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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天永隔故人情
林海音 1985年5月,我们收到一封陌生者罗忠镕先生的来信,寄自西柏林的自由大学。信是要我们转给《高山青》作词者、诗人邓禹平的。这时邓禹平已经二次中风病倒,在耕莘医院住一阵后转到空军医院了;而且这一次病得不轻,可以说已经成植物人了,无论如何,要他亲自看信是不可能的,念给他听的话,也不知是否有所感应。信大致是这样写的: 禹平老友: 多年不见,别来无恙!我最近应邀到西柏林。今天有幸见国立台湾大学外国文学系的齐邦媛先生,我即向她探问你的情况。很巧,她说她虽然未见过你,但却对你很熟悉。并谈到过你最近获奖,还重新出版了你的诗集。作为老朋友的我,得知你这些成就,怎不万分高兴呢?欣喜之余,我谨向你表示衷心的祝贺! 此外,齐邦媛教授谈到你身体欠安,这又令我担忧。望你善自保重,好好保养,早日康复……听齐教授说你的诗作,文情并茂,早已脍炙人口。我想如果我能有幸读到,定然感慨万端。但不知能否惠赠一册否?说不定我还能将其中的某些诗作谱为歌曲,这对我们过去的深厚情谊,倒是一种很好的继续…… 禹平虽然不能阅读此信,我们仍然交给他的热心的(小朋友)钟光荣先生,请光荣带到医院,在病榻旁邓禹平的眼前一晃,看看他有什么反应吧!另方面既然罗忠镕先生要禹平的诗集《我存在,因为歌,因为爱》,便让祖丽航寄一册给他,并大致告诉他,禹平二次病倒的情形。 七月下旬,我们又收到罗忠镕先生给祖丽来信,这位与禹平从小在一起的同乡、同学,得知禹平已无法和他通信,在热泪盈眶下读了禹平的诗集后,不禁写了这封怀念老朋友的长信,报告一些我们所不知的禹平的早年生活情况,我认为这封信是值得公开给禹平的朋友们一读的: 来信提及邓禹平诗集《我存在,因为歌,因为爱》均已收到,非常感谢!诗集版本精美绝伦,特别是楚、席二位先生的画,和诗境水乳交融,确实不可多得。像这样的版本,即使不是禹平的诗集,我也会爱不释手的。 读禹平的诗,真是万分兴奋,没想到此次柏林一行竟能一亲故友心声,这不得不感谢你和齐邦媛的热情相助。禹平的诗的确可说是用心血写成的,感情之真挚,情调之凄婉,每读都不禁使我热泪盈眶。当然,这里面还掺杂着我本人过去和他交往的许多回忆,也有很大关系。我想,禹平虽遭不幸,但他的诗集能广为流传,对他来说也是大幸了! 禹平的过去,我想也许许多友人恐怕不一定知道,因此我准备在这里简单地谈谈。他出生在四川省三台县塔子山乡。他的父母我未见过,因我虽然也在三台县出生,但我和他不一个乡。1939年他在三台县县立初级中学上学时和我同班。因他和我都非常喜欢文艺,所以便十分要好。那时他在绘画、音乐、诗歌上都表现出相当高的才能。我们经常在一起画画,唱歌并谈论文学作品等。他还和我一直在班上主持壁报,这在学校里还颇有影响。虽然我同他简直是开影不离,但我们俩人的性格却很不一样。比如他交游颇广,我由很少和他人交往;他在体育上十分出色,是班上的篮球健将,我则连球也不摸……从他的诗上看来,他在爱情上后来也一直不如意。他初中毕业后又和我一起考入三台高中。但他未念完一学期即离开三台到重庆考入了中国电影制片厂。这之后,我们一直通信,而且书信来往很多。 他除了做电影演员外(仅演过一些配角),还做话剧演员。我念完一年高中即到成都考入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学小提琴,两年后又入重庆国立音乐学院。