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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雀苑”距国宾馆不远,占地深广,建制恢宏,本来是王室的别业,却常常用来举行大型庆典,集会以及宴乐,除了画榭雕栏,金碧辉映的因素,还有很特别的一点,就是和庄严肃穆的王宫不同,在此无须遵守太多的繁文缛节,宾主脱略形迹,场面更加轻松愉快。 今日的宴会是例行的活动。位处丝路古道上的要冲,楼兰拥有成为西域文化物质交流中心的先决条件,而来自四面八方的商旅、使节以及僧侣等人员,也不断促进着该国的繁荣富庶和文明程度。为示优容和答谢,每逢月初集市开始前,楼兰王庭会折简邀请一些富商巨贾或使臣高僧,旨酒嘉肴,歌舞助兴,竟一日之欢。如此规格极高的聚会,即使国王不能亲临,也会有重要的王室成员参加,而具体照应宾客,提调席面的角色通常由年高德劭的国师黎贝耶出任。 宋钧和方品奇赶到时,盛宴正在进行中,一间开放式的殿堂内宾朋环坐,大都衣着光鲜,神采奕奕,或是快啖豪饮,或是高谈阔论,一派喧闹景象。 “左前方坐着的那位盛装贵妇就是当今的楼兰王后莱迷索阿,也是若羌王的幼妹。”宋钧小声介绍,方品奇顺势望去,看到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应该不算很年轻,但由于保养得体,年纪根本无从判断。上身穿一件鹅黄色的绣花丝织短衫,下身是玫瑰紫色的曳地长裙,高耸的发髻上点缀着珠玉簪钗,另有赤金耳铛,宝石项链,以及造型别致的指环带钩等,只是相对于天生丽质,所有的饰品都嫌多余。她没有与人交谈,也无意于面前的珍馐,面容好象安适闲豫,细看之下两弯蛾眉却微微皱起,令人不禁既怜惜又诧异,拥有如此绝色姿容和尊崇地位的女人,莫非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当然,也有解颜而笑的瞬间,那是因为目光落在旁边一个少年的身上,她的眼神里便会透射出无法掩饰的慈爱。少年大约十六七岁,眉宇之间和王后有几分相仿,俊秀而稚嫩的脸上带着一股英气。 “那个男孩子就是国王的独子童格罗,也是毫无争议的王位继承者。”宋钧说。 王后母子的身边,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头顶高冠,身穿红袍,一双深凹而狭长的眼睛不怒自威,五官轮廓和童格罗王子有些许神似之处。 “那位莫非是楼兰国王?”方品奇问。 “不,他是国王的胞弟,辅国侯凯度多,也是楼兰王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宋钧说,“看右边,身材肥硕的是若羌国的太子,穿蓝服的是于阗国的使节,紧挨着的是疏勒国的巨商……” “呵,真是贵人如云呐。”方品奇感概,多少有些紧张。 宋钧看在眼里,解劝道:“胡人生性豪爽,礼制不如我们汉家讲究,你不必过于戒慎。” 交谈间,阿盖达替他们安排了席位,两张朱漆木几并排摆放,餐具坐垫一应俱全。 “宋公,请两位先享用酒食,黎贝耶长老此刻正和汉使说话,容下官去回禀一声。”阿盖达躬身道。 “多谢,请便。”宋钧以礼相还,和方品奇一起就座。有奴婢呈上饮馔,满满堆了一桌子,酒爵食器贵重典雅,主菜是一大盘烧羊肉。 “呵,我们好口福,这可是难得的美味。”宋钧咽了口唾沫,说:“这种吃法是胡地独创,把整口肥羊剥洗干净,架火烘烤,名为‘貊炙’,虽已传入关内,但非豪富之家不能享用。” 方品奇切下一块“貊炙”放进口中咀嚼,果然鲜嫩酥香,配上楼兰当地酿制的石榴酒,更是回味无穷。犹自大快朵颐,十几名妙龄少女在琴师的陪伴下来到殿堂中央,先伏身向众人行礼,而后列队成行,在琴声的伴奏下翩翩起舞。 楼兰古乐史称“善善摩尼”,著名的龟兹乐曾吸取过它的精华。琴师们使用的也是典型的西域乐器,有箜篌、胡笳、横笛,以及后世在中原流传甚广的琵琶等,节奏明快,旋律活泼,轻易让在座嘉宾感受到欢乐和松弛。少女的舞姿相得益彰,舒展双臂,扭动腰肢,周身的饰物发出清脆的声响,缤纷的衣袂令人目迷五色。方品奇不由得想起了白居易那首诗:“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兴会淋漓之际,听到身后有人召唤,转过头来,看见阿盖达领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走到近前,花白的须发修理得十分整洁,一件皂色锦袍也剪裁的非常合体,左手持一串象牙念珠,右手扶一根苹果木的手杖,步履舒缓沉稳。 