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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那个男孩,圆圆的眼睛,拿着那方白色的手帕,在三楼的窗口拼命的挥着,用一口浓重的山东话叫着:“朱颜,朱颜。”那个叫朱颜的女子就是我吗?红颜沧桑的我还是那个如水的朱颜吗? 我在一张白纸上拼命的想要再次画出那双圆圆的眼睛,却是无能。我再想要画出那时的朱颜,扎着马尾巴的小小朱颜,那个疯狂在球场上飞奔的,那个被高原的阳光晒的黑黑的朱颜,而笔下画出的却是每日镜子里的那个神色疲惫的女人,一双仍然很大的眼睛和一张不再仔细化妆已经无法出门的脸。 刘冲,我知道岁月横亘在我们之间,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剪儿子头的时候,还没有流行《小街》。在那个名字叫张瑜的女明星饰演的那个女主角因为特殊时代而不得不剪短的儿子头发型风靡这片国土的之前很久,我被我聪明能干的母亲硬是拉着给剪了短发。母亲的剪刀在我头上喀嚓咔嚓的任意挥洒,我的眼泪就如雨般滂沱而下。刘冲,我剪了短发了。你将会认不出我的。你怎么能找到我呢? 在美丽的西双版纳,热带雨林中的一个古朴的庙宇,20岁的我,信手随意的抽了一支签,27号,签上的文字简单意思却令人费思。同伴开心的大笑,怂恿我去找那个坐在门口的尼姑解释。几个年轻的女孩笑着推着,我们拿着那支编号为27的签,走到那个尼姑的桌前。尼姑穿着灰色的衣服,灰色的帽子。我不喜欢。尼姑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平静如水,有洞穿世事的淡然。“伸手过来。”我突然有点紧张,不敢把手伸过去。女尼冰冷的手径直伸过来,拿起我的右手。女伴们看那个面色沉静的女尼看我的手久久不说话,都觉得无趣便做了鸟兽状。终于,那个女尼抬头看我,一字一顿的说:“你将终身受情所困。而你的心永远走不出孤独。” “你叫朱颜?”我冷眼看这个和我说话的男孩子。竟然和我一样有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我打开书,是那篇关于葫芦的文章,文里说,一个人种了一棵葫芦,可是葫芦叶子上生了虫子,邻居告诉这个人他的葫芦叶子上有虫子,这个人说“我要的是葫芦不是叶子。”后来葫芦就死了,当然没有结出主人想要的葫芦。朱颜,你能找到你要的葫芦吗? 我寄住在亲戚的家里,性格孤僻,独行独往。好在亲戚家有很多书。我就看了好多的书。班上轮流讲故事,我给同学讲了宝玉初见林妹妹惊叹“哪里来的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仿佛哪里见过。”老师在课堂上狠狠的批评我,并且让我叫家长。放学的时候我不敢回去,我磨磨蹭蹭的赖在教室里不走。终于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我背着书包想着回家怎么和亲戚说这件事。那个男孩,手里拿着一个烤得焦黄的面包,递给我,说:“我爸爸说,《红楼梦》是本好书,不是什么坏东西。我也要看看的。”我说:“是吗?我还看了《聊斋志异》呢?你看过没有?”“还没有,不过我会看的。一定。”刘冲伸出小手指,我也伸出去,“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准变。” 那时候我9岁。之后的27年里了我没有再看过《红楼梦》。从来没有再看过。 大学的时候,我常常会撕毁很多夹在书本里的关于约会的小纸条,微笑,然后安静的走开。一个男孩,在毕业的时候,约我,在等待分工的日子里,是焦急而寂寞的。我答应了。我们在校园的树林里散步。七月的阳光灿烂的照耀着,树叶儿象绿色的珍宝发出耀眼的光泽。“朱颜,四年了,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我回眸:“有的人,你永远不用等。”“有什么誓言能到海枯,有什么山盟能到石烂?”我低首,然后抬头,“我的誓言就能。”在我走出围城的时候,他给我电话:“这就是你能天长地久的誓言?”没有人知道我是在等你,用我那颗永远孤独的心。 朱颜,走,我带你去踢足球。 那一段美好的日子了,每天放学之后我和刘冲,那个有着圆圆的大眼睛的山东男孩在厂区的篮球场上疯狂的踢足球。多年以后的一节体育课上,我突然心血来潮和同班的男生一起踢足球,我得举动把所有的男生都吓了一跳,体育老实都惊讶我的速度和技术。刘冲,你知道吗?那都是你教我的。那个飞,个子高高的飞,对我说:“朱颜,真的没有想到你踢足球和你写诗一样好。”我看见他眼睛里的里的温柔,真的。那一刻我差点就感动了。可是我没有。