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廿一行
    
    人们不要用愤怒，而应用大笑进行杀戮。起来吧，让我们杀掉这沉重的精灵！
    ——尼采《论阅读和写作》
   
   
   
    A、上帝死了
   
    尼采在《快乐的科学》第三卷第125条中，借那个大白天手提灯笼寻找上帝的疯子之口，提出了“上帝之死”后人类的13个重大问题和生存困境：
   
    1、上帝到哪里去了？我老实对你们说，我们杀了他——你和我！我们都是凶手！（我们自己杀死了上帝？）
    2、但我们是如何犯下这桩案子呢？我们又如何能将海水吸光？是谁给我们海绵而将地平线拭掉？（人如何废除了超感观世界的？）
    3、当我们把地球移离太阳照耀的距离之外时又该怎么办？它现在移往何方？（当神圣之光移离地球，世界会怎样？）
    4、我们又将移往何方？离开所有的太阳吗？我们会一直坠落下去吗？向后、向前、向旁侧，全方位地坠落吗？（我们会陷入彻底的虚无主义吗？）
    5、还存在一个上界和下界吗？我们是否会像穿过无穷的虚幻那样迷路呢？（我们将成为精神无家可归的人？）
    6、那个空虚的空间是否会向我们哈气呢？现在是不是变冷了？（荒诞的虚无感会把我们压垮吗？）
    7、是不是一直是黑夜，更多的黑夜？在白天是否必须点燃灯笼？（上帝已死、诸神远遁的世界黑夜时代？）
    8、我们还没有听到埋葬上帝的掘墓人的吵闹吗？我们难道没有闻到上帝的腐臭吗？上帝也会腐臭啊！（人类贫困到连上帝已死都察觉不到了吗？）
    9、上帝死了！永远死了！是咱们把他杀死的！我们，最残忍的凶手，如何自慰呢？（漂泊无根的人何处寻找精神寄托？）
    10、那个至今拥有整个世界的至圣至强者竟在我们的刀下流血！谁能揩掉我们身上的血迹？（人类彻底失掉了灵魂的审判者了吗？）
    11、用什么水可以清洗我们自身？我们必须发明什么样的赎罪庆典和神圣游戏呢？（人类如何重创价值，克服彻底的虚无主义？）
    12、这伟大的业绩对于我们是否过于伟大？我们自己是否必须变成上帝，以便以人的姿态显出上帝的尊严？（上帝已死，大地上是否呼唤超人出现？）
    13、教堂若非上帝的陵寝和墓碑，还算什么玩意呢？（现代信仰化的宗教无非丧失实质的形式？）
   
    而尼采在文中的结论是：“从未有过比这更伟大的业绩，因此，我们的后代将生活在比至今一切历史都要高尚的历史中！”在尼采看来，上帝之死意味着：人之自由生命的解放。从此，人将可能超越自身，向着拥有强力意志、酒神精神、主人道德的超人进化。
   
    从20世纪文学和思想的实际来说，“上帝之死”引发了虚无、迷惘、荒诞、颓废；引发了更多的批判、怀疑、大笑和杀戮；引发了迷宫、游戏、创造和多元；引发了命运的抗争、欢狂和沉醉。
   
   
    B、大笑着去杀戮
   
    然而，在疯子历数了诸多重大问题之后，尼采继续写道：
   
    疯子说到这里停止了，他举目望听众，听众默然，异样地瞧他。终于，他把灯笼摔在地上，灯破火熄，继而又说：“我来得太早，来得不是时候，这件惊人的大事还在半途上走着哩，它还没灌进人的耳朵哩。雷电需要时间，星球需要时间，凡大事都需要时间。即使完成了大事，人们听到和看到大事也需要假以时日。这件大事还远着呢！比最远的星球还远，但是，总有一天会大功告成的！”
   
    我们由此看出，尼采在百年之前，即已不无孤独地意识到，自己来得太早，人们还远没有意识到上帝之死（不仅仅是实体的上帝之死，更是精神的、形而上的、一切领域的上帝之死），他那惊人之语无法不被人们嘲笑和视为癫狂，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但是他对摧毁超感观世界，重估大地上的一切价值，肯定生命意志，宣告超人的事业却如此坚定不移。而他第一件要做的大事就是：与一切抹杀、压抑、削弱生命意志的沉重之物毫不妥协地抗争：
   
    当我看见我的魔鬼，我就觉得它严肃、彻底、深沉、庄重。它是沉重的精灵——因它之故，万事万物坍塌了。
    人们不要用愤怒，而应用大笑进行杀戮。起来吧，让我们杀掉这沉重的精灵！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从此，“上帝之死”、“重估一切价值”、“虚无主义及其克服”成为笼罩整个二十世纪的哲学主题，二十世纪乃是尼采所开启和预先占有的世纪。它们作为最大最急迫的时代主题仍不知要持续多少时日？我们看到，二十世纪的一些思想家们以有声、无声的方式继承着尼采的大笑和杀戮。例如巴赫金的狂欢诗学；例如巴塔耶的狂喜和僭越；例如德里达犀利的解构之刀……这些形形色色的、冷的、热的、有声的、无声的大笑（杀戮）无非是继续传扬尼采那大笑的闪电，传扬那惊人的大事——（一切的）上帝已死！
   
   
   
