭起来。
人哭只是发泄心中巨大的无奈和悲伤。而天哭,则是一种灾难。我抱着死去的妹妹在河堤上坐了三天三夜,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等慢慢恢复理智的时候,看见了晴朗的天。我想起我们小时候一起看天的情景,心底清澄。我想,如果上天一定要让我和妹妹中的一个人离开,我依然会选择让她走,那样她就不用承受失去亲人的悲伤和一个人过活的孤单,她承受不起,所以我承受。
旱灾已经过去,村民们都开始忙作。在田地的边缘处我用所有囤积的瓜果和我所拥有的粮食为妹妹换得一块安息之地。我想,等到秋天的时候收成一定不错,那样就会呈现出一片金黄。妹妹喜欢麦田。这样她每年都可以看到,一直看下去。
我继续生活在那间茅草房子里,有人劝我搬到村子里去住,我拒绝了。这条河,这块地,这间房子,这里的所有都承载着我和妹妹这几年生活的记忆。有妹妹的气息和影子,我把它们当作妹妹。其实,亲人离开了自己,并不需要追随而去的。活着的人依然可以靠死去的人给自己留下的记忆继续活,那些记忆便是那走的人。活着的人可以让离开的人活在自己的心里,这样,其实大家依然在一起生活,所以,我不离开。
哥,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
我经常站在河边想着我们当时的对话。
日子依然在继续,因为我还活着。
转眼就到了夏天。这个年头似乎夏天就应该很热很热。
村子里的年轻小伙儿们很喜欢夏天,因为女人们在夏天总是穿得很少。
那天我在村口卖瓜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女人,听小伙儿们都喊她柳丫。
柳丫眼睛很大,水汪汪的像颗去壳出水的荔枝,鹅蛋脸,嘴唇轻薄,扎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子,笑声轻盈。
她从身边跑过的时候能闻到一股淡香,像春风轻拂的梨花。
村里那些痞子们对柳丫只敢在背后指点,说些下流话,却从不敢在她面前做些什么。后来才知道,她是村长的金枝。
不知道男人是不是一看见漂亮女人了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或是贪婪地打量。面对这个漂亮的女人,我有时候也会多看两眼。一边看她丰满的胸脯和腰臀,一边大口大口地啃香瓜。我忽然就想起了妹妹说过的话:哥,我多么希望看到你能讨个女人。我不懂得女人该是怎样一个讨法,尽管我朦胧中也会想像着和这个女人发生点什么,但我知道那是一种完全不可能的奢望。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漂亮的村长女儿会和我们这样低下的平民勾搭在一起。但她却真的和村子里的一个穷小子搭在了一起。起初并没有人知道,但是后来有人抓住了他们晚上在麦田里偷情。
她说他们彼此相爱。爱?什么是爱情,我不懂。我更加不太清楚在这样一个肚皮都填不饱的年代会不会有爱情。我想,那个男人所谓的爱她也许和我们想和她睡觉是一码事吧。
他们被抓住的第三个晚上,我在沙地上看到了一个人影。走近的时候才看清楚是她,柳丫。
她披头散发,脸颊红肿,有青色的淤块。
她说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过一会儿他也会来,然后他们会坐船到对岸去。我向河边望去,确实是有个摇摆的影子在河面晃着。
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她带到了瓜地里,拿了张凳子给她,然后又给她开了一个瓜。天空很明朗,星光闪烁着她的眼睛。但这闪烁的不是欢喜,是惊慌不定。
我靠着门蹲着,看了看柳丫忐忑不安的神情,然后抽起烟锅来。这个铜烟锅是爷爷留下来的,我一直带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抽起烟锅像个苟延残喘的老人。
柳丫急促的呼吸使胸脯此起彼伏,看上去像河中的浪水。有一刻我忽然很想扔掉手中的烟锅,扑上去然后把她压在地上和她做那个男人和她做过的事情,但我没有,因为当我抽完一锅烟的时候,那个男人来了。
然后我借着灰暗的光亮看着他们划着小船向对岸去了。星光照在河面上,有凉爽的夏风夹着热气拂过,波光涌动。他们并没划出多远,村长就带着一群人赶来了。
我已经回到瓜地上,那群人匆忙而吵嚷,然后我听到了几声枪响,跑了过去。我看见小船上倒下了一个人,一头栽到河里去了。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人影,我判断是那个男人。然后,我看见柳丫惊慌失措地在船上摇晃着身体,那个男人在水里挣扎,但是没折腾几下就消隐了痕迹。突然扑通一声柳丫也跳了下去,又是一番浪花飞溅之后一切终归于平静,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有那只小船还在河中轻轻摇曳着。
