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豳风"的七月,是一首关于农事的民歌。一年四季很分明,什么景致,干什么,说得很清楚。比方描写昆虫:"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蝗虫弹动有力的大腿,纺织娘振动羽翼鸣叫,七月它们在野外,八月它们在屋檐下,九月它们跑到屋内,十月蟋蟀就会钻到床下。很细致,很具体,很形象。 可我不明白,"八月在宇",宇,是屋檐啊!纺织娘跑到屋檐下做什么去了?不会鹊巢鸠占吧?量体裁衣,量身建房,这些名虽叫纺织娘却不会织布的小虫子,它们不会用人类的屋子作厂房吧?不会去偷窥吧?万物都有自己的生活本能,有些事情不用学习也会做的。会不会是为了生存,托庇于人类的余荫? 我在东莞的日子,多少有些纺织娘的境遇。 去东莞是潜意识中的好奇心理驱使,人最难控制的就是那种好奇,我也不例外。 我憧憬那里的热带气候,四季如春,春暖花开,开心四季。 花开四季我看到了,但不是开心四季。 当你被烈日熏蒸得昏昏沉沉的东南西北都辨不清的时候,你开心么? 当你脱光了衣服,却不是想着做爱,而只是为了摊在电风扇下想驱走热魔,你开心么? 当你终日穿着汗湿的衣服,湿透的衣服把你肉色的皮肤暴露在办公室里异性们的眼球下,你还开心么? 狗娘养的,你还真的得开心,那是因为在东莞。 在幼儿园的门口,老板为我们租到了二楼的一个房子,两室两厕一厅,很宽敞。老板怕屋子小了,我们住不惯。美中不足的是房主不允许在墙上打洞安装空调,老板无奈,只好准备过些日子买一台冰冷立式空调。 当晚,管后勤的副园长为我准备了一台电风扇,这时正好老师宿舍的一台风扇坏了,我就让她们用了去。我想,就一晚上该不会有什么事吧?热就热点吧! 没想到那一夜,刚躺下,我还有所保留,身上只留下背心裤衩。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干脆脱了个上下无根丝儿,按老家伙的说法就是"一级睡眠"。 没想到,汗照样出,湿热闷得你难以入睡,还增加了动物骚扰,两个人的房间,黑夜里噼里啪啦掌声不断。在东莞猛蚊的进攻下,我们身上很快就成了丘陵地带,无论是坦露的还是隐私的地方,无一遗漏。无奈,我们只好由主动进攻进入被动防御,将身子用毛巾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鼻子以上。防御的面积缩小了,蚊子的死亡几率迅速升高,很快,敢把头部伸出来,舒舒服服地大喘几口气了。偶尔传来几声蚊子的嗡嗡声,还没等接近诱饵--我们的那两张脸,很快的就会被啪啪两掌击落。 渐渐的,我们终于入睡了。 我是在老家伙为我盖被中惊醒的。我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不睡?困死我了。"老家伙说:"你真行,蚊子这么咬,你还能睡得着?"老家伙一说,我突然觉得身上痒得不行,用痒痒耙不解痒,用手指挠,还不解痒,老家伙两手齐上帮着挠,身上有些火燎燎的疼,可还是压不住那种痒的感觉。最后用肥皂沫涂了蚊子叮咬处,才减缓了痒痒。 我突然想起那台电风扇,做好事也要有代价的。 那夜后,每晚我就将电风扇打到最大档,然后以"一级睡眠"方式,躺在风口浪尖上,想象着那些凶猛的蚊子在风中折断翅膀,碰撞墙壁所发出的哀鸣,享受着虽热而不痒的没有蚊子的惬意的夜晚。 在东莞,时时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尽管东莞的外地人很多,东莞的地方政府也亲切地称外来打工的人"新莞人",可我仍然觉得别别扭扭的。大家本来顶着同一片蓝天,踏着同一块土地,不应该分什么彼此,越是人为地分类,越是体现了地域歧视。新的也好,老的也好,现在大家不都是莞人么?为什么不统统称为莞人呢?如果是平等的,为什么东莞政府里没有所谓的"新莞人"加入呢?管理百分之七十都是外来人口的城市,显然仅凭当地人那点能力,智商,水平是远远不够的。而那些外出打工的人群中,很可能藏龙卧虎,经过公平竞争,选拔行政管理人才也不是不可行的,反正都是中国人,不会有人说你们卖国的。 到东莞刚落地,已经在这里干了十年的老板再三嘱咐我,这里的人不好交,怎么处也处不出感情来,不是东北,要我小心。还说,这里的干部太黑,只认钱,不认人,干什么都现把现了得,一把一利索。我有些不信。 我说一件真实的事。 刚到幼儿园,就接受了东莞市政府的"申绿"验收。"申绿"就是申办绿色幼儿园,简称"申绿"。幼儿园所在镇政府文教办通知幼儿园迎检,特别指出本次迎检单位只有三家,两家幼儿园,一家小学,都是外地人举办的。文教办的工作人员说,检查期间,受检单位要负责检查组的早餐,午餐,午餐后休闲(点明要洗脚和按摩),还要送红包。我在的那个幼儿园是原园长负责接待的,检查组竟然要她去陪酒。 我惊骇。这在东北,绝不会出现的事情,在这里竟堂而皇之地摆在桌面上,真不可思议。 还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检查组的人们在接过我们递给他们的红包时,竟然当着我们的面清点红包中的钱!无耻呀,无耻,无耻到了极点的东莞的政府官员们。 东莞给我的印象,它是个暴发户。它很有钱,很富裕,有用金钱制造出来的繁华;同样,它还没有摆脱暴发前的那种猥琐,愚昧,落后,当然由于文明的缺失,金钱制造更多的是罪恶。 东莞的交通很奇怪,我在的那个石排镇更奇怪。全镇只有几条干路上通公交车,其他支路乃至胡同都靠摩托车代步。摩托车抢劫案在广东屡禁不止,成了地方政府的一块心病,于是各地争先取缔"摩的"。在石排镇摩的更是猖獗,拒载,敲诈,抢劫,殴打乘客屡见不鲜。一次从幼儿园到宾馆,我搭乘了一辆摩的,讲好了三块钱。到宾馆门口我递给他五块钱,没想到,他接过钱,装进摩的上的铁皮箱里,加油就跑了,简直就是在公开抢劫。在东北我可以拽他的脖领将他拉下车来,可这里是东莞。 有一位同事,家住离东莞一百多里地的惠州市,一次打摩的回家,半路上摩的拐进一个荒凉的小路,在一片蕉园里,同事不仅被洗劫一空,还被暴打了一顿,因为她向摩的司机索要回家的路费。 回家后,有几位朋友来看我,他们中也有到过东莞的,提到在东莞的日子,他们都感慨不已,心有余悸。一位朋友说,他在东莞时,经常出汗,腿裆都烂了,差点没要了命根子。 我不由得暗暗庆幸:阿弥陀佛,幸甚,幸甚,保住了命根子就算是对老家伙的最好交待了。 我终于没能够等到老板给我们买冰冷立式空调的那一天。 ※※※※※※ 【遥想当年】个人文集 [本帖已被单纯女人于2007年8月30日14时19分29秒修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