    C、创造者的意志
   
    尼采说：“上帝及其故事是一个纯粹的虚构”。上帝所拥有的一切，原本是人自己让渡出去的，现在人必须将那让渡给上帝的一切重新归还人自己，归还生命本身。就这样，尼采以“极端虚无主义的诚实宣布‘上帝死了’”。由此，尼采摧毁了一切彼岸世界、先知、超感观事物，完全肯定了大地之上人的价值。人类的未来有赖于生命意志的高扬，使尘世进化为超人的尘世。所以他强调快乐、强调创造、强调奋发向上的意志。
   
    在我们，不跳舞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凡是不带来欢笑的真理我们都称之为虚伪。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在尼采看来，上帝之死乃是生命的胜利。从此，人不再有任何超验的本质和目的，也没有任何超验的罪恶及赎罪的责任。人的行为全由自己决定、自己衡量。人的本质是未定型的，人类可以自由创造自己的本质。人类也应该好好地利用自己的未定型，塑造出更健康有力的人性——超常人格。与此同时，大地上的一切价值，善恶都没有先天的超验的标准，一切都等待着拥有强力意志的人去评估和设定：
   
    你们当中有谁既会大笑又已高升了呢？
    攀登最高峰的人取笑一切悲剧和悲伤、严肃的态度。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在尼采看来，精神存在着三种变形，在这样一个充满压抑、衰弱、沉重之物的世界，精神首先应该变成强大的、有负载能力的骆驼；然而骆驼还不能批判和创造，于是精神又要变成敢于否定、冲破、毁灭一切旧价值的狮子；然而狮子也不能创造，于是精神又要变成集破坏和创造于一身的孩子。创造者的精神在经历三种变形的求索之路上，必然要经受嫉恨、冷眼、人世的孤寂，但是他最大的敌人却是他自己，创造者乃是拥有伟大的爱和蔑视，超越自己而创造、而毁灭的人：
   
    孤寂者，走通向你自己的路吧！你的路从你身边通过，从你的七个魔鬼身边通过！
    对于你自己，你将是异教徒、巫女、预言者、傻子、怀疑者、非神圣者和恶汉。
    你必然要在你自己的烈焰中焚毁你：倘若你先不变为灰烬，你怎能更新呢！
    孤寂者，你走创造者之路吧：你将从你的七个魔鬼中为自己创造一个上帝！
    ——尼采《论创造者的道路》
   
   
   
    D、善于跳舞的神明
   
    尼采思想的复杂之处在于：他在摧毁一切超感观事物的同时，却又提出了绝对的、无条件的永恒轮回。与中国古代永恒轮回乃天道运行之天命性规律不同，尼采认为永恒轮回的存在没有任何超验的意义。仅管如此，无意义的永恒轮回仍然危胁着尼采苦心创立的强力意志世界。如果按照他自己创立的世界永恒轮回的原则，那么，世界的堕落和厄运便成了必然，被他批判推翻的东西又会在一定时候复活和重来；如此，批判又有何必要？因此，永恒轮回的思想一直纠缠着尼采，甚至使他感到了恐惧。
   
    在尼采看来，永恒轮回乃是生命最沉重的负担，人类世界无可逃避的悲剧。那么，强力意志又如何能改造世界，使它向着超人的世界进化？“一切是空，一切相同，一切完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们无法改变永恒轮回重压下的人类世界，但是我们将可以改变“意志世界”。尼采在1881年9月《致盖斯特》的稿件中说：“如果人类没有给过欢乐，我将自己创造欢乐。”那些否定大地，否定人之生命快乐、追求虚无的彼岸和超验事物之沉重世界必须被废除，我们将用强力意志为自己创造和组建一个充满欢乐的世界。尼采独特的世界观：面对无意义的永恒轮回的世界，人应立足大地，创造自我欢乐的强力意志世界。
   
    现在我们看清了：尼采的强力意志并非在宣扬一种弱肉强食、生存竞争的庸俗世界观，并非在鼓吹任何低级的自私、泄欲和邪恶。强力意志必须健康、充盈、欢乐而原美，它乃是志于最终改造人类的精神境界（意志世界）。强力意志自我创造欢乐的世界关涉着一种艺术的沉醉人生和悲剧美学的自由精神。这自由精神的四重奏意味着：清醒的怀疑和批判；孤独的审美和超越；在审判中对外观世界的梦幻体验；在艺术化中对世界本体的投入与沉醉。而将此四重合奏的人便是大地上的自由人。自由的人将为自己开启酒神——“一个善于跳舞的神明”——狂欢的境界。自由的人通过大肯定和大轻蔑，大创造和大毁灭，通过创造意义的行为，不断地自我超越，超越人生之痛苦、虚无和泥泞。（参考海德格尔《论尼采》）自由的人敢于面对永恒轮回的重负，用大笑和杀戮，创造和狂舞赢得真实的大地；自由的人从容地迎接和归属于永恒轮回的毁灭和新生之域。
   
    当我的道德是舞蹈者的道德，当我常常舞动双脚在金碧辉煌的狂喜中跳跃：
    当我的恶是一种欢笑的恶，产生于玫瑰花山坡和百合花丛。
    ——因为一切恶都麇集在笑里，恶通过笑的极乐而被宣判为无罪，反而神圣：——
    当我的始末是使一切沉重的变成轻松的，一切肉体变成舞蹈者，一切思想变成飞鸟：真的，这就是我的始终如一！——
    噢，这时我怎能不热望永恒，不热望戒指中的婚戒——轮回之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