第二天清晨,在村长伤心欲绝的哭声中,柳丫和男人的尸体在偏于下游的地方被打捞了上来。
我点燃一锅烟,然后蹲在门口,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发呆,心中涌着不可名状的落寞与伤感。
朦胧中,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叫爱情,也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其他同样想和柳丫睡觉的男人都没能如愿。原来爱情不只是想和她睡觉而已,还要把她带到对岸去,即使带不到对岸,也要肯为此付出生命。
日子依旧平淡无奇地过着,我似乎是在等待一个能够带我或者是陪我到对岸去的人,然而久久没有出现。令人意外的是,对岸却过来了一个人,一个看上去年岁比我大的女人,在入秋的时候。
那天太阳不大,还算暖和,但风已经开始凌厉,我是踩着几片落叶回家的。时值下午,今年的叶子似乎落得很早,刚入秋,风一吹,就开始哗啦啦的了。
到家的时候,我看见木门开着。可我记得早上出去的时候是关着的。当我站到门口的时候,昏暗中我看见了一个趴在桌子上狼吞虎咽的女人。
那个女人留着齐耳的短发,大眼睛,弯弯若月的眉毛。土布衣服,棉布裤子。一双布鞋,可以看见有一只露出了脚趾头。看她的样子应该很多天没吃什么东西了。鞋子很湿,我想大概是早上就出来了的,因为那天早上的雾很大。
我看着女人大口大口地吃我昨天的剩饭,并没有说什么,像往常一样我把板车上剩下的筐子抬进屋来。然后从一个篮子里拿出了两个香瓜,洗干净后自己掰开了一个,另一个给了她。
女人同样没多说什么,吃完了只是抹抹了嘴。
沉默片刻,她突然问我:我可以住这儿吗?
看着她略带游移的目光,我没有拒绝。
可以。
有时候生活中是会突然出现一些人,坏人或者是好人。认识或者是不认识的人。但我知道我面前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人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所以我收留了她。
晚上我用很厚的草席在地上打上了地铺,她去睡那张木床,我们很久都没有睡着。于是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我们开始说话。
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几天都没有吃东西,早上在对岸坐船过来。
为什么要逃?
不想嫁给一个人。
为什么?那个人不爱你吗?
不,是我不爱他。
难道他不愿意为你去死吗?
他愿意,但是我不爱他。
这个女人使我想到了柳丫,一个想逃到对岸去,一个逃了过来。一个是因为想和一个人在一起,一个是因为不想跟一个人在一起,而且她还是不想和一个既愿意和她睡觉又愿意为她去死的人在一起。对爱情这个东西我又开始困惑了。
我想你应该比我大不少的吧,还没有男人吗?
没有,别人都喊我英子。你叫我英姐吧。
后来我就一直喊她英姐。她始终都没有告诉我她到底多大,所以她到底是不是比我大,我也不知道,只是面相上的感觉而已。女人对年龄似乎都很敏感,因为女人爱美,她们怕老。女人老了,似乎就没有男人愿意和她们睡觉了,也就不爱她们了。但这都是我自己想的,因为我至今还没有过女人,没吃过葡萄的人,并不真懂得那个酸味的。
今年的秋天收成确实不错,麦田里一片金黄。我带英姐去看麦田,也是去看妹妹,陪妹妹看麦田。我选了一个黄昏,拉着板车,踩着松软的泥土,感觉惬意。英姐就坐在车上。
她笑的时候,很美。和柳丫笑出来的是不一样的美。柳丫是一汪荡漾的春泉,英姐就是这金黄的麦子,饱满丰实,是一种成熟。
英姐来也算有段日子了。她跟我一起种地,出去卖瓜。别人见了都说:瞧,这个外来人还讨了个女人哩。她从来不多说什么,有些人以为她是个哑巴。但我知道她不是,也许她觉得有些不存在的事情是无须解释的。有时候我也会错觉她是我的女人,有她的日子过得确实很实在。有笑声,有惆怅,有人味儿。我开始奢望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怎么还不停车呢?
带你去见一个人。
当把车停在妹妹的坟旁的时候,英姐的眼神闪着疑惑。
她就是我妹妹。
英姐用手把头发别在了耳根后,坐下了,然后抬头望了望我。
坐下陪你妹妹一起看麦田吧,你不早就说要来的吗?
