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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31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5/06 12:21 

徐泗如有待 千秋曜魁星
——李蟠生平简述
有人说,李蟠是徐州千年科举史上唯一的“状元”。这话自有其文化背景,但不甚准确。鉴于徐州的第一位“状元”邵世矩所依托的“齐”朝过于短命、且有“傀儡政权”之嫌,所以邵世矩“第一状元”的文化定位不为大众熟悉。邵氏事略,见《沛县志》、《徐州府志》及《徐州廉吏》诸书。此为题外话,先予说明,当无碍于后人对邵世矩与李蟠的评价。
一、李蟠的“籍贯”
李蟠(1655—1728),字仙李,号根庵,又号莱溪,清江南彭城县人,为彭城望族李氏之十一世孙。
鉴于“彭城县”于李蟠逝世后的第五年、即雍正十一年(1733)改为“铜山县”,故李蟠又可称为“铜山人”。复因李蟠故里之程子院村于1953年徐州区划调整时划归丰县,所以,当代复有“丰县人”之说。而据李鸿民先生《家世说源》载:“(彭城李氏)徐州一支究系何时迁来?史无记载,据推断,当在五世至八世之间。”若以“五世”算,是为李蟠曾祖之曾祖;即以“八世”算,亦为李蟠之曾祖。依照户籍“落地生根”之原则,说李蟠为“彭城人”或“铜山人”较宜;但这又不妨碍说李蟠“祖籍”于丰县。
二、李蟠的功名之路
李蟠虽“状元及第”,但因有“己卯科场案”牢狱之灾,而宦途中辍,大功未成,故生平事迹不见载于“国史”。有载,也只是关于李蟠考中状元及己卯顺天科考案的点滴资料,如《清史稿•本纪七• 圣祖本纪二》载:
──(康熙三十六年)秋七月癸未,群臣请上皇太后徽号,三上,不允。乙未,以朔漠平定,遣官祭告郊庙、陵寝、先师。赐李蟠等一百五十人进士及第出身有差。晋封大将军伯费扬古一等公,参赞以下各授世职。辛丑,免旗兵借帑。乙巳,遣官赉外藩四十九旗兵。丁未,上巡幸塞外。
如《清史稿• 卷一百八• 志八十三•选举三》载:
──康熙三十八年(1699),帝以北闱取士不公,命集内廷覆试。列三等以上者许会试,四等黜之。
──康熙三十八年己卯(1699),御史鹿祐劾顺天闱考试不公,正考官修撰李蟠遣戍,副主考编修姜宸英牵连下吏,未置对,死狱中。宸英浙江名士,善属古文,举朝知其无罪,莫不叹惜。
如《清实录•圣祖实录》卷五载:
——康熙三十八己卯(1699),皇帝在八月辛未(初六),任命翰林院修撰李蟠为顺天乡试正考官,翰林院编修姜宸英为副考官。十一月丁酉(初三),“江南道御史鹿祐,疏参顺天乡试正副考官修撰李蟠、编修姜宸英等,以宾兴论秀之典,为纵恣行私之地。实为有玷清班,请立赐罢斥”。 康熙帝谕大学士等曰:“顺天乡试,所中式者,童稚甚多,物论腾沸,大殊往昔。考试系国家大典,所当严饬,以示警戒。御史鹿祐,题参可嘉。著九卿詹事科道会同,将李蟠等严加议处。”。三十九庚辰(1700)正月辛酉(二十七日),“覆试顺天己卯科中式举人”,次日,康熙帝复谕大学士等曰:“昨览覆试之卷,今科乡试,诚不允当。派出监考阅卷诸臣,亦甚懦弱。诸臣不拟题启奏,反强请朕命题。又谓所学疏浅,其试卷亦屡请朕定其优劣。朕不允行,仍令诸臣较阅。诸臣倘怀顾忌,不分满州、汉军及南北卷,总合一处,定其次序。朕以为宜按项定其差等。况诸臣俱系制艺出身之人,而寥寥数卷,反不能较阅耶?朕于诸事,惟期合宜耳。虽宗室大臣之子,岂肯徇情?诸臣有何畏忌?即令乡会试科场,俱遣官考试,朕何尝主试?此试卷,朕亦大略阅过。尔等持出,传谕九卿科道,齐集详阅具奏”。二月乙丑(初一),奏事主事存柱,捧出康熙三十八年中式举覆试文卷,传谕大学士等日:“此科中式举人,因有情弊,为人指参。朕亦闻外议纷纭,故行覆试,以验其实。朕亲命题,特命皇子、重臣、侍卫,严加监试。朕初谓必有不能终卷者,及阅各卷,俱能在文,尚属可矜。至于落第者,在外怨谤,势所必有,焉能杜绝?诸生试卷,著学士布泰赍回,将朕此意,传谕九卿,即于九卿前启封。照所定等第,缮写进呈。”又命中书班第,复传谕曰:“朕弃时文已久,览今文体,较前稍变。诸生试卷,朕一一观其大略。诸臣所拟等第俱当。三等以上者,皆可观。有在三等,朕拔置二等者;亦有在四等,朕拔置三等者;四等果属不堪,著令黜革。三等以上者,仍令其会试’”
史载不详,这是后人漠然于李蟠生平的一个重要原因。好在地方史志、李氏家谱及私人著述等对李蟠生平事迹尚有记述。如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所藏中华民国十五年(1926年)刊行、即由余家谟修、王嘉诜纂的七十六卷本《铜山县志》,该书卷五十《人物》中,依次载有李向阳、李弇、李蟠、李杜、李光璧祖孙五代生平事略。该志所录《旧志•圭美堂偶然集序》收录蒋攸銛《修撰李公传》,是为所能见较早之李蟠传略。再如清同治本《徐州府志》卷八之《选举表》载有李向阳、李蟠科举记录。该志卷二十二《人物传》载有李蟠事略。而最大量的资料是来于《李氏祖谱》和李蟠的《偶然集》。综合这一系列的资料,我以为王顼龄《根庵七十诞辰序》、蒋攸銛《修撰李公传》、孙运锦《根庵公传》是理清李蟠生平最重要的史料文案。
据《根庵七十诞辰序》载,“幼年梦神人受一金盒,启之有状头之祥。读书一目数行,过辄成诵,操管滚滚数千言,刻烛立就,而气昌理正,法备词腴,直追唐宋诸名家手笔。试必冠军,入词场文坫,与海内诸名士角艺,靡旌帜,破壁垒,决不肯作第二人也。”
据《修撰李公传》载,李蟠“幼歧嶷,读书十行俱下,为文洋洋数千言,下笔不加点。康熙二十九年举人,三十六年成进士。制策问军政、吏治、河防诸事,蟠条对剀切,治河策尤称上意,遂擢为一甲第一人,授修撰,入国史馆,纂修《一统志》。会暹罗来朝,赐蟠一品服,命充馆伴。蟠宣扬德意,音出如洪钟;使臣额手,庆得识天朝第一人物。”
据《根庵公传》载,“公幼歧嶷,读书十行俱下,为文洋洋数千言,下笔不加点。弱冠补博士子弟。慕东南山水之胜,买棹渡江,遍历吴山、天目、钱塘、镜湖,三阅月而归,文亦奇横。康熙庚午举于乡,丁丑成进士。制策问军政、吏治、河防等事,公条对剀切详明,其治河一策,尤称圣意,遂擢为一甲第一人。胪唱时,上为破颜,为得人喜,且以徐方濒河,公徐人,睿鉴故不爽也。时,殿试展期孟秋,方酿雨,郁蒸殊甚,公体胖不支,执笔莫能下。薄暮得雨,燃烛握管,漏下三商,殿上人寥寥,监视王公大臣趣公,公仰视曰:‘皇上以国计民生策士,亦欲多士以嘉谟入告尔,诸公不使尽一日所长耶?’雨后风大作,殿高敞,烛不能燃,监视官命从人以毡幄公案。既得高第,诸公乃啧啧叹公伟度。”
孙氏《根庵公传》的可贵之处在有两点,一是记述了东南游历对李蟠视野拓展的意义,二是描绘了李蟠殿试的具体情节。东南游历事详见李蟠《与吴丰玉书》,殿试后情节则详见李蟠《报母家书》。
综合历史资料,后人能够粗线条地勾画出李蟠的生命轨迹:
——因祖上数代皆以耕读传家,其父李弇、其祖李向阳又为科举入仕,所以李蟠自幼即受到正规而良好的六艺、五经之教。
——李蟠自幼聪明过人,读书一目十行,为文洋洋洒洒。
——李蟠的读书道路亦有曲折。“少自放弃,不事诗书,饮酒纵博无虚日;忽一旦,买棹走武林,由淮抵扬,涉长江,遍历嘉苏,登吴山、天目之巅,渡钱塘、望海门、泊西湖者,三阅月,耳目为之转换,心胸为之荡涤,魂魄骨髓为之沐浴而剔濯,恍惚若有所得,亟怀之而归。归,辄键户,不复出,常凝坐一室,前所阅历,觉时时在侧。每夜探书,见夫纵横排宕、波涛万顷者,则江声在吾户牖也;见夫奇壁插天、嵯峨万状者,则名岳起吾方寸也;见夫含英咀华、秾纤毕具,青黄紫绿,炫目移情者,则为鸟语花香,供吾清玩也;见夫锦绣绮縠,粉米鱼虫,辉煌焜耀,异珍罗列者,则崇楼峻阁、市井庐廛,列吾几席也。如是者三年,无时而非曩所游者,无地而非曩所游者,私心常恐人知,有来分吾好者,而世人固不知也。”此李蟠夫子自道,当真实可靠。无浪子回头及顿然醒悟之经历,定无后来之金榜题名。
——李蟠于康熙十三年(1674)为“生员”(秀才),康熙二十九年(1690)中举人,康熙三十六年(1697)中进士一甲一名(状元)。其年龄分别为二十岁、三十六岁、四十三岁。这证明李蟠是大器晚成的。
——李蟠的成才,除父、祖之教外,“母教”的作用不可或缺。其母董氏,“家世江都,后以军功移镇辽东,遂入籍于广宁;及外祖问羲公复籍江都,举天启甲子孝廉,历任前礼部仪制主事,与先王父为同榜,因缔姻焉。”董氏淑惠,“夙娴《内则》,动必合经……躬操家政,内外肃然……抚幼叔三人,幼姑三人,提携保抱,护爱备至。”教育李蟠,“尤义方有训,俨若严师。每呼蟠而诏之曰:汝家累业诗书,汝祖、汝父有隐德,汝生之辰,青麟应兆,后世有弗昌,昌必在汝,汝其勉之。”当李蟠高中状元时,其母反生隐忧道:“吾儿志大而疏,今邀荣逾分,恐贻陨越忧。”后李蟠被谪,其母反而安慰道:“安遇顺时,闭门悔罪,诚可回天,必有还期,当为母子如初。”“诚可回天”,让老人家说对了。可惜,老人已走。
——李蟠独占鳌头之荣耀,后人虽可想见,但总归朦胧。其《报母家书》因系私家信函,故描述最为详尽而真切:“康熙三十六年七月十三日殿试,七月十七日胪传……十七日黎明,天子升太和殿,王公大臣朝贺毕,新进士百五十九人倶跪丹墀阶下,听后胪传……殿上方高唱,第一甲第一名某人:如是者三还,不敢应……内大臣方于众人丛中,拉起,领向丹墀跪下,对天颜不过咫尺矣……传旨,状元押榜出中门……簪花披锦,饮酒上马,鼓乐前导,伞盖旌旗,簇拥载道……大堂下马,谢恩饮宴,居中,南面坐……次日,赐恩荣宴于礼部……第四日,召至午门,赐晶顶金座朝帽一顶,锦地蟒花袍一件,银带缨络、汗巾、合包、佩刀、朝靴、锦袜……五日,状元率进士上谢恩表。旁午,天子御保和殿召见,问里居、世系、年庚,一一启奏……六日,上翰林院任……八月初二日,状元率诸进士行释菜礼。一人独立丹墀,鸣赞唱……”邀此恩荣,李蟠虽感惶恐,但是他依然清醒:“读书之愿虽完,立身之事方始,不敢博名高,不敢务骤进,多读书,近正人,无贻羞于祖父,无贻累于子孙而已。”
三、李蟠的短暂仕途
丁丑科擢一甲第一人后,李蟠被清王朝授于“翰林院修撰”,入国史馆,纂修《一统志》。至于传记所载“暹罗来朝,赐蟠一品服,命充馆伴”事,乃临时安排。赐一品服,而非一品官。
考“翰林院修撰”,乃“翰林院”常设中级官职。远在周朝,即设此职,其名为“外史下士”。后周改称“著作中士”,至唐朝,称“史馆修撰”;至金代,始称“翰林修撰”。元朝,称“翰林国史院修撰”。明代则直呼“修撰”。清代因之,惟多少无定员。虽然官秩仅为“从六品”,但限定要“授第一甲第一名”,即非“状元”不授。
出任翰林院修撰一年,李蟠的主要精力放在编辑《一统志》上。《一统志》为记载全国舆地之总志,元朝始有此名。元有官修《大元大一统志》,为继承唐《元和郡县志》与宋《元丰九域志》等总括性的全国舆地志书而作,今此书已佚。明有官修《大明一统志》。清有官修《大清一统志》、《嘉庆重修一统志》等,李蟠参修之《一统志》即《大清一统志》。
康熙三十八己卯(1699),康熙皇帝在八月辛未(初六),任命翰林院修撰李蟠为顺天乡试正考官,翰林院编修姜宸英为副考官。这种安排,亦为清朝惯例。顺天乡试考场设于京城,故主考官,总是由上一年的新科状元担任。
依制,顺天乡试共考三场,八月九日首场,十二日二场,十五日三场。考卷改毕,依次择优录取,并于九月五日放榜。顺天乡试发榜后,物议沸腾,落第考生揭文于市,斥责正考官李蟠、副主考姜宸英瞻顾情面,纳贿徇私,所取皆朝臣及官家子弟。更有人指责李蟠投靠内监鲍三老,品行不端,贪财如命,考试前后收受贿银一万多两。并编一歌谣讥讽为:“老姜全无辣味,小李大有甜头。”
揭文一出,京城哗然。当年十一月丁酉(初三日),江南道御史鹿祐上疏康熙皇帝,弹劾顺天乡试正副考官李蟠、姜宸英:“以宾兴论秀之典,为纵恣行私之地,实为有玷清班,请立赐罢斥。”见疏,康熙帝大怒,即告谕大学士等:“顺天乡试,中式者童稚甚多,物议腾沸,大殊往昔。考试系国家大典,所当严饬以警戒。御史鹿祐题参可嘉。”同时传旨:“着九卿詹事、科道会同,将李蟠等严加议处。”
接旨,九卿等部门不敢怠慢,于十一月十四日上奏康熙帝,提出将李蟠、姜宸英撤职查办。康熙皇帝开始虽严厉批评了顺天乡试,但对九卿等提出的处理意见却又有所保留,遂传旨说:“此科考试,不公已极。且闻代倩之人,亦复混入。科场大典,岂容如此!此案若照议完结,仍不知警,著将所中举人通行集内廷复试。如有拖故不到者,即行黜革。其考官等处分,候复试后具奏。”
依康熙谕旨,将顺天乡试已取举人,齐集内廷,由皇帝亲自命题复试。正式复试,于康熙三十九年庚辰(1700)正月辛酉(二十七日)举行。此前,康熙帝传旨:“朕亲自命题,特命皇子、重臣、侍卫严加监视。”为保持公正,还增派诸多朝臣参与其事。复试次日,康熙帝谕大学士等曰:“此试卷,朕亦大略阅过。尔等持出,传谕九卿科道,齐集详阅具奏。”遵旨,参与之大臣对复试考卷,先拟出等第,最后送康熙皇帝钦定。康熙皇帝看后,大致同意,并作了适当调整。他说:“诸臣所拟等第俱当,三等以上者,皆可观。有在三等,朕拔置二等者;亦有在四等,朕拔置三等者;四等果属不堪者,著令黜革。三等以上者,仍令其会试。”其实,“四等”为预想之“等”,考毕,并无“四等”。 复试结束,真相已清楚,康熙帝态度亦发生了根本变化,这从告谕大学士之旨可获印证:“朕初谓必有不能终卷者。及阅各卷,俱能成文,尚属可矜。至于落第者在外怨谤,势所必有,焉能杜绝!”
复试之榜于康熙三十九年二月一日公布。与揭文攻击的“纳贿营私、逢迎权要”相反,李蟠与姜宸英在顺天府乡试中录取的人员中,意无一黜落者!至于揭文攻击李蟠有万两白银之贿,亦查无实据,纯属诬陷。
鹿祐上疏后,李蟠、姜宸英实际上已被刑部隔离起来。从康熙三十八年九月中旬起,李蟠进入了他生命中最难熬的七个月。
“天子察其冤,不即于下理,命章京一人监守司寇外署,十日一更,最后得王君达卿。”但毕竟皇帝有言在先,说“其考官处分,俟复试后具奏”,并要“严加议处”。为维护最高权力的信义形象,康熙皇帝还是决定将李蟠流放沈阳尚阳堡三年。当年三月,李蟠踏上流放辽东之路。
四、归隐林下
春去春又来。康熙四十二年(1703)初春,李蟠平反赐还。当年夏秋之交,山东遭大水之灾,清廷派钦差大臣穆和伦指挥分三路人马,进入灾区赈济。李蟠奉命赴蒙阴协助救灾。是年冬,李蟠回彭城,自此,他就开始了长达二十五年的隐居生活。
康熙四十四年(1705),康熙帝第五次南巡。就是这一次南巡,让天子与天子门生见到了最后一面。二月初九日,康熙在皇太子允礽、皇十三子允祥等扈从下离开京城,第二天在张家湾登舟南行。十七日到天津,二十二日进入山东境内。因为乘船而进,视察河工,所以未去济南,未登泰山,而是沿运河经临清、聊城、济宁、徐州,直达黄、运交口之清河县。然后到扬州、苏州、淞江、杭州。因为路经徐州,所以康熙帝想到了李蟠。圣心眷顾,这才有了李蟠的御舟见驾。君臣说了什么,史无记载。惟孙运锦《根庵公传》有几句含糊其词的虚语:“乙酉南巡,公迎圣驾河干,侍卫引登御舟,复蒙温谕。受圣明特达之知,而投闲终老,则天也。”
对于李蟠的隐居生活,诸家皆语焉不详。
蒋攸銛《修撰李公传》谓:“归居林下,时以著述自娱。”
孙运锦《根庵公传》谓:“公既归,居林下者数十载,惟与二三耆旧相酬唱;当事有造访者,率谢之,弗报。”此“当事者”,指当政者。一脱宦海,即绝宦游,由此也可以看出李蟠的做人原则。其实,李蟠对“当事者”并非一概排斥。所谓贤者交、不贤者避而已。从李蟠仅存诗文看,他与徐州知州姜焯即关系密切。
五、永存的文化影响
李蟠考上了状元,博取了最高的功名,却没有在仕途上出将入相,名垂国史。这是不可否认的人生遗憾。
问题的另一面是,李蟠高中状元已经完成了他作为读书人的最高使命。完成了学业积累,完成了人格磨练,而且赢得了社会对他的认可。即此一点,便起到了激励徐州后生的楷模作用。状元不能永存,状元精神、状元影响则是永存的。
从“仕宦”的价值标准看,李蟠的后半生交了白卷。从“艺术”的价值标准看,李蟠的后半生则交了一份高分卷。
这有他的诗、他的文、他的字等加以证明。
一篇《廷对制策》,它所包含的治吏、治民、治水的智慧,不但三百年前有用,而且三百年后也有积极的借鉴作用。
一组《徐州十景诗》、一组《白燕诗》,即可以视为两曲心灵的长歌。诗心悠悠,孰与高翔?
李蟠考中了状元,“学而优则仕”的路,并未走通。所以,李蟠还是平民。他的诗,他的文,他的书法,他的交游,他的希望与伤感,他的关注与同情,都还是“民间”的。因而,李蟠在江湖,不在庙堂;他属于百姓,不属于官僚;他的精神与中国文化史上的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陆游等处在一个等高线上。如果读一读李蟠的《山东人食树皮殆尽》、《流民叹》,其中包含的人道主义关怀,真是与《诗》、《骚》之魂遥相呼应的。
李蟠的诗文,还记录了他那个时代的徐州世情与风物。今人展读,抚今追昔,历史即在不断的阅读中变得鲜活而生动。