这期间我他又见面了。因学院在青木关,离重庆市区有一百多里,所以不能时时见面;不过,我每次去重庆都住在他那里。这时,他和过去的一位中学同学恋爱(注:中学同学即白玫)。记得我去重庆时,她正好也去,我还同禹平一道去车站接她。前年我还曾见到他这位女友,她还问起禹平。 禹平曾私下里同我谈起他在中国电影制片厂并未受到重用,心里很不痛快。比如未让他演过比较重要的角色,甚至让他干些杂务,如道具等等。我也曾劝他离开那里去报考艺术学校,但他却始终未下次决心。 抗战胜利后,他到了上海(1946年),随即我也到了上海,这时我们又经常在一起了。虽然后来因为大家都很忙不常见面,倒也到他那里去住过几次。刚到上海时,我们俩人都突然对写诗发生了浑厚的兴趣,那时我们都写了不少诗。可惜我的已全不在了。我想他那时的诗也不复存在了。要不看看那时的一些天真而幼稚的想法倒也有趣。他在上海也不太得志,仍然干些杂务,当时由于我和家庭断绝了经济联系,生活很困难,他还时常给我以资助。虽然他也并不十分充裕。我最后一次去见他还是1948年秋,学校放假后我还到他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不久我离开上海。记得我向他告别时,他正在摄影棚,那时他做《武训传》的场记。当时我也仅向他一人告别,他还坚持给我一些旅差费,以免旅途发生困难。这种情意也确实令人难忘。后来我回到上海时,即向电影界人士打听禹平的下落,得知他已去台湾。此后便杳无音信了! 去年(1984)我访问澳大利亚时,悉尼有个合唱团,主持者是著名的小提琴家林昭亮先生的母亲俞国林女士。她约我去合唱团,他们演唱了《高山青》一曲,并赠我曲谱。当见到这首歌的作者竟是禹平,真是喜出望外!其实这首曲子我早已熟悉,并且十分喜爱,却没想到词作者竟是多年不见的老友,当时兴奋当可想见!我当即打听他的下落,但却没有结果。这次应邀来柏林,有幸见到齐教授,才第一次得知他的确切消息。但我给他的信却太迟了,真是太遗憾了!我相信他要是能读到我的信,一定非常高兴。如今我也只有遥遥地为他祝福,切盼他早日康复…… 我们收到这封信,也诵读再三,深受感动。当时曾想就这封信写一篇稿子,籍以慰躺在病榻上已世事不知的禹平,但延搁下来,直到1985年12月21日禹平终于撒播讲人寰,寂寞而去!既不存在,也就没有歌,没有爱了,但在生命的最后,竟有这幼年不忘的友情出现,禹平死亦瞑目了! 禹平二次病倒后,我适旅居国外,回来后,一直到他故去,我都去医院探望。无他,有过几次探望沉重或已成植物人的经验,印象久久不能抹去。至今一想起,浮在眼前的总是最后他病榻上的不成人形的形象。以后,我就写了留下他生前美好的形象,而不愿再去看望沉睡的病人了。 话再说回来,当我们收到罗忠镕先生的长信后,见信中他那样喜爱楚戈的诗和画,便寄给了一本我们出版的楚戈的一本诗集《散步的山峦》和我的《剪影话文坛》,因为书中有我写的一段邓禹平。他收到画信后,又寄了信来,因为信中有提到他对邓、楚两人诗的读后,以及又提到他的家乡四川四川省三台县。 就这样,罗忠镕先生满打算着和半世纪的好友一叙别情的,却不料海天永隔故人情!好的是,他总算知道了他的好友邓禹平后半身情况,也知道好友虽不存在了,但他的歌、他的诗却永留人间! 孙才杰先生要写关于禹平的书,寻求我给予帮助。当时我正病在医院,提笔都很艰难,但想到禹平在台湾坎坷一生,无人知道他的真实情况,也想通过这本书告诉人们一个真实的故事,于是便断断续续地写下这篇文字,算是对禹平的一种纪念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