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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楼兰阴谋的博客 地址:http://blog.sina.com.cn/loulanyinm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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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挺棒的小说,老实说,很久没有看到这么优秀的小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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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外部空间有大气层保护,达到人类生存条件,紫外线指数4级,温度9~11℃,风力<5级,湿度42%,污染指数3级,空气中有沙尘扩散,乘客可以选择开启舱门外出活动,也可以静候救援人员到来……” 方品奇苏醒过来,耳边不断重复着语音提示,转侧身体,除了骨软筋酥外并没有受伤,头脑仍感昏沉,却已经能够开始思考判断。是坐等救援还是走出舱外?本来性格沉稳的他倾向于前者,但很快又自我否定,毕竟人们还是向往自由广阔的天地,拘束在仅可容身的逃生舱内,即使安全更有保证,却会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抑。 解去安全带,揿动按键,舱门打开的瞬间,立刻闻到一股久违了的清新气息,缓缓爬出舱外,察看周围的环境,不由得六神无主。天色微亮,像是晨曦初透的样子,举目四望,除了连绵起伏的沙包,竟然看不到一点生命迹象。这就是适合人类生存的条件吗?分明是一片荒漠的中心地带,而座舱究竟降落在什么年代,同行的伙伴又在哪里,方品奇茫然无绪,忍不住放声呼喊,“小戴,戴思聪,有人没有……” 声音近乎嘶哑,却如同向沉寂千年的深潭里投入了一粒小石子,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毋庸置疑,自己和同伴们失散了,方品奇惴惴不安,正想重新钻进逃生舱,又发现了一个十分严重的现象。原来,他所处的位置是一座高大的流动性沙丘的侧翼,坡度虽不算陡峭,但由于逃生舱坠落时的冲击力,附近沙层断裂松动,逃生舱正持续地下陷滑落,沙丘顶端的沙层也在不停向下流动。这种趋势已经无可阻挡,倘若风力加强,不消片刻就会将逃生舱覆盖。方品奇对于沙漠的知识掌握不多,却也了解流动性沙丘的可怕威力,它们的形态极不稳定,移动变化不过指顾间事,有时候简直像个可以吞噬一切的恶魔。那么重返逃生舱的结果就不难想象了,好比躺进一具造型别致的棺材里,被厚重的流沙深深掩埋,即使救援人员收到特定频率赶来,挖掘沙层探寻目标也不容易,何况困于舱内能否等到后援出现,因为沙砾的侵蚀导致发射器或换气系统失灵又该如何? 一念至此,方品奇悚然心惊,他可不愿意从此长眠沙海,于是没有迟疑,转身朝着沙丘顶部迅速攀爬。沙层松软,踩上去如同失足踏空,面前的流沙又不断回落,每挪动一步都非常艰难。他却丝毫不敢懈怠,手脚并用,连续加大动作节奏,终于依靠一股绝境中迸发出的超强耐力登顶成功。气喘吁吁地回头张望,除了无声流淌的黄沙,承载自己降落的逃生舱已然不见踪迹。 方品奇眼张失落,但来不及体会后怕的感觉,新的困扰就接踵而至。逃生舱没入流沙,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应急装备中的水和食品,没有任何补给的情况下,孑然一身滞留在沙漠腹地的危险不言而喻。他无法确定救援人员何时到来,却清楚沙漠里的气候变化莫测,一旦风暴肆虐,飞沙走石,人类的生命力不会比一只蚂蚁更加坚强。所以,与其在焦灼中迷惘守候,不如立刻做一个明确的决断。想到这里,又感叹自己的时乖命蹇,祸不单行的遭遇令他产生了一种被遗弃的感受,也让他想起了孤身漂流的鲁滨逊。可是,笛福笔下的主人公可以凭借海岛上的丰富物产开辟一片天地,在这寸草不生的荒漠里又能指望什么创造奇迹。 唏嘘之余,极目远眺,依稀望见西南方向有一抹阴影,难道是成排的树林?他的心底升起一线希望,有树木必定有水源,生命之花也就不会枯萎凋零。目测距离,似乎并不遥远,如果不是海市蜃楼的幻景,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脱离困境,方品奇不再犹豫,振作精神,沿着倾斜的沙梁大步前进。 由于心急如焚,方品奇恨不能摇身变作“神行太保”,腿上绑上四个甲马,口念法咒腾空而去。但这正是缺乏经验的表现,起始阶段发力过猛,使他很快就尝到了苦头,腿肚子如同灌铅,足底火辣辣的生疼,抬头观察目标,距离竟无改变。 不得已调整步伐,在绵延错落的沙丘间踽踽独行。值得庆幸的是天气还算平静,风速仍然稳定,只是随着太阳露出云端,气温也大幅上升。这一点足以加重方品奇的负担,饥肠辘辘的感觉还能支撑,口干舌燥的滋味却难以忍耐。 但他没有放弃或逃避的余地,惟有矢志不渝,一往无前,并根据日影的变换估算着时间。大约过去了十几个小时,摩顶放踵的努力初见成效,视野里出现了一些灌木类的植物,脚下的沙层也硬实了许多,只不过一个健康男子的全部体能已到了强弩之末。咽喉肿胀,呼吸困难,空瘪的肠胃象是萎缩成一团,阵阵刺痛苦不堪言。脚底的血泡粘连一片,没有绷带,就解开外套,脱下衬衣,用尖利的砂石分割成布条草草包裹。纵然勉强止血,虚弱的身体却已拖不动沉重的双腿,最后只能膝行向前,直至匍匐移动。 渐渐地,眼前的绿色越来越近,方品奇却没有了坚持到底的自信。由于大量出汗,他已经处于严重的脱水状态,气若游丝,心率变异,神志也越发模糊,偶尔听到几下驼铃声响,却分不清是确有其事还是耳鸣造成的错觉,想挣扎着翘首察看,又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脑袋一歪,不醒人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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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仿佛深陷于朦胧虚幻的梦境,方品奇的意识像一缕时断时续的轻烟,感觉身体在颠簸动荡,耳边的“叮当”“叮当”驼铃声此起彼伏,并夹杂着一些人的交谈。那是一种奇怪的语言,间或有几个熟悉的词汇,方品奇试图分辨,却又一次昏厥,直到一股清凉的东西顺着自己的喉咙汩汩注入胃腔,头脑才慢慢地清醒过来。 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帐篷里,四下弥漫着一种动物脂肪燃烧的气味,侧身观察,看到一盏摇曳闪耀的油灯,由此可见帐外已是夜幕降临。卧榻前坐着两个男人,一个高鼻凹目,须发卷曲,穿一件类似马甲的酱紫色对襟小衣;另一个则和方品奇相同的黄面黑发,穿一件青色粗布短褐。 陌生的脸庞和奇特的打扮让方品奇顿生悚惕,但随即看到两人面含微笑,神情友善,其中一个手里拿着盛水的木勺,想必正是那一勺清水让自己止步于濒死的边缘。面对救助者,方品奇的戒心很自然的松懈,勉强坐直身子想要开口致谢,感觉喉间依然肿痛,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音。 两人相视一笑,穿青色短褐的人对同伴说了句话,用的是方品奇听不懂的言语。高鼻卷发的汉子点头答应,两人相继走出帐外。不一会儿,穿短褐的人去而复返,又领进来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 这人相貌端正,气度沉稳,鬓角已经斑白,梳理整齐的发髻被一根玉簪固定在头顶。和前两者不同,他的服饰更加考究,一袭织工精细的锦衣,宽敞的领口和袖口纹有花边,裁制成月牙弯曲状的前襟下摆打着一排密裥。 根据自己的学识,方品奇认出这就是汉代服装里的“襜褕”,当即不免心神激荡,莫非自己果真来到了两千年前,对方的发式及坐姿也是充分的佐证。可是,究竟具体什么朝代,处于什么区域,最先看到的两个人说的又是哪种语言,似乎有太多的谜团需要解开。 “敝姓宋,单名一个‘钧’字。”来人先作自我介绍,又问:“请教足下尊姓?来自何方?” 言辞略显隐晦,却是明白无误的汉语。方品奇越发激动,支支吾吾地急于回答,只是干涩的嗓子仍然不听使唤。宋钧淡淡一笑,缓缓伸手捉住方品奇的左腕,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上面,稍作停顿又换右腕,然后沉吟着说:“左寸无力,右关沉紧,脏腑虚弱皆因劳乏饥渴,邪热鼓动又导致暂时失音。所幸本身体质健旺,只需饮食调理即可复原。” 诊断结果完全对症,方品奇颇有意外之喜,脱险伊始遇到一位道行高深的医士,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犹自欣慰,饥渴感再度袭来,不由得目眩神药,冷汗直冒。 “朱兴,”宋钧吩咐旁边穿短褐的人——大概是他的仆从,“去看帕昆准备的食物如何,好了就端来这里。” “是,”朱兴答应着起来,却又踯躅不行。 “还有何事?”宋钧问。 “宋公,”朱兴瞟了一眼萎靡不振的方品奇,趋步来到主人身侧。小声说:“这个人身上没带‘过所’,衣裳和鞋子的样子也很古怪……” “喔,知道了。”宋钧摆手打断他的话,朱兴顿口不言,欠身退下。稍后帕昆,也就是最先出去的那个卷发汉子重新进帐,双手端着一只食盘,散发出扑鼻的香味。 食盘放在方品奇身前,上面有一碗熬得很够火候的米粥,两只颜色焦黄的烤饼,类似新疆维族的主食——馕,还有一碟青韭和一碟干肉脯。虽不是什么珍馐佳肴,但对方品奇的诱惑无与伦比,迟疑地看了一眼宋钧,脸上的渴望无从掩饰。 “请吧,”宋钧做一个肃客的手势。方品奇巴不得这一句,早抓过一个馕大嚼了一口,又就着两只食碟开始喝粥。 “慢点,不要急。”宋钧善意地提醒。 方品奇充耳不闻,被热腾腾的米粥烫得呲牙咧嘴,索性将青韭和肉脯倒入碗里,泡着掰碎的馕狼吞虎咽。不消片刻,粥碗见底,一只馕也下了肚,当他的手伸向另一只馕时,却被宋钧坚决阻止。 “饥馁过度,最忌暴食,还是先歇一下。” 方品奇也看过资料,灾年荒月官府开仓放赈期间,总有饥民胀毙的例子,足见空腹贪食的危害,于是只得怏怏作罢。 宋钧命帕昆撤去食盘,只留一盂清水在卧榻边,又对方品奇说:“足下体气尚亏,重在静摄,请早些安置吧,明日启程前定有起色。” 方品奇感激地点头致谢,目送两人出帐。接下来独卧榻上,思绪万千。首先是面临飞灾横祸的凄惶挥之不去,戴思聪和其他同伴在什么地方,是安然无恙还是遭遇不测?怎么样和他们取得联系,还有没有机会返回自己的时代?倘若既成事实无法改变,又如何适应一个完全生疏的环境呢。想到这里,忽然有所警醒,自己固然需要了解周围的一切,譬如眼下处于什么方位,宋钧是什么人,明日启程要去哪里,而与此同时,他们对自己岂非也存在着疑团莫释的观感,如果不能建立一种融洽的沟通模式,想要获得更多的帮助只怕极其困难。所以,在和宋钧等人进一步接触前,必须虚拟一套完整的身份背景,以便消除双方之间的隔膜。本来这些内容归旅行社策划安排,目前无所依傍,只能自行构想。此刻他的专业特征起了作用,冥思苦索,几乎把关于汉代的知识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基本上形成了相对合理的方案,无奈身体状况欠佳,未及仔细推敲,就感到神思倦怠,旋即沉沉睡去。 诚如宋钧所言,补充了饮食,再加上一夜好睡,方品奇的身体状况明显改善。