2011年5月31日于徐州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一篇诬告大字报
──己卯顺天乡试“揭文”简析

“文革”中的“大字报”,害人不少。其实,“大字报”古已有之。导致徐州状元李蟠壮志难酬的那篇《揭文》(亦称《揭帖》),即是一篇害人的“大字报”。此《揭文》原载于萧奭《永宪录》,后被民国人收入《古今笔记精华》卷一“史谭”,题为《清康熙己卯顺天乡试之狱》;后又被商衍鎏收入《清代科举考试述录》之中。
不同的是,萧奭《永宪录》直录《揭文》而相信《揭文》,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则论证《揭文》之“伪”、而为李蟠、姜宸英作“无罪”之辩。
一、商衍鎏断言《揭文》为“怨谤蜚语”
商氏指出:“揭文出于怨口,非尽可凭。”又曰:“揭文之诋毁过当,不尽实情。”最后,商氏总结道:“康熙三十八年己卯乡试,御史鹿祐劾顺天乡试闱考试不公,正考官修撰李蟠遣戍、副考官姜宸英下狱,圣祖命集内廷亲命题复试,令皇子重臣侍卫严加监视,各卷具能成文,三等以上者皆可观,始知实为落第士子怨谤蜚语之所致;令列三等以上者许会试,四等果属不堪者黜之。”
二、蒋攸铦判定《揭文》为“不得志者乃为蜚语”
己卯乡试事件发生八十多年后,江苏巡抚中蒋攸铦在《李蟠传》写道:“三十八年主顺天乡试,鄂尔泰、史贻直、励杜訥诸名臣咸出其门,而不得志者乃为蜚语中蟠。事闻,复试殿庭,无一黜落者,得解。”
三、孙运锦揭露鹿祐借《揭文》参劾李蟠出于私心
清道光举人、铜山名士孙运锦撰《根庵公传》,谓:“是科,中州某公官御史,以子属公,公弗能徇其情,遂首先发难。”此“某公”,即江南道御史鹿祐。走李蟠门径,不通,即翻脸不认人,倒打一耙,反诬李蟠、姜宸英“以宾兴论秀之典,为纵恣行私之地,实为有玷清班,请立赐罢斥。”
四、内廷复试成绩证明《揭文》乃望空编织
据蒋攸铦《李蟠传》与孙运锦《根庵公传》载,“复试殿庭,无一黜落者,得解。”因而“三等以上者皆可观”是真实的;而“四等果属不堪者黜之”则为假设之词。复试既“无一黜落者”,即证明李蟠与姜宸英取士惟才是举,出以公心,《揭文》所谓“顺天大主考李蟠、姜宸英等,绝灭天理,全昧人心,上不思特简之恩,下不念寒士之苦,白镪熏心,炎威眩目”等,皆为诬蔑之语。
五、《揭文》充满人身攻击
《揭文》攻击的对象一是“中堂四五家”、“部院数十人”的朝中大吏,二是李蟠与姜宸英。关于李蟠的出身,《揭文》谓“数世长随”,即祖、父皆为仆役。此乃信口雌黄。李蟠祖父李向阳为明朝天启举人,授金山卫教授;父李弇为南明选贡,入清不仕。又谓“投身鲍氏”,即李蟠中状元后投内监鲍三老门下。此亦无中生有。攻击姜宸英则谓“八旬老子,拔置清班”;“不赴亲丧,早已窥其短行”。 姜宸英于康熙三十六年中丁丑科探花时,年届七十。呼为“八旬老子”,硬加十岁,在人年龄上做文章,可谓极端无聊。至于责其“不赴亲丧”,更为污词。姜宸英为人重孝,某年,姜宸英游学客居中州,忽有一梦,梦中自己吃一颗大梨,味道甘美。他正思留于母亲吃,可梦醒了。为此,他作《梦梨诗》寄给弟弟。正巧,其母亦在这天生病想吃梨子而不得。看到弟弟的复信后,姜宸英毅然归家,待候老母。故《揭文》以不孝攻姜宸英,可谓无的放矢。
六、《揭文》的炮制反映了官场权力之争
清初乡试每于八月举行,“初九日首场,十二日二场,十五日三场”。放榜日期,则“大省于九月五日前,中小省于八月终,后应试人众试卷增加,考官校阅不及,每以限迫逾期。”倘若顺天乡试九月五日发榜,其《揭文》必出于九月五日以后。而御史鹿祐之弹劾上于康熙三十八年十一月丁酉(初三日),此距发榜不到五十日。因而,可以肯定,《揭文》的出笼必然在旬月之间。舞弊皆为暗箱操作,《揭文》作者却在一千五百余字的短文里揭发了保和殿大学士王煕、武英殿大学士李天馥各贿赂三千、工部尚书熊一潇、左都御史蒋宏道各贿赂白银万两、年羹尧潜通一万、胡承谟半万、李景年八千、史贻直、潘维震二人因乃父为主考而高中、韩孝基、张三弟因若翁现居礼部而过关……揭发对象,二、三十人,皆罪案确凿,即朝廷彻查,也不能如此即快有详。惟其信誓旦旦,才露出了瞎编的尾巴。《揭文》最后,竟以“或刺之于国门,或杀之于车下”相威胁,更现出了文化流氓的嘴脸。竟读《揭文》,即知非乡野文人所为。作文者,必熟悉官场,洞悉派系,这才能拉一批,打一批,以便扰乱视听,浑水摸鱼。因而,《揭文》的出笼是官场矛盾借科举事件而进行的一种较量。
七、从己卯乡试得人之盛看《揭文》作者“全昧人心”
《揭文》骂李蟠、姜宸英等“绝灭天理,全昧人心”。从己卯乡试得人之盛看,则清初乡试之得人,几乎无过于此次者。据蒋攸铦《李蟠传》载:“三十八年主顺天乡试,鄂尔泰、史贻直、励杜讷诸名臣咸出其门。”上列三人,两人为相,一人为尚书。据孙运锦《根庵公传》载,“己卯主顺天乡试,得人极盛:蒋虞山、鄂西林、史溧阳三相,励公廷仪等八尚书,赵侯赤鼎元、熊涤斋、徐坛长诸名宿,咸出其门。”大才既已入选,落榜者终未见后来居上,这也证明己卯顺天乡试的录取工作是公正的。
八、从处理之轻知康熙皇帝并未真信《揭文》蜚语
清初处理科考舞弊案极重。若《揭文》述实,不要说李蟠、姜宸英无活路,即相关行贿大僚亦万难活命。案发后,朝野震动,康熙传谕:“顺天乡试,所中式者,童稚甚多,物论腾沸,大殊往昔,考试系国家大典,所当严饬,以示警戒,御史鹿祐题参可嘉,着九卿、詹事、科道会同,将李蟠严加议处。”接旨后,九卿、詹事、科道必不敢怠慢。而“议处”未出,内廷复试已毕。康熙皇帝复传谕:“试卷即于九卿前启封,照所定等第,缮写进呈。三等以上者仍令会试,四等果属不堪,著令黜革。原主考官李蟠遣戍。”这道圣旨下得很怪,因为复试成绩并未出来。如果皆为“三等以上”,则录取公道,李蟠无罪;如果皆为“四等不堪”,则录取不公,李蟠大罪。事在两可之间,康熙皇帝为何不经九卿、詹事、科道提出“议处”方案、便乾纲独断,责令将“原主考官李蟠遣戍”呢?结论只有一个:康熙皇帝见查无实据,知《揭文》为蜚语,又不能不有所表示,故从轻发落,“遣戍”了之。
九、从李蟠迎驾看君臣情义未了
康熙四十二年春,李蟠平反昭雪,从辽阳归彭城。是年夏,即奉命赴蒙阴救灾。事毕,复回彭城。康熙四十四年,康熙南巡,过徐州,于舟中接见李蟠。此一破格接见,表示康熙皇帝对李蟠圣眷未歇,起码康熙皇帝未将李蟠视为“罪人”。此时,上距《揭文》诬告仅五年。舟中迎驾后,李蟠不再出仕,或君臣已经达成默契。臣不愿给君添乱,君不愿强臣之难。如此而已。
总之,《揭文》毁了李蟠的政治前程,而不能毁灭他的生命与人格。
(此文置《揭文》前,配一风景图)


附:康熙己卯顺天乡试《揭文》
朝廷科目,原以网罗实学,振拔真才,非为主考纳贿营私、逢迎权要之具。况圣天子加意文教,严饬吏治。凡属在官,自宜洗涤肺肠,以应明诏。不意顺天大主考李蟠、姜宸英等,绝灭天理,全昧人心,上不思特简之恩,下不念寒士之苦,白镪熏心,炎威眩目!中堂四五家尽列前茅,部院数十人悉居高第,若王、李以相公之势,犹供现物三千;熊、蒋以致仕之儿,直献囊金满万。史贻直、潘维震因乃父皆为主考,遂交易而得售;韩孝基、张三弟以若翁现居礼部,恐磨勘而全收。年羹尧携湖抚资囊潜通一万,朱世衍舁督学秽蓄直达寝门。励廷仪则畏宗亲要路,兼受苞苴;收严密乃修同谱私情,不嫌乳臭。总是老师分上,且期囊槖之取盈,故舍其姪而独取其婿;更恐言路关头,必欲逢迎之尽致,遂因其弟而并及其兄。尤可丒者,宛平之门馆,私人亦不敢违其嘱讬;所可奇者,总督之长班,贱役致无弗尽其收罗。费士龙以居停关说,半现半赊;蒋廷锡馈学道遗赀,如携如取。王守烈凴虞山一饯,数月前先结狐群;廖赓萤恃相国专房,百名外续居狗尾。张融许魁选而得羲经之殿,嫌其少也;姚观以同乡而兼姻娅之亲,岂为文乎!三场代笔,魏嘉谟遂占高魁;午夜夤缘,刘师恕俨居首选。胡承谟之半万,均係徽商;李景年之八千,专为废籍。编修岂能荫姪?知借力于家兄;僉事诚为有儿,亦贻谋于乃祖。超熊诏因王以通李,数倍于王;徐陈基献靳以媚姜,名先于靳。二贺父子异籍,且大神通;两黄兄弟连名,若合左劵。魏龙巨万,洵是魁才!吴李多赀,果为首选!借藏身为活计,徐用锡之阴谋;讬假馆以夤缘,谢绪宏之狡术。胡天不吊,任与独少佳儿;黄物有灵,叔璈岂真难弟!不阅文而专阅价,满汉之巨室欢腾;变多读而务多藏,南北之孤寒气尽。取人如此,公论谓何?况夫数世长随,擢居鼎贵;八旬老子,拔置清班。朝廷待彼不为薄矣,二君设心何其谬哉!独不念天听若雷,神目如电,严虞惇抚床而嘱,何偏直受命之辰;黄梦龄馈参为名,何必在赴宴之后?龙门未启,题目可以喧传?蕊榜未悬,元魁何由预报?售关节于杀妻之凶犯,岂谓知人?寄耳目于舐痔之怀来,宁云择侣?呜呼噫嘻!投身鲍氏,固已薄其为人;不赴亲丧,早已窥其短行。身辱者心必丧,孝亏者忠必衰。似此败检,贻玷清流,以御魑魅,未足蔽其厥辜;肆诸市朝,庶少伸夫公道。吾辈进退不苟,死生惟命,务请尚方之剑,斩彼元凶!当路风闻既确,目击又真,何惜弹劾之章,达诸天听!不然,苟白简之迟迟,致群情之汹汹,一旦有义士者挺身而起,或刺之于国门,或杀之于车下,四方闻之,恐笑士大夫之无人也!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楼主]  [32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5/12 12:48 

刘邦给我们留下一面“五星”红旗
——汉高祖刘邦的“遗产”点击
古人论人生成就,有“三立”之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汉高祖刘邦一生,“三立”均有成就,唯“立功”最著。纵览秦汉之后两千余年,帝王以“百”数,功业过汉高祖者寡而又寡。条分缕析的任务,让历史学者去慢慢弄吧,我仅从汉高祖刘邦留给后人的“遗产”方面略予点击,或可让今人大吃一惊。