我挨着她坐下了。
应该是坐了很久,可是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们的眼神好像都很迷惘。望着一望无尽的金黄。我的心一下子平静起来。
记得春天的时候还和妹妹说好要一起来看这片金黄,那时候虽然有预感会和妹妹以这样的方式一起看,但是不曾想到会同时陪着一个突然出现的女人。生活或许就是这样,有些事情可以想到,但还有很多就不能。
我转脸看了看英姐,发现她确实是一个很美的女人。我不知道这么美的女人到了这个年纪为什么还会没有男人。或许她的心中和我一样对爱情这个东西有着太多的迷茫吧。我不知道她的过去,可我突然很想去争取得到她的未来,即使得不到,也许可以得到她的现在。想到这儿的时候,我的脸忽然像天边的烧云一般滚烫起来。
英姐,该回家了。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我站了起来。
再坐一会儿吧。英姐低头玩弄着麦穗,没有走的意思。于是我又坐下了。
记忆中我们后来还是没有说话,直到天黑。后来我就说了一句话:你能做我的女人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很快,呼吸急促。我不清楚妹妹所谓的讨女人是不是就这样讨的。在我还没能平息下来的时候,她就猛地用嘴巴堵住了我的嘴,然后我感觉到了她舌尖的狂热。那一刻,我感到无比的灼热,而她也同样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接着我解开了她的衣服。我们的身体纠缠得很紧,在麦田里打滚,满身麦子和灰尘。再后来我记得我真的看见她的下身有血,然后我相信她真的没有过男人。因为听村子里的那些痞子说有过男人的女人不会流血。其实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只是因为有过男人的女人都开始逐渐变得冷漠。在我看来,一个冷漠的人流不出艳泽的血液。
那一晚之后,我觉得英姐应该已经是我讨到的女人了。没有几天我便拿着一块铁去找了村子里的铁匠,我问他可不可以把那块铁打成一个能够套在手指头上的圆圈。记得小时候看见女人结婚时手指头上都戴着那么一个东西,于是我想给英姐做一个。
那小小的铁圈看上去很粗糙,我却花了不少可以换米粮的钱。
可是那天晚上英姐走了,我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不等到我的铁圈就走了。也许她终于想通了岸这边其实并不比岸那边好,但她走了,我手里捏着那个小铁圈看着河中的小船慢慢地划远。有一刻,很想跳下河去追,但最后还是回到了茅草屋里抽起了烟锅。
我想不属于自己的女人即使拥有了她的“现在”,也还是把握不了她的将来。把小铁圈往桌子上一搁,想想罢了,也许有一天她还会回来。
入冬的时候,我特别怀念妹妹,不断地回想我们去年冬天在一起生活的情形。我每天晚上都会给她讲故事,然后陪着她慢慢地入睡。我还会陪她看雪花。只是她病得厉害,我一直心疼。
又是一个雪天。我想,应该去看看妹妹了。在妹妹的坟旁,我发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雪积地还不是很深,遮掩了她的头发。我在那儿盯着她看了很久,还是把她捡回了家。
她已经冻坏了。我倒出了一盆热水,给她全身都洗干净后,用不太厚的被子给她紧紧地裹着,她还是直打哆嗦,然后我用生了一小盆火放在床前给她烤着。
这个女人应该小我很多。生得白嫩,却是一个傻子。她的眼睛一直都在四处张望,惊慌不定。如果不是冻坏了,她一定会挣脱我。等暖和一些了,我给她食物。她一边吃一边痴愣地笑,还大声地说,好吃,真好吃。
一锅烟抽完的时候我决定收留她过这个寒冷的冬天,给她娶了个名字,傻妹。
人们都鄙弃傻子,说傻子傻。其实我觉得傻子并不傻,只是和我们思考的方式不一样而已。他们够简单和直接,直入事情的本质。比如如果不给傻妹吃的,她就不会帮忙做些简单的事情,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我让她做的事情。可是很多人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为别人做事,比如村长身边的那些人。
其实傻子也有傻子可爱的地方,只要不饿着,不伤害她,她就总是会笑。她不会有什么烦恼。她要想的事情就只有吃饭和睡觉。而我却总是闷闷地抽烟。我有太好的记性,所以我会想起妹妹,柳丫和英姐。我也有着太好的头脑,所以我总是会为我什么时候才能讨到个女人而困惑。