脚底的血泡已经结痂,四肢关节的多处擦伤经过药敷痛楚大减,早晨帕昆又送来一套洁净的衣物,洗漱过后,替他换下了原先磨损不堪的行头。 内衣是一套“短夹衫”,外面是深紫色的直裾禅衣,一条裆裤的质地是细绢的。方品奇略感好笑,他知道细绢做成的裤子在汉代被称作“纨绔”,也就是后世浪荡公子的代名词,足见宋钧手面阔绰,非富即贵。由于身在行旅,特意预备了一双皮革制成的鞋子,叫作“鞜”,结实耐磨,也相当轻便。 整束停当,吃罢早饭,方品奇走出帐外,阳光明媚,清风徐来,开始留心察看四周的景象。这里毗邻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隔路相望就是那片险些埋葬自己的沙漠,虽然荒僻空旷,却已没有了的凶恶死寂的氛围,因为随处可见稀疏的胡杨、红柳以及难以辨认的灌木草甸,偶尔还听到一两声清脆的鸟叫,传达着生命的讯息。 宋钧等人象是一支小小的旅行团队,以宋钧为首共有七人,仆从中除了朱兴外都类似帕昆的体貌特征,服饰语言也有别于中原民族。宋钧正招呼手下拆卸帐篷,收拾行李放置放置骆驼和马背上,看见方品奇,施施然走了过来。 方品奇仍感觉咽部不适,但已确定自己恢复了语音功能,只是内心打定主意,与对方交流必须随机应变,切忌率先开口,以免露出破绽。于是按照汉代礼节对着宋钧作了个揖,便微笑静立。宋钧以礼相还,之后重复了昨晚的征询。 姓名年龄无须杜撰,结合本身的口音,方品奇自称世居南阳——秦昭王三十年设郡,汉朝已是国内五大都会之一。 “咦,”宋钧颇感诧异,“贵乡富冠天下,何以奔波万里,来到这正朔不通的西域塞外?” 西域?方品奇更加惊讶,虽然凭印象大致推断眼前属于北方地区,但西域的概念何其抽象,狭义上指玉门关以西,葱林以东的地方,广义上则包括中亚以及印度半岛等区域。究竟身处何地,还是无从参详。 “家门不幸,遭了无妄之灾,”方品奇含糊其辞应付着提问,“乡里无可安身,不得已和几个朋友结伴外出做买卖,辗转来到此地。” “自从博望侯出使西域,几十年来出关经商者倒是越来越多了。”宋钧说,“可是,你怎么只剩下一个人了。” “唉,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出关不久我们遇到了一伙强盗,驼马货物尽被掳去。更糟的是,仓皇逃命之际又和同伴失散,以致身陷迷途。”方品奇一边回答,头脑里一边加紧分析捕捉到的信息。宋钧提起的博望侯就是因凿空西域而名垂千古的汉使张骞,由他开辟的东西交流大道促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在2000年后被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男爵命名为“丝绸之路”。方品奇记得,张骞首次从西域返回长安是武帝元朔三年,即公元前126年。如果过去了几十年,此时应该是武帝末年或昭帝初年,无疑比“寻梦之旅”设定的年代晚了不少,但不容细想,宋钧又开口了。 “难怪既无旅伴向导,又无车马给养,昨日初会,还以为碰到一位苦行修法的僧伽呢。呵,不知方公子此行经营什么货物?” “从敝乡收购了几包丝绢,原指望将本图利,谁曾想……”方品奇随口回答,摇头叹息。 “噢,”宋钧似乎相信了这一套托词,只是眼神深邃无比,难以洞察真实的内心感受。“无论如何,总算是化险为夷,方公子接下来有什么计较?” “还能有什么计较?若非宋公施救,我已经倒毙荒漠,如今举目无亲,身无一物,再也没有什么发财的念想,只愿找到来时的同伴,早日返回故乡。”方品奇愁眉锁眼,一半是做作,一半也是切实的反应,暗暗希望颓丧的表现能够博取对方的同情,最好带着自己一起上路。 宋钧却像是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忽然冒出一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不知道,”方品奇说,“我是第一次出关远行,和朋友走散后,一路颠沛转徙,早已迷失了方向。” “你的境况确实窘困,”宋钧说,“斧资缺乏不足为虑,宋某行囊颇丰,可以勉力襄助,但另有一样东西少了就极其麻烦。” “什么?”方品奇脱口问。 “过所,”宋钧说,“你不该忘记这个吧。” “过所?”方品奇一愣,随即猛然想起,“关传”与“过所”是秦汉以来吏民出入关津要道时必须携带的身份证明,它的特征功用在《汉书》里曾有记载:“两行增帛,分持其一,出入关合之,乃得过,谓之传也。”随着汉廷势力的不断延伸,过所制度在西域范围也逐渐通行。 “是呀,我的‘过所’夹在行李中,也被强盗抢去了。”方品奇辩解。 “这就很棘手了,”宋钧说,“西域诸国的政令虽不及关内严明,但没有了‘过所’,照样无法入城通关,只能在城邑之间的山岭荒地奔走游荡,一则会受到虎狼虫豸的侵害,二则有被兵丁当作盗贼缉拿之虞,况且你的朋友也不可能长久滞留旷野,寻找起来更加不易。” 形势讲解得很透彻,方品奇越发忧心忡忡,看着宋钧,几度欲言又止,仿佛失去了告哀乞怜的勇气。素昧平生,对方不仅对自己有活命之恩,而且也有慷慨资助的表示,这时候若继续奢求,似乎于理不合,也显得贪得无厌了。 见他疾首蹙额,宋钧安慰道:“方公子无须气馁,不妨先听听宋某的想法。” “宋公请讲。”方品奇毕恭毕敬。 “老实说,”宋钧慢条斯理,“眼前我无法断定贵友的去向,也腾不出空来陪你沿原路查访。倘若不弃,你可以先随我同行南下,到时候我设法托人领取一道‘过所’,之后的进退行止就会方便许多,不知你意下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方品奇惊喜过望,一揖到地。 “何必如此,”宋钧逊让不遑,“也许我们去往的方向和贵友南辕北辙,反而费你不少周折呢。” “寻梦之旅”的同伴渺不可期,是否在此时此地降落也是个未知数,势孤计穷之际只有先求自保,方品奇不便明言,只好反复称谢。“宋公真乃仁义君子,深恩厚德何以为报?” “不必介怀,”宋钧笑着说,“在这条人迹罕至的路上相逢算是难得的机缘,何况同属大汉子民,在异域彼此照应也是本分。足下的面相望之福泽厚重,即使没有宋某援手,也自会化解横祸。” 谦和诚恳的态度让人更加钦佩,方品奇还要表达谢意,朱兴跑来请示,营帐行李俱已收束完毕,问什么时候动身。 “时辰不早了,这就走吧。”宋钧说,吩咐仆从过来搀扶方品奇。走向驼马的时候,方品奇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不知宋公此行来自何地?又将去往什么地方?” “哦,我们是从渠犁国出发的,”宋钧缓缓答道:“准备去的地方是楼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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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的天山南北,即狭义称作西域的地方,参差错落分布着许多国度,后被总称“西域三十六国”,但实际数量远不止此,先后差不多出现过五十余个国家。这些所谓的“国家”是以城邑为中心大小绿洲,势力范围相对独立,行政管理比较松散,故又称为“城廓之国”。如果把这些国家比作撒落在广袤西域的明珠,楼兰无疑是其中最璀璨的一颗。 原因之一是重要的地理位置,由玉门关西行,无论到天山南麓的北道诸国,如车师前国、焉耆、龟兹、姑墨、温宿、疏勒等,或是去昆仑山北麓的南道诸国,如于阗、莎车等,楼兰都是必经之地,作为连接中原和西域的交通枢纽,它在世界文化史上起到的作用无可估量。 原因之二是莫可究诘的神秘色彩,经过千百年的沧桑变化,曾经盛开在西域的文明奇葩陆续烟消云散,而作为丝路古道上的咽喉重镇,楼兰的消亡留给后世谜团似乎更多。且不说方品奇时代的茫然无绪,只不过在数百年后的唐朝,楼兰就只存在于边塞诗人的想象中,“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黄金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誓不还。” 错过了“文景之治”,却可以亲历一方更加神奇的时空,方品奇颇有一种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感受,只不过和古人同行,需要时刻抑制亢奋情绪的流露。手边没有地图,但凭借不算糟糕的历史地理知识,在他的脑海里仍可勾勒出一幅大致的轮廓,渠犁位于吐鲁番地区,而楼兰则处在日后的罗布荒漠,行进的方向应该由西北至东南。 队伍在空灵悠远的驼铃声中迤逦前进,方品奇的身体日渐康复,通过小心翼翼的交流,对自己的恩公有了基本的了解。宋钧是陇西人氏,自幼研习医术,十多年前作为戍边移民进入西域,先在屯田轮台的汉军中效力,并因功劳获封爵位——“公乘”,虽不如何高贵,但也接近士大夫阶级了。后来不耐营规约束,毅然辞差离去,却没有返回故里,只在北道诸国间行医游历,由于手段高明而深得众望,目前是受一位楼兰显贵的邀请前往施诊。 在方品奇看来,宋钧固然是位蔼然仁者,却也具备深藏不露的睿智,一双敏锐的目光似乎可以通幽洞微,因此不敢过分亲近,唯恐被对方识破端倪。于是,交谈间或是信口敷衍,或是王顾左右,尽量避免提及关内的时事政况,而把话题引向自己本该懵懂的西域风情。事实上,即使没有这层顾虑,周围的一切对他的吸引也难以抗拒,比如姿态多变的地貌环境,形状奇特的鞍辔,以及帕昆等人所使用的古怪的语言。 “帕昆讲的是渠犁的方言吗?”方品奇请教宋钧。 “不,那只是北道诸国的通行语之一,大概起源于粟特人。” 粟特又称粟弋或康国,位于泽拉夫善河流域,该民族善于经商,长期活跃在丝路古道,其文化也得以广泛流传。对于这种后世逐渐消亡的语言,方品奇自然兴趣浓厚,抽空就向帕昆等人学习,潜心默记,孜孜不倦。 宋钧却不以为然,笑着劝道:“方公子何必劳神,西域的语言混杂不一,一时哪能学得过来?其实,随着汉军声威远播,本朝的文字语言在这里已经相当普及,不仅各国的向导、译长运用纯熟,就连诸王互致书简也常常采用汉文,所以根本不必担心交往方面的阻碍。” 方品奇不无自豪感,但也未改初衷,认为多掌握一些现时的知识毕竟有益,而且本身职业也涉及到古代文字语言研究,懂得如何把握要领,数日过去,已经学会了不少语句词汇,并能够和帕昆进行简单的沟通。 驼背上的旅行享受到的是从容闲适,但体验过瞬间跨越时空的方品奇未免感觉拖沓,漫漫前路仿佛永无尽头,忍不住相机询问宋钧。 “快了,”宋钧说,“至多三百里,四五天的工夫就到了。” “四五天?就靠这些驼马?”方品奇诧异,汉制的“里”稍短,但估算一下,这几天日行不过四十里,如何在四五天内走完三百里的路程呢。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以当前的物力,不靠驼马靠什么? 宋钧似乎没有留意到他的紧张,说:“驼马由帕昆带领,我们改走水路。” “水路?”方品奇更是困惑,且不说走水路的先决条件是存在江河湖海,作为承载工具的舟楫又在哪里呢,虽然道路两旁生长着不少粗枝大叶的树木,但若临时斫伐造船也太费事了吧。 这次没有贸然打听,事实上没等他表示疑问,谜底已经揭开,驼队又行进了半日,大片的芦苇沙柳映入眼帘,淙淙的流水声越发清晰,接下来一道宽阔的河水横亘在面前。 “看,这就是孔雀河,”宋钧伸手指点,“源自西海,通往楼兰,河面上每天都有行船。” “西海”即博斯腾湖的旧称,方品奇释然,原来宋钧要搭乘顺风船,看那湍急的水势,在此改弦易辙确实能够节省许多时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便利,”宋钧又说,“不日到达楼兰,方公子要向当地权贵求索‘过所’,两手空空总不合礼数。这水路上来往的多是商船,我会先替你置办一份晋见之仪。” 替人设谋如此周全,方品奇感谢不迭。