不用说此人就是楼兰国的国师黎贝耶,也是僧团的最高领袖,宋钧连忙起身施礼,却被对方拦住,用汉语说道:“刚才送别汉使,耽搁了片刻,害宋公久候,实在抱歉。” “不敢当,宋某一介山野匹夫,承蒙长老礼遇,已觉得格外逾分了。” “过谦了,”黎贝耶笑着说,“汉人的医学博大精深,据说宋公自幼师从‘秦派’,颇得真传,出关以后,在北道诸国救危扶难,广受爱戴,能够请来你这样的高明医士也是敝国之幸呀。” “长老缪赞,宋某惶恐。”宋钧逊谢。 方品奇知道,自战国以来的几百年间,“秦派”医学久负盛名,其代表人物就是有“神医”之称的扁鹊。了解到这一点,不禁对宋钧越发敬重。 “出于礼貌,本应遣专差迎请大驾,”黎贝耶说,“无奈宋公仙踪缥缈,居无定所,只得派人去诸国间传讯。好在佛陀保佑,宋公收到了口信,并且不辞辛苦前来赴约,急人之难的仁德让我钦佩。” “长老征召,岂敢不来,不知患者是哪一位,宋某即刻前往请脉。”宋钧说,看黎贝耶红光满面,不像是身染疾病的样子。黎贝耶没有回答,目光转向方品奇,神情略显迟疑。 “哦,这一位方郎官是我的朋友,带来了两坛安息美酒进献长老。”宋钧及时引见。 “郎官”是一种官名,更多时候是一种尊称。汉朝富贵人家的子弟,倘若捐纳一大笔钱财,就可以充当“郎官”的差使——相当于皇帝身边的侍卫。方品奇明白,宋钧这么说的目的是故意抬高自己的身份,以求对方另眼看待。 “安息美酒名贵的很哪,我也许久没有沾唇了,多谢方郎官厚赠。”黎贝耶温和地笑道。 方品奇也笑着客套了两句,宋钧趁机进言。“方郎官初涉西域,途中遭遇凶险,以致目前进退失据,还望长老照拂。” “有什么难处请开口,”黎贝耶慨然应承,“不说念及两国邦交,就算看在宋公奔波施助的情谊上,我也会竭力帮忙的。” 宋钧道声谢,替方品奇讲出了失去“过所”的经历以及希望补办关符的请求。黎贝耶耐心听完,泰然自若地说:“这件事无须挂怀,我会关照相应的衙门办理,估计半日内就可拿到新的关符。另外,两位及仆从在敝国的所有开销也不必操心。” 宋钧又表示了谢意,却也清楚,黎贝耶之所以仁至义尽,除了对汉人的优待,也有对自己的深厚寄望。由此可见,即将诊视的病人绝非寻常,于是再次询问。 “宋公舟车劳顿,是不是稍事休息,等酒宴结束了再说?”黎贝耶道。 “宋某已经酒足饭饱,病家安危要紧,就请长老明示吧。”宋钧诚心诚意。 “唉,一言难尽,此间嘈杂,不宜详谈,还是请宋公借一步说话吧。”黎贝耶语调低沉。 事实如此,自从黎贝耶现身,席间就有不少客人挥手招呼,有的还举杯遥祝,使他和宋钧交谈之际,不得不频频颔首致意,兼顾旁人。 宋钧拎起药囊,准备和黎贝耶一起离开殿堂。方品奇此时唯宋钧马首是瞻,见状也要随行,却被阿盖达婉拒。“方郎官且留步,稍后下官还有事请教。” 方品奇踯躅不行,黎贝耶解释道:“哦,是这样,回头阿盖达要来讨取一份履历,等关符下来,我会亲手交给方郎官。你尽管在此享乐,千万不必拘束。” 宋钧也说:“我随长老出诊,事毕即返,你等我一起回馆驿好了。” 方品奇无奈,只得目送三人走出殿外。不一会儿阿盖达又回来,手里捧着一方竹简和刀笔漆盒。方品奇认出,那枝笔笔杆细长,上端削尖,锋单毫硬,正是汉代所谓的“簪白笔”。他顿起担心,唯恐阿盖达要求自己亲书履历,对于汉时盛行的隶书字体,他顶多能够辨识,动手挥毫则力不能及,况且也从未使用过那种书写工具,而一个不会写字的“郎官”岂不招人猜疑。 值得庆幸的是,阿盖达在席前铺展笔简,只是请他口述,诸如姓名、年纪、籍贯等概况。方品奇如释重负,坐直了身体,把先前对宋钧编造的谎言重复了一遍。 阿盖达低头记录,一丝不苟。方品奇没想到,这个看似粗犷的楼兰男人居然能写一笔隽秀的汉字,又留意到,他的书写行距颇宽,当记下全部内容后,又在对应的空隙填上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字。 “这就是贵国的文字吗?”方品奇忍不住问,定睛细看,那种文字符号极其古怪,书写方式自右向左横写,字符间没有空格。 “是的,这是敝国颁布王令和律法所用的驴唇文。”阿盖达答道。 方品奇心神专注,兴趣盎然。基于职业特性,他对西域古代文字有一定认识,也翻阅过一些楼兰古国的资料。因为楼兰的神秘消亡,相关的记述寥若晨星,只知道他们使用的官方文字之一源自公元前3世纪的印度孔雀王朝,后来流行于中亚广大地区。研究证明,这种古文字是由音节字母组成的拼音文字,有5个元音,30个辅音,通行年代约在公元3世纪中叶至公元5世纪,此后世界各地再没有国家沿用,逐渐成为一种死文字。直到千余年后,考古学者终于在中亚的希腊化王国巴克特里亚钱币上见到这种文字,当时人们对它无法释读,称谓混乱,到了19世纪末,才由法国人罗古贝里将其命名为“佉卢文”。看到阿盖达书写的情形,方品奇意识到,“佉卢文”在西域的传播应该比后世考证的年代提前,这无疑是一个惊喜的发现。 阿盖达像是个讲究效率的官员,记录完毕随即告辞,说是要到官署申办关符。