我记得那扇三楼的窗子,那个有着大大的圆眼睛的男孩子在叫我:“朱颜!”手里挥舞着白色的手帕。 我开始工作的时候,我喜欢用一方白色的手帕扎着我美丽的长发。那种手帕是我跑遍昆明的大街小巷找到的,一次我就买了一打,12条。没有一个女孩子如我,如朱颜一般用一条白色的手帕来装点她飞扬的23岁的青春年华。我只穿白色和黑色的衣服。刘冲,我想只有这样你才能认出我来。而我知道,因为我无法遵守我们的诺言,我无法再次与你相见。 我一直不知道故乡的冬天是那么的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直到多年以后我来到一个温暖的四季如春的城市。和刘冲手拉手的岁月里,刘冲告诉我在那个叫做山东的地方,冬天家里都是有暖气的,不会冷。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什么是暖气。我没有去过长江以北。那年的冬天,我住在寄宿的学校里,夜里下了晚自习,我去开水房提水,回来的路上开水瓶打碎了。那是一个严寒的冬天,我没有棉衣,我穿着一件灰色的夹衣,脚上是母亲给我做的布鞋,虽然舒适可是丝毫不能御寒,我的脚上长满了那种可恶的叫做冻疮的东西。蹲在破碎的水瓶旁我伤心的哭。我没有多余的钱再去买一个新的水瓶,我也不能给经济已经很困难的母亲提出要钱的理由。刘冲,你在哪里?我想要你带我去一个地方,冬天的时候也可以用热水洗脚,屋子里有暖气暖暖的,不会让我晚上冷的无法入睡。那以后的两个冬天里,我一直在晚自习前就用盆去开水房抬水回来洗好脸脚,尽可能不给同学要开水喝。记得十四岁的冬天,我和同班一个女生,一起去开水房打开水,我们两人抬了满满的一大盆热水,一步步走上两百多级台阶,回到宿舍,在滴水成冰的冬天寒冷傍晚,脱下薄薄的尼龙袜子,把一双红肿的长满冻疮的脚放到热水里,那种舒服和温热让我们热泪满面,我说,“小芳,我发誓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要去那个地方叫北京,是那个叫刘冲男孩告诉我的。 朱颜,明天星期天了,下午的时候你来我家楼下叫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刘冲牵着我的手,跑到山上的一个洼地,那里长满一洼的曼陀罗。在故乡,我们叫它狗核桃。曼陀罗开着大朵微微泛着乳黄的形似喇叭的花。有蝴蝶翩翩的飞过。 我爸爸说了,曼陀罗的花可以作麻醉药的。 刘冲,你说蝴蝶有家吗? 肯定会有的。我听人说蝴蝶住在洞里。 朱颜,我爸爸要我长大了考那个叫清华的大学,你也一起去好吗?我们一起去那里。 清华?!我记住了那个名字,知道它在北京。在长江的北面。 朱颜,你在这里睡觉吧。我给你放哨。 五月的阳光灿烂,暖暖的照着我们。我那一刻觉得好累。我就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当雨点打在我脸上的时候我才知道五月的天气是善变的。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刘冲也在我旁边睡着了。 我们相互搀扶着走在泥泞的山路上,我的鞋子陷在泥泞里怎么都拔不出来,最后我们终于放弃了。刘冲说:“别怕,朱颜,有我呢,我背着你走。”刘冲背着我,我们在雨里一步步走回家。 因为那场雨,瘦弱的我病倒了。接着得了急性肺炎,接着休了学。等我再上学的时候,刘冲已经和爸爸妈妈一起回了山东。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刘冲。我只是记住那那个约定。 你第一次知道阴谋是什么?我是我十五岁的时候。因为记着那个约定,我一直拼命的学习,我知道我想要去的那个地方叫做北京,那个大学叫做清华大学。那里有个北方的男孩子刘冲的会在那里等我。初中的三年我的成绩优异,所有的功课均在年级前三名,甚至包括《植物》《动物》一类的副科。而劫难就是这样来的。五月份的时候,故乡是雨季了,我们的复习也进入了倒计时。每天拼命看书,拼命作各种有用或者无用的习题,做的头脑发昏做的手脚冰冷。在一个大雨滂沱之后的清晨,同学们陆续走进了教室,我和另外两个同学竟然发现昨晚还好好的堆放在课桌上的所有课本和复习参考书全部都不翼而飞!那一刻,不异于天塌下来了!离7月2日的中考只有1个半月了!书竟然就不在了!那一刻,我全身冰冷,刘冲,难道命里注定我不能与你相逢吗? 12年之后,我知道那个阴谋的起因全部因为我。在离开故乡之后的十二年,我和前夫回到了我的故乡。我没能去北方,也没能去那个叫做清华的中国的最高学府,再也没有遇到那个叫刘冲的北方男孩。 那一年我结婚了。母亲感叹我终于结婚了。仿佛心里那块最大的石头终于落地了般的轻松。母亲苍老的容颜上露出欣慰的微笑。母亲说,朱颜,你是我们家族第一个走出去的女子,你结婚了,一定要去你爷爷的坟上给他一柱香。