宋钧顾不上客套,下马安排仆从分拣行李,没过多久,旁边守望的朱兴跳脚高喊:“有船了,有船了——” 果然,四条形制相等的木船由西驶来,船身扁平,两头高翘,发现有人招呼,依次停泊靠岸。让方品奇感到稀奇的不仅是船的样子,还有船员的身份,据称来自乌孙国,目的地恰好也是楼兰。 乌孙人是哈萨克族的先民,唐代颜师古称:“乌孙于西域诸戎,其形最异,今之胡人,青眼赤须,状类猕猴者,本其种也。”亲眼得见,才知是夸张之语,这些人不过保留着欧罗巴种的面部特征,鼻骨较高,皮肤白皙外,眉目须发都是黑色的,尤其那个体态壮硕的船主,浓密的黑胡子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只留下一张笑口常开的嘴巴和一对透射着练达之气的明亮眼睛。他穿着一件丝织的红色长袍,白帽子上嵌着一颗杏核大小的碧绿翡翠。 互通姓名,船主叫赤朗,是常年奔走西域的商人,看起来生意做得很红火,能讲一口不大流利的汉话,对盛名遐迩的宋钧也有耳闻。 “久仰,久仰,能与妙手施众的宋公同渡实在荣幸,诸位快请吧。” 除了帕昆及两名驼夫继续走旱路,宋钧和方品奇等人相继登船。赤朗的热情令人倍觉亲切,先让僮仆腾出空间供客人安坐,船开以后,又命人端来了飘香的奶茶和糕点瓜果。 “先生太客气了,容留我们搭船已经求之不得,怎么还好意思叨扰?”宋钧由衷致谢。 “宋公不要见外,行旅间相互给与方便也很平常,你不是第一天走在这条道上了,遇到相同的情形还不和我一样?”赤朗笑容可掬,亲自斟满一杯奶茶。 “先生真乃慷慨义士,不知这一趟做些什么生意?”宋钧注意到后面三条船吃水颇深,想必满载货物,暗忖,即使不为方品奇所计,也要先照顾一下赤朗的买卖,以报相助之德。 “我带来的是安息的香料和美酒,馈赠亲友十分体面,脱手转卖也利润可观,宋公有兴趣吗?” “原有此意,”宋钧看着方品奇说,“这位方公子要去楼兰城探望朋友,正好需要备办礼品。” “那太巧了,这条船上就有现货,两位不妨挑选。”赤朗倒是懂得把握商机,立刻叫人搬来了两坛酒和四五盒香料。 宋钧低头察看,犹自沉吟,方品奇说:“宋公,就选酒吧。”在他想来,作为奢侈品的香料自然昂贵,所以不忍让宋钧破费。 “嗬,这位方公子气宇不凡,眼光也很独到呀,”赤朗用一种略显异样的目光看了一眼方品奇,笑道,“这酒入口绵软,醇冽无比,去年昆莫遣使长安,敬献大汉天子的贡品里就有此酒。” 昆莫是乌孙王的称号,张骞通西域后,乌孙一向与汉朝交好,武帝元封六年,汉宗室细君公主下嫁乌孙昆莫猎骄靡,被封右夫人。这段联姻促深了两国的关系,为汉廷在西域的拓展起到重要作用,只是苦了远离故土的刘细君,从锦绣中华去往荒岭草原,衣食住行皆不适应,加上思乡情切,终日以泪洗面,愁闷难解,曾经作歌一首: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为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好吧,照方公子的意思,就要这两坛酒了。”宋钧对赤朗说,“价钱怎么算?” “价钱自然公道,”赤朗笑眯眯地抚弄着自己的胡须,“不过,既然准备支付帐目,不如把乘船的费用一并清算了,也省得回头麻烦。” “乘船的费用?”不独宋钧,方品奇和朱兴等人都讶异莫名,本来以为搭一趟便船无需花费,谁知道看似豪爽的船主另有打算。 “不错,我准许诸位上船是出自一番好意,但好意也是需要报答的。念及我们跋山涉水的辛劳,适当索取一点酬佣也无可厚非吧,总是徒劳无益,今后谁还肯做善事呢。”赤朗不紧不慢地说。 “先生所言极是,那么就请你报一个价目,宋某自当全数奉上。”宋钧尴尬地应承着,摸索着打开行囊。 “宋公到底是明白人,”赤朗挑起大拇指,小声念叨了几句,说:“两坛美酒加上船钱,合计五金差不多了。哦,这些瓜果奶茶就不必算了,权当鄙人孝敬,相识一场不易,我也想交几个朋友。” 话讲得轻描淡写,却不啻狮子大开口。汉代作为货币的黄金,以斤为计算单位,“一金”即“一斤金”,而一金又相当于万钱,当时的粮价一石粟米不过百余钱,文帝就曾因百金为中人十家之产罢修露台。若按赤朗的说法,好比在路边吃了一碗阳春面,却要付出超过三桌燕翅席的价钱,难怪宋钧惊得瞠目结舌。 “先生弄错了吧,两坛酒不可能这么贵吧,况且我们是租船,就算买下一条船也用不了这么多呀。” “这话不对,酒的本身也许不贵,但诸位算过没有,从安息来这里要走多久?整整一年哪。如果进了玉门关,只怕酒价还得上涨。另外,你们倒是想买船,可惜这条水路上找不到卖家吧。”赤朗振振有词,脸上居然始终保持着笑容,只是越发让人感到厚颜无耻。 “算了,宋公,咱们不要他的酒就是了。”方品奇愤愤不平,大声说。 “方公子,此刻反悔来不及了。刚才忘记告诉你我的规矩,凡上船者一定得买些东西,不然换成香料也行,两盒一金,十盒起卖。”赤朗哈哈笑着,像个十足的无赖。 “大不了我们重新上岸,反正孔雀河上天天都有船过。” “是吗?我们从西海出发的时候,特意探听了一下附近商家的情况,五天以内发往楼兰大船只有我们一拨,剩下的就是无法载客的独木舟了。如果诸位不怕耽搁日程,尽管下船就是,当然,前提是完成一次交易之后。”赤朗应对自如,看来早有预谋沿途敛取不义之财。 “哼,你这种卑鄙行径和趁火打劫有什么区别?”方品奇斥责。 “方公子,你连看望朋友的礼金都要别人代付,还有什么颜面在这里大发牢骚呢。”赤朗不无嘲讽地笑道,“宋公行医多年,驰名四方,想必早已席丰履厚,没准儿根本不在乎这几个花销。” 方品奇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反唇相讥,却被宋钧拉住。“方公子,不必争执了,宋某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不会失信,再者也不愿在旅途中多费周折。” 说着,如数取出五金,双手递交赤朗。 “我可以毫不还价,但必须纠正先生的论调。宋某行医资以生计,向来不敢索求过奢,病家的谢礼只是用来维持日常用度,即便不施一钱,也绝不会袖手不顾。所以根本不象你说的那样积财丰厚,就连这次去往楼兰的旅费,也是出自几位富庶人家的捐助。” 赤朗得到金子,早乐得眉开眼笑,哪里还在乎宋钧的表白,说:“相信宋公仁德为怀,可惜我和你是不一样的,商人的本性就是唯利是图,否则何苦四处漂泊呢,干脆回家种田算了。好了,我不妨碍各位欣赏景致了,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宋钧置若罔闻,默默地系紧行囊,神容凝重苍白,与其说是由于川资靡费过半而痛心,不如说是蒙受屈辱后的懊丧。方品奇看在眼里,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难过,虽然恼人的结果缘自赤朗的贪婪,但宋钧替自己设谋而落入圈套也是不争的事实。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却无可措辞,只有盯着舷外的激流发呆,抑郁的情绪不逊于望风怀想的细君公主。 十二名艄公努力划桨,木船破浪前进。赤朗象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会儿捧着一片蜜瓜大嚼,一会儿颐指气使地呼喝仆人,或是懒洋洋地躺在甲板上,翘起二郎腿,嘴里哼唱着一支小曲儿,悠闲自得地晒着太阳。宋钧等人的情形则完全不同了,挤坐在船舷一侧,相对无语,没精打采,看起来就像几个押解途中的囚犯。 单调无味的航行没有持续太久,沉闷的气氛就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破。随着一股劲风掠过,一名艄公惨叫跌倒,右肩赫然多了一支长杆雕翎箭,当时鲜血迸出,痛呼翻滚。众人悚然变色,引领四顾,看见河道北岸的草甸中出现一支马队,约有几十人,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弯刀逼向水边。 赤朗的眼里满含惊惧,嗓音也一下子变得嘶哑。“不好,是匈奴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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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马嘶鸣,喊声雷动,匈奴人剽悍的身影近在眼前,刀弓敲击鞍背和铠甲摩擦发出的声响此起彼伏。他们没有继续放箭,大声吆喝着冲着木船招手,明显是示意靠岸的意思。其中有个骑红鬃马的象是首领,毡帽上点缀着鹰形金冠饰,腰间束着一条虎咬牛纹银带,右手横握一柄宽刃短剑。他的年纪很轻,有着一副黝黑的面孔和凶神恶煞般的表情,即使相隔三四丈远,阴森的目光也令人不寒而栗。 “主人,怎么办?”一名艄公请示赤朗。 “用力划浆,冲过去。” “不可,”宋钧提出反对意见,“激怒了匈奴人,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赤朗目露惊悸,稍作迟疑又说:“不要紧,他们人少,这段河水又深,我们有机会逃掉的。” 于是舵手们运桨如飞,同时招呼后面的船一起向前疾驶,试图摆脱拦截。但赤朗的决定还是失于轻率了,匈奴人虽少,强弓硬弩的威力丝毫未减,首领一声令下,顿时飞矢如蝗。木船上除了货物,并没有篷盖之类可供躲藏,赤朗和一些仆人拿着防身用的刀剑拼命拨打,却如杯水车薪,于事无补。顷刻间已有五六名艄公中箭受伤,哀嚎声不绝于耳。宋钧和方品奇等人蜷伏在一堆酒坛后,栗栗危惧,狼狈不堪。 即使这样也不能涉险过关,此段河水虽深,水面却相对狭窄,而且面临一处转弯。匈奴人确实有备而来,早在不远的前方伐断两棵高大的红柳平放水中,正好阻挡了木船的去路。 “主人,放弃反抗吧,”有艄公乞求,“不然船会撞翻的,大家谁也活不了。” 赤朗无奈,只得下令丢掉刀剑,停船靠岸,放下跳板。匈奴人纷纷下马,分别登上四条木船,那名首领模样的年轻人带着五六名随从径直来到第一条船上。他捉住一个艄公的衣领,厉声咆哮着,原本冷酷的脸庞因愤怒而显得愈加凶狠。 后世研究,匈奴人使用的语言是中国北方诸族最古老的语种之一,接近蒙古语系或通古斯语系,换作平时,必会激起方品奇无穷的考究热情,但此刻已全无兴趣。年轻首领的惩罚没有停留在口头层面,痛斥了几句,扬手就是一剑。那名艄公算得上赤朗的忠实手下,刚才奉令划桨不遗余力,付出的代价却沉重无比。整条喉管被锋利的剑刃割断,鲜血标出两尺多远,连一声惨叫都不能发出,就一头栽落船外的河水里。 方品奇大骇,生平何曾见过如此场面,头皮发麻,双腿绵软以外,另有一种强烈的干呕反应。由于神昏意乱,眼皮灼热,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像是一场梦魇。 匈奴首领没有再开杀戒,把沾满血迹的短剑拿到嘴边,平静地舔舐了几下,“啧啧”的咂舌声使人惊心悼胆。随后迈步走到甲板中央,睥睨扫视,目光首先停留在一堆货物上。他伸手一指,几名部下立刻蜂拥而上,准备开始搬运。这时候,本来呆若木鸡的赤朗忽然上前拦阻,继而跪在首领面前,大呼小叫,告哀乞怜。 首领先是一怔,旋即飞出一脚,把赤朗踢了个跟头。赤朗痛呼一声,却锲而不舍,又挣扎着爬到首领身前,喋喋不休,百般申诉。他讲的话类似帕昆的语言,方品奇只能听懂大概意思,象是说船上的货物是自己的全部家产,请求对方高抬贵手,不要掠夺。 在场众人如芒在背,都替赤朗捏着一把汗。方品奇尤其感到愤恨和不解,赤朗的鄙吝贪财固然是本性,但面对残暴的匈奴人,当务之急是保全自己的性命,这种愚蠢的行为有可能累及全船人的安危。 果然,匈奴首领不耐烦地咒骂着,手里的短剑再度扬起,但不等落下,赤朗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方木简,高举过顶,大声喊道:“且慢,我是乌孙国的臣民,曾经替高贵的左夫人效过力,您不能随便杀我。” 