方品奇含笑相送,由于怀着一股获取独得之秘的兴奋,再也没有了宋钧离去时的那份怅惘。重新落座,席间的气氛越发热烈,享用美食欣赏歌舞之余,宾客开始来往走动,互致问候,也有几个主动找方品奇搭讪,既有楼兰的显贵,也有其它国家的富商。 方品奇感觉,楼兰民族的语言天赋极其出色,几乎人人都精通多种语言,酬酢寒暄毫无障碍,也使他有机会领略楼兰本地的方言。楼兰人的语言也是丝路古道的通行语之一,在后世被称作“吐火罗语”,属于原始印欧语系的一支。交流的过程中方品奇虚心讨教,对方也乐于解答,虽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了如指掌,至少了解了一些“吐火罗语”的发音特点和基本语法。除了一份专业素养使然,方品奇另有盘算,要想深入探索一个古老文明的奥妙,熟悉其文字语言将是必经的途径。随声模仿,暗自揣摩,在轻松的环境里增长学问简直是一种享受,可惜的是,这样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太久。 宴会的形式类似“流水席”,美酒佳肴一道道端上,客人陆续就位,吃饱自行散去,辅国侯凯度多和莱迷索阿王后母子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然而,退席的贵宾多半没有离开“神雀苑”,因为聚饮会餐的殿堂之外,还有不少可供游乐消遣的场所。东边有射圃浴房,还有一座大花园,姹紫嫣红,群芳竞艳,最堪消食流连。西边依次是一个斗鸡场,一个斗牛场,客人可以围观助兴,下注博采。西南角有一所百兽园,栅笼里豢养着一些珍禽异兽,白象、犀牛、金钱豹等,还有一只孔雀,蓝冠绿羽,神形硕大,据说已活了四十多年,几乎超过了正常寿命的一倍,“神雀苑”的题名也由此而来。 方品奇本来酒饭已足,滞留席间的原因一则是等待宋钧,二则也想通过交谈吸取更多新鲜的信息,谁知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自己的初衷。 这个人就是曾使宋钧大破其财的赤朗,想必顺利通过了关验,押货沿水路入城,随即也接到了邀请。此刻乌孙商人换了一件杏黄色长袍,华贵挺括,益显意气风发,满面的笑容仍未改变,但在方品奇看来完全是一副虚伪吝啬的小人嘴脸。赤朗似乎也看见了他,扬了扬手向这边走来。出于恶劣透顶的印象,方品奇懒得理会,甚至不屑同席共坐,于是不等人走近,就匆匆向身旁的宾客提出告辞,起身走出殿堂。 气候宜人,薰风解愠,方品奇胸中的浊气也逐渐消散。信步向北走去,穿过一道长廊,看到一条通幽曲径。沿着小路继续行进,四周阒然无闻,右侧成排的白杨树后隐现一溜围墙,不远处两扇木门虚掩。里面断断续续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歌声,仿佛一种无形力量的牵引,方品奇径直过去推门而入。 这是个不大的园子,亭阁玲珑,花木掩映,静谧异常,是个宴乐归来歇足闲话的好地方。方品奇寻声轻踱,打算查看究竟,不料附近的葡萄架下蓦地荡起一条身影,着实吓了他一跳,转头望去,又不由得呆住了。 |
| 楼兰阴谋 | 973 | 05-25 09:5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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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篇就十分吸引人的小说[2楼] | 阳光世界 | 78 | 02-14 15:29 | |
| 58.60.247.* | 79 | 02-14 17:27 | ||
| 感谢斑竹支持!继续努力……[4楼] | 楼兰阴谋 | 67 | 02-14 18:56 | |
| 2[6楼] | 楼兰阴谋 | 75 | 02-14 19:0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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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5楼] | 楼兰阴谋 | 59 | 02-22 09:35 | |
| 谢谢大家支持啊[16楼] | 楼兰阴谋 | 40 | 05-13 09:39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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