第一,汉高祖刘邦给华夏族群留下一个“汉”的文化符号。“汉”,原为地域符号,如汉江、汉中。刘邦由“汉王”而“汉皇”,让“汉”的符号突破空间意义而具有了国号、族号的政治意义和文化意义。臣下劝“汉王”登基称帝,“汉王”三让,不得已,乃曰:“诸君以为便,便国家。”(《史记•高祖本纪》)“便国家”三字,最终使“汉”的符号获得国家级、民族级升华。
第二,他留给中国人一面大红旗。秦二世元年九月,刘邦应陈胜号召于沛县起义,称“沛公”,“祭蚩尤于庭,而衅鼓旗,帜皆赤。”(《史记•高祖本纪》)又据《史记•封禅书》,汉高祖微时,曾斩蛇(白帝子),故被称为“赤帝子”。汉元年十月入关灭秦,“因以十月为岁首,而色尚赤。”汉朝建,服制虽有尚黑、尚黄之变,但至汉文帝时,服又尚赤,旗帜则一直红到底。
第三,他给中国人留下“五星”吉照。如果给“五星”以红旗背景,说“五星红旗”不为无据。汉元年十月,沛公西征军攻入关中,“汉之兴,五星聚于东井”,“五星同色,天下偃兵”,“五星合,是为易行,有德受庆,改立大人,奄有四方”。(《史记•天官书》)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新疆古精绝王国汉锦出土,上织“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八字,是为“五星红旗”的前兆伏笔。
第四,他留给中国一个“一国两制”的政治模式。汉初,全国54个郡,汉高祖封同姓九王,加少数异姓王,各诸侯国占据39个,而归西汉王朝中央政府管辖的只有15个郡。七国之乱后,汉王朝“削藩”,诸侯国领郡减少。据《汉书•地理志》,汉末“郡”领“县”1432个,约占全国91%;封“国”领“县”142个,约占全国9%。郡县制与分封制并行不悖,相互依存,垂延为历代不变的政治分权模式。
第五,他留给后世一个祭孔尊儒的政教传统。汉十二年十月,平英布之乱后,刘邦回沛县宴父老乡亲,此后又带伤北上曲阜,以“太牢”(祭天)之礼祭孔子,开后世帝王祭孔及封爵孔氏之先河。至汉武帝,“独尊儒术”,而尊儒始作俑者,实为刘邦。重用叔孙通、陆贾等即为显例。
第六,他留给中国一个民族和亲政策。汉八年,刘敬献和亲政策,建议汉朝廷选皇室公主远嫁匈奴,以利胡汉和好。汉九年,汉高祖选皇室女嫁匈奴单于,民族和亲政策正式启动。(《史记•刘敬列传》)而在汉七年当汉高祖刘邦御驾亲征平城、被匈奴主围困之时,陈平的计谋里已经有和亲政策的雏形。
第七,他留给国人一个重农政策。楚汉战争一结束,刘邦即罢兵归田,后又推出一系列鼓励农耕政策。
第八,他留给国人一个低税制。从汉初的十五税一,到汉文帝、汉景帝时代的三十税一,汉天子创造了中国两千年封建社会的税制低谷。低税制藏富于民,是为善政。
第九,他的后代创造了一个“退税制”、“免税制”。据《汉书•食货志》载,文帝时,朝廷接受晁错进言,“令民入粟授爵,下诏赐民十二年租税之半。明年,遂除民田之租税。”这证明,文帝时代既有退半税政策,又有免税政策。“孝景二年,令民半出田租,三十而税一也。”看来,“退半税”是文景之治的经济德政。
第十,他留下一个“以孝治天下”的基本国策。汉高祖称帝后,听太公家令言,尊父亲为“太上皇”,以彰显孝道。后来,汉朝皇帝皆以“孝”字追谥,如孝惠、孝文、孝景、孝武等。
第十一,他创了一个“三公”分权的文官政府。汉初,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权鼎立,各有分工,承担了行政、军事、司法等政府综合职能。皇帝垂拱而治,相对反而轻松。
第十二,他留下一个“五行”生克的命相哲学。“五行”学说,虽起于战国邹衍,但秦灭六国后,兵戎极烦,“五行”之说复又沉沦。汉王刘邦在兵出三秦后,见秦人只祭四帝,便以“北畤”(黑帝)自任。这标志“五行”正借“五帝”而复苏。后来,五德终始之说大倡,实由汉高祖刘邦推动。
第十三,他留下一个军功封爵制。汉高帝六年,洛阳分封群臣,主要看军功,故汉初将相文化水平不高,但战功卓著,都是老革命。文景后,老革命先后辞世,朝廷这才通过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而组建了文官政府。
第十四,他留下一个采风、采诗的“信访制”。“汉乐府”借此而生。
第十五,他留下一个平民变革自身命运的梦想。汉高祖刘邦为布衣帝王。反秦起义前,为秦泗水郡沛县泗水亭长,四十八岁,副科级干部,放在今天已不能提拔正科级。七年反秦灭楚的战争实践,让他做了皇帝。萧何、曹参、周勃、王陵等为布衣将相。在反秦起义前,或为平民百姓,或为“股级”干部;七年征战,他们出将入相,为后世一切有志者树立了建大功、立大业的人生榜样。
第十六,汉朝留下一个人口大国。汉初,中国人口一千万多一点,经二百年休养生息,至西汉末汉平帝时,中国人口第一次超过五千万。汉朝将中国缔造成一个人口大国,汉高祖刘邦功莫大焉。
第十七,他留下一首千古绝唱的《大风歌》,留下一座歌风台,留下一座泗水亭。
第十八,他留下一幅手提三尺剑、马上取天下的英雄画像。人们习惯于将他与项羽比,好像少了些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武;其实,纵看两千年,在皇帝群体中他是亲临战争第一线次数最多、受伤最重而又从不轻言退却的马上帝王。去世前半年,他以六十二岁的伤残之躯,亲征悍将英布,再次于两军阵前受伤,带伤看乡亲,带伤祭孔子,都是千里跋涉。这样的英雄气概,历史上绝无仅有。
第十九,他留下帝王的“龙图腾”。司马迁在《史记》中写他是母亲感龙而生的,又屡屡写到他身上的龙云、龙象、龙气。此后,二十四史每写帝王生平,都不忘交代“龙”的背景,故知这一切皆取法乎汉高祖模式。中国正史,第一位“龙的传人”,是刘邦。
当然,十九之后还可以列上若干条,“九”为大,不再详述。即以“遗嘱”而论,在帝王圈子里,他的遗嘱也是最明智的。先预言萧何为相,再预言萧何死而曹参继为相,复预言曹参死而王陵、陈平共同为相。验之历史,分毫不爽。吕后等再问王、陈二人后安排,刘邦发脾气,说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何等的清醒。
这么丰厚的一份“遗产”,要全面认识,要理性把握,要照单接下,要平心处置,可以作镜鉴,可以再评析,唯戒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以“大批判”态度当洗脚水一泼了之。
2009年2月13日于紫电斋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人心倾斜与中国历史分合
——以两汉三国为例
三国由汉的大一统分崩支离而成。一分为三,神州幅裂,故国烟灭,何其悲哉。酝酿了六十年,三复合为一,江山大统,新朝鼎革,又何其喜也。
两汉与三国,为中国历史一大变局,其中玄机深藏。此后的中国历史,不断搬演合而分,分而合的游戏,至今不衰歇。这是我草拟本文的历史诱因或文化诱因。
一、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质疑
打开三国演义,正文第一页,赫然入目一行文字曰: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回顾中国有文字可考的历史,此话的可印证性极强。有位朋友甚至断言:中国(或政权、或疆域)将永远跳不出这分合逆转的魔圈。我不敢苟同此论,心里却依然佩服小说家的街谈巷议里竟也有千古卓绝的智慧。
罗贯中氏说合说分,是有历史针对性的。就三国背景而言,合久,说汉朝、西汉东汉,合了四百二十多年,不谓不久;合久了,合出了乱子,就分;一分,分成三国,魏蜀吴是也。三国之分久,整整六十年,分不得人心,有晋武帝司马炎合而为一。
由合到分,再由分到合,如果视为一个历史周期,我们的老大中华早已麻木了这哭哭笑笑的周而复始。合,喜剧也,分,悲剧也。中国人的无奈是,对这鬼打墙的荒谬,或双推磨的重复,尽管不情愿也要接受。
从历史的追怀中醒来,我不想接受古已有之、今仍如此的宿命,故而开始怀疑罗贯中的分合论的谬误。
谬之一,在其必然性判断之武断。分而合,合而分,仅仅是两种态势。相互逆转,有其充分理由,却无必然逻辑。如果合而必分,合有何恋?分而必合,分又何忧。中国政治倘能达于至善尽美之境,国人皆因合而得福,合至地久天长,又谁愿意分而裂之?
谬之二,在其时间命题之消极。分久而合,合久而分,好象都是时间在作怪。岂不知,国家分合,全在人谋也。分,是有人要分,不分不痛快,不死心,故千方百计而为之,故国分;合,是有人要合,不合不罢休,不瞑目,亦千方百计而为之,故国合。有分裂之人,才有分裂之国;有一统之人,才有一统之国,不亦明乎?
二、 三国首领一致拒绝三国论
三国鼎立,是中国历史上大分裂的显例。但三国首领,都不倡三国论,为一异事。翻翻后汉书,三国志,印有确证。
曹操说:吾起兵义,为天下除暴乱……设使国家无孤,不知当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今清时,但当尽忠于国,效力王事……
刘备说:汉室倾颓,奸臣窃命,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扫除寇难,靖匡王室…冀凭英灵,以匡汉朝……
孙权说:朕以不德,肇受王命……思平世雄,救济黎庶……勤求俊杰,共定海内……普天一统,于是定矣……
都反对分裂,都主张一统,都将分裂之罪加于别人,都说一统之责在乎自己。这很矛盾,又很真实。说三人之话有谎言成分,都有借大谎以惑天下之用意;说三人之话有实言成分,亦都有借实情以感苍生之苦心。如果将三个人的国家观念作一次本质性透视,或许谁也免不了野心家的恶谥。但我们已不那么认真拷问灵魂。毕竟这三个人都还不愿意或不敢鼓吹三国论而声言放弃一统大任。而统一中国的权利,并不是一个先验的命题,这要看实践。在此之前,预为裁定先天的合法性,或预为勾勒唯一性轨迹则大无必要。
国家一统,高于开始。苟能利国,谁统皆可。可在三国时代,正统与非正统,合法与不合法的,确让曹刘孙辈精力误用也!
曹操,被刘孙二家骂为汉贼。贼气霸气一无掩饰。但他人多枪多地盘大。以大压小,绰有余力也。何况,他“虽有无君之心,而有奉主之名(刘备语)”故得挟天子而令诸侯;这一招,厉害。
刘备呢,被吕布骂为大耳儿,却被曹操赞为人杰。原本兵微将寡,只有打游击的份儿,自得益州天府之国,始进退有据也。他的王牌得乎刘姓血缘。这是品牌,属无形资产。如此,复兴汉室,,名义上非他莫属。
孙权其人,连曹操都敢骂为孙权小丑,可他也是个英雄。三国争锋,他经常在外交上两边倒,故受惠不小。尤其不可忽视者,孙家拥有三世经营江东之本,何况还拥有刘汉天子的传国之玺!
曹刘孙三人的悲剧,是他们都没能看到国家统一——由自己或自己子孙完成的统一,进而建立一个全国性的血缘王朝。但是,他们各人都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以区域割据的准王朝形态,阻滞了中国版图的粉碎性分裂。
烟消云散后,中国人的记忆里沉淀了太多的三国故事,或三国偏见。甚至一贯以客观自许的历史学家也不能逃离偏见。对三国人物的苛责,与对华夏分裂的敏感,交织成大一统的眷恋;周而复始,竟然又诱发着对那个大一统专制皇权的隐忍姑息。这是历史哲学的大错位。
如果将话题绕回对曹刘孙三人的灵魂拷问,我以为这三个人都是老实人做了老实事。既然大汉皇朝已经确诊为脑死亡,既然它心脏的惯性震颤仅仅显示着一个植物人的生命绝望,局外人怎么能强求他的孝子贤孙永远护理着一具躯壳,而耽误了有益的创造呢?曹操等三人的选择,已是在承认了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后,中止无效抢救,专心于自己的营构而已。
三、 邪教冲击波下的政治休克
一般的历史教科书,都对汉末黄巾起义给予充分评价。因为归属于农民起义这个具有革命性质的历史范畴,所以虚说农民起义推动了历史进程也便成了老生常谈。
但黄巾起义确是失败了。张角们成了失败者,这是尽人皆知的。另一个失败者往往为人忽略,他就是汉灵帝,以及他所代表的汉皇朝。两败俱伤,原因很多,其中之一,乃邪教猖獗也。
黄巾起义是一次邪教在恶性传播后的武装暴动,因其邪,难成大事;因其邪,足以败事。
张角兄弟,后汉书无专传,可以印证的史料不多。据后汉书皇甫嵩传等文献记载,张角组织太平道,自称大贤良师,畜养弟子,跪拜道过,符水咒说以疗病。不用吃药而疗病,原是张角发明也!转相诳惑,十几年间,众徒数十万。当张角亮出政治底牌,宣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时,他预先设置的邪教组织三十六方,随即一变而为服务于政治的军事组织。
我断言张角的太平道邪教,既非今时性比附,又非昔时性卫道,仅仅是出于一种思想原则,即太平道既以精神欺骗为诱饵,它就是包藏祸心的组织。此举一例,可证邪教之邪:为求张角治病,百姓们变卖财产,流徙奔走,填塞道路,“未至,病死者亦以万数”!历史如此严酷:大汉皇朝的政治压迫尚未结束,张角兄弟的精神奴役即已开始,中国庶民难道注定要承受双重束缚吗?
邪教自有邪的魅力。其时,华夏九州,除雍州偏于西垂尚未波及外,青、徐、冀、扬、况、豫等八州,尽有响应太平道者。
虽然太尉扬赐上书言张角之患,司徒掾刘陶复上书申言张角之害,但汉灵帝殊不为意。这就使汉皇朝失去了一次防止邪教异端演化成政治叛乱的机会。
张角们谋划泄露后,匆忙起事。汉皇朝面临的尴尬是:在邪教十几年的蚕食后,任何军事镇压都已不可能重建政治信任。
张角举事,开了一个先例,张修建五斗米教,自称五斗米师,反于巴蜀。张牛角反于博陵,褚飞燕反于常山。他如黄龙,雷公等数十支武装起于州郡。严重的是,起事者不再安于占山为王、落草为寇。一旦扯旗放炮,大都将政治目标锁定在取而代之上。此时的大汉皇朝,已成天下百姓之敌。
正是因为人心向背这种群体意识还没来得及凝聚成一只铁拳,失去人心的政府便依靠它远离人心的国家机器开始了血腥的武装镇压。但张角兄弟的尝试也揭示了一种历史玄机:四百年的政治经营原来也经不起老百姓的一场骚动!专制政权,何其弱也!
黄巾一起,大汉休克。千伙警示,谁人志之?
四、通灵宝玉碎了,大一统垮了
诸葛亮,大抵是较早总结大汉皇朝败亡之因的思想家。他的结论,归于用心:“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可以倾颓也。”谁有权力亲小人远贤臣呢?当然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念及后汉之灭亡,刘备与诸葛亮未尝不叹息痛恨桓灵。
汉桓帝刘志,十五岁即位,三十六岁驾崩,在位二十二年。汉灵帝刘宏,十二岁即位,三十四岁驾崩,在位亦二十二年。严格说,这两人即位之初都还是儿童。一个老大帝国,儿童称帝,大权旁落,期乎必然也。问题是,大权落在小人之手,还是贤臣之手。
桓帝时,先是外戚专政,梁氏横行;后来,是宦官窃国,党人遭殃。灵帝时,先有宦官乱政,诛杀朝臣;后有钩党之狱,士人禁声。终桓灵二帝四十余年,责其弊在用人不当,无疑也。用小人,用坏人;逐贤人,杀士人,以至中国知识分子的第一个群体灾难(较秦始皇坑儒尤重)就发生在大汉末日。谁能想到,中国知识阶层最早的结党自觉,却遭逢结党之戮呢?
灯下读后汉书,我常常在压抑中弃书而叹。中国的士阶层,最好不要独立成一种存在。在你尚未威胁政治时,政治便敏感了威胁,而对你预为制裁。
接着,我开始思考大汉季世包围着帝王的那些太监的行径。或许是自我保护,太监们十分热衷于推行一种愚民与愚君相结合的政策。这个两愚方针的障碍,就是那些自以为聪明的知识分子。你聪明吗?我就是不用你。关门主义大行四十多年,后汉政府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固执排斥知识分子的政府。这是一个愚蠢的政府。愚蠢的权力,是最危险的权力。终于,这权力在愚弄了天下之后,愚弄到自己身上。因为堆昆有年的上源腐败和中枢麻痹,早已不让老百姓信任它、追随它了,故而太平道与五斗米道一起,百姓云从,汉灵帝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人心丢了,帝王崇拜垮了,通灵宝玉碎了,命根子断了,大汉落日,映着血色,缓缓沉入黑水虞渊。政治,唯有在惩创异己时才表现为高度的神经质;而对于自身的绝证与死期,它则又瞎又聋又麻木。
当大汉方舟急剧下沉时,可爱的十常侍们不但忙于在京城并起宅第,富拟宫室,而且悄悄与太平道勾结,以为内应。可爱的汉灵帝,不但乐于在后宫列肆经商,饮宴为乐,而且拍卖官爵,中饱私囊。
历史,在分合两极间震荡。
由分而合,由合而分,一无例外地折射出政治的清明与腐败。汉朝的大一统维持四百年,也算极数。如果政治上不出大错,哪儿又是四百年呢。可见,创业不易,守成更难。

2009年5月26日整理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楼主]  [33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5/13 08:59 

男 性 的 尴 尬
———兼及《红楼梦的》“性别观”

《红楼梦》只一部书。百人读之,有百说;千人读之,有千说。
但对曹雪芹而言,他只有一个“我”,一个性,一个 情;发 为 万 语 千 言,不 外 一 份
心思。这“心思”曾是鲜活的。当悼红轩主人永逝林泉,后人大抵只能在《红 楼 梦》
的册页间去捕捉这“心思”的悲风遗响。《红楼梦》有如一株参天大树,四季 都 有 失
落精神家园的鸟儿皈依它的苍翠,但寻找栽树人已经成为无解绝题。
“曹学”就在“红学”里,曹雪芹就在《红楼梦》里。徜徉《红楼梦》的艺术幻境,时
时处处,不都是曹雪芹的笑貌音容?
突然生发的潜意识未经论证,就窃窃私语了:《红楼梦》是一部男性化的书!
给书标识“性别”,属于“奇 谈 怪 论”。 我 想,作 者 有“性 别”,作 品 一 定 也 有“性
别”。由作者之“性别”,推定作品之“性别”,这是简单易行、却难脱其谬的招式。因为,中国文学史上并不 缺 乏 男 人 写 “女 儿 书”、或 女 人 写 “丈 夫 词”的 成 例。 李 易 安 “人杰”、“鬼雄”之愿与温飞卿“画屏”、“鹧 鸪”之 恋,确 曾 在颠倒 衣 裳 后 呈 现 出 奇 异之美。稍加推求,这或者便是文学精神的一雌雄异化或文学角色的男女反串。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并未刻意于艺术精神的“男扮女装”;只因为《红楼梦》展示了“大观园”的女儿世界,弥漾着挥之不散的红粉艳香,故而世之读者竟对曹雪芹的须眉气度投以怀疑。这倒应了书中“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 还 无”的 禅关机语。曹雪 芹 纵 有 百 口,亦 说 不 清 自 己 在 他 的 作 品 里 是 须 眉 精 神,还 是 裙 钗风范。

我却固执一端,坚信《红楼梦》的“男性精神”,或男性“性别”。翻开红楼,“开卷第一回”,“作者自云”不是曹雪芹绝好的“自供”式的艺术声明吗?
“我”乃“堂堂须眉”,“我愧有余”,“我 悔 无 益”,“我 之 负 罪”,“我 之 不 肖”,“我”
之“将真事隐去”,“我”之“用假语村言”,等等,无一不是作者想一次性地明告读 者
结撰这部大书的人文立场和艺术焦点。“立场”(或视角)是充分男性化的,“焦点”则是男性对象化的女性。简言之,《红楼梦》写男人,是男人的自愧、自悔、自责或自励;《红楼梦》写女人,则是男人对女人的理解、同情、爱恋、或歌颂。角色不论男女,皆着上男性的色彩。
《红楼梦》的评点派人物太平闲人说:“石头是 人,是 心,是 性。”这 很 正 确,需 要补充说明的是,这“人”是男人,这“心”是男人的心,这“性”是男人的性。一个男人,用他的眼去看,用他的心去思,用他的笔去写,一部表现他“孤愤”、性情的小说问世了。精神产品属于精神创 造 者,《红 楼 梦》的“男 性 精 神”最 初 也 是 属 于 曹 雪 芹 的。
在《红楼梦》的流传史 上,评 点 派、索 隐 派 们都 注 意 到 了 作 者“剖 心 呕 血”、“胎 里 带来”而著书,但是,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中国文学传承、从社会历史 与 人 生、从 男 性 女性的两相依存上去剖判红楼作者的“男性觉醒”。孤立考作品与孤立 考 作 者,终 究缺乏人性透视的深度。
说到“男性精神”,读者或许在将《红楼梦》与它之前的小说纵向对比时,会产生质疑情绪。《三国》之写征战,《水浒》之写造反,无一不是男儿写男儿 事 业;说 起 小说之“性别”,“男性精神”岂不更炽?
质疑自有其理。但是不可忽略上文所谓“性觉醒”的命题。“男性精神”,是“男性觉醒”后的生命精神。男性,只有将自己的命运与“女性”命运纳入同一个生活范畴,因而也将自己的生活权利与女性的生活权利连带思考、等量 齐 观 时,他 才 算 获得了“醒”。《红楼梦》里,贾宝玉是“男性觉醒”的典型。埂峰下的那块顽石,因为娲皇的煅炼而有灵性,他又用得之女性的灵性浇那绛珠仙草,仙草遂“得换人形”,“修成女体”。石遗人间为男主人公,草降人间为女主人公,一部《红楼梦》才 演 义 了 男欢女爱的宝黛恋情。女性孕育了男性,男性灌溉了女性,男性女性结合为生生不息的生命之链。《红楼梦》开卷第一回的天上背景,是作为贾宝玉的宿命 渊 源 和 男 人的灵性寻根而展开的。这是大有意味的一笔,可惜读者、评者都没有从男女二性的 “原始依存”上透视其文化精神的隐喻。
与《红楼梦》的“男性觉醒”相比,《三国》、《水浒》乃至《西游记》都欠缺着历经淘洗的“男性精神”。《三国》是男儿戏,女人仅仅是男人做戏的道具。《水浒》也 是 男儿戏,女人往往在“男性化”后失去涵育男人的魅力。《西游记》亦是男儿戏,女人在 “妖邪化”后甚至成为男人“修行”向善的恶性诱惑。上几部小说虽然写男 写 女,但是都没有从生活、生命的相互依存上揭示“男性觉醒”。《红楼梦》可资借鉴 的 人 文精神,只有到《金瓶梅》里寻觅。当曹雪芹扬弃了兰陵笑笑生的“女性偏见”时,《红楼梦》才在中国文学史上以长篇小说的形式,张扬了较为清明的“男性精神”。