那方木简上镌刻着数行文字,并有几处火烙的印记,大概是乌孙国颁发的“关传”。据《汉书》记载,当初乌孙“户十二万,口六十三万,胜兵十八万”,作为西域大国,自然受到汉朝和匈奴的重视,也是双方结交拉拢的对象。在汉朝先后遣嫁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的时期,乌孙昆莫也迎娶过匈奴女为妻,并封以“左夫人”名号,地位甚至超过汉公主。赤朗刻意提起“左夫人”,就是希望匈奴首领念及这份香火之情网开一面。 匈奴首领稍作迟疑,缓缓收起短剑,却还是一脚踹倒了赤朗,嘴里用北道诸国的通行语嘟囔了一句。“乌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转过头来,忽然发现了宋钧和方品奇等人,眼神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芒,一步一步走上前来。 方品奇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根本不敢正视对方的脸庞,一股扑鼻膻味接近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片浓重的杀气。 “汉人,你们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首领发问。 “鄙人宋钧,从渠犁来。”宋钧抢先答道。 “哦,你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医士?去年僮仆都尉征召,为什么不见人影,难道没把大匈奴的号令放在眼里吗?” 大约在汉文帝前元年间,匈奴骑兵西进,攻入准噶尔盆地,并从天山东麓的缺口打入塔里木盆地的东北,征服了西域的许多国家,后在焉耆、尉犁等地设置“僮仆都尉”,控制商道,掠夺财富,“敛税重刻,诸国不堪命”。匈奴使者所到之处,沿途各国还须供应一切用度,不得留难。 “当时宋某在龟兹游历,确实不知僮仆都尉传唤的事情,医者以救死扶伤为天性,原本没有畛域之分,还望首领明察。” 从前额的细汗看得出宋钧的紧张,却又尽量表现得不卑不亢,沉着应付着对方的指责。匈奴首领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转而盯着方品奇,大声问:“你又是什么人?” “我……我是……”方品奇喉头发堵,嘴巴开合了几次难以成句。 “你是哑了?还是聋了?我的问题不难回答吧。”首领催问,方品奇越发张口结舌,手足无措。 “他是……”宋钧试图替方品奇解围,却遭到呵斥。“闭嘴,”同时下令,“搜查他们,一个也不放过——” 四五名如狼似虎的匈奴兵冲过来,挨个搜检宋钧一行的衣物行囊,川资、药匣、干粮统统翻了一遍,并没有多出什么可疑的物件,只是少了一样十分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证明方品奇身份的“过所”。 “出门竟然不带任何信符?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来到这里的,莫非汉军的奸细?”匈奴首领的质问一声高过一声,拔出短剑压在方品奇肩头。 “宋某担保,这位方公子绝不是汉军的细作……”宋钧又挺身而出,却被匈奴首领一掌掴在脸上。“废什么话,给我跪下,全部跪下!” 慑于淫威,宋钧和赤朗等人只得纷纷屈膝,莫敢仰视。方品奇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矮了一截,从小生长在久已废除跪拜礼的年代,他难免产生奇耻大辱的感受,但更多的还是悚惶和畏惧,暗暗猜测,匈奴人是不是要血洗全船?自己是不是即将化作剑下的一缕冤魂? 深深地低着头,甲板上的木纹清晰呈现,他的意识却逐渐模糊,忽然听到一下尖锐的口哨声。根据位置推断,似乎是旁边的匈奴首领把两指塞入口中发出的啸叫,难道是开始动手的号令?方品奇的惊恐达到极致,心底也涌动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就想振臂而起做最后的拼争。但不等他有所反应,又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唏聿聿的马嘶不断响起,竟象是离船远去的样子。 船上的沉寂又持续了片刻,不知是谁率先抬头,颤声喊道:“看,匈奴人都不见了。” 大家相继起身,这才发现四条船上的匈奴人果真全部撤退,而且纵马向北疾驰,此时只能看到一片腾起的尘烟。检点损失,赤朗的惊喜溢于言表,除了几坛美酒,匈奴人居然什么也没有带走。 从命悬一线的关头倏尔解脱,人们的心情不言而喻,但激动之余又产生疑惑,匈奴人来去如风,却没有大肆劫掠,莫非只为了虚张声势?那么,当初何必穷追不舍截断水道呢。 “真是太幸运了,原以为这几船货都保不住了呢。”赤朗笑逐颜开,“看来乌孙国的‘关传’还是顶用的,匈奴人也不得不给面子。” 喋喋不休引起了方品奇的反感,忍不住说:“你的面子不见得有多大吧。一名艄公惨死,六人中箭受伤,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不安的感受?” “你大概没听说过匈奴人屠城的事情吧,相比那些血流成河,玉石俱焚的场面,今天就算是秋毫无犯了。”赤朗冷笑,“再说了,如果我们避免不了更加深重的灾难,也是因为你的神秘身份引起匈奴人的怀疑而造成的后果。凭这一点,你就没有资格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赤朗先生误会了,方公子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宋钧连忙过来打圆场,“他的‘过所’在途中遗失,想不到差点给诸位带来祸患,为此宋某深表歉意,还望先生见谅。”说着冲着对方作了一揖。 “不必多礼,”赤朗摆了摆手,说:“你能明白我的营生艰难就好,也不会为了刚才的花销耿耿于怀了。不过,这条道上多年没有出现过匈奴人的身影了,忽然卷土重来,是否昭示着以后的日子不再太平?细想今天的情形也实在蹊跷,匈奴人已经拦截成功,却又莫名其妙地空手而归,真不知他们玩得什么把戏?宋公,你见多识广,能不能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唔……”宋钧似乎颇费踌躇,思索了一会儿说:“我想不外乎三种可能,其一,如今匈奴人还不愿与乌孙为难,赤朗先生的‘关传’起到了保护作用;其二,他们确实在追捕所谓的‘细作’,经过搜查,并没有发现目标;其三,这支匈奴小队另有要务,不便携带大批辎重,所以只能对满船的货物弃之不顾。” 赤朗的眼珠骨碌碌转动了几下,说:“嗯,有些道理,但似乎应该补充一条。” “什么?” “此处距匈奴人的领地相去甚远,他们孤军深入,不敢滞留,以免遭遇时常沿河巡逻的汉军,而且那个年轻首领看起来身份尊贵,更不能久居险地。” “哦,赤朗先生认识那个首领吗?”宋钧说。 “不认识,”赤朗缓缓道,“只是看他的相貌、服饰,以及行事作派,很像是传闻中的日逐王的大儿子。” “啊,”宋钧神情骤改,“你是说……那个嗜血成性的伊都王子?” 赤朗沉重地点点头,仿佛心有余悸。方品奇不明所以,小声问朱兴。“伊都是什么人?” 朱兴也似谈虎色变,说:“伊都是匈奴日逐王的长子,性情暴烈,天生神力,据说每餐必饮人血,最多时可达一斗。” 方品奇顿感毛发直立,回想起刚才匈奴首领添吸剑上血迹的行状,不觉得朱兴是在危言耸听。于是倒吸一口冷气,暗自庆幸,遇到这样一位凶残角色而能安然无恙,也算是一次难得的小概率事件了。 周围诸人犹自后怕,赤朗大声说:“咳,既然逃过一劫,何必自己再找不痛快呢。好了,大家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开船,总不想等着那些匈奴人去而复返吧。” 众人如梦初醒,随即各行其事。有的归拢行李货物,有的替伤者包扎,处理遇害艄公的遗体,也有的下船移开断树,疏通河道。忙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一切才算安顿就绪,木船在赤朗的调令下重新向前行驶。 方品奇身无长物,不必清点收束,又无心找人攀谈,就独立于船舷旁,望着远方的白草黄云,默默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他对匈奴人的了解不是很多,这个《汉书》记载为夏后氏苗裔的游牧民族大约在公元前三世纪崛起于中国北方,其民“逐水草迁徙,无城郭常居耕田之业”,而“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秦汉交替之际,匈奴的伟大首领冒顿单于完成了统一大业,开始频繁地南下入侵中原地区。而随后的几百年历史,也如同在演奏一支时断时续的汉匈之间战争进行曲。起初,汉朝国力薄弱,且奉行“清静无为”的黄老之学,对于匈奴的挑衅只能忍气吞声,采取了“和亲”等妥协举措。这种局面到了武帝即位后发生转变,随着国库充盈,武备修整,雄心勃勃的刘彻从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持续对匈奴用兵,先后启用了卫青、霍去病等军事天才,并于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汉军横穿戈壁,深入匈奴帝国中心,袭击了伊稚斜单于,消灭俘获了两万匈奴人,从此直至西汉结束,匈奴再也没有对长城脚下和漠南地区产生过威胁。 不过,匈奴人是不甘雌伏的民族,之后和汉朝的争夺又围绕着西域诸国的宗主权展开。汉廷在轮台、渠犁等地设置屯田校尉时期,匈奴也于西域设立了日逐王及僮仆都尉,双方互有攻守,此消彼长。方品奇判断,自己降临的年代正是这个风云变幻的时段。 和“寻梦之旅”最初确定的目的地长安比较,形禁势格的西域无疑充满更多的风险,本来无须和异族人正面接触,在此却已经领教了匈奴的凶悍野蛮。他感到无所适从,对来时同伴的期盼越发迫切,又越发觉得难以指望,不得已惟有暗自祈祷,但愿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匈奴人,至少再也不要碰上那个残忍变态的伊都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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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船开的时候,方品奇还倚在货堆旁酣睡,不久被一阵啾啾的鸟鸣声吵醒,张开双眼,环顾四周,立刻困意全消。 这是个晴朗的暮春天气,湛蓝的空中漂浮着大朵的白云,孔雀河两边草木葱茏,视野开阔。岸北的芦苇足有一人多高,摇曳生姿,宛若少女的腰肢。晓露初干的碧草像是被净水仔细洗涤过一样,映入眼帘,惬意舒畅,熨贴无比。虽已过了繁花似锦的季节,绿茵之间依然朱朱白白,芬芳馥郁,仿佛不肯迁就时令的步伐。向后有大片的胡杨、桂香柳、梭梭柴,以及许多不知名的树木,枝繁叶茂,蔚然成林。三五成群的麋鹿或羚羊在林下嬉戏,欢快的追逐中惊起一对百灵,拍打着轻盈的翅膀从船头掠过,留下一连串悦耳的啼叫,与岸边行旅的驼铃声呼应成趣。水面渐宽,过往的舟楫也多了起来,人们隔船相望,颔首致意,脸上挂着恬适的微笑。南岸河网密布,波光辉映,其间点缀着桑竹良田,阡陌交通,远处隐约可见城郭庐舍,炊烟袅袅,还有耕者渔夫,以及头顶陶罐沿河行走的姑娘,无不举止从容,如同画中人物。 看惯了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方品奇简直难以置信,世上竟有一方这么美妙的天地。