傻妹说不上几句有头绪的话来,但是可以慢慢地教。于是我像教一只八哥一样教她说三个字:我爱你。其实很多时候我又会觉得这很荒唐,因为从她嘴里说出这三个字实在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我多少还是能求得一点点心理上的安慰,因为实际上我也并不真懂得那三个字的含义。
当傻妹学会流利地说出那三个字的那天晚上,我让她做了我的女人。她没有任何的反应,仿佛一具生冷的器皿。然后披头散发,衣服不整地绻在床上玩我给英姐打的那个小铁圈。我抽了一锅烟,把那个小铁圈套在了傻妹左手小拇指旁边的那个指头上。给她拿了个瓜,哄着她说:傻妹,以后不许取下来。
她不停地点头。好,好。
后来我就真的把傻妹当自己的女人养着。起初我还让她做点简单的事情,后来我只管要她跟着我。这个女人虽傻,但是我需要她,不能失去她,所以得看管好她。
我带她一起去看过一次妹妹。我对妹妹说:妹子,你不是说要哥讨个女人么?哥给你带来了。
然后我就点烟锅,冒出浓黑的哀愁。也许我不应该嫌弃她傻,虽然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却愿意为了保护我而和村子里的恶狗拼命,她同样不会在某个我无法预料的夜晚一个人坐船到对岸去。
又是一年春天。
我站在融雪之后的麦田地里想很多的事情。想春天的时候说要带妹妹秋天一起来看金黄的麦子;想夏天的时候柳丫在这块田里选择了一个男人;想秋天的时候和英姐一起度过的那个黄昏和销魂的夜晚;想冬天的时候带傻妹来看妹妹,她却听不懂我的语言。最后一口烟我吸得很深,然后用力地吐出来。最后,我认为这就是命。一阵春风从妹妹的坟头吹过,清寒而温润,仿佛是妹妹的手一般柔适。我听见风中想起轻微的簌簌的声音,仔细听,好像是妹妹的轻言细语一般,好像在说:哥,你终于有人陪伴了,离开吧,离开这个地方,到对岸去。我不清楚这冥冥之中的臆想意味着什么,但竟然真的符合了我此时的心迹:是的,妹子,哥是想离开了,带着傻妹,到对岸去。
于是,我决定离开这块生活了四年的土地。
一天清晨,河边从对岸来了一条不大的蓬船,说要到河的上游去。我问那个掌船的老人,可不可以到对岸去,他却说不想去了。然后那只船在河边停了三天。
第一天我蹲在茅草屋的门口抽了一天的烟锅,看着天空云朵摆摆。什么都没有想,什么也都想不起来,只是发呆。只是跟自己说:既然老人说不想去对岸了,那就不去了。
第二天我开始修葺茅草屋子,而且修好了屋子一些坏掉的用具,然后我还整理了瓜地。我想:也许有一天英姐还会回来。
第三天,我什么都没干,陪着傻妹靠在门口盯着她那手指上的铁圈看了一整天。
第四天一早我就简单地收拾好了衣服和盘缠。
上午站在河堤上抽了半天的烟,中午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挂在屋子里的那盆吊着的兰花,下午就拎着那盆兰花去了妹妹的坟头。
站了一个下午没想好该把兰花放到哪里。最后挂在了一棵树上。
天黑的时候我说了一句话:妹子,哥走了。
晚上坐在船上和老人一起看了很久的湖水和月亮,我很奇怪船上只有我们三个人。
你等我等了三天?
不是等你,只是在等一个上船的人。
对岸有些什么?
一片沙地,一个河堤,一片小树林,一片麦地,一个村庄。
我终于明白其实对岸和这边并没有什么区别。老人说他入秋的一个早上载过一个女人过来,后来有个男人每天都站在对岸等她,后来她又让他把她载了回去。
于是我开始放弃英姐会回来的想法,既然岸这边和岸那边没什么区别,她没有什么理由不和那个一直等着她的男人在一起。而我,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女人。也许,我只是想她道个别。那么修葺好的房屋和田地就留给下个经过这里的路人居住好了。我知道,以后每天都会有很多人经过我们,而我们同样也会经过很多人。
你为什么要等三天。
等道别一个已经离开的人。
有些人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
也许是的。
我这辈子在这条河上载了许多人。有的人是想寻一个人,有的人是想躲一个人,有的人奢望对岸会有彼岸没有的东西,有的人只是厌恶,也有人还在等。那么,你呢?
我?不知道。我一把搂过傻妹,看了看河堤,接着向麦田的方向看了看。再看一看面前的河水和那遥不可及的对岸。最后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叹了口气,轻声答道。
我想,如今我只是需要去记住一些人,忘记一些人,再守护好一些人。
那,我们走吧。
等到清晨的时候,我闭上眼睛迎着朝阳,温暖跳跃在眼皮上。慢慢睁开眼,和煦的春风中似乎又看到了去年那片金黄的麦田和那些因着生与爱而踯躅且幸福的脸。
然后,老人起桨向河的上游划去了。
[本帖已被涂草214于2007年10月22日21时17分10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