粗浅地论析到这一步,我以为已经接近了本文对《红楼梦》作“性别鉴 定”的 主体意识。所谓“男性”的书,所谓书的“男性精神”,哪儿是“唯男独尊”的“大男子 主义”呢! 在《红楼梦》的世界里,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在麻木的男性膨胀“消肿”之后, “三国式”、“水浒式”的 男 子 汉 大 丈 夫 彻 底 幻 灭,代 之 以 不 文 不 武 的“小 男 人”粉 墨登场。
由独占六合,到 分 享 天 下,男 人 们 不 能 不 缩 小 自 己 的 形 体 空 间和 精 神 维 度。
“小男人”的艺术典型性在于他贴合生活状态中的“男女比例”。
告别了前代小说“大男人小女人”或“好男人坏女人”的模式化处置,《红 楼 梦》决意在“家”的社会结体里安顿它的男男女女,或许是艺术上的矫枉过正,或许是与以往小说人物的对比过于强烈,《红楼梦》塑造男性形象时给予了更加严厉 的 男 性自审。当然,这“自审”大都囿于精神的、或“意淫”的层面。
“意淫”者,情也;情者,男女之爱也。能“意淫”与不堪“意淫”,又将红楼梦男人分为高下二类。高者,以贾宝玉为典型;下者,姑且以 薛 蟠 为 典 型。不 论 情 欲 与 肉欲,在它们追求发泄的过程中都充分地揭示了“小男人”的灵肉之斗。这 种 自 我 的搏斗,常将“小男人”们推入尴尬之境。
尴尬之一:是他们不能有好女人。贾瑞是一 个 极 端 化 的 例 子,秦 钟 差 可 比 之。 “性”成熟,“情”还稚 嫩,于 是 有 贾 瑞 的 叔 嫂 之 衅 及风 月 之鉴。贾 瑞 的 追 求 在 “镜”中,这是一个彻底虚幻、却异常燎人的陷阱。死而不 悟,非 贾 瑞 一 人 也;淫 邪之 病,亦非贾瑞一人也。十二回贾瑞死,十六回秦钟死,用这两例 死 证,预为 警 戒 天 下须眉,作者的忧怀不独萧墙之内也。
尴尬之二:是他们不配有好女人。贾琏可以 为 一 代 表,贾 赦、贾 珍 之 属 皆 应 归入此列。有一副臭皮囊,吃一份官禄粮,承一番父祖 业,少 一 挂 好 肚 肠;如 此,一 种自大自肿的情怀醉得他们不能与好女人平等相处。过滤了“情”,残留下“色”;放纵了“色”,酝酿了“乱”;贾琏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最后导致鸟飞兔走。
尴尬之三:是他们不敢有好女人,我选柳湘 莲 为 代 表。这位 世 家 子 弟,读 书 不成,耍枪舞剑,赌博喝酒,眠花卧柳,原非忠厚之辈;但 尤 三 姐 却 一 见 引 为 知 己。三姐与湘莲相比,定然是“好女人”。但柳湘莲的假撇清却让他自陷于虚假的“石狮子论”不 能 自 拔;该 爱 而 不 敢 爱,尤 三 姐 伏 剑 自 明 其 志。柳 湘 莲 的 情 感 失 落,偏 见 使然;待他自叹“没福消受”时,然不明白是“没胆相爱”。
尴尬之四:是他们在拥有最充分的机缘时却丧失了爱的兴趣,此谓不宜有好女人也。贾宝玉为其代表。宝玉之“性”初醒,在第五回;“性”尝试,在第六回;其时他年仅12岁。“性”的苏醒引带了“情”的发动,一部红楼,芟刈枝蔓,轴心故事是贾宝玉的“情史”。虽然警幻仙子给贾宝玉“定性”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但那理论 依据是“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的极端之词;考之贾宝玉的日后作为,倒是在“性”初 醒 “性”尝试后,以过来人的灵智,厌“性”而恋“情”,表现了难得的洁白。或许 有 了这段“性”、“情”转折,或情感“质变”,他与林黛玉的爱情才是纯洁的、美的、高尚的,却又是虚幻的、脆弱的、病态的。在家族合力的摧折下,当宝黛的“超性之爱”被粉碎,贾宝玉的精神之恋再也不能还原为肉欲之恋,所以他的“昏瞆”之病,“出家”之行均在生命的必然之中。
“尴尬”之谓,是仅仅就男女对应的情感状态而言的。如 果 泛 言 到 人 生 的 各 个领域,红楼男子又各有各的困窘之相。

男人的情感对 象 是 女 人。站 在 作 书 人 的“男 性 立 场”艺 术 地 审 视 女 人,《红 楼梦》又有诸多的新发现,倘若再加抽绎,《红楼梦》的“女性论”完全可以集粹为中 国思想史上少有的“女性宣言”。
可贵在,这是一个男人自发的醒识———经过艺术的全息处理,天理人情尽在万性苍生的生灭程序里。
女人是“神”。女人的第一个群体在“太虚幻境”,自成一个警戒性的、可以启发男性走向精神成熟的超验系统。作者安排贾宝玉在警幻仙子“导游”下游“太 虚 幻境”,进“孽海情天”,阅“薄命司”《金陵十二钗正册》及“副册”、“又副册”,听新制《红楼梦》曲,品“千红一窟”茶,饮“万艳同杯”酒,直至体验“儿女之事”,皆大有深意 存焉。除小说结构性的需要外,“太虚幻境”女神世界的创造主要是先入 为 主 地 肯 定女性的“精神价值”。这“神”的 世 界,“女 神”的 群 落,与 小 说 下 文 大 观 园 “人”的 世界、“女儿”的群落,形成暗寓性的观照;因此,一切“神”的、“女神”的肯定都 是 为 了投射为“人”的、“女人”的肯定。
女人是“水”。这“水”,是“五行”之“水”。在与“土”的对立中,《红楼梦》将女儿的“水”的特质强调到极“美”的层面。“水论”的发明者是贾宝玉。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现代心理学当然已明确测定“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生命倾向,但是贾宝玉对女性“水”性反响却超出了表象化的直观性,“清爽”的感受源于“质”的洞悉。薛蟠之混浊,贾环之俗 劣,贾 赦 之 庸 碌,贾 芸 之 浅 薄,固 “土”性 太 重也。即 如 进 士 出 身 的 贾 雨 村, “浊”在“贪酷”;袭官为宦的贾敬,“浊”在“好道”;“平静中和”的贾赦,“浊”于“太好色”;“端方正直”的贾政,“浊”于“迂疏肤阔”……贾府内外,一应男子,无不 浊 声 而浊气。即便最有思想、个性的贾宝玉,比之林黛玉、比之薛宝钗,其诗文机智和处世谋略仍有捉襟见肘的差距。贾琏知书达理,能力在目不识丁的王熙凤之下,贾蓉风流倜傥,心机之巧远远落于秦可卿之后。夫妻比较的阴盛 阳 衰,又非上 举 一、二 例也。“水”失之“柔”,“土”失之“浊”,似乎各有所短;但从灵智方面看,“水”的清澈流丽,终于胜过“土”的木讷不仁。荣宁二府之所以弄到“安富尊荣者尽 多,运 筹 谋 画者无一”,问题便出在“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儿孙”的“退化”,有如沃 土渐趋瘠薄;以“土”喻男子,确乎哉!
在《红楼梦》中,作者还通过他的“男性视角”发现了女人在“家庭”或“家族”中的关键作用,即:女人是荣、损之“根”。《红楼梦》中所谓“一荣俱荣,一 损 俱 损”,原是从政治联系的 角 度 概 述 官 僚 家 族 运 的。对 此,小 说 倒 没 有 太 多 的 印 证 性 描 述。
我们看的,却是因为女性 的 存 在 或 女 性 的 荣 辱,连 带 了 “家”的 及 家 中 “男 人”的 升沉。贾府的兴衰,依持 两 个 女 姓,一 是 史 老 太 君,即 贾 母;一 是 贾 元 春,即 贾 皇 妃。因为贾母的存在,荣、宁二府才实现了“五世同堂”的大团圆。因 为 元 春 贵 为 皇 妃,荣、宁二府的贾家才沐浴皇恩,中兴了渐趋没落的家道。尤 其 是 元 春 的 入 宫,直 接导致贾府的“升格”。“江南织造”,再富有再显赫,也是皇家的奴才;而 一 旦 有 女 为妃,贾家自然成为“贵戚”府第。如果认真地掂量一下贾元春的 政 治 分 量,可 以 说,无贾元春即无今日之 贾 府,无 大 观 园,无 大 观 园 内 的 众 姐 妹,即 无 《红 楼 梦》故 事。
靠女人支撑门面,在《红楼梦》的世界里十分荣耀。唯此,我们终于可以解释贾府何以在贾元春病逝后急剧下滑,又何以在贾母病逝后日趋没落。谁敢说女人不重要?

如果说女性的“价值”,有时还可能被男人漠视;那么女性的“美”却大都是被男人首先发现、且乐于称道的。折射到文学上,表现女性之美的几乎垂延为不断线的传统。只是就小说、就长篇小说而言,女性“美”的展示还多停留在“声色之美”的层次;女性“才思之美”直到《红楼梦》面世才被充分挖掘出来。
在中国文学史上,没 有 男 性 偏 见 地 肯 定 女 性 的 形 体 美 和 心 灵 美,自《红 楼 梦》始。我赞成涂瀛的说法。曹雪芹心如“度花之风”,笔如“照花之月”,才使《红楼梦》 “主持巾帼,护法裙钗”成“大块之文章”。“一念之仁而众美各若其性,一念 之 义 而众美各畅其情,一念之礼而众美各忘其形,一念之智信而众美各 尽 其 才,各 尊 其 位而已也”。这儿,涂 瀛 阐 明 的 还 是 作 家 与 作 品 人 物 的 相 通,以 及 作 品 人 物 形 神 之一统。
关于《红楼梦》女性美的命题,极为深邃而广远。本文仅有“略述”之旨,而无详叙之幅,故只能指出数景,仰天叹星也。略而再略之后,我想 引 述 的 是 这么 两 方 面的意思:一是大观园这一少女世界的美学暗示到底有何人文价值;一是红楼闺秀的悲剧是否触及了美与毁灭的必然联系。
《红楼梦》的少女世界,是中国艺术的奇观。如果说《水浒传》让 一 百 零八 位 好汉聚义梁山泊还有历史上的绿林英雄为参照,《金瓶梅》让一妻五妾团团围 定 西 门庆还有明中叶的世态时尚为佐证,《红楼梦》将数十名黄花少女召唤入大观 园 简 直是匪夷所思。这是一种“幻造”,亦如他幻造了“太虚幻境”。从艺术上 讲,这 叫“创造”,这叫“集中”,这叫“典型化”。“事实”的合理性,也是超 常 的———“朝 廷 还 有 三门子穷亲”,贾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贤德妃”,故有“省亲别院”之“大观园”拔地而起,又有“穷亲”投奔,黛玉、宝钗、湘云、香菱等人之聚,水到渠成也。
“女儿国”建立了。这是一个精神联系的群体。精 神 的 相 互辉 映,使这一 群 体更其亮丽。这是一个拒绝男性介入的世界,阶段性的拒绝,使纯净的女性美免受污染。“在山泉水清”也罢,含苞花最美也罢,少女的美仑美奂都具备“精神酝酿”的价值。保住这少女“山水”的圣洁,实际上就保住了男性(丈夫与儿子)精神源 头 的 清纯。换一句较为时髦的话说,大观园充满女儿之美时,无异于中国 道 德 精 神 的“基因库”里藏有至宝。
曹雪芹创造了美,又毁灭了美。这女性之美、女 儿 之 美 的 生 命 周 期 太 短 促 了。
“美与毁灭”,撞响我们心中悬挂的那只悲剧之钟;《红楼梦》里,残存着粗心 人 读 不懂的钟鼓之谱。作为小说,《红楼梦》之前之后,确实没有任何一部作品如此忍心地将少女的死亡逐一展示于读者。以“死”衡“美”,此“美”重于泰山而又轻于鸿毛,这则因人因缘而异。“死”,并不是刻意毁灭“美”;有时,倒是“美”去追求这生 命 的 无牵无挂。阅读《红楼梦》,我们时不时又被“美的尊严”感动。因为“毁灭”,因 为“死亡”,“美”意外表现了它的完整性。林黛玉如此,晴雯如此,尤三 姐 如 此,鸳 鸯亦 如此。所以,在“形而上”的理性青空,“美”永远是飘扬不逝的呼唤。
回落到生命的埃土之上,我当然知道用社会历史 的、阶 级 斗 争 的、男 女 对 立 的眼光去一而再,再而三地研讨“美与毁灭”的关系。这是言之不 尽 的 话 题。倘 若 在这无尽的话题之后,仍然等不来男人们对男权社会的反思,甚至引不起一缕男性尴尬,那么,《红楼梦》是白读了;与曹雪芹那个“男人”相比,我们这群“男人”无疑是精神残缺的。
女儿们不妨看红楼,但那是另一回事。
(刊《东方文化》1999年第4期)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楼主]  [34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5/22 09:14 