回忆起自己曾参加过的所谓“生态之旅”,任凭如何矫造堆砌,也无法比拟眼前清绝秀丽的景致,倘若陶渊明有缘来此,不知会不会另写一篇《桃花源记》。骋目流眄,留恋不已,方品奇只觉得心旷神怡,昨日积压胸中的烦躁和恐慌也被一阵徐来的轻风吹荡的散失殆尽。 “宋公,”他问,“是不是快到楼兰了?” “我们已经在楼兰国了,”宋钧遥指,“看,绕过那座烽燧,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看似在望,仍有小半日路程,直到午后,赤朗的船才驶入孔雀河下游的一处港湾。这里有一座规模颇大的码头,台基呈长方形,夯筑土芯上紧密平铺着整条圆木,附近有门楼、库房、道路等配套设施。河里有几十条形状各异的木船,有的摇桨待发,有的停泊靠岸。岸边有不少夫役在搬卸货物,也有官员模样的人在旁边调度指挥,虽然忙碌,却也有条不紊。 巍峨屹立的楼兰城垣就在正南面,水旱两路均可入城,由于赤朗的船体较大,按照规定须换成形制稍小的木舟方可通过水门。勘核登记和倒腾货物还需费一番周折,宋钧没必要虚掷工夫,便提出先行上岸。 毕竟是恺悌君子,即使曾饱受刁难,宋钧也没有对赤朗报以怨恚,依旧以礼相待,温婉辞别。方品奇则显得嫉恶如仇,昂首上岸,不肯稍加词色,反倒是赤朗笑嘻嘻的提醒。“嗨,方公子,不愿理睬我没关系,别忘了拿上你的两坛酒,耽误了正事就不划算了。” 方品奇略作犹豫,早见朱兴等仆从代为效力,担起酒坛,于是不再顾念,陪宋钧一齐下船。刚走了不远,迎面过来三名男子,身材魁梧,深目高鼻,都留着浓密的胡须,土黄色的锦袍样式大致相同,鹿皮腰带上佩带铜牌,像是公府官吏的打扮,为首一人带了顶高而尖的毡帽。 “尊驾是宋公宋医士吧。”戴高帽的人冲着宋钧施礼,说一口地道的汉语。 “鄙人正是,请教足下……”宋钧问。 “下官阿盖达,是楼兰国师黎贝耶长老的属员,奉命特来迎请宋公大驾。”那人恭敬的说,向后看了一眼。“我们已经等了两天了,喏,车子就在那里。” “有劳三位了,请前面带路。”宋钧客气地说,招呼同伴跟随阿盖达分别上了两辆朱轮蒲裹的马车,御者牵动缰绳,依次向南驶去。 楼兰城由夹杂着芦苇杆和红柳枝的黄土砌成,也是典型的汉代筑墙形式,城高三丈,周围约四十里。不足半个时辰,来到楼兰北城门。八名手执斧钺的卫兵分列两边,戎装鲜明,仪态威武,大概认识车子是国师所遣,没有进行盘问就顺利放行。 “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默诵着《史记》里对楼兰的概述,方品奇兴奋莫名,万万没想到,对于这样一个神话般的西域古国,自己竟将会比两千年前的太史公有着更切实的体验。同车的宋钧过去曾来过楼兰,故地重游,自然成为很好的向导。 “和星斗状的帝都长安不同,楼兰城大致呈正方形。”宋钧在车上替方品奇讲解,“一条运河将全城一分为二,城东由北而南有王宫、贵族府邸,各级官署;城西北是僧侣居住的迦蓝,供奉着西方传来的佛陀,瞧见没有,那座‘窣堵波’高约五丈,安置着舍利、经卷和法器。再往南是著名的楼兰集市,聚集着四面八方的商旅,周围有客舍、店铺以及大片民居……” 话里有一些初兴的梵语译音,“迦蓝”即僧院,“窣堵波”指佛塔,车子恰好从附近经过,仰视之下,更觉雄奇壮观。方圆三丈的塔身呈八角形,由台基、覆钵、平头、杆、伞五部分组成,带有古印度阿育王时代的风格。塔座四周是精雕细刻的坐佛像,前边摆放着饰有莲花图形的长柄香炉,另有坚实的土坯阶梯,可供信徒近前膜拜。 车子在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上平稳行进,方品奇边听边看,尽情领略。楼兰城的房屋排列疏密有序,建筑形式也各不相同,有些前堂后宅的院落接近中原汉族传统,也有一些圆形城堡类的明显受到古希腊文化的影响。运河里轻舟游荡,络绎不绝,街道上车马穿梭,行人如织。楼兰男子多身材高大,白皙多须,女子则体态婀娜,面容姣好,服装以无领束袖的长袍为主,平民穿麻,富者衣锦,但无论贵贱,都喜佩戴饰品,至不济在腰间悬挂一枚玉坠,随步摇摆也凭添几分意趣。道路纵横交错,由于规划得体,并无杂乱之感,运河上横跨几座拱桥,颇有一些江南水乡的味道。此外,还有一条石渠贯穿东西,作为居民的饮用水源,据说和城外一条甘甜的河水直接相连,看来楼兰人的生活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高度文明的状况令方品奇惊叹。 拐过几道弯,车子开进一座朱门粉墙的宅院,看起来像是招待国宾的馆驿。阿盖达恭请客人下车,引至房间。放下行李,馆舍内的仆役送来几盆温水,让各位清洗风尘,又奉上一种奇怪的“茶”——据称从汉朝传入,由椟叶烹熬成汁,入口苦涩,却极具醒脑提神的功效。 趁宋钧和阿盖达在廊前交谈的间隙,方品奇四下打量,平整的地面上铺着工艺精细的毛毯,上面织有色调和谐的几何图案,墙壁上装饰着浮雕,有法相庄重的佛像,也有形态各异的供奉者。崭新的细杨木家具擦拭得格外洁净,卧榻上的衾枕罩着一层华美的丝绸。 许多天以来,别无选择的方品奇正逐渐熟悉着周围的环境,并且为自己的适应能力颇感得意。水土气候毫无问题,饮食结构和礼节习俗不在话下,和异族人的语言交流虽有障碍,却也引起强烈的求知欲,相信经过潜移默化能够掌握。但也有一些方面需要克服困难,其中之一就是无法享受到抽水马桶,而且必须学会如何使用晒干糅软后的芦苇叶制成的“厕纸”。 闲坐之际,宋钧走进来,一边拿起药囊,一边笑着对方品奇说:“方公子的运气可真不错。” “怎么?”方品奇懵懂不解。 “黎贝耶长老此刻正在‘神雀苑’大宴宾朋,邀请宋某前去。方公子不妨与我同行,届时献上礼品,相机提出补办关符事宜,估计比单独拜谒更有把握。” “好的,一切仰仗宋公。”方品奇已经了解,宋钧进入楼兰的原因就是受黎贝耶之托前来出诊,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加上酒宴上气氛融洽,若适时提出一些请求,想来对方不致峻拒,如果很快就取得身份证明,意味着今后可以免去诸多不便。他也觉得十分欣喜,连忙起身致谢,但没有料到,自己真正的厄运才刚刚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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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雀苑”距国宾馆不远,占地深广,建制恢宏,本来是王室的别业,却常常用来举行大型庆典,集会以及宴乐,除了画榭雕栏,金碧辉映的因素,还有很特别的一点,就是和庄严肃穆的王宫不同,在此无须遵守太多的繁文缛节,宾主脱略形迹,场面更加轻松愉快。 今日的宴会是例行的活动。位处丝路古道上的要冲,楼兰拥有成为西域文化物质交流中心的先决条件,而来自四面八方的商旅、使节以及僧侣等人员,也不断促进着该国的繁荣富庶和文明程度。为示优容和答谢,每逢月初集市开始前,楼兰王庭会折简邀请一些富商巨贾或使臣高僧,旨酒嘉肴,歌舞助兴,竟一日之欢。如此规格极高的聚会,即使国王不能亲临,也会有重要的王室成员参加,而具体照应宾客,提调席面的角色通常由年高德劭的国师黎贝耶出任。 宋钧和方品奇赶到时,盛宴正在进行中,一间开放式的殿堂内宾朋环坐,大都衣着光鲜,神采奕奕,或是快啖豪饮,或是高谈阔论,一派喧闹景象。 “左前方坐着的那位盛装贵妇就是当今的楼兰王后莱迷索阿,也是若羌王的幼妹。”宋钧小声介绍,方品奇顺势望去,看到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应该不算很年轻,但由于保养得体,年纪根本无从判断。上身穿一件鹅黄色的绣花丝织短衫,下身是玫瑰紫色的曳地长裙,高耸的发髻上点缀着珠玉簪钗,另有赤金耳铛,宝石项链,以及造型别致的指环带钩等,只是相对于天生丽质,所有的饰品都嫌多余。她没有与人交谈,也无意于面前的珍馐,面容好象安适闲豫,细看之下两弯蛾眉却微微皱起,令人不禁既怜惜又诧异,拥有如此绝色姿容和尊崇地位的女人,莫非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当然,也有解颜而笑的瞬间,那是因为目光落在旁边一个少年的身上,她的眼神里便会透射出无法掩饰的慈爱。少年大约十六七岁,眉宇之间和王后有几分相仿,俊秀而稚嫩的脸上带着一股英气。 “那个男孩子就是国王的独子童格罗,也是毫无争议的王位继承者。”宋钧说。 王后母子的身边,坐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头顶高冠,身穿红袍,一双深凹而狭长的眼睛不怒自威,五官轮廓和童格罗王子有些许神似之处。 “那位莫非是楼兰国王?”方品奇问。 “不,他是国王的胞弟,辅国侯凯度多,也是楼兰王朝中炙手可热的权臣。”宋钧说,“看右边,身材肥硕的是若羌国的太子,穿蓝服的是于阗国的使节,紧挨着的是疏勒国的巨商……” “呵,真是贵人如云呐。”方品奇感概,多少有些紧张。 宋钧看在眼里,解劝道:“胡人生性豪爽,礼制不如我们汉家讲究,你不必过于戒慎。” 交谈间,阿盖达替他们安排了席位,两张朱漆木几并排摆放,餐具坐垫一应俱全。 “宋公,请两位先享用酒食,黎贝耶长老此刻正和汉使说话,容下官去回禀一声。”阿盖达躬身道。 “多谢,请便。”宋钧以礼相还,和方品奇一起就座。有奴婢呈上饮馔,满满堆了一桌子,酒爵食器贵重典雅,主菜是一大盘烧羊肉。 “呵,我们好口福,这可是难得的美味。”宋钧咽了口唾沫,说:“这种吃法是胡地独创,把整口肥羊剥洗干净,架火烘烤,名为‘貊炙’,虽已传入关内,但非豪富之家不能享用。” 方品奇切下一块“貊炙”放进口中咀嚼,果然鲜嫩酥香,配上楼兰当地酿制的石榴酒,更是回味无穷。犹自大快朵颐,十几名妙龄少女在琴师的陪伴下来到殿堂中央,先伏身向众人行礼,而后列队成行,在琴声的伴奏下翩翩起舞。 楼兰古乐史称“善善摩尼”,著名的龟兹乐曾吸取过它的精华。琴师们使用的也是典型的西域乐器,有箜篌、胡笳、横笛,以及后世在中原流传甚广的琵琶等,节奏明快,旋律活泼,轻易让在座嘉宾感受到欢乐和松弛。少女的舞姿相得益彰,舒展双臂,扭动腰肢,周身的饰物发出清脆的声响,缤纷的衣袂令人目迷五色。方品奇不由得想起了白居易那首诗:“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兴会淋漓之际,听到身后有人召唤,转过头来,看见阿盖达领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走到近前,花白的须发修理得十分整洁,一件皂色锦袍也剪裁的非常合体,左手持一串象牙念珠,右手扶一根苹果木的手杖,步履舒缓沉稳。 不用说此人就是楼兰国的国师黎贝耶,也是僧团的最高领袖,宋钧连忙起身施礼,却被对方拦住,用汉语说道:“刚才送别汉使,耽搁了片刻,害宋公久候,实在抱歉。” “不敢当,宋某一介山野匹夫,承蒙长老礼遇,已觉得格外逾分了。” “过谦了,”黎贝耶笑着说,“汉人的医学博大精深,据说宋公自幼师从‘秦派’,颇得真传,出关以后,在北道诸国救危扶难,广受爱戴,能够请来你这样的高明医士也是敝国之幸呀。” “长老缪赞,宋某惶恐。”宋钧逊谢。 方品奇知道,自战国以来的几百年间,“秦派”医学久负盛名,其代表人物就是有“神医”之称的扁鹊。了解到这一点,不禁对宋钧越发敬重。 “出于礼貌,本应遣专差迎请大驾,”黎贝耶说,“无奈宋公仙踪缥缈,居无定所,只得派人去诸国间传讯。好在佛陀保佑,宋公收到了口信,并且不辞辛苦前来赴约,急人之难的仁德让我钦佩。” “长老征召,岂敢不来,不知患者是哪一位,宋某即刻前往请脉。”宋钧说,看黎贝耶红光满面,不像是身染疾病的样子。黎贝耶没有回答,目光转向方品奇,神情略显迟疑。 “哦,这一位方郎官是我的朋友,带来了两坛安息美酒进献长老。”宋钧及时引见。 “郎官”是一种官名,更多时候是一种尊称。