当年所有的认都反对让你上学的。只有他,说你命里注定会离开这里,坚持给你上学。你是知道的,在我们这里女孩子最多只是识字就回家嫁人的。我流着眼泪看妈妈的信,然后给先生看,先生说,那么我们就回去吧,全当作是读蜜月。 故乡对于我已经是物是人非了。而我还得满足乡下人好奇的眼睛,很多认识或者是不认识的人来我母亲家里看我,看我在省城找的丈夫。丈夫说,来你们家里我都成了大熊猫了。就在离家前的那个夜晚。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陌生到我搜肠刮肚没有找到一点点印象。他有着一张乡下男人的那种苍老的脸和疲惫的眼神,看不出年纪。妈妈提醒我说,朱颜他是屋后的大毛阿。大毛?那个小时老爱欺负人的被我打得哭爹叫娘的大毛?大毛不是比我还小吗?再说我也和他没有什么交情。大毛说,朱颜你可能记不得了我了。我们乡下可不比你们城里。你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会比十五岁的时候还水灵呢?我一下子就红了脸。丈夫在旁边挤眉弄眼笑我。 大毛接着问我:“朱颜你相信报应吗?我信。我是来向你忏悔的。”我一下子想笑,他怎么用了忏悔这个词。 “你还记得那年你书丢失的事情吗?那是小戴的主意。小戴说他看上你了,还看上你家的房产,知道你家里没有男孩子,如果把你骗到手,就会都是他的。但是你的成绩太好了,所以,所以得采取手段,他说什么无毒不什么的。来找我们帮忙。”我终于想起那时还有一个姓戴的同村男孩子和我一个班,一个猥琐的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的男生。 “你接着说。”我微笑着鼓励这个乡下的男人,这个在我记忆里已经没有一点记忆的人。 他眼睛里有一些惶恐,接着说:“小戴说你太引人注目了,本来,本来他想毁你的容的,后来他说那样他的损失就大了,所以,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不能考上学校,你只有回家,他就会有机会了。那天晚上我们去教室,把你的书丢到你们学校旁边的大河里。后来小戴一想,如果只丢你的书会引起怀疑的,就把另外两个同学的书也给丢。”我突然笑起来。很大声的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朱颜,我们也遭到报应了。我接着生了三个孩子了都是女孩子,一个男孩都没有。小戴更惨。他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回来教书。后来娶了后山的一个女人。他们只能生一个孩子。可是他的女儿五岁了不会走路。说天生的股骨有问题,终身不能行走。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就在那一刻我决定把母亲和父亲接来和我同住。离开那个地方。永远不回去。永远! 第二天,离开的时候我从村子的中央走过,在旧日的晒场上,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个很大的孩子在晒太阳。孩子看起来瘦弱不堪,但是岁数绝对已经很大了。那个男人穿着一件洗的快要发白的中山装,头发肮脏凌乱的贴在头上。他仿佛也感觉到有人走过去,抬起头来,眼神黯然无光。我想在那一刻我认出了他。小戴。却仍然没有想起他的名字。我走过去,静静的说:“我是朱颜。谢谢你。这是给孩子的。”我打开我的GUUK皮包,拿出两张百元钞票递过去。孩子伸出肮脏的小手开心的笑了。 不怪任何人!都是命运的安排。 那年因为书丢失后,父亲不给我报那所出名的重点高中。后来我勉强的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然后去省城上了一所一般的大学,然后留在省城。 我喜欢看地图,看地图上那个叫做山东的地方。有着淡绿的颜色。想象北方的冬天会有雪花飘飘,会有冰天雪地,可是,刘冲说了,北方的冬天有暖气。刘冲,你是我心里永远的解不开的情结。 三十五岁的生日,在我静静等待之后,没有生日礼物。前夫回来后,只给了我一句话,说,朱颜,我们离婚吧。我说好吧。 我又梦见那些台阶,我抬着一盆热热的水,拼命的爬啊爬啊,我的泪一点点滴到热水里,我一声声叫着那个叫刘冲的人,那个走不出我生命的人。 我又看见那个女孩子,那个扎着马尾巴的小女孩,站在马路的中间,抬头看着那扇三楼的窗户,那个男孩子,拼命的挥着白色的手帕,用山东话叫着:“朱颜!朱颜!等我阿!”那个在雨里背着我的男孩,一步步艰难的走着,说:“别怕,朱颜,有我呢!” 蝴蝶是有家的,可是,刘冲,朱颜的家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