摇落深知宋玉悲
——《金瓶梅》的美学眩惑
因为我不十分相信后出的、或泊来的艺术理论对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的规范,所以迟迟未就《金瓶梅》的“美学”价值作出评估。但谁能说《金瓶梅》的阅读魅力与“美学”无涉呢?故顺乎大流,以今方古,也只好拾起“美学”话题,虚说《金瓶梅》的奥妙。心里毕竟不踏实,这犹如张开今日的网,不知能否罩住昨天的鱼呢!
一、“通”的艺境
我将“通”的观念引入对《金瓶梅》的美学评析,其实得力于《金瓶梅》的启示。
初读《金瓶梅》,追着故事走,追着人物命运走。读呀读的,读到事败人亡,心里一片空虚。最初的感受,自己是旁观者。故事、人物都在对岸。说是隔岸观火,真有几分相像。“岸”造成“隔”,“隔”就是距离,距离产生“美”,这都是俗说,其实,“美”的生成不这么简单。对岸是“美”,此岸才可观到“美”;对岸无“美”,此岸何以有“美”可观?我以为,因有了距离,清醒感、安全感、超然意识、臧否理念倒是带给读者一份逍遥。一部书,拿得起,放得下,或赞许,或否定,都是随心所欲的,这还不算逍遥吗?
这逍遥,是“隔”出来的,是因为读者的浅读辄止、与作者的有意为之取得了呼应而造成的。如果单从创作的角度思考,“隔”的第一效应恰是作者求之不得的。犹如一堵墙,表面上看是挡住了“外来者”,实质却是保住了“内居者”。《金瓶梅》开卷推出“四贪词”,拉出一个批判酒、色、财、气的架势;而第一回又揭出“情色”二字,用刘邦、项羽两个古人为鉴,这都是在砌墙自卫,表白作者是站在社会伦理纲常的立场上,遵循主旋律,努力做一位德艺双馨的小说家。而小说家的主要精力,却是在向世人展示酒、色、财、气的强势引力,进而表现着人性的必然与生活的必然。理性否定与感性肯定,在此构成一对创作矛盾。这矛盾贯穿《金瓶梅》的始终。由于理性的苍白和感性的鲜活强弱不成比例,所以我甚至怀疑兰陵笑笑生是在玩弄欲擒故纵的把戏。砌一堵墙,或许就是为了激起墙外人逾墙而进或掏洞而窥的欲望呢!
随着阅读的深入和思考的跟进,我越发坚定了上述判定。层层设障,是为了让读者层层穿越;处处批判,是为了让读者处处留意。
欣欣子说《金瓶梅》“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 “使观者庶几可以一哂而忘忧也”。○1我以为是在有意泄露天机,并佐证了这部书的精神魅力即在于引发兴趣,转移情绪,让人享受一次灵魂的美餐;而它反证的则是书中人的生活(浸淫着酒色财气的生活)、又正是读者缺少而艳羡的。
卖啥偏不吆喝啥。兰陵笑笑生带有自卫性又带有试探性地给读者下了一个套儿,半是掩饰,半是展示,铺开了酒色财气的人生长卷。
让我以潘金莲为线索人物检点一下酒色财气的辩证法。张大户“万贯家财”,占一“财”字,故能买下潘金莲为使女;潘金莲“自幼生得有些颜色”,占一“色”字,所以高价出售,卖银三十两。张大户以“财”买“色”,并享受(收用)了这“色”,引起了主家婆的“攘骂”,“气”随之产生。张大户“赌气”,倒陪房奁嫁出潘金莲。武大郎无“财”娶妻,纯属偶然,所以看不住这“色”。西门庆有“财”,有貌,有“酒”作媒,引得潘金莲移情别恋。在嫁给西门庆后,潘金莲的“色”与众妻妾的“色”相互较量,占了不少便宜,但终也不能得到独宠,所以潘金莲“气”不平,“气”不愤,暗地里再与小奴仆、小女婿胡混。“气”使人发狂,“气”使人争斗,一部《金瓶梅》是一部男女的、家庭的因“酒”、“色”、“财”而发作的“意气史”。在西门庆死后,潘金莲以残败之“色”被吴月娘发卖。武松有了“财”,买下潘金莲。由于不为渔色,只为报仇,故潘金莲被杀。这应了一句俗话:“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潘金莲三十三年的生命史简化后,其实就是酒、色、财、气的相辅相成、相克相生。
《金瓶梅》开卷的《四贪词》,抛出了酒、色、财、气四条线,这四条线绵延曲折,一贯到底,串通了无数悲欢。这四条线,可谓故事线、情节线,但归根结底是“主题线”。本文用一个“通”字加以概括,相信得其仿佛。张竹坡评其“洋洋一百回,而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乃千万根共具一体,血脉贯通,藏针伏线,千里相牵。”○2可谓知音。
悲观地扫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人都有一部酒色财气史。差别在于:一是比例的倚轻倚重,二是“气”的控制与否。这是一种人生事实。《金瓶梅》正视了这一人生事实,又加以高度典型化处理,因而分外具有参照性和震撼力。如果说潘金莲的情感生活可以与许多女读者相通,那么西门庆的情感生活无疑便与大多数男读者相通。
“相通”不是“相同”。这是一种“顺向”的理解,“肯定”是主流,但不排斥“局部否定”。它唤起的是主客观照,以及在相互观照后的释放压抑,渲泄自我。“外向性”的阅读,完成的却是“内向性”的心灵自诉;到了这一步,才可算得上进入了艺术的、美学的享受层面。
潘金莲、西门庆因为蒙垢日久,误解年深,仍被正统的读者或评点家视为邪恶。为了不开罪于圣贤,本文并不张扬“人尽潘金莲”或“人尽西门庆”的精神判语。“相通”的例子,较中平的还有孟玉楼。她是唯一不贪“财”嫁给西门庆的。进入西门府,她在西门庆众妻妾中排名第三,不前不后,不热不冷,是个最不招惹是非的人。这中间并无奥妙,若有,那也是孟玉楼有肚量,不找气生,不惹气受。第七回,她与张四的对话,是系统的“世故宣言”。孟玉楼闹中取静的做人仪范,印证了“气”的可控制性。在酒、色、财、气的相互消长中,“财”是物质基础,“色”是情欲目标,“酒”是催化因子,“气”是欲望膨胀。四者之中,“气”最活跃、最张狂、最易伤人又最易自伤。潘金莲的“气”,咄咄逼人,常处在八方挑衅的位置;李瓶儿的“气”,长吁短叹,总脱不了自艾自怨的状态;孟玉楼的“气”,云卷云舒,一派高高挂起的仪范。三人相比,潘金莲多损人,李瓶儿多被损,孟玉楼多超脱。“气”之为用,利害因人而异。由孟玉楼的肚量折射的人生哲理或许就是“性格即命运”。
孟玉楼跳出酒色财气,与潘金莲陷入酒色财气一样,都有社会实证价值,因而孟玉楼这一形象多了几分理性的可爱。理性的孟玉楼与感性的潘金莲在西门府里是一对好朋友,这在书内的小世界里是可信的,在书外的大世界里也是可信的。《金瓶梅》用它的小世界努力润融大世界时,内外贯通,虚实相照,一步步逼近那种凝炼的艺术之境、美学之境。山有山脉,水有水源,在脉源相通的全景烘托下,块石滴水也才会有山河之韵。《金瓶梅》的“通”,小而言之,是作品自身情节与命意的相通,进而促成作者与读者的相通;大而言之,是书内小世界与书外大世界的相通。因而“通”的艺境,又是由“创作”与“阅读”两个环节共同营造的:创作时,作者先有一以当十的内容浓缩;阅读时,读者复有举一反三的内容扩展;一呼一应,《金瓶梅》故事才有了恒读恒新的启示价值。读罢《金瓶梅》,做菩萨,做君子,做小人,做禽兽,都是人的选择,但《金瓶梅》自有它的幽香缈缈。
二、“真”的透析
或许,用“真”的标准评判“虚构”的艺术创作本身就是矛盾的。而我的评述底线是:“真”其实是一种“本原属性”;不论主观情思,还是客观事物,有本原可溯,能够溯其本原的,即为真实,否则便是虚假的。
小说的真实,由此剖分为两个层面,一是作家心灵的,二是社会实证的。这好象是个极浅显的问题,在操作上的困难,即因“伪文学”的介入。在意识形态占绝对统治的艺术氛围里,这类作品屡见不鲜。好在兰陵笑笑生是创作上的自由人,没有权力干预,他可以直面社会真实。即便如此,要在小说里再现真实的大千世界也并非轻而易举。流览《金瓶梅》故事,让人有时间倒流、阅尽沧桑的醒悟。这导源于《金瓶梅》故事的“原生态真实”或“全景性真实”。所谓原生态,是指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协调统一;所谓全景性,是指人、家庭、社会、国家的相互依存。由于故事从生活中来,又处处以生活为参照,所以故事中人便是生活中人,每一个人身上都承载着他赖以生存的那个社会生活的全部信息。张竹坡甚至说“《金瓶梅》是一部《史记》。”○3看来他是有眼光的。
《西游记》中人物,可以不稼不穑,不工不商,不食人间烟火;《水浒传》中人物,也可以风高杀人,月黑放火,不受王法约束;惟《金瓶梅》人物生活在严格的经济约束、政治约束、伦理约束、习俗约束之下。约束的存在,不单表明生活的残酷性,还特别表明了生活的真实性——生活是有条件的,创造了条件,或改变了条件,也就改变了生活,改变了命运。
在拙著《别具一格的艺术追求》一文中,我提出《金瓶梅》由“借水浒”到“反水浒”的变异,举出了“西门庆死而转生,武二郎胜而变败”的例证,由此证明《金瓶梅》的真实性,当是更有力度的。武松是《水浒传》中的“上上人物”,在《水浒传》中,他能“胜恶虎”,而在《金瓶梅》中,他却不能“胜恶人”。武松与西门庆在两部书中的胜败异势,最真实地再现了权力社会、金钱社会对他们“时代英雄”的塑造过程。西门庆是《金瓶梅》中的“时代英雄”,比武松是《水浒传》中的“时代英雄”更具有社会的实证色彩。“吾谓人皆可以为西门庆,其不果为者,大抵为父母之所管,亲友之所阻,诗书之所劝,刑法之所临,而其心固未必不作非非想也。”○4文龙虽然很正经,也会反向思维!
与《水浒传》分道扬镳后,《金瓶梅》以西门庆为一号男主角,导演了一出世俗大戏。在家里,他有一妻五妾,群奴群婢;在社会上,他广交狐友,通官通商。因而他的发财、升官、纳妾、嫖娼、结友、生子、求佛、问道……这种种人生风光都不再是偶然的,不再是浪漫的。西门庆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基于他与他的社会环境保持了最大的一致性。如果将西门庆“这一个”与武松的“那一群”作一个横向对比,谁更符合封建皇权长治久安的升平之道呢?公允地说,西门庆更符合常态社会的常态要求。
孟超高呼“西门庆万岁”,而且判定“西门家世,永固无疆”,○5固是愤世嫉俗的真话。
泛漫地看中国历史,在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里,“水浒时代”是间歇性的,很短很短,故“造反者”是人群中的极少数;“金瓶梅时代”却是连续着的,很长很长,故而“西门庆”代不乏人、州不乏人、县不乏人。
西门庆的典型性、真实性不是孤证。在《金瓶梅》的小说世界里,凡有名有姓的人物,不分官民,不分主仆,不分贫富,不分男女,任意挑出一个作生态还原,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打着深刻的社会烙印,并有着类别的、族群的典型性。
庞春梅,是潘金莲的贴身丫头。由“贴身”而“贴心”,渐渐与潘金莲朱墨相染,成为《金瓶梅》一书不可或缺的人物。从表面上看,有了春梅,这部大书才能“金”、“瓶”、“梅”齐全;而从命运上看,春梅由“奴婢”向“半主子”、“主子”的变迁更揭示了人性的裂变或身价的升沉。主子不是天生的,贵族不是天生的,时来运转,顺乎其变,蚂蚁也会变成大象!因而,庞春梅的形象塑造激活了奴婢们的富贵梦。张竹坡认为:庞春梅与玳安,是作者“特特用意写之”,目的是“见得一部炎凉书中翻案故也”。○6“翻案”,就是发展、变化、时来运转、面目全非,这便是回应了生活真实的“艺术真实”。
秋菊,与庞春梅同时买入西门府,同为潘金莲贴身丫头,但在“人下人”的困境中久受欺凌。秋菊的命运,不是先验的,它是由许多真实的生活因素构成的,如相貌、性格、关系、机遇等。春梅与潘金莲贴身而贴心,秋菊则贴身而离心。离心的结果是挨打挨骂。挨打挨骂又促成了她的反抗。虽然秋菊式的反抗缺乏英雄主义,但毕竟是她的告密揭发最终让潘金莲奸情败露、而被逐出家门。“主子”败在“奴才”手里,这事实让主子们警惕,又让奴才们扬眉。
无须枚举更多的人物例证,我们即可感受真实的震撼力。将艺术的“真”上升到“美学”高度来认识,在我还考虑到对阅读者认知体系的确立,“真”有着启蒙性铺垫或定向性引导。从“非阅读”进入“阅读”,灵魂即受了一次沐浴。周而复始的沐浴,阅读改变阅读者。从这个视点上回望人的读书历程,“真”对“善”、“美”的塑造是无可替代的。结果,阅读“真”的文学作品,完善“美”的人生追求,一前一后,顺势而成。
前文论真实时,我提出“条件说”。有此一说,衡量文艺作品所表现的生活的真伪就有了一份方便。比如,金钱是生活的物质条件,权力是生活的政治条件,相貌、才思是生活的情感条件,亲友是生活的社交条件等,每一侧面,都因条件不同而影响人的生活质量。西门庆有足够多的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所以他纳妾、买官、买奴婢、请客交友……一路无阻。他的人生幸福,大都是用金钱买来的。叶小凤骂《金瓶梅》“实淫书也”,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多情好色,人之常情”。○7
因为幸福可以用钱买,自然无钱也就失去了不少幸福,《金瓶梅》中的大小奴婢,先是失去金钱支配权,再失去人身自主权,物质的匮乏与精神的匮乏雪上加霜。一部《金瓶梅》,绝大部分内容表现的是金钱支配权向人身支配、精神支配的异化过程。当西门庆用钱买了官,借官发了更大的财,占有了更多的女性,获取了更尊贵的社会追捧时,他的大红大紫所揭示的生活哲理有了更强的摇荡人心的动力。
有人不能理解西门庆一妻五妾的家庭格局,由此怀疑该书女性形象的孱弱与苍白。我以“条件说”衡量之,恰恰发现了这群女性的心灵真实。孙雪娥以“婢女”升格为“妾”,李娇儿以“妓”赎身为“妾”,都是人生升值,姑勿论。孟玉楼原为“寡妇”,做“妾”,终比守寡强,所以她乐于为“妾”。潘金莲原为人妇,但丈夫“人物猥衰,甚是憎嫌”,所以宁可为“风流”男人的“妾”,也要跳出“悔气”。李瓶儿原为人妇,有较为安稳的日子,但丈夫耽于酒赌,让她冷落,所以在偷情尝到甜头、丈夫暴死后决心改嫁为“妾”。
文龙斥责潘、孟、李诸人嫁入西门家是“直与猪狗同眠,豺狼共食”,○8其实,她们每个人都作了“条件”比较,每个人都有追求,每个人都有情感误区,但做“妾”又确乎是自愿的。人各不同,背景有异,虽为人妾,但一言一笑,无不各具情态,各有风韵,真的再现了生活的多样与人心的变异。
“真”的另一领域是人心、情爱,《金瓶梅》写性、写情,虽有前鉴,但作为一部家庭小说、社会小说,它的性、情、爱的描写仍然在超越了生孕目标后,张扬了更浓烈的快乐原则。欣欣子谓“人皆好之,人皆恶之”,○9只对了一半。正确的、近乎真实的状况是“人皆好之,人皆讳之”。所谓“讳”,不公开宣扬而已。《金瓶梅》公开宣扬了,遂被斥为犯了“渲淫”之罪。这罪不在兰陵笑笑生,而在人类本身。四百多年前,有人不避秽名(他自己隐了真名,只用化名)写出了性爱的种种情致,那份胆识,或许来自对人生“真实”一面的信仰。
三、“悲”的文心
“悲剧美”是一种崇高美。这从古希腊悲剧时代就获取了公认。中国古代文学体系里没有西方式的典范悲剧,但悲剧意识却广泛分布在诗歌、散文、小说、戏曲里。以长篇小说为例,其悲剧精神有一个由淡而浓的变化过程。
《三国演义》的悲剧精神因追怀历史而沉郁,又因历史远行而超然。
《水浒传》的悲剧精神在曲终人散处,前面的内容则浸淫着“豪杰喜剧”的韵味。
《西游记》写佛仙故事,照理该有大慈大悲,但“猴”的神通与顽皮仍然倾向于“喜剧”挥发。
《金瓶梅》出,悲剧精神借平民生灭得以深层次酝酿。
我在《别具一格的艺术追求》一文中曾下判定:“《金瓶梅》是家庭悲剧,虽然有黑社会的杀人越货。《金瓶梅》是女性悲剧,虽然也有须眉命殉夭折。”在《金瓶梅》之前,中国还没有一位作家如此广泛而深刻地表现过平民家庭的暴富暴衰、以及平民女性的不幸与死亡。创作新领域的拓展,其实来源于作者创作新理念的萌发。虽然在小说发端作者就不无偏见地宣说:撞着美女,“豪杰都休”,大有将女性视为“祸水”之意;初次概述全书故事,提及潘金莲时,作者也老大不客气地评说:“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惊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这都有点早打招呼,以免上当的意味。随着故事进展及人物性格发展,作者的“画外音”渐弱,人物的光辉,人性的可爱,人命的可叹,一一自由展现出来。女性的美,从形体到精神,获得立体再现。
以潘金莲为例,在嫁给武大前,已有两次被卖的经历。命运的不能自主,让人物灵魂压抑。嫁给武大,等于“卖”,等于赔本发卖。身处此境,她对美满婚配、甚至美满性爱的渴望都应视为合情合理。即便和西门庆成奸并谋害了丈夫,这一刑事犯罪仍然不能作为否定她原初美好追求的预定事实。进入西门府,潘金莲在妻妾中排于末位,这又是一个打击。所谓“争宠”,也有“宠爱”太少的缘由。杀武大,是两人合谋犯罪。西门庆先死,惩罚由潘金莲一人承担,这难免让读者有一丝心理倾斜;加之,不是受到“法律”的惩罚,而是受到私人性质的“报仇”或“报复性”的谋杀,这更让旁观者有一种莫名的怅惘。以武松打虎之勇,设计杀一妇人,潘金莲的死也因此增加了悲剧的阴冷。
悲剧的“悲”感,来自有价值的、美好的事物的毁灭,因而并不是每一个人的死亡都具有悲剧美的效应。兰陵笑笑生在制造死亡之前,也刻意于创造崇高,创造美,创造价值。这一倾向,早已被细心的评点家发现。
东吴弄珠客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10
廿公曰:“中间处处埋伏因果,作者也大慈悲矣。”○11
张竹坡曰:“此仁人志士……悲愤呜咽,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12
紫髯狂客曰:“趣如《西门传》而不善读之……而悲伤零落,寓乎其间,世人一时不解者也。”○13
看看惠莲这个典型。她原名叫宋金莲,因为与主子重名,改惠莲。为尊者讳,惠莲一出场就输了做人的尊严。她聪明,美丽,打得好秋千,烧得好菜,能言会唱,善解人意,遂成为西门庆的勾引对象。这对她来讲,是一次攀高枝的机会,岂能不应?应了,透露了风声,她又百般遮掩,百计讨好女主人。不断地放弃自尊,却也并未赢得尊重。她的自杀,有为了丈夫的一面,也有自尊醒悟的一面。有自杀的勇气,便有崇高残留着。
李瓶儿也是一个典型。先通奸,后嫁人,本不高尚,但李瓶儿进入西门庆大院后,轻财重义,广结人缘,未始不是一大智慧。原先对花子虚,她有些悍妇气象;跟了西门庆,则一改素常而有了贤妻风范。生了官哥儿,李瓶儿又焕发了“母性”、“母爱”。最后她一病不起,也是“母爱”断肠的结局。李瓶儿的死让读者反思对女性评判的标准。仅仅以“丈夫”为参照,会提出“贞洁”的标准。显然这是“大男子主义”或“男性中心论”作祟。为什么不以女子“个人”、不以“儿女”、不以“父母”、不以“朋友”、不以各种相关者为参照来理解女人呢?
《三国演义》、《水浒传》都写过死人的事。但挥刀而战,势如砍瓜切菜,作者很少有悲悯之心。《金瓶梅》不再超然,它写生之难,它写死之痛,上自主子,下至奴仆,一一表示了对生命毁灭的哀情。读到人死灯灭,谁还能麻木不仁!因而《金瓶梅》唤起的是生命的警觉与诫惧。
《金瓶梅》后,又有《红楼梦》出。《红楼梦》写家庭,写女性,抒发悲剧精神显然是受了《金瓶梅》影响。曹雪芹的朋友“脂砚斋”见证:《红楼梦》“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壼奥。”○14
人生短暂,白驹过隙,聪明人洞悉及时行乐的道理,并不理会他人悲欢。因而我们有理由看重悲天悯人的文字。有如黑暗王国的一线光明,亦如冰冷世界的一星炭火,给无助以相助,给绝望以希望,文心与良知,借悲情而张扬。《金瓶梅》作者的悲怆之情,深藏在琐屑的叙事里或言情里。细细咀嚼小说绘声绘色的文字,我们才会有一种思通天地、神运古今的浩然。悲在其中,美亦在其中,人性苏醒了,神性也开启了。《金瓶梅》一百回,写到小玉在永福寺偷窥雪洞和尚普静诵念解冤经咒的场面,其中的偈语,不可轻轻略过。普静发慈悲心,正如作者同。

【注释】
○1○9欣欣子:《金瓶梅词锋话序》。
○2○12张竹坡:《竹坡闲话》。
○3○6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4○8文龙:《金瓶梅回评》。
○5孟超:《金瓶梅人物论》代跋。
○7叶小凤:《小说杂论》。
○10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
○11廿公:《金瓶梅跋》。
○13紫髯狂客:《豆棚闲话总评》。
○14脂砚斋:《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2008年9月7日改定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楼主]  [35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5/25 09:45 