汉朝富贵人家的子弟,倘若捐纳一大笔钱财,就可以充当“郎官”的差使——相当于皇帝身边的侍卫。方品奇明白,宋钧这么说的目的是故意抬高自己的身份,以求对方另眼看待。 “安息美酒名贵的很哪,我也许久没有沾唇了,多谢方郎官厚赠。”黎贝耶温和地笑道。 方品奇也笑着客套了两句,宋钧趁机进言。“方郎官初涉西域,途中遭遇凶险,以致目前进退失据,还望长老照拂。” “有什么难处请开口,”黎贝耶慨然应承,“不说念及两国邦交,就算看在宋公奔波施助的情谊上,我也会竭力帮忙的。” 宋钧道声谢,替方品奇讲出了失去“过所”的经历以及希望补办关符的请求。黎贝耶耐心听完,泰然自若地说:“这件事无须挂怀,我会关照相应的衙门办理,估计半日内就可拿到新的关符。另外,两位及仆从在敝国的所有开销也不必操心。” 宋钧又表示了谢意,却也清楚,黎贝耶之所以仁至义尽,除了对汉人的优待,也有对自己的深厚寄望。由此可见,即将诊视的病人绝非寻常,于是再次询问。 “宋公舟车劳顿,是不是稍事休息,等酒宴结束了再说?”黎贝耶道。 “宋某已经酒足饭饱,病家安危要紧,就请长老明示吧。”宋钧诚心诚意。 “唉,一言难尽,此间嘈杂,不宜详谈,还是请宋公借一步说话吧。”黎贝耶语调低沉。 事实如此,自从黎贝耶现身,席间就有不少客人挥手招呼,有的还举杯遥祝,使他和宋钧交谈之际,不得不频频颔首致意,兼顾旁人。 宋钧拎起药囊,准备和黎贝耶一起离开殿堂。方品奇此时唯宋钧马首是瞻,见状也要随行,却被阿盖达婉拒。“方郎官且留步,稍后下官还有事请教。” 方品奇踯躅不行,黎贝耶解释道:“哦,是这样,回头阿盖达要来讨取一份履历,等关符下来,我会亲手交给方郎官。你尽管在此享乐,千万不必拘束。” 宋钧也说:“我随长老出诊,事毕即返,你等我一起回馆驿好了。” 方品奇无奈,只得目送三人走出殿外。不一会儿阿盖达又回来,手里捧着一方竹简和刀笔漆盒。方品奇认出,那枝笔笔杆细长,上端削尖,锋单毫硬,正是汉代所谓的“簪白笔”。他顿起担心,唯恐阿盖达要求自己亲书履历,对于汉时盛行的隶书字体,他顶多能够辨识,动手挥毫则力不能及,况且也从未使用过那种书写工具,而一个不会写字的“郎官”岂不招人猜疑。 值得庆幸的是,阿盖达在席前铺展笔简,只是请他口述,诸如姓名、年纪、籍贯等概况。方品奇如释重负,坐直了身体,把先前对宋钧编造的谎言重复了一遍。 阿盖达低头记录,一丝不苟。方品奇没想到,这个看似粗犷的楼兰男人居然能写一笔隽秀的汉字,又留意到,他的书写行距颇宽,当记下全部内容后,又在对应的空隙填上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字。 “这就是贵国的文字吗?”方品奇忍不住问,定睛细看,那种文字符号极其古怪,书写方式自右向左横写,字符间没有空格。 “是的,这是敝国颁布王令和律法所用的驴唇文。”阿盖达答道。 方品奇心神专注,兴趣盎然。基于职业特性,他对西域古代文字有一定认识,也翻阅过一些楼兰古国的资料。因为楼兰的神秘消亡,相关的记述寥若晨星,只知道他们使用的官方文字之一源自公元前3世纪的印度孔雀王朝,后来流行于中亚广大地区。研究证明,这种古文字是由音节字母组成的拼音文字,有5个元音,30个辅音,通行年代约在公元3世纪中叶至公元5世纪,此后世界各地再没有国家沿用,逐渐成为一种死文字。直到千余年后,考古学者终于在中亚的希腊化王国巴克特里亚钱币上见到这种文字,当时人们对它无法释读,称谓混乱,到了19世纪末,才由法国人罗古贝里将其命名为“佉卢文”。看到阿盖达书写的情形,方品奇意识到,“佉卢文”在西域的传播应该比后世考证的年代提前,这无疑是一个惊喜的发现。 阿盖达像是个讲究效率的官员,记录完毕随即告辞,说是要到官署申办关符。方品奇含笑相送,由于怀着一股获取独得之秘的兴奋,再也没有了宋钧离去时的那份怅惘。重新落座,席间的气氛越发热烈,享用美食欣赏歌舞之余,宾客开始来往走动,互致问候,也有几个主动找方品奇搭讪,既有楼兰的显贵,也有其它国家的富商。 方品奇感觉,楼兰民族的语言天赋极其出色,几乎人人都精通多种语言,酬酢寒暄毫无障碍,也使他有机会领略楼兰本地的方言。楼兰人的语言也是丝路古道的通行语之一,在后世被称作“吐火罗语”,属于原始印欧语系的一支。交流的过程中方品奇虚心讨教,对方也乐于解答,虽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了如指掌,至少了解了一些“吐火罗语”的发音特点和基本语法。除了一份专业素养使然,方品奇另有盘算,要想深入探索一个古老文明的奥妙,熟悉其文字语言将是必经的途径。随声模仿,暗自揣摩,在轻松的环境里增长学问简直是一种享受,可惜的是,这样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太久。 宴会的形式类似“流水席”,美酒佳肴一道道端上,客人陆续就位,吃饱自行散去,辅国侯凯度多和莱迷索阿王后母子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然而,退席的贵宾多半没有离开“神雀苑”,因为聚饮会餐的殿堂之外,还有不少可供游乐消遣的场所。东边有射圃浴房,还有一座大花园,姹紫嫣红,群芳竞艳,最堪消食流连。西边依次是一个斗鸡场,一个斗牛场,客人可以围观助兴,下注博采。西南角有一所百兽园,栅笼里豢养着一些珍禽异兽,白象、犀牛、金钱豹等,还有一只孔雀,蓝冠绿羽,神形硕大,据说已活了四十多年,几乎超过了正常寿命的一倍,“神雀苑”的题名也由此而来。 方品奇本来酒饭已足,滞留席间的原因一则是等待宋钧,二则也想通过交谈吸取更多新鲜的信息,谁知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自己的初衷。 这个人就是曾使宋钧大破其财的赤朗,想必顺利通过了关验,押货沿水路入城,随即也接到了邀请。此刻乌孙商人换了一件杏黄色长袍,华贵挺括,益显意气风发,满面的笑容仍未改变,但在方品奇看来完全是一副虚伪吝啬的小人嘴脸。赤朗似乎也看见了他,扬了扬手向这边走来。出于恶劣透顶的印象,方品奇懒得理会,甚至不屑同席共坐,于是不等人走近,就匆匆向身旁的宾客提出告辞,起身走出殿堂。 气候宜人,薰风解愠,方品奇胸中的浊气也逐渐消散。信步向北走去,穿过一道长廊,看到一条通幽曲径。沿着小路继续行进,四周阒然无闻,右侧成排的白杨树后隐现一溜围墙,不远处两扇木门虚掩。里面断断续续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歌声,仿佛一种无形力量的牵引,方品奇径直过去推门而入。 这是个不大的园子,亭阁玲珑,花木掩映,静谧异常,是个宴乐归来歇足闲话的好地方。方品奇寻声轻踱,打算查看究竟,不料附近的葡萄架下蓦地荡起一条身影,着实吓了他一跳,转头望去,又不由得呆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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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藤上翠绿的枝叶间开满了黄灿灿的花朵,令人不免憧憬着硕果累累的季节。但更吸引方品奇的是葡萄架下方,一副秋千上坐着的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女郎。 她有一头柔顺而略微卷曲的褐色长发,标准的瓜子脸型,两道弯眉乌黑细密,眼窝自然凹陷,一双眸子宛若艳阳照射下清澈见底的孔雀河水。鼻梁挺直,鼻尖小巧,菱角形的嘴唇两侧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显得几分俏皮可爱。穿一件葱绿色的罗衫,下面是深灰色宽松式束脚裤。身材苗条,体态匀称,足尖时而点地,在藤条编织的秋千上悠悠荡漾着,嘴里轻轻哼唱着一支欢快的歌谣。 和王后稍显病态的美丽不同,她红润的肌肤象是极富弹性,周身散发出一种蓬勃的活力,仿佛漫漫苦旅中见到的一股喷薄的甘泉,又似炎炎夏日里扑面而来一阵清凉的风。她的衣饰简洁普通,除了腕上的玳瑁手镯,只有颈下一条麻绳串贝的项链,胡桃木制成的链坠儿造型别致,像是一枚护身符。她的神情慵懒恬淡,透出一份掩盖不住的矜贵气质,秋千旁的草地上放着一顶白色毡帽,上面斜插着三根色彩斑斓的雉翎,另有一个双耳酒瓮和一盏瓷碗。 莫非是什么王室贵族的千金,为避喧嚣独自携酒游玩,方品奇胡乱猜测着,趁对方毫无察觉恣意贪看,甚至忘记了眨眼。但没过多久就听到一声娇叱,原来是女郎不经意抬头发现了他,立即扶稳秋千,脸上怒色乍现。 那是一句楼兰土著语,方品奇没听太懂,只觉得如同水边柳下一声春莺啼啭,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揉了揉已经酸麻的眼睛,多少有些忸怩不安。 “哦,是个汉人。”女郎再开口时已是纯熟的汉语,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仔细打量着方品奇,眼里透出混杂着讶异,轻蔑以及懊恼的意味。“你不在前面享受款待,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方品奇期期艾艾,竟不能答,一方面仍为对方的姿容所震撼,一方面也因为近似偷窥的形迹被人识破后的尴尬。 “难以启齿,是吗?”女郎轻轻笑一笑,宛如朝霞灿烂。“我来替你说吧,大概是酒后兴起,想找个姑娘开心,又对殿堂里的舞伎瞧不上眼,所以才像只发情的公羊到处乱撞,打算寻觅一个合乎自己口味的女人。” “不,不,小姐误会了,我只不过是偶尔路过。”方品奇解释。 “何必难为情呢,”女郎笑着说,“楼兰姑娘美名远播,天下的男人谁不动心?既然存有这个念头,就不要遮遮掩掩了。” 方品奇啼笑皆非,极力表白,“诚如所言,小姐的仙姿佚貌令人倾慕,但我确实一时误入此地,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是吗?”女郎是质疑的语气,“那么,你敢跟我打个赌吗?” “打……什么赌?” “赌你来这里的真实目的,如果是来找姑娘的算我赢,相反就是你赢。赌注嘛,”女郎的视线落在草地上。“就是这一瓮酒,输者必须当场喝完。” 方品奇越发感觉滑稽,窃笑,莫非女人的美貌和智慧是成反比的,这种诛心之论如何能够证实,即使自己真是登徒子之流,一味矢口否认谁也无可奈何。不管怎样,可以和眼前的姑娘多消磨一会儿总是乐事,于是说:“小姐若有兴致,我当然愿意奉陪,只是不知道你的酒量如何?” “看来你认定自己会赢呀。”女郎说。 “我有输的理由吗?”方品奇悠然自若,“你又怎么推翻我刚才的陈述?” “不提那个,先告诉你我是什么人吧。”女郎也安之若素。 “好呀,请教……” “老实讲,我是楼兰王庭派来侍奉各位嘉宾的女人,凡是第一个见到我的客人,可以随心所欲,我无不顺从。” “啊?”方品奇始料不及,暗叹,楼兰果然是美女之乡,难道如此清丽脱俗的姑娘只是个陪笑承欢的角色。想到“随心所欲”四字,更是心头一荡,目色迷离。“小姐,你在开玩笑吧?” “一个姑娘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吗?不要犹豫了,还不快来和我共享欢娱?”女郎双臂张开,眼波流转,丰满的胸脯起伏不定,神态极尽妩媚,世上的男人谁可抗拒? 方品奇也锁不住意马心猿,但念及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又不敢越雷池半步。 “怎么,对我的长相身段不满意?还是觉得这地方不合适?” “不,小姐的好意心领了。”方品奇嗫嚅着,“你的秀色只可远瞻,不可近亵,我万万不敢唐突。” “呵呵,口是心非的男人,怎么想就怎么做嘛,何苦委屈自己呢。”女郎继续挑逗,风情万种。 方品奇却垂下目光,肃立不动,心里抱定宗旨,如果实在不堪撩拨,掉头离去就是。