历 史 惰 性 的实 证 形 态
——《金瓶梅》的世俗文化
田秉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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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金瓶梅》,即进入了一个斑驳陆离的“民俗”世界。这“民俗”二字,是新近的学问家叫响的。研究“民俗”,故称“民俗学家”,也算因人设事!但我仍留恋“世俗”二字,故作《金瓶梅》世俗文化之浅说,以与日益走俏的“民俗学”拉开距离。这样倒少了叨光之嫌。
一、人生在“世”,即人生在“网”
凭着“社会”联络,“人”从动物界脱颖而出。套用时代新语,“社会”就是“平台”。这个“平台”高出一般动物好多。在动物眼里,人类或许就是生活在九天之上的神仙。“世上都说神仙好”,神仙日日有烦恼。烦恼之一,就是要尽社会义务,享社会权益,并且遵行社会的种种规范与约束。从生到死,无一日离社会,无一日超社会,举世同趋,陈陈相因,好的坏的,都要表演一番;在扼杀了或销熔了“个性”后,“世俗”天地真的张大成无边的“孙子跟着爷爷学,人家咋着咱咋着”的“网络世界”!
《金瓶梅》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大网络。西门庆们、潘金莲们,鱼游网中,欢乐着,痛苦着,却并不知道那张网罩着自己的生生死死。
《金瓶梅》词话本第一回轻描谈写地交待了潘金莲的出身经历:“却是(清河县)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她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父亲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
引录这段文字,我想指出在习以为常的“世俗”背景下,显露出生活的残酷性和生命的无奈性。那个“卖”字,那个“习”字,都有让人品味不透的悲凉。
人、生命,是可以买卖的。平常得波澜不惊,自由得一蹴而就,一个女孩儿的一生命运就在九岁时的那次买卖里被确定下来。人,有非凡的适应能力,这潘金莲在当时还不知道体验生离死别,一入豪门,便“学而时习之”,开始了另一个世俗化的程序。
《金瓶梅》的故事开始时,潘金莲已经经历了两次被“卖”、一次被“嫁”的程序。第一次卖给王招宣府,第二次卖给张大户,而卖主都是她的娘老子“潘妈妈”。“嫁”是“白白的嫁”的。张大户鉴于“主家婆”不容潘金莲,而自己又要和潘金莲继续“厮会”,所以“不要一文钱”,便将潘金莲“嫁”给了武大郎。
此后的命运,有了转机,潘金莲因情成奸,因奸成婚,做了西门庆的第六房姨太太,享尽荣华富贵。待西门庆暴病身亡,西门府的主家婆吴月娘便让王婆将潘金莲领出去,“或聘嫁,或打发,教她吃自在饭去罢”。而王婆奇货可居,明码一百两白银,高价出售潘金莲。陈经济出到五十两,湖州贩绸何官人出到七十两,大街坊张二官出到八十两,周守备出到九十两,王婆皆不卖。最后,武松出到一百零五两,外加给吴月娘二十两,终于将潘金莲买回家。这一“卖”,卖到黄泉路,三十二岁的潘金莲被武松一刀结果了性命。
潘金莲在《金瓶梅》中的命运起于“卖”,终于“卖”,一直都不是一个自由人。人的商品化,在小说中体现为人身的自由买卖。习以为常,视若罔闻,而且多由骨肉亲情之人开价发卖;面对这冷酷的真实,世人早已见怪不怪,见奇不奇。
潘金莲的被卖,并非孤证。《金瓶梅》的天地间,搭着许多人肉市场。母卖女,父卖子,主卖仆,在“法”的默许与人情的认可后,大行其道。
奴婢不用细说了,小玉,五两银子买的;秋菊,六两银子买的;两人加在一起,还不如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价十六两银子)贵。买人的方便,一如市上买只鸡、买只鸭。即便做过“主人”的人,一旦落魄,也是随时可被卖掉。这方面的实例是孙雪娥、庞春梅。庞春梅原是西门庆十六两银子买来侍候吴月娘的,后来侍候潘金莲,成了二主人。西门庆死后,潘金莲、庞春梅都与陈经济有奸,故先后被吴月娘卖掉。庞春梅先是以十六两银子的原价交由薛嫂发卖,薛嫂得了周守备五十两银子。却对吴月娘报说十三两,遂将庞春梅卖给周守备作了填房小妾。孙雪娥盗财出走,被追回脏物后,仅以“官价”八两银子被庞春梅买去,当了丫环的丫环,这才是“打墙板儿翻上下,扫米却是管仓人”!
我先举“卖人”之例论证“世俗”,目的是在揭示“世俗”的非人道本质。对于人身的自由买卖,“世俗”给以无限的宽容。这宽容,是对权势、金钱的屈从;这宽容,也是对贫弱者生命权力的漠视。借此而反思古往今来的中国社会,远不是仁义为本的敦睦环境。
“买卖争分文”,买卖的目标是利润。因而在人的买卖中,《金瓶梅》的作者忠实表现了逐利原则。买主与卖主,倒不十分贪婪;充分利润化的是大大小小的掮客。王婆经手买潘金莲,吴月娘作为卖主,并没明确底价,只是交待王婆:“如今随你聘嫁,多少儿交得来,我替她爹念个经儿,也是一场勾当。”一场道场法事,多说十几两银子而已。王婆发卖时,狮子大张口,明码标为白银“一百两”。这是《金瓶梅》世界“人”的最高卖价。王婆得了买主武松的一百零五两白银,她的如意算盘是:“他家大娘子自交我发脱,又没和我则定价格。我今胡乱与她一二十两银子,满纂的就是了。”结果,只给吴月娘二十两。出于同一利益驱动,薛嫂发卖庞春梅,将吴月娘交待的十六两底价下压至十二两五钱,实卖五十两,一次赚了三十七两五钱。王婆贪财,被武松手起刀落,结果了小命;那余下的八十五两银子,也被武二郎一包提去。逐利赔命,王婆功德圆满。
《金瓶梅》的作者以见怪不怪的客观态度,描写着遍及城乡的人的买卖,有意无意,他也揭示了这一世俗状态的官方背景、即“法”的前提。在中国古代,统治者是默许人的买卖的。加上在司法过程中还有因罪而沦为“官婢”的处罚,官、私奴婢阶层的存在便诱发了人的买卖。《金瓶梅》产生的明代中后期,《明律》所谓“庶民之家,存养奴婢者,杖一百,即放从良”的规定,早已被冲得七零八落,因官府发卖,或贫家自卖的奴婢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弱势群体。在这儿,无须征引更多的史料,我们便可以论定:正是专制皇权的漠视生民,才加剧着人权失落和人的买卖。
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被当成商品卖掉。陈经济在骂街时便曾威胁吴月娘道:“再不,东京万寿门进一本,你家见收着我家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好不好,把你这几间业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当官办卖。”这陈经济虽未告发吴月娘,但在严州府却给孟玉楼制造了一场官司。
人在“世”上,人在“网”中,这“世网”便是金钱之网。被买与被卖,谁能逃脱之?
二、宗教的仪式与生活的样式
《金瓶梅》第三十回,写到李瓶儿生子。西门庆闻讯,“慌的连忙洗手,天地祖先位下满炉降香,告许一百二十分清醮,要祈子母平安,临盆有庆,坐草无虞。”这个洗手许愿的细节让人对西门庆的心理惯势有了较深层的了解。在追逐“性趣”上,他固然胆大妄为;但在敬祖畏神方面,他仍然拘于礼法,甚守规矩。西门庆如此,他的妻妾、奴婢、亲戚、朋友、上司、下属乃至各色人等,大抵也都在法理的、人情的、宗教的、习俗的定式范围内各显神通。
上例,沾了一点“宗教”的边。西门庆并不信教(佛、道),但他用得着宗教,所以在他短暂的一生中,每每与寺院、和尚、尼姑、道士打交道。这是一种奇异的景观。
没有宗教意识或宗教信仰,却依恋着宗教形式,这给世俗人生镀上一层神秘的光影。是宗教在向世俗让步呢?还是世俗在向宗教靠拢呢?一时难以说清。中国人的生活,在《金瓶梅》可证的范围内是宗教与非宗教合二而一的;如果进一步推导,我便有理由认定,在延续着的世俗潮流中,中国人更醉心于无信仰的仪式彩排。生活是演戏,卸了妆,依然故我。
比如《金瓶梅》第八回写潘金莲、西门庆为武大郎做百日水陆道场事,便正经八百,有板有眼。八月六日,武大郎被害百日,“西门庆拿了数两散碎银钱、二斗白米斋衬,来妇人(潘金莲)家,教王婆报恩寺请了六个僧,在家做水陆超度武大,晚夕除灵……”害人者为被害者超度灵魂,今人或不理解,但在昔日,这是常规的举措。“和尚来到,摇响灵杵,打动鼓钹,宣扬讽诵,咒演《法华经》、礼拜《梁王忏》。早辰发牒,请降三宝,证盟功德,请佛献供;午后召亡施食。”从程序上看,无可挑剔。唯其如此,我们才知道宗教活动在充分仪式化、世俗化、市场化之后早已迷失了神学的目标,而尘世的自欺欺人因为借了宗教的包装,也终于实现了心理平衡、而且校正了舆情倾斜。
在做法事时,和尚们念的是旧经,诵的是老调,“念佛号不知颠倒,诵经言岂顾高低”,当场表演,势同娼优。即便如此,我也不准备责怪《金瓶梅》世界中的沙弥高僧。因为与宗教范畴对应的非宗教范畴,那里的芸芸生众也都一样在念旧经、唱老调。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跳出自欺欺人的程式。
世俗是一条河,宗教是一只船。谁过河谁呼船;下了船,便将船抛在后边。即便有人反复过河,他也不会在渡船上安家。因而,庙里的和尚少,庙外的俗人多。
在《金瓶梅》里,关于宗教被仪式化、儿戏化的例子不胜枚举。让人既慨叹世俗的腐蚀力,又惊诧国人的适应性。任何神圣的宗教,一入中国,都不可避免地在“中国化”后丧失其原旨。尽管我倾向于将宗教在中国本土充分的世俗化视为社会生活的必然,我仍然对《金瓶梅》的艺术发现表示惊叹与欣赏。那位作者,肯定是智者。不然,他不可能入木三分地刻划出小说人物在宗教问题上的矛盾心态与矛盾行为。
出于迷信与敬畏,西门庆、潘金莲为武大郎超度亡灵;就在和尚打鼓诵经时,二人竟也敢在灵堂后苟且一番。
和尚“出家”,理应绝了“红尘”之念,而在法事进行中,他们竟也会听淫、窥淫,以至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乌乎哀哉!
许过醮愿,西门庆忘了,但玉皇庙的吴道士不忘。腊月,他给西门庆送了薄薄的节礼,便启发着西门庆在正月初九修斋建醮。年前,“先封十五两经钱,另外又封了一两酬答他的节礼”;到了正月初八,玳安送到玉皇庙的物品就有:“一石白米、一担阡张、十斤官烛、五斤沉檀马牙香、十二匹生眼布做衬施,又送了一对京段、两坛南酒、四只鲜鹅、四只鲜鸡、一对豚蹄、一脚羊肉、十两银子,与官哥儿寄名之礼”。神不灵,钱灵,吴道士不亦乐乎。西门庆许了一百二十分醮,吴道士“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谢天地,十二分庆赞上帝,二十四分荐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没想到,商场上的买一赠一,在宗教道场上早已时兴了!
《金瓶梅》的作者,不是宗教感情淡漠,便是现实精神强烈,所以在他笔下的宗教场所都呈现了斑驳的市井色彩。看八十九回吴月娘误入永福寺一节,不必弹议长老道坚的好淫、好货,单看他迎接庞春梅的势利,即与官场上小官迎大僚如出一辙。吴月娘入寺,他的招呼语是“小僧看茶”;庞春梅入寺,他即吩咐小沙弥:“快看好茶。”茶与好茶的区别,正应了“看人吃茶”的惯例。寺院的墙,挡不住世俗的风。和尚、道士,在精神上何曾高出尘表?
陈经济落魄后,得王杏庵周济,投临清晏公庙当了小道士。九十三回、九十四回的描写,又让读者对大小道士的面目有了新的认识。好利、好色,一如世俗之众,又因受了宗教约束,反而激发了怪异的邪恶。
宗教宗教,穿靴戴帽。在《金瓶梅》的时空范畴内,不论佛教、道教,都在脱离社会的态势下,拥抱社会;在“出家”的旗帜下,作“家”的服务与回归。宗教对世俗生活的渗透,与世人对宗教形式的利用,在双向交流中互惠、互利、互不分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宗教因染乎世情而失落了教条精神,世俗因籍乎宗教而获得了神异点缀。一部《金瓶梅》,即是一部实用宗教史。
三、唱不完的老调子
《金瓶梅》第九十回描写了杏花村酒楼下“走马卖解”的场面;“看教师李贵走马卖解,竖肩桩,隔肚带,轮枪舞棒,做各种技艺顽耍,有这许多男女围着烘笑。”书中写了李贵的穿戴、坐骑兵器,尤不忘录下了他的开场段子:
我做教师世罕有,江湖远近扬名久。双拳打下如锤钻,两脚往来如飞走,南北两京打戏台,东西两广无敌手。分明是个铁嘴行,自家本事何曾有。少林棍,只好打田鸡;董家拳,只好吓小狗。撞对头不敢喊一声,没人处专会夸大口。骗得铜钱放不牢,一心要折章台柳。亏了北京李大郎,养我在家为契友:蘸生酱吃了半畦蒜,卷春饼床了两担韭。小人自来生得馋,寅时吃酒直到酉。牙齿疼,把来锉一锉;肚子胀,将来扭一扭。充饥吃了三斗米饭,点心吃了七石缸酒。多亏了此人未得酬,来世做只看门狗。若有贼来掘壁洞,把他阴囊咬一口。问君何故咬他囊,动不的手只动口!
抄录全歌于此,意在让读者重新品味古代从艺者的喜剧自嘲。不论“文艺”还是“武艺”,艺者的现场目的总不外乎博人一惊、一笑、一啼、一悲。艺者一旦正经到让人敬畏,舞台随之也就变成了殿堂。
李贵的江湖老调,是戏谑的、自嘲的,是富有观众至上精神的。这是《金瓶梅》中少数值得赏识的“老调子”之一。站在喜剧的李贵对面的,是闹剧的、滑稽戏的芸芸众生。当他们因袭社会的老调子登台演出时,读者(观众)于百年不变的“民俗”外,看到的是僵硬的生活模式,保守的生活信念以及泥流下坡的崩溃态势。
我不明白“民俗”学家何以对中国“民俗”——岁时节庆或喜丧形式——保有那么浓厚的研究热情;反正我从这“民俗”中只看到保守主义的猖獗和懒惰精神的弥漫。
《金瓶梅》中的大小人等,都在各自“老调子”的伴奏下苟活着。
生活于社会底层的人,一律作仰视状,对高踞他们之上的人敬礼有加。王婆、何九等,呼西门庆为“大官人”。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称谓。我倾向于作“大人”和“官人”的合称理解。在家里,奴仆则直呼他为“俺爹”、“老爹”、“爹”,就连妓院里的妓女们,也一律“爹”长“爹”短地叫他。结义兄弟,无论长幼,又一无例外地喊他“哥”。待他升为金吾卫副千户时,连一省大吏巡按御史都要喊他“西门千户”或直以表字“四泉”相呼。
称呼,是最能反映人的阶级层次或精神现状的。当百姓在官吏面前自称“小人”(连武松也不例外)时,或当主子谩骂奴仆为“贼奴才”时,中国社会结构的冰冷模式是稳定而保守的。这样一个陈滞的、倾斜的社会,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形态愈固定,现状愈永恒,愈需要“老调子”为这一切配音伴唱。
一年到头,时序和忧乐排成节日,人人如此,年年如此。在“节日”的碾磨中,创造的本能被打碎成齑粉。《金瓶梅》一书,是明代人的节日大展示,于所有的热闹外,分明是脱不掉的倦怠。
“六月初二日”,西门庆与孟玉楼的婚礼,只有“一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显示了喜庆,西门庆大院,则一派死寂。
“八月初七日”,西门庆再娶潘金莲,书中依然写了“一顶轿子”、“四个灯笼”的迎亲场面,但也只有“轿”与“灯”的显现。两次结婚,两次“静场”处理,这无声的草率,或表示了作者对西门庆婚姻的否定,或是“一夫多妻制”本身的程序疲劳。
西门庆的第三次婚礼,是娶李瓶儿。这一次,阵势稍大,却依然突出了“一顶大轿”、“四对灯笼”,其余婚礼程式,则一概免除。三次婚礼,为什么省略了一切必须的程序(如拜天地、拜祖宗、拜双亲、夫妻互拜等)呢?为什么其热闹程度连到妓院里梳笼一个“粉头”都不如呢?
习俗的简化,是否有对西门庆婚姻合法性的质疑呢?
“喜事”简化了,《金瓶梅》对西门庆家的丧事,如李瓶儿之死,却用四回文字精心铺排。死前话别,死后伤怀,阴阳先生看时批书,停灵哭殡,三日道场诵经,七日水陆道场,“二七”建请法斋坛,“三七”上堂念经,“四七”复请僧众结坛、跳沙、洒花米、行香,死亡三十二天,“发引”出殡,浩浩荡荡,好不热闹。对丧事全过程的描写,大概不是为了借此记录风俗,从艺术的倾向性上评析,大抵是在强化主人公乐极而悲的必然命势。再一次大写丧事,便摊到了西门庆。过程几乎是一样的,但因为家败势衰,那丧事的气派早已一落千丈。李瓶儿死,西门庆死,都是阴阳徐先生“看时批书”。从此岸,到彼岸,一座桥相通。
通览《金瓶梅》,读者也许会发现该书作者重死不重生。这是一种生命的哀惋,还是一种生命的警策。大办丧事,与死亡者的死亡无关。一出苟活者的戏文,愈热闹,愈悲凉,愈正经,愈冷酷;丧礼,从头至尾都是对“忘却”的诠释。
当每一个生活细节都有据可依时,人活得轻松了。这就是风俗之利。“风俗”是一条河,哪条鱼儿都在河中游。“风俗”是重复,是从众,是一个社会群体的固步自封。任何一种行为——吃饭、穿衣、出行、交友、祭祖、敬神、拜佛、慕道、经商、务工、求师、见官、生子、出殡等等,只要相沿成“习”,成“俗”,这“俗化”的生活就变成了设定程序;泥“俗”不变,这“风俗”自然就演化为封杀变革的桎梏。俗化的行为是僵硬的行为,俗化的思想是僵硬的思想。《金瓶梅》写实的力量,即在于它生动记述了明朝中后期遍及朝野的“俗化”大势。即便家破人亡,金瓶中人也不曾获得跳出这“俗化”的理性。
那个卖雪梨的郓哥,尚存几分天真。不是他报信,武松还要蒙在鼓里。但看郓哥的一言一行,又无不是充分世俗化的。武松讨真话,是花了钱的。先给白银五两,又许事成再追加十两,因而郓哥的积极性被点燃起来,“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这叫“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极合于中国的世道人心。
郓哥毕竟还是一个立场、一种信念地帮助武松,在《金瓶梅》的天地里,这样的人不多。大多数人都因袭中国人惯常的中庸之道、或两边倒作风,以自私自利为立足点,混过一生。
武松撞到傅伙计,问西门庆是否在家。傅先回答:“不在家了”。经武松一吓唬,马上说出西门庆正在狮子楼饮酒。玳安是西门庆贴身小厮,知道主人机密最多,同时他暴露机密也最多,两面讨好,两方通气;为此饮过潘金莲的茶得过潘金莲的好处费,挨过西门庆的两靴脚,受过吴月娘的痛骂。韩道国的唯利是图,是凌架于一切道德之上的。自己腾出窝来,让老婆跟西门庆勾搭,目的是操纵西门庆南方的买卖。这叫潘金莲一眼识破了:“谁不知他汉子是个明忘八,又放羊,又拾柴,一径把老婆丢与你,图你家买卖做。”后来,西门庆死,韩道国在比他更为现实的老婆王六儿唆使下拐走了西门庆的一千多两银子,自我揭下了假忠顺的画皮。
说人“俗”,就“俗”在这丧失理性的随波逐流。《金瓶梅》一书提供了中国人“俗化”的充分例证。这让我明白:人改造社会十分缓慢,而社会改造人则立竿见影;其次,从“人性”上分析,人们还应该明白,《金瓶梅》中的男女老少大都是社会的合法存在:在本质上,他们不是“反社会”的;相反,倒是因为屈从了、顺应了社会的“俗化”定势而不能自拔,他们才无可挽回地走向人生黑暗。
跳出小说的虚言,我们能摸到的是生命与环境的一致性问题。

本文标题,我用了“历史惰性”的概念。在理性上,我倾向于将世态人情、风俗变迁都纳入文化反思的范畴。少一点对“民俗”的礼赞,多一点对“世态”的审视,从生活更新的角度想想人生,《金瓶梅》一书或者还另具哲学况味。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楼主]  [36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5/27 12:56 

北京立了圣人像
——兼说对孔子的“误解”与“利用”

2011年1月11日,一座高9•5米、重约17吨的孔子青铜雕像落户于北京天安门广场东侧的国家历史博物馆北大门广场。
孔夫子进京了
谁也未曾料到,立一座无党无派、不红不白的古人的雕像,竟在各界引发了广泛的关注。
各抒己见,各执一词,褒者捧上天,贬者踩入泥,充分表现了“中国特色”的网络自由或网络热情。对此,我是自愧不敏的。一缸水,搅合浑了,最好是等它静下来、清澈了、透明了,再取一瓢饮。但朋友却一再相约,让我说说看法。看法人人有,谁说谁添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市井小民实不宜横议庙堂之局!
中午,文联举行“新年团拜会”,与朋友又见面了,依然是孔子像的话题。我知道已无退路。说真话,当听到北京立了孔子像时,我的第一反应是:立得好啊,“立像”比之于“反孔”,总是个进步!总是表现了某种程度的政治清醒吧。
当我写下草民感受的这一刻,面对长安街川流不息的车流与人流,孔夫子一定默然无语。
孔子絮絮叨叨了一辈子,今天终于安心要当一个旁观者了。在告别人生2490年后,乍回人间,夫子心中又该作何感想呢?话说回来,孔子想什么,是孔子的事,但可以断言的是:孔子肯定没想到在经历了近百年的翻烧饼——先是“五四”运功的“打倒孔家店”,继则是民国新儒学家们的“尊孔读经”,再则是“文革”末期的“批林批孔”——之后,到了2011年新年伊始,他的金身竟然会在中国的“红色广场”、即天安门广场旁边占有一席之地。
地价吓死人,房价欺死人,“中国特色”或“中国政府特色”的地市、房市,作为世界独一无二的“官市”已经创造、并正在创造着“世界纪录”或“超世界纪录”的房地产经济神话。就是在这“寸土寸金、寸房寸金”的京师宝地,官方却为孔子留下一片专用房地产,“零投入”的待遇,这真是孔子的幸福与光荣!相比于一些老北京都要走出“围城”而向五环、六环之外寻觅栖所的窘境,孔子他老人家竟能一步到位在城市中心、皇城根儿顺利安家,这更是富有传奇色彩的佳话。
虽然说“吐沫星子也能淹死人”,虽然说“舆论”厉害,但这一次,“舆论”只是“舆论”,滔天的舆论也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孔夫子又进京了!
正方:意义在于为孔子立碑、正名
2011年1月13日,孔子像的作者——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吴为山接受了中新社记者专访。他介绍,这尊孔子像在整体造型、高度、服饰、表情甚至每一道褶皱都经过了严格的考量与计算。吴为山,现为全国政协委员、全国城市雕塑委员会副主任,是一位享誉海内外的著名雕塑家。其代表作有《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雕塑群》等。近十多年来,吴为山先后塑造过多尊不同造型的孔子塑像,今立于英国菲兹威廉博物馆的孔子像即其作品。
据作者介绍,今天树立孔子之像,其意义非限于塑像,更在于为孔子立碑、正名。孔子塑像的造型,是在人的生理结构与山体之间找到了结合点,而做到智者仁相、巍然山立。吴先生还自述创作甘苦道:室内雕塑与室外雕塑有别,不仅仅是尺度差异。关键在于室外雕塑的参照对象是天、是地,孔子像背靠雄伟高大的国家博物馆,面对众生川流的长安街,它应当元气淋漓、壁立千仞。故雕塑必须大;所谓大,不只是尺度的概念,更多是气象、气度。这尊雕塑创作历时8个月,当时我整个人都扑在雕塑上,最长每天工作9个小时。因为雕塑体积巨大,需要在脚手架上进行创作,非常辛苦,故而雕塑的每平方毫米都留下了我的指纹。
与吴先生同甘共苦的还有一百多名工人。孔子雕像的制造单位是山西宇达集团。据介绍,从2010年8月接到孔子像设计者吴为山先生的设计稿,一百多名工人历时四个月时间,才在2010年12月底完成了雕像制造。
当人们面对这尊孔子像时,自然会对它的创造者的劳动表示感谢。
反方:国家意识发生了错乱
从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的视角看,国家博物馆前安一座孔子像,似无扎眼之感。但更内行的旁观者却看出了不协。某网友查阅了2004年公布的国博改建扩建工程的中标方案,其中,并没有孔子雕像这个设计。根据央视国际报道“根据最终的设计方案,国博的东、南、西、北四个立面都会被完整地保留下来。”作为建国初期北京的“十大建筑”,它们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风格,已经是历史文物,故任何标新立异都不适合加于这些国家的顶级文物之上。而且,根据国博官方的新闻稿“经过专家的反复研究论证,决定在不改变老馆主体外观的同时,通过改扩建对老馆存在的功能局限性进行改造,力求使新老建筑和谐统一、浑然一体。老馆的西、南、北三面整体保留,进行加固改造和维修。新馆部分镶嵌在老馆中间并向东扩建。建筑风格与老馆保持一致,建筑体量比现在老馆略高,其高度形成丰富的层次,显得更加宏伟壮观。”这说明,在改扩建规划设计中,对国博的北面景观和风格,采取的是修旧如旧的方针;在此后的报道中,也未见有孔子像一说。现在,突然间冒出来一个孔子像,是不是涉嫌违反设计规划?
更为尖锐的批评则有:
其一:“天安门广场是中华民族伟大形象的象征,是一个民族精神浓缩的精华所在,广场上的任何建筑都必须能表现出中华民族那种气势恢宏、傲视古今的宽阔胸怀,必须能反映出中华民族那种不屈不挠、顽强拼搏的战斗精神,必须能反映出流传千古、促使中华民族不断壮大的那种深厚的文化,所以毛泽东的图像挂在了天安门城楼上,人民英雄纪念碑矗立在那里,毛泽东纪念堂建立在那里,中国历史博物馆及中国革命博物馆建立在那里,鲜艳的五星红旗从天安门广场上空升起。将孔子的铜像矗立在那里,适吗?简直是滑稽可笑,不伦不类。”
其二;“孔子作为中华先贤的地位是完全胜任的,但是这尊塑像似乎有点竖错了地方,并且还显得过于粗糙,反而有损孔子形象,也破坏了天安门广场地区的景观。”
其三:“把八杆子打不着的孔子雕塑放到天安门广场,用来代表56个民族组成的现代国家,这说明,一些人的国家意识发生了根本性的错乱。”
其四:“今天,居然也在21世纪的中国广推其“之乎者也”的八股经书,堂堂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之旁,突兀而塑腐儒之像。腐儒衰像,举国哗然。这样的腐朽夫子,焉能成为21世纪亿万民众的精神楷模?焉能治理治服21世纪信息时代的民众?真的可笑!”
“误解”源远流长
引用网友的意见,我的用意是在证明,于“孔子像”的批评之外,最可悲哀的是对“孔子”的误解。尊孔,是出于误解;贬孔,也是出于误解;神圣化,是出于误解;妖魔化,也是出于误解。误解如果局限于孔子一个人,倒也罢了,这误解传播着、放大着、以讹传讹着,顺带着连中国古代的整个儒学体系、甚至儒学之外的百家遗存,都是误解的意见占据着传播主渠道。总之,大众从学校、传媒途径获得的认知,原本就是“歪”的或“错”的。
一个人、用一篇文章是无力纠偏的。本文的出发点即是提个醒:误解孔子,于孔子个人造不成任何危害,受害的却是今天的中国人和今天的中国。
孔子何许人?中国春秋末期的一个鲁国文人、宋国贵族后裔、教师、校长、历史学者、易学家、诗学家、思想家、鲁国中都宰、代理司寇、儒学创始人、旅行家等等。虽然他的门下号称“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但作为“私学”的办学者,在其身后,仍然难免寂寞。直到汉高祖十一年(前196)冬,汉帝刘邦在他生命仅留半年的时候,远赴曲阜,以“太牢”之礼祭奠孔子,并加封孔子九世孙为“奉祀君”,由此开创了历代封建帝王尊孔祭孔的先例。至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作为“帝王之师”、儒学作为“国家学说”的正统地位得以确立。此后,帝王们对孔子的追封 ,亦水涨船高:“褒成宣尼公”、“文圣尼父”、“邹国公”、“先师尼父”、“先圣”、“宣父”、“太师”、“隆道公”、“文宣王”、“玄圣文宣王”、“至圣文宣王”、“大成至圣文宣王”、“至圣先师”、“大成至圣文宣先师”等等,无复超越。
捧的同时,误解即已开始。“太牢”之礼是祭“天”的,孔子是“人”,将“人”捧到“天”的高度,证明对孔子的误解即已在统治集团上层产生。后来所谓“天地君亲师”五位一体,即将刘邦的“太牢”之礼凝固为对孔子至高无上的崇拜。儒家是春秋战国“百家”之一,孔子与春秋战国诸子本来可以“称兄道弟”, 罢黜百家而独尊之,岂非“树标兵”、“抓典型”,提拔“群众”当“领导”?这又是一种人为的拔高。至于奠孔子为“至圣”、“先师”之类,皆为夸大性误解。权力者要蒙人,要愚民,选择了孔子和孔子学说,改头换面,为我所用,因而被封建帝王追捧的孔子,已经是一个“变形孔子”。如果你骂的是“变形孔子”,还不如直接骂封建帝王,骂那些想借了孔子或孔子学说来统治人民的权力者。
封建帝王通过“神化”推出“变形孔子”,反对封建帝王的势力则必然通过“丑化”推出另一个“变形孔子”。“神化”与“丑化”,都是出于“利用”的目的。利用孔子当招牌、当幌子、当借口、当偶像、当小九九、当迷魂药、当遮羞布、当挡箭牌、当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之后,全面“工具化”的孔子具有了多种流行色。而这一切又都是失真的。可以说,两千多年来大多数关于孔子的人间聚讼,都与生活于鲁国的那位孔子毫不相干。
“误解”止于“还原”
孔子生前,也曾受人误解,有些出之偏见,但大多还是因为彼此沟通不畅而造成的。
如“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如微生亩质问孔子:“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如楚狂接舆唱着歌而讽刺孔子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如长沮、桀溺认定孔子是“辟人之士”,如荷蓧丈人批评孔子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等,都载于《论语》,不遮不掩。但也有不认识孔子,仅从击磬的乐声中便理解孔子精神追求的人,那是卫国一个担着草筐的过路人。
可以说,只要一个人跳出“神化”与“丑化”圈套,认真看一看孔子的书,就能够见到一个真实、而又不乏天真、坦荡、慈悲、坚定、爱吃、爱玩、敢说、敢为、且又兼具圆滑、小聪明的孔子。
仅以“圣人”称号而言,孔子便是第一个反对者。
如某日,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想拍老师的马屁,便答道:“(夫子)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孔子闻之,不以为然,便说:“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孔子在“圣人”问题上的自白是:“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
比之孔子的不愿做“圣人”,帝王们每每沉醉于臣民“万岁”、“万寿无疆”的称颂而不醒,相去又何止万里?
宣扬“愚忠”、“愚孝”是孔子的又一罪案。这源于孔子的一句话。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话,又被转述成:“君叫臣死,臣不能不死;父叫子亡,子不能不亡。”好了,这就构成了典型的“杀臣、杀子有理论”了。其实,后一句名言是“伪语录”。孔子的“君臣父子论”是一把“双刃剑”,即君明、臣贤、父慈、子孝,双方互有道德承诺。在回答鲁定公“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一问时,孔子曾经回答:“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可见“忠”是有条件的。人们不知,在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君王“失职”概念的,正是孔子。发展了孔子的君国论,孔子的再传弟子孟子才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及“诸侯危社稷则变置(推翻)”的尖锐理论。当孔、孟的理论有利于帝王时,帝王则用之;当孔、孟的理论不利于帝王时,帝王则删之;朱元璋推出《孟子节本》即为一例。
宣扬“天命观”或是孔子的另一罪案。孔子曾说过:“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他的得意门生子夏也说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些观点与当代中国人接受的“人定胜天”观念不合,自然也是一个反动。人胜天?还是天胜人?至今无定论。要知道,人的思想很复杂,在另外的场合孔子还说过与此相左的话。《说苑》载:孔子答哀公问,讲人可能死于“三杀”,即“疾杀”、“刑杀”、“兵杀”,“三杀”都有“自找”的成分,故又叫“死于非命”。有“天命”,即规律性的必然,又有“非命”,即人为的偶然。这才是孔子的“人命观”。
一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让孔子背上“污蔑女性”的恶名。孔子的话,至少说对一半,“小人”的确“难养”; “女子”的“难养”与否这则要看对象,好女人好养,坏女人必然“难养”,这有何错?孔子的时代,“女子”与“士”同列于一句俗语:“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附属的地位,可能让女子养成了机会主义或随风转舵。吃过亏,上过当,这或是孔子“难养说”的个人背景及社会背景。
否定孔子是有据的,肯定孔子更加有理。甚至那些否定者本人,至今还生活在孔子的光辉里。翻开孔子的书,至少有五百多条成语、俗语、警语还在影响着你我他。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骂孔子的人,除了少数人怀有偏见外,多数人是出于盲从性的“习惯”。连孔子的书都没有读过或读完,连孔子的为人处世都不了解,便人骂我骂,人反我反,恰好有违于孔子“多闻阙疑,慎言其馀”的教诲。孔子从事最长的职业是教师,可他却无师道尊严,否则,他不会说“当仁,不让于师。”
面对“圣坛”上的孔子,我们也许会陷入两难。当我们面对一个“人间”孔子时,他作为凡人、智者,会给我们诸多教诲。问题是,如何用平等的、人文的眼光审视孔子和孔子的学说,并有意识的告别机会主义、实用主义、利用至上等流行病,还孔子以生活的、生命的面目。
立像之后做什么
立像不难。只要有人、有钱。
立像之后做什么?立像者可能未及深思。
就中国的文化形势而言,正确认识孔子、继承孔子似乎已到了一个节点。因为我看到打“孔子牌”已经很流行。自2004年11月21日,全球第一所“孔子学院”在韩国首都首尔挂牌。“国家汉办”经营的“孔子学院”及“孔子学堂”已经办到全世界的88个国家(地区),计有孔子学院282所和孔子课堂272个,总计达554所。但请注意,“孔子学院”并不是教授孔子文化,而是教授汉语。
中国的学生,从小学到中学十二年,只学过十条(章)孔子语录。而仅《论语》一书即有20篇、503章内容。中小学教材是什么人编定的呢?他们何以要让中国的孩子隔膜于孔子?
曲阜的祭孔,一年一次,异常隆重。搞仪式易,念祭文易,但理解孔子、尊重孔子、重新继承孔子文化则难之又难。
目前,中国国内孔子学会的建立,有如雨后春笋。但民间活动,还有待官方认可。
孔子是两千五百年前出现的智者。一个智者是可以影响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不知希腊人是否反复批判他们的古代先贤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不知希伯来民族是否反复批判自己民族的圣子耶稣基督,不知阿拉伯民族是否反复批判其救世主穆罕默德,也不知印度人是否反复批判佛祖释迦摩尼。何以中国现当代的批判每每选错了对象呢?
统治与统治精神不是一回事。统治精神的实用形态又与它的原生形态不是一回事。想干坏事的人,举什么旗帜都能干坏事。撕毁了旗帜,他们还能再做一面。孔子受批判,多因为他被人当过旗帜。
孔子生活于春秋末期。史书谓:“《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其时,社会乱到极致。社会乱于政治,政治乱于人心,故孔子终其一生都在“治心”上下功夫。孔子的精神遗产,是一部“心学”巨著。
时代变迁,治心之术自然不同。当物欲横流,人性沦丧,官德缺残,民心向利的时候,高于一切的当是恢复人的、社会的理性。重新认识孔子,只是国家、社会康复工程的一个小的环节而已。
孔子像立在北京,我视为一个象征。象征一个文明程序的启动。孔子,不再是一个抽象的、简单的、古老的、无情的符号,这个历史的符号启动的一定是属于今天的民族大业。
2011年1月19日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楼主]  [37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5/29 11:08 

第四编 冬雪梦雨——片扎

有生命,呼吸也精彩
——读尹成先生的花鸟画
画美,悬之于壁,可娱身心;画贵,藏之于箧,以待沽者。“美”与“贵”,是既相互联系、又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
尹成先生的画,绝对可以归入“美”的范畴。审“美”而乐之,虽有拱璧之宝而不易,假以时日,自然就可以“贵”到价值连城!
我不开画廊,所以不以“潜力股”或“绩优股”类比尹成先生的画作。
如果作纯然的审美关照,尹成先生的花鸟画凌越了当今学院的、标本的、仿拟的盛世主潮,而以“重回山林”的热望,润濡了他别具一格的“生态再现”。因而,他的花鸟画,每每以对象的“鲜活”唤起读画者的审美觉醒和生命珍爱。
“每天都有发现,每天都有想法”。这是尹成先生的创作焦虑,或创作欣悦。比之七步成诗、一笔成画的快速复制大师、大家或自己来,尹成先生的“对景写生”无疑有“自讨苦吃”的固执。惟如此,也才会有“一花一东篱,一鸟一青天”的原创。
原创的画,方有“大美”。惟“大美”之作,可与天地齐物!
鲜活的画,方有“生命”。惟“生命”之歌,可与风雷交响!
“鲜活”是精神,而精神是需要借“形符”加以体现的。虽然佛教认为“心是恶源,形为罪薮”,但画家的丹青却像阿拉丁神灯,一光烛照,万念澄澈,鹰翔鱼跃,花醉水歌,进而张扬了他的山林逸气和文人情怀。
尹成先生的基础专业是“平面设计”,这让他的花鸟画从构图起步、即已具有“相看两不厌”的远观气韵;而细部的“得意忘形”则每有“幻极而真”的生动。
一般的花鸟画,是供人观瞻的;而尹成先生的花鸟画,在看过之后,还可以让人闭目聆听:听花语,听鸟鸣,听雨泣,听水流……听另类生命的呼吸,听我们自己的良知苏醒。
面对这样充盈着生命寄托的画幅,你正好可以作一次鸟语花香的对话啊!
2012年3月23日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漂 流 长 江
——吴 以 徐 印 象
在文艺界,“北漂”的梦魇最能迷人。“高端平台”之说,“终南捷径”而已。这是艺术层次与权力层次互动平衡的虚妄。
吴以徐也想过“北漂”,不知为什么没有弄到一张对号的旧车票。于是他手握一张江轮船票,从上海而南京,从南京而成都,从成都而重庆,自力更生了十五年。
在中国,不偷、不卖、不吹、不拍而养活自己是极为艰辛的。看吴以徐容光焕发,目光祥融,没有饥寒与委顿之色,我猜他活得逍遥。想起庄子的《逍遥游》,千百年熟读者众,但志在鲲鹏者少而又少,安于蜩鸠者多而又多。考其因,或许还是小知不知大知,小年不知大年之故。
相识二十多年,相处日短。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徐州要主办一个国际性的《金瓶梅》学术会议,吴以徐的《金瓶梅百图》应时而成,让世人惊诧不已。此后,香港某出版社欲予版行,吴夫人朱永琪女士命吾为序,吾于是画外乱弹,遗笑丹青大家。
又过了若干年,我在南京与吴以徐相遇。他在为出版社打理设计,忙碌之相可掬。我敬佩他的顺时而为,逆向而行,超然而思,率性而为。
寒流袭来,北风肃杀,我推想吴以徐此时在何处、有何想、作何事,一概都难以确定。索性我放下思念,“研究”起他的画来。他是画人物见长的,但我不敢将他的画归入“人物画”。因为中国的人物画多是先有“历史”的人物,再有无数的克隆迭影,美术做了历史的尾巴。吴以徐画人物,总是先有画,再让你对号入座,那就是我!那就是我的朋友!那就是我的美好人生!而在“画”之先,吴以徐是怎么瞎琢磨的,外人不知也。我猜想,吴以徐或者是以画出他所理解的人性定势、人生至趣、审美故恋为目标的画者。一个“趣”,不足以概述他的美学追求,却可以作为欣赏门径,窥见他的艺术渴望。
当下一刻,吴以徐又回到了长江边上。面对着滚滚波涛,吴以徐对人的生命和艺术的生命作何感想呢?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智者又该给芸芸众生何种点化呢?如果吴以徐听到我的问话,他一定狡黠一笑:智慧在己,何要人化?
乐水是一种倾向,不可强加。漂流是一种状态,不是归宿。
吴以徐说,不久,他将告别重庆再回上海,在那儿支起他的画架。
长江在流程中吸纳了许多支流,泥沙俱下,鱼鳖共生。流到崇明岛边,江流缓而泥沙沉,拓展着另一方洲渚。一切曾经的混沌,都必在沉淀中显现本来面目。
艺术与艺术家,亦是在大浪淘沙后显现自身芳华的。吴以徐稳坐上海滩,肯定不是为了“看热闹”。

2008年12月25日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楼主]  [38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6/03 06:02 

时 间 恋:东 方 长 梦 的 残 局

少年时,读唐人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很不解他何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一支流行的歌,日日从对面工厂的广播喇叭震响,越 窗 而 入:“天 地 悠 悠,过 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直觉着这诗与歌的连带,一个旧的时间命题再一次扰乱了我的超然。真的,你只要握有生命,不论来日方长,还是去日无多,你都无法自矜对时间的超然。
生命跌在时间的网络里。秒、分、时、日、月、年,那是冷静的造物主在测量生命的韧性。
面对一个不 可阻 遏 的 过 程,聪 明 如 孔 子,也 不 能 不 慨 叹:“逝 者 如 斯,不 舍 昼夜”;及至阳货点明“日月逝也,岁不我与时”,他便跃然而答:“诺,吾将仕吴。”其时,孔夫子已年近五十,依然想谋个一官半职。
如果了然生命的“一次性定律”,对孔子的人生选择便 无 须 说 长 道 短。你 可 以十有五而无志于 学,三 十 不 立,四 十 知 惑,五 十 知 人 命,六 十 耳 背,七 十 而 坏 规 毁矩……钞票是你的,你有花的自由。

孔子之后,儒教默化中国人二千多年;可惜,种种昏 乱 的 时 间 观 都与 孔 子 原 本明达的生命认识相左。
秦始皇是一个糊涂虫。汉武帝也是一个糊 涂 虫。此 后 的 帝 王 们,大 都 算 不 清时间帐。
秦王政统一了中国,空间的膨胀,诱发了他时间意 识 的 膨 胀:“朕 为 始 皇 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千万世,传之无穷。”当然,秦王朝还是被一把时间的铁尺收缩在二世之内;“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亦一去无归。一百年后的汉武帝刘彻,起柏梁台,铸金人承露;起楼台候神人;亲祭灶神求药;数巡海上,发千人求仙觅药,折腾了几十年,终于延命乏术。
秦始皇活了四十九岁。
汉武帝活了六十九岁。
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欲望不能统一。又不甘心终极的裁判,便只有自欺欺人。
秦始皇讳言“死”字,病入膏肓。“群臣莫敢言死事”,所以那个本该光明正大处置的交权事宜,全封在一纸遗书里。这就种下了赵高李斯弄权、胡 亥 抢 班、秦 朝 骤亡 的祸根。
“万寿无疆”,“万岁万万岁”,是千载不易的专用祝语;一边是千万人跪着、伏着山呼,一边是走马灯似的父死子继或改朝换代。
有权、有钱的人,都想扩大对时间的占有,这是一个喊不醒的梦。

以中国人的固有智慧,是早已勘破时间之谜的。悠远的传说里,只是一些高寿的幸运者。
黄帝,“在位百年,而 崩 年 百 一 十 一 岁”;帝 喾,“在 位 七 十 年,年 百 五 岁”;帝 尧 “崩年百十八,在位九十 八 年”;舜“六 十 一 代 尧 践 帝 位”,“践 帝 位 三 十 九 年 南 巡 狩
崩”,时年百岁;禹崩时亦百岁。最有名的长寿者是彭祖,生于尧时,活到殷代,寿七百六十七岁。
正史偏史,只留下这长寿的记录,也未见访 仙 求 药 的 秘 闻。记 载 者 很 自 信,似乎超人们就该 活 这么 久。你 不 信 吗? 你 拿 不 出 证 据。我 们 宁 信 其 寿,不 信 其 夭!
于是我忽然领悟,三皇五帝的高寿纪录里,含着一丝祈愿、一丝激励、一丝景仰和一丝对人生的自信。
生命,是对时间的占领。累积 着 的 占领,就 是 累 积 着 的 财 富。福、禄、寿,归 结于“寿”。做“寿星”,是人生的大胜利。
一个婴儿呱呱落地,最好的祝词是“长命百岁”。
一对恋人结为夫妻,最好的祝词是“和好百年,白首偕老”。
当然,我们还不要 忘 记 孔 夫 子 骂原 壤 的 话,“老 而 不 死,是 为 贼。”这 是 专 指 其人。有少而为贼者,有老而为贼者,与时间无涉,当在本论之外也。

一般人都坚执于时间的“绝对超然原则”。
时间真的很超然。
地老天荒,沧海桑田,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奇怪;但操 纵 这 变 化 杠 杆 的 时 间 造 物主(或神),却从来不发出一声叹息或赞美。
有时想想,时间又不超然。
只要 你 借 助 感 觉、从 时 间 的 参 照 物 上 认 识 了 时 间 的 存 在,那个 时 间 就 为 你把握。
不必将中国古人清醒的时间观与爱因斯坦的相 对 论 视 同 一 体。但 你 得 承 认,很多中国古人能够站在时间之外,凭超凡的思辩取得驾驭时间的自由。
沈既济《枕中记》中的卢生,邯郸一梦,历尽一生 荣 华,醒 而 黄 粱 未 熟。李 公 佐《南柯太守传》中的淳于棼,在槐安国做驸马,任太守,显赫一时,及战败被谴才知是梦。千百年来,人们总以讥讽的态度对待这两个做好梦者;实 则,反 讽 的 目 标 一 无例外异化为自身。
如果你也有梦,你一定也有卢、淳二位“同质”的 好 梦。好 梦 各随 已 便,但那 时间一定是“浓缩”了的。
梦境,给你又一份生命,又一份时间。梦中,嘀嗒的秒针之声消失了,万年历也阴差阳错。梦中日月长,这是梦与醒的相对论。
你能感觉到时间,时间就有了感性色彩。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一种感觉。“度日如年”,“恍如隔世”,又是一种感觉。


与黄粱梦的故事视角相左,还有一个“烂柯”的故事。《述异记》载,晋时王质伐木石室山,观数童子下棋;童子以一枣核大小的食物相赠,王 质 吃 后 不 觉 饥。只 一小会,童子问:“怎么还不走?”王质起身,突然发现斧 头 柄 已 经 朽 烂 净 尽。回 家,亲人故友早已不在人世。
仙境棋未终,凡间数代人。
时间又给人开了一个玩笑。
近来阅报,知瑞州在烂柯山修成了世界最 大 的 围 棋 盘。方 石 连 砌,平 整 如 砥,游人不绝如缕。遗憾的是,下棋的仙童再也没露过面。在历史的棋盘上,为了争个输赢,一代又一代人,各执白黑,勾心斗角。
人走了,待留棋盘。而对时间,人再一次表现了无奈。
在烂柯山的仙人棋盘上,人类只能下“残棋”。
“残棋”,是中国象棋的最后较量,据说,棋谱上有各式残 棋 残 局 与 致 胜 之 策 或逼和之策。
与其下残棋,守残局,何如再摆一盘新局?
人生如弈。青少年开局,中年热闹厮杀,老年抱守残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几乎所有守残局者都分外珍惜这最后的光阴。
这就是“大团圆”结局。
油然想到英国首相希思退职后出任交响乐团指 挥,及 美 国 总 统 尼 克 松、卡 特、里根、布什退职后五花八门的重新择业。洋鬼子的浅薄就是不能九死不悔、从一而终;所以他们永远不能体会中国人咀嚼残局的悠然与自得。
毕竟,他们历史太短了。
自古中华分九州,龙争虎斗几千秋。悠长的历史,必然诱发“残局观念”吗?


“残局”也有拖到“收子”的那一刻。如果在这一刻生命嘎然 而 止,含 笑 向 幽黑的时间断岩纵身一跳,未尝不是一种壮烈。
但越活越留恋是一种普遍心态。
不识字者,要留下几句话;识字者,要 留 一 纸 遗 嘱;在 皇 帝 们,则 称 遗 诏。所 谆谆告诫后人者,有近事,有远事,长者则千秋万代。翻翻史书,凡平安下完残棋的帝王,大都留下“万世守行”、“永以为训”、“后世恪遵勿替”的遗命。这是极端 的 责 任心。这是跨时域、跨 生 命 的 管 理。支 配了 自 己 的 时 间,再 支 配下 一 代 下 下 代 的 时间;于是,中国人永远在祖先的威灵下亦步亦趋。
“该撒手时须撒手”,这也是俗化了的古训。恭行者不多,尤其手里已经抓到好多权或钱的人。我想到刘邦的可爱。临死,吕后问他萧相国后的相国人选,他依次答曹参、王陵、陈平、周勃。吕后再问周勃后谁合适,刘邦说:“此后亦非而所知也!”
历史印证了刘邦的预见。
透过生命的迷障,智者又能看几月几年? 所谓“前知一千”易,“后 知 八 百”难,确实如此。
一个朋友建议我在本文结尾处写上:“中国人是时间民 族,西 方 是 空 间 民 族”。
这个结论,会因为对照鲜明而吸引人注意。我以为太绝对。中国人的留亦时间,与西方人的渴望空间,只是在各自的历史进程中积久而成的趋向,并不是那个被称为 “集体无意识”的民族性积淀。
生命的胜利,并不是占有多多益善的岁月;要活好 每 一 寸 光阴,要 有 一 个 充 实的过程。愿以此与读者共识。
(刊《东方文化》1993年创刊号)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楼主]  [39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6/09 04:48 

中 国 古 代“公 车 族”
田秉锷

在中国,自从发明制造了“车”,就有人乘“公车”而驱“官马”。车 马喧 喧,络 绎不绝;正所谓:前车虽覆,后车勇继。一部华夏演变史,绝少有“后车之鉴”的理性!
坐“公车”者光荣。甚至能为坐“公车”的老爷执鞭而 御,也 沾 不 少 光 彩。尽 人皆知的是齐相晏婴的车夫,驱车过市,其“意气洋洋”之态,过于主人。记 在《论 语》里、又总被圣人 的 弟 子 讳 而 不述 的,是“大 成 至 圣 先 师”孔 老 夫 子 也 想 做 个 “公 车司机。”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执鞭”有多解。“看门”也罢,“开路”也罢,“赶车”也罢,皆供官家驱策为奴也。
当不上“奴”,才“从吾所好”,去当“圣人”,可见人心俯仰,勉强不得。
可以这么推而论之:只要人类还在造“车”,必有一部分“车”升格为“公 车”;有 “公车”则必有坐“公车”之人;于是“公车”万年,“公车族”亦万年。
“车”的发明,中国文化典籍记载错杂。
《管子》记:“奚 仲 之 为车 器 也,方 园 曲 直 皆 中 规 矩。”《吕 氏 春 秋》记:“奚 仲 作车。”《山海经》记:“吉光始以木为车。”《说文》记:“车,夏后氏奚仲所造。”《汉书》记: “黄帝作舟车,以济不通。”《释名》记:“知者创物,巧者述之,作车以 行 陆,作 舟 以 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
后人多数承认的造车者,是奚仲与黄帝。因为奚仲是黄帝的后代,故追到老根儿,还是黄帝。车,发明制造出来了,谁坐呢?
墨子很天真,他认为“圣王作为舟车”,乃“便民之事”,“是以 民 乐 而 利 之”。以车代步,君子息足,小人息肩,当然大大遗惠于社会人生;但造 车与 有 车,赶 车与 乘车,毕竟是两种命运。
造车者挥汗如雨,乘车者清风徐来。
造车是“劳动一族”,乘车是“享受一族”。
“公车族”无疑是“享受一族”中的最尊贵者。
中国历史上最显 赫 的“公 车 族”是 历 朝 历 代 的 皇 族,其 代 表 人 物 为 封 建 帝 王。
以周天子为例,已有“五辂”之制。“五辂”,为帝王所乘之五种 专车:玉 辂、金 辂、象辂、革辂与木辂。“五辂”的区分,最早是因用材不同,后来 演 变 为 用 途之 异。对 于 “五辂”,《周礼》之《春官宗伯》中记之甚详。
秦统一中国,始皇帝的专车为“金根车”。此车之命名,不唯指以“金”为饰。这是始皇帝有意践越“周礼”的“创造”。商代,帝王专车名“大路(辂)”,又名“桑根”,以其有桑木金黄之色而称之。秦人加之“金饰”,改名“金根”。
秦皇的“金根车”一动,后面那10辆“副车”(五彩安车、五彩立车各 五)紧 随之行,长长车阵,何其壮观! 金根车六马为驭,安 车、立 车 皆 四马为驭。其 实,秦 始 皇巡行天下时,除“金根车”外,“大驾”属 车(又 称 副 车、贰 车 或 左 车)81乘,“法 驾”属车36乘。张良得力士于博浪沙以铁锥刺杀秦始皇,“误中”者,即其“属车”(副车),由此可证,“属车”愈多,安全系数愈大!
汉初,因战乱影响,车毁马逸,“将相或乘牛车”,但皇帝乘车的规格一丝儿也不能降低。汉高祖乘金根车,上饰黄屋左纛,属车之制 仍 依 秦 例,安 车、立 车 各 五;而在实际上,却是属车36乘。汉武帝天汉五年(公元前97年)定舆服之制,天子车辂更趋完备。郊祀所 乘,亦 谓“大驾”,备 车 千 乘,骑万 匹,威 仪 之 盛,又 远 在 秦 始 皇之上。
两汉以降,历魏、晋、隋、唐,延及宋、元、明、清,皇帝乘车基本遵循“五辂”之制,大同小异,气派不减。受摆谱儿的帝王,或郊祀,或巡 幸,总 是 命 百 辟 悉 至,群 司 毕从,“副车”之外,再加“副车”,浩荡之阵,何止千车万骑?
说到“五辂”的驾驭,今人往往以今方古,简单视之。玉辂,多为五辂之首,当然是六马金饰,豪华非凡,“世之良工,莫能为之”。其余辂车,在形制,雕饰上,一丝儿也不准马虎。这些历史的数据,都记载于正史的“舆服志”里,足供后人检点。如果询问五辂之车,要几人驾驭,相信今日读者多猜不中。让我以宋朝为例,罗列一二。
宋朝之玉辂,因直接仿唐朝显庆年间之制,故名“显庆辂”,于五辂中用工最精。
“显庆辂”一动,便需“驾士六十四人”。金辂的驾士,亦同此数。象辂、木辂、革辂驾士稍减,亦各40人。皇帝的五辆专车,竟要驾士248人 之 众。到 了 偏 安 江 南 的 南宋小朝廷,乘车的昏热,又过乃祖。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重 建 五辂,玉 辂一车,竟要驾士232人。另四辂,各154人。五辂一动,单是前呼后拥的驾士便多达848人。一个没落王朝的衰朽,总要在它过分的享受、过度的消 耗、过 细 的 烦 琐 上 表 现出来吗?
“五辂”为主车,主车之外 的“副 车”,亦 名 目 繁 多。 据 《新 唐 书•车 服 志》,“副车”有:耕根车、安车、四望车、指南车、记里鼓 车、白 鹭 车、鸾 旗 车、辟 恶 车、皮 轩 车、羊车等十 种。各 朝 代 互 有 发 明 增 益,载于 正 史 的 天 子 “副 车”还 有:戎 车、猎 车、游车、画轮车、鼓吹车、象车、黄钺车、豹尾车、建华车等。
车阵,构成一种“势”,这是皇家威势。每一动作,无 不 向 万 姓 小 民 显 示 君 临 天
下的淫威。
沐浴皇恩,皇太后、皇后、皇太 子、皇 子、公 主、妃 嫔 等,也都 配 备 专车 种 种。以
皇后为例,制近皇帝。在周朝,皇后五辂为:重翟、厌翟、安车、翟车、辇车。在汉朝,皇后乘鸳辂,或金根车。在晋朝,皇后乘金根车,或紫罽车、或画轮车、或云母安车,或金博山 车。南朝之宋、齐、梁、陈多因之。与皇帝五辂的差别,是皇 后 之车驭马多为三匹或四匹。北朝政权,