见他一本正经,女郎沉下面孔,满含幽怨的叹口气。“唉,你的麻木不仁可是害了我了。” 说着,飞快抽出腰间的一把小刀,刀尖直指自己的胸口。那是楼兰人的随身佩饰,也是用以切瓜割肉的餐具。 “你这是干什么?”方品奇惶然失色。 “不能取悦客人,就无法完成王庭的差使,与其回去受责罚,不如在此以死谢罪。”女郎凛然作答。 “咳,何必这么迂腐?我马上离开这园子,你权当从没见过我,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又怎么可能受责罚呢。”方品奇急切劝道。 “什么,这就是汉人所谓的‘人无信不立’吗。诸佛在上,我们楼兰人做事可从不敢瞒天昧地。”女郎先是诧异,又泫然欲泣,“再说了,得不到你的喜爱,我的颜面何在,活下去也没有意思了。” 她的刀尖越发逼近身体,方品奇大骇,喊道:“不要乱来,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很简单,你尽管享用王庭的赠品就行了。”女郎淡淡一笑,见方品奇仍彷徨无措,又说:“当然,你也不必勉为其难,大不了等会儿通知一声外面的奴仆,进来清扫一下园子。” 言外之意还是要血溅当场,方品奇慌忙道:“好吧,一切听你吩咐便是。” 看上去迫不得已,内心的感受却难以形容,说不清是紧张,惊奇还是渴望,总之像患了魔怔似地向前迈步,当隐隐闻到一股如麝如兰的异香,忍不住缓缓地伸出手去。 “哈,终于上钩了吧。”那女郎忽然大叫一声,刀子横在身前。 “怎么?”方品奇愕然,看到她的唇角浮现一抹狡黠的笑容。 “到了此刻,你该承认来这里是为了找姑娘了吧。”女郎说。 方品奇如梦方醒,哪有什么飞来的艳福,分明是一个圈套,可是“我的行为是受你要挟,不能算数吧。” “怎么要挟你啦,不拿把刀子防身,谁知道你会不会把我的衣服撕开呢。”女郎咯咯笑着,手里的刀子来回比划。 “小姐,你不能信口雌黄,实际情况可不是这样子。”方品奇抱屈衔冤。 “就像你刚才说的,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实际情况还不全由我们两个阐述,不如找些公正长者来评理,看看大家更相信谁的话?噢,对了,来‘神雀苑’赴宴的多半都是有地位的人物,你大概也不情愿把这件事公诸于众吧。” 方品奇顿时不安,自己丢人现眼倒不要紧,连累了宋钧的声名却极为不妥,于是愁眉锁眼地说:“小姐,请不要张扬……可是,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我也不想刁难你,愿赌服输,把这瓮酒喝了就没事了。” 方品奇无计可施,只好捧起那只足有五斤重的酒瓮,硬着头皮喝了起来。酒是上好的佳酿,只不过灌入饱食的腹中绝非享受,“咕咚”“咕咚”咽了几大口,就觉得胃腔鼓胀的难受,加上本来酒意未消,越发感到目眩神摇,停下来喘息着乞求:“实在喝不下去了,能不能网开一面?” “你的酒胆可不如色胆大呀,”女郎讥讪地笑道,严正声明:“不行,一定要喝光为止。” 方品奇叫苦不迭,想到莫可预知的后果又不敢违拗,遂深吸一口气,重新举起那大半瓮酒,刚刚艰难地凑到嘴边,突然被身后的一个人伸手夺过去,说:“方郎官,不要喝了。” 是阿盖达的声音,方品奇象是遇到了救星,又感到羞惭局促。只听阿盖达不无责备地对女郎说:“苏曼莎,你太过分了,这位方郎官可是我们的贵宾。” “我管他什么贵宾,贼头贼脑地偷看姑娘,就该尝点苦头。” 苏曼莎不以为然,阿盖达也无可奈何,放下酒瓮对方品奇说:“国师有请,您随我来吧。” 方品奇如蒙大赦,忙跟着阿盖达向外走,但行不几步,就觉得五脏内如翻江倒海,一股激流直冲嗓子眼,随即侧身弯腰,哇哇大吐了起来,不消片刻,就把方才席间所进的美味佳肴如数清还。 阿盖达替他摩肩捶背,后面却传来苏曼莎银铃般的笑声:“呵呵,这么快就想翻本呀,记着还欠我半瓮酒呢。再有,赶紧叫人过来收拾,看把园子糟蹋成什么样子,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方品奇面红耳赤,狼狈不堪,在阿盖达的搀扶下踉跄离去。一吐空喉,腹内虚弱,四肢绵软,头脑却能保持清醒。不知什么缘故,虽然遭到了戏弄嘲讽,心底却没有什么怨恨的感受,想起苏曼莎曼颊皓齿及慧黠灵性,只觉得神思不属,回味无穷。默默忖度,象那么一个浅显的陷阱,若非自己抱有一亲香泽的贪念,又怎么可能轻易入局,当即又愧又悔,还有一份无法遏制的好奇。 “这姑娘是哪家的小姐呀,可真够刁蛮的。”他自我解嘲似地问阿盖达。 “苏曼莎是黎贝耶长老家的人,您以后最好不要惹她。”阿盖达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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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神雀苑"北边琼楼玉宇,似乎是王室的行宫,另有一处正方形建筑,门外侍卫把守,室内宽敞明亮,正北居中供奉着佛龛,西面是一个壁炉,东面有两排高大的书架,上面塞满了捆扎整齐的木简。窗前桌上也有摊开的木牍,以及红柳木制成的书写用笔,大小不一的印章和银制的烛台等。屋里分布着八根彩漆立柱,锦织的地毯上放置着细杨木矮几,均配有软垫茶具,可供多人安坐,看起来象是一间议事办公的"签押房"。 国师黎贝耶本来在一张矮几后合目养神,听到动静,看见方品奇同阿盖达入内,立刻扶着手杖起身相迎,和善的笑容里透出几许憔悴。 "方郎官,你所需的关符已拿去王庭加盖印鉴,宋公也出诊未归,我请你过来小坐片刻,免得一个人在外面枯等无聊。"黎贝耶说,阿盖达招呼仆役斟茶,然后尽皆退下。 "多谢长老,宋公替什么人看病去了?"方品奇随意问道。 "唔,他稍后就回来,"黎贝耶答非所问,随即岔开话题,"刚才听宋公透漏一则消息,仓促间未及详谈,所以想请你来核实一下。" "如有垂询,方某知无不言。"方品奇说,看到黎贝耶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 "听说你们来时的路上遇到了匈奴骑兵,可否给我讲讲具体的情况?" "哦,是这样的......"方品奇正襟危坐,把那段噩梦般的经历复述了一遍。 黎贝耶听后喃喃自语:"人数不多,却是伊都王子带队,拦下货船又没有实施劫掠,真不知他们在搞什么花样?" "大概是孤军深入不敢久留吧。"方品奇引用当时船上赤朗等人的推论。 "不,匈奴人羊狠狼贪,即便单枪匹马,对既得的财物也不会放弃,他们的行为或许暗示着更深远的图谋。"黎贝耶说,"午后汉使接到急报,匆匆返回轮台驻营,我就担心会有什么变故发生。" "您是指,匈奴将会有什么军事动向吗?" "是呀,方郎官怎么看?" "我......"方品奇支吾着,"长老,我出关不久,对西域的局势还很隔膜,只知道长期以来汉匈之间的交锋从未停止。" "不错,熊据虎峙,互有胜负,这种情况在二十年前有了改观。当时汉军联合焉耆和敝国兵马在交河大败匈奴,从此匈奴退守车师以北,之后再没有大规模地侵入孔雀河沿岸。"黎贝耶说,"可是,随着日逐王的崛起,匈奴在北道诸国的势力又有所恢复,他们设立了僮仆都尉,相继占领了焉耆,危须,尉犁等地,并时常在山国以南的地带出现。" 山国,亦称墨山国,也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位于尉犁和危须之间。这个山间游牧小国看似无足轻重,其地理位置却不容忽视,一旦越过这里,匈奴便可以从车师国所在的吐鲁番盆地直扑楼兰国所在的罗布洼地,继而占据丝路古道。方品奇说:"看来,匈奴控制西域的野心从未泯灭呀。" "事实上,这些年来我们表面上安享太平,却始终没有摆脱过匈奴威胁的阴影。"黎贝耶神色沉重,"不提那些掳掠边民,杀戮地方官吏的事情,他们甚至派遣死士潜入楼兰王宫意图行刺,虽然没有得逞,却留下了几封书简。" "哦,什么内容?" "指责敝国参与了交河之战,声称一定会卷土重来,血洗楼兰。" "嗨,无非是嘘声恐吓,色厉内荏。"方品奇故作镇定,试图宽慰对方。 "不,"黎贝耶沉声纠正,"凭我的印象,匈奴人不是徒托空言之辈,他们制定的目标,通常会不惜任何代价争取。更可怕的是,匈奴人生性凶悍,往往以战死沙场为荣,寿终正寝为耻,所以当初才能叱咤风云,锐不可当,分别击败乌孙、月氏等多个民族,在西域长期称霸。" "这么说,楼兰百姓早已是人心惶惶?"方品奇问。 黎贝耶摇了摇头说:"事态没有明显变化,小民乐得在虚假的繁荣下苟且偷安,忧心国家命运的只有王族重臣。自古以来,由于地貌复杂,民族众多等原因,西域范围内从没有形成一个独立统一的中央王朝,城廓之国的生存之道,就是适时依附于某个强势的外来力量,比如凶猛剽悍的匈奴或国力鼎盛的汉朝。" "明白了,"方品奇说,"贵国内部也存在着类似的争议,或是与汉朝结盟,或是向匈奴示好。看得出来,长老更倾向于前者,只是在倡导过程中也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不错,"黎贝耶说,"和我意见相左的有不少王庭重臣,包括辅国侯凯度多的态度也模棱两可。他们并非不信服汉军的声威,只不过相对于关山迢迢的汉廷,似乎更加畏惧攻击线短,铁骑如风的匈奴。" "那么,楼兰王的意见呢。"随着言语深入,方品奇早已忘记了拘束,"楼兰国富民安,想必有一位英明睿智的国君吧。" "当然,只是......"黎贝耶的面色忽然黯淡,迟疑了一下说:"你不是想知道宋公替什么人看病吗?" 方品奇若有意会,说:"莫非是......" "嗯,"黎贝耶点点头,肃然起敬地说,"就是神圣、伟大、公正的楼兰国王安摩希那陛下。" "国王的病势不要紧吧?"方品奇问,心里已有了明确的答案,若非沉疴,也不会召请名医宋钧。 "症状倒不算太严重,只是久治不愈,精神日减,所以国事只能托付给我和辅国侯。"黎贝耶忧思满面。 方品奇知道,国师兼僧团领袖的黎贝耶在楼兰的地位尊崇,辅国侯凯度多乃王族贵胄,为国宣劳义不容辞。但若"两位股肱之臣政见不一,大非社稷之福。" "这种分歧存在许久,常使我寝食难安。"黎贝耶叹道,"可恨我才疏智短,无力说服对方,而且面对经纬万端的情势,自己有时也感到无所适从。方郎官,你看上去非同俗流,能否开诚布公,赐教一二。" 这等于是"问国是",方品奇既惊讶又紧张,说:"长老,我初临贵地,对于时局尚不明晰。您也清楚,‘郎官'多半是一个虚衔,我本身人微言轻,岂敢对贵国的安邦之策妄加评议。" "咳,只论是非,何分尊卑?方郎官不必谦辞。正因为你才从关内过来,或许对大汉经营西域的方略有着更加深刻的了解。再说了,汉匈之间的交锋年深日久,你总该有一点自己的认识吧。" 语气极为恳切,方品奇不忍推诿,说:"好吧,既蒙长老不弃,我姑且胡言几句。"沉思了片刻后侃侃而谈。"对于城廓之国而言,汉匈在西域的争战似乎不分轩轾,但究其本质,两者却存在着很大区别。" "哦,愿闻其详。"黎贝耶屏息凝神,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首先是双方涉足西域的目的不同。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的初衷是联合月氏抗击匈奴,但随着武帝雄才大略的施展,汉廷势力向西深入,逐步演化成一条东西交通惠及四方的漫长商道。中原地区山河秀丽,物阜民康,无需利用侵略手段充实国力,统辖西域的主要原因在于互通有无,加强与诸国的邦交。匈奴则不然,本身处于漠北苦寒之地,物产凋敝,不置田业,其民又以尚武好斗著称,所以常年通过掠夺外族来积累财富就无足为奇了。" "嗯,有道理,请继续。" "其次是双方经营西域的策略不同,这一点从常驻府治的名称上可见端倪。匈奴设置‘僮仆都尉',顾名思义将西域诸国视作奴仆,横征暴敛,予取予求。至于汉军,无论是轮台校尉还是西域都......"方品奇说得口滑,险些提到了当时尚不存在的"西域都护府",连忙收蓬。"总之,汉人历来遵奉礼教,对于藩属邻邦多半采取怀柔感化政策,汉军兴修水利,屯田积粟,诸国民众受益匪浅。另外修筑长城,积薪备战也是为了保护商路的畅通,相比于匈奴的暴戾恣雎,孰优孰劣就不言而喻了。" "哎呀,"黎贝耶击案称赞,原本混浊的眼中熠熠放光,"方郎官深谋远虑,令人钦佩莫名。我们原先只针对双方的兵力部署强弱态势争辩不休,何曾有过如此透彻的分析。" 方品奇不无得色,感觉自己俨然就是战国时代巧舌如簧的策士,指点江山,倾倒诸侯。但稍作思忖又冷静下来,这些浅显的观点不过是借鉴后世史学家的研究成果,黎贝耶的豁然开通的表现也是先前"当局者迷"的缘故。 "正好我约了辅国侯一会儿过来商讨时局,有了这番高论,不怕他不首肯心折。呵呵,此事真值得浮一大白......"黎贝耶兴奋得难以自持,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啊,我怎么忘了,你不是还送过两坛美酒吗,当面品尝客人的酒食赠品可是楼兰的传统。刚才我神思昏沉,实在失礼了,阿盖达--" 阿盖达应声出现,黎贝耶吩咐:"去把收下的安息美酒拿来,我要和方郎官开怀畅饮。" 阿盖达领命而去,稍后和两名奴仆走进,除了抱来一坛酒,还有鹿肉瓜枣之类的佐酒食物。方品奇认出那酒正是赤朗所卖之物,看着阿盖达当场开启酒坛上的泥封,分别注满了矮几上的酒爵,铺排停当,又带着奴仆悄然退下。 "来,方郎官请满饮此爵。"黎贝耶端坐身体,双手高举酒爵,效仿汉朝筵席中"上寿"的仪注。 提到喝酒,方品奇顿时头疼起来,不久前被苏曼莎灌得当场出彩,犹自胃腔难受,食道灼痛,和黎贝耶的谈话也是强打精神,此刻看着面前的金爵,只有不断吸气,大皱眉头。 "怎么了?"黎贝耶留意到他的窘态。 "抱歉,长老,刚才我在席间喝得太多,已经不胜酒力。"方品奇说。 "噢,那就请随意吧,"黎贝耶宽容地笑着,径自一饮而尽,咂着嘴说:"果然是好酒,感谢方郎官让我享此佳酿,但更要感谢的还有你的金石之语。不仅令我拨云见日,也使我对转变辅国侯等人的观念有了充足的信心,这将直接关系到敝国的前途命运。是呀,楼兰想要长治久安,早就该把‘附汉抗匈'当成一项基本国策,长期遵循,世代沿袭,无论是当今的安摩希那陛下,也无论谁是未来的王位继承者......" 黎贝耶目光炯炯,滔滔不绝,公忠体国的纯挚溢于言表,方品奇却听出了一丝蹊跷,脱口问道:"贵国不是只有一位王子吗?王位的继承者似乎不存在疑义吧。" "呃......"黎贝耶顿口无语,神容尴尬,既像是为自己的失言感到懊悔,又有一种如鲠在喉的焦灼,犹疑了半天才说:"方郎官,老实讲,楼兰的浮华之下还掩盖着许多无法排解的困扰,我并非不愿向你推心置腹,只是一言难尽,唉,其中的苦衷还请见谅。" 抚躬责己的态度反使得方品奇忐忑不安,忙道:"不,长老,是我过于唐突了,不该问及贵国的私密,这样吧,我认罚一杯,以表歉意。" 说着,诚惶诚恐地举起酒爵,但尚未沾唇,却被黎贝耶一把抓住手腕。 "不要喝,"黎贝耶的的嗓音变得异常沙哑,"酒里有毒......" 方品奇张皇失措,只见他面色乌青,身体瑟缩,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到门外有人高喊:"辅国侯驾到--" 在阿盖达的陪同下,辅国侯凯度多昂首阔步走了进来,看到黎贝耶歪倒在矮几旁,两人俱惊诧不已,同时赶上前来,口中大呼小叫,却都是方品奇听不明白的楼兰当地语。 方品奇的头脑一片混沌,感觉黎贝耶抓住自己的的那只手在剧烈的抖动,像是强忍着极度的痛苦,而他的脸色也越发苍白,嘴角渐渐冒出一缕黑血。 黎贝耶先用母语对着凯度多和阿盖达讲了句话,继而转向方品奇,改用汉语缓缓道:"尊贵的王室血胤在城西王陵中一脉相传,童格罗不该成为楼兰王位的继承者......" 他的声音无比微弱,低得几乎只有方品奇自己听到,而后挣扎着面向正北的佛龛,口中念念有词,却不知是梵语还是楼兰土语,只是念不到几句,眼里的神采已倏尔消失。 虽说谋面不久,方品奇还是感到一种真切的悲哀,但更多的是惊恐和疑惑,究竟是什么人下的毒手,黎贝耶临终前古怪的遗言又有什么含义? 凯度多和阿盖达双双向黎贝耶的遗体行礼,随即展开一番对话。凯度多厉声盘诘,情绪激动,阿盖达则跪地陈述,痛哭流涕,时不时向方品奇瞟过一眼。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毒害国师长老?"凯度多一只手按住腰间的佩剑,恶狠狠地瞪着方品奇,也许是愤怒的缘故,声音显得异常尖利。 "我......"方品奇悚然,大声否认,"不是我干的,您一定是误会了。" "这坛酒不是你送来的吗?"凯度多追问。 "是的......可是,"方品奇汗出如浆,嘶声辩白,"酒是早就送来的,‘神雀苑'宾客仆从络绎不绝,多少人都有投毒的机会,您可得想清楚呀。" "方郎官,"阿盖达抹着眼泪说,"收到你的礼物后,就没人再碰过这坛酒。而且,你不要忘了,酒坛上的泥封可是当着你的面打开的。" "还有,你是怎么进入这间房子的?"凯度多又问。 "黎贝耶长老召唤,阿盖达可以作证......"方品奇说,却见阿盖达只顾唏嘘叹息,根本未予理会。 "胡说,这里是商议军国大事的机密场所,寻常人绝对不许擅进,你潜入重地谋杀大臣,究竟受什么人指派?来人--"凯度多高唤,两名身强体壮的侍卫应声而入。"把这个可恶的刺客拿下!" 侍卫一声暴喝,上来一下子就擒获目标。方品奇的双臂险些被扭断,负痛呼喊:"我冤枉--" 凯度多不屑听他的解释,侧身对阿盖达交待着什么。方品奇被侍卫拖拉着向外走,一颗心阵阵发虚,再也无暇考虑黎贝耶那句莫名更奇妙的遗嘱,隐隐觉得,自己已陷入了和误闯白虎堂的林教头相似的处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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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方品奇遭遇意外之变的同时,宋钧正身处峻宇雕墙的王宫里。他生平医人无数,上至公卿王侯,下至贩夫走卒,但贵为一国之君的患者还是初次碰到,因此不免有些拘忌,也无心观瞻金碧辉煌的王室风光,低头顺目地跟着内侍径直来到寝殿。 也许是怕病人受凉,寝殿内门户紧闭,罗帷重重,原本光线十分昏暗,为了方便诊视,才临时增添了十几只婴儿手臂粗细的蜜烛,把卧榻周围照得通亮,提前回宫的王后母子就坐在旁边。 宫娥挑起丝帐,宋钧看到了斜倚在床上的国王。五十多岁的年纪,颀长的身躯瘦弱不堪,一条薄毯裹住腰际以下,须发凌乱,面色焦黄,高耸的双颊隐现潮红,两眼半睁半合,不知是迷梦初醒,还是恹恹欲睡,看上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宋钧放下药囊,趋步上前准备施礼,却听王后说:"陛下谕旨,宋先生无需行礼,请直接开始吧。" "是。"宋钧躬身答道,坐在榻前一张绣垫上。大概是游刃有余的原故,真到了临床诊脉的时刻,他反而显得气定神闲,从容完成"望闻问切"的步骤,只因国王萎顿不堪,凡有所"问"则由王后代答。 "陛下的饮食如何?" "胃口一直不好,遇到喜欢的偶而多吃一点。" "夜里睡眠呢?" "也不好,经常从噩梦中惊醒,并伴有盗汗、耳鸣等迹象,所以白天总提不起精神。" 宋钧不问了,搭在国王右腕上的三根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王后看在眼里,忧心忡忡地说:"先生,陛下的脉象是不是很凶险?" "不碍事,"宋钧安慰一句,又踌躇着说:"是否先请陛下静心休养,关于脉案的细节容小人移室回禀王后。" "好的。"王后意会,嘱咐宫娥照料国王,自己偕同王子引领宋钧来到隔壁偏殿,安席就座后急切地说:"陛下的病势如何,先生不妨直言。" "王后稍安,"宋钧道:"我先试着说说陛下的症候,看看可与事实相符?" "请。" "陛下是不是总感到胸闷气悸,腰腿酸痛,"宋钧小心翼翼的说,"时常自言自语,却不肯和别人交谈。" "是呀,最近越来越明显,不但厌恶和人讲话,就连风声鸟鸣都不愿意听到,因此陛下的起居之所几乎从未开过窗户。" "还有,肢寒畏冷,急躁易怒,除了夜梦多发呓语,白天眼前也常有人影绰绰的错觉。小人揣测,陛下曾受到过什么突发事件的惊扰,而且时间已经不短了。" "先生果然高明,说得丝毫不差。"王后钦佩无比,"不错,许多年前,宫里闹过一回刺客,陛下就落下了病根,以后时而发作,总不见好转,为此已撤换过九名侍医。请问先生,这究竟是什么病呢?" "陛下得的是怔忡之症,盖因突遭恐吓,外邪乘虚而入,以致心脉阻痹,元阳损伤。"宋钧答道。 "既然洞见症结,可有治愈的把握?"王后追问。 "及时措手成算更大,遗憾的是延误太久了。"宋钧深深叹息,随即表示,"不过,小人一定勉力而为,先开几副益气补血的汤药调理,倘能抑制住病势,或许还有转机。" 话说得谨慎委婉,却仍被王后当作漆黑天际的一线曙光,虔心诚意地说:"那就重重拜托了,如果陛下病体康复,先生就是楼兰的最大恩人,我也会倾国之力给予酬谢。" "王后言重了,能替陛下效命是小人的荣幸,岂敢存有非份之念。"宋钧说:"请王后宽虑,我将尽生平所学用心服侍,相信上天也会庇佑楼兰。" 王后再次称谢,然后命人取过笔具竹简,请宋钧开列药方。宋钧凝神端坐,刚刚写下"血府逐瘀汤"几个字,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且沉重的脚步声。心想,国王不喜嘈杂,内侍宫娥举止行进无不蹑手蹑脚,什么人竟敢如此放肆。却见王子满含鄙夷地撇了下嘴角,小声嘟囔了一句:"讨厌,那个人又跟来了。" "童格罗,不得无礼,"王后轻叱,"也许你叔叔有什么急务。" 话音未落,辅国侯凯度多排闼直入,脸色沉郁而愤恨。王后起身相迎,说:"凯度多,怎么啦,你的气色难看得很。" 凯度多没有回答,严峻的目光扫向宋钧,问:"这人就是黎贝耶长老请来的医士吗?" "是呀,"王后诧异于他的语气,犹疑着介绍:"宋先生不负盛名,诊断准确无误,脉案条理分明,能够请他过来,实在是楼兰的福气。" "可惜不是国师长老的福气。"凯度多冷冷地说,拔出佩剑直挺挺的指向宋钧。宋钧正准备上前施礼,一下子惶然失色,王后母子和殿上的婢奴也错愕不已。 "你这是干什么?发生什么事了?"王后颤声问。 "不久前国师黎贝耶中毒身亡,喝下的药酒是一个汉人赠送的礼物,此人正是这位宋先生的同伴。"凯度多忿然道,剑尖越发逼近宋钧。 宋钧更加震骇,王后也惊惧莫名,匆匆问了些情况,难以置信地说:"凯度多,你怎么能确定这件事和宋先生有关联呢?" "人是他带进‘神雀苑'的,凭此一点就无法洗脱嫌疑。" "宋先生,"王后转向宋钧,近乎天真地征询,"请你讲实话,究竟有没有参与此事,和那个姓方的汉人又是什么关系?" "王后明鉴,宋某半生行医救人,岂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其实我和那位方公子也是初交......"宋钧五色失主,唉声叹气地把如何结识方品奇,途中向赤朗买酒以及进入楼兰后的经历和盘托出。 "原来也是出于恻隐之心,"王后说,"那个酒商不会有问题吧?" "他又不知道酒是送给谁的,就算作手脚也不该无的放矢吧。"凯度多说,"最有可能的情形是,那个姓方的是主凶,而宋钧是策应......" "宋先生绝不会是同谋。"童格罗王子忽然插话,稚气的声音十分坚决。 "哦,为什么?"凯度多说,神情略带几分迷惑。 "很明显,宋先生应聘来到楼兰,如果蓄意毒害黎贝耶长老,为什么不选择即将离去的时候行动呢,而在案发的同时进入王宫施诊,岂不是自投罗网,毫无退路,你们见过如此愚蠢的汉人么。另外,汉朝同我们多年交好,即便楼兰内部的政见纷争引起对方的责难,也不会向一个正直善良,且以亲汉派著称的大臣下手吧。" "那么,姓方汉人的行径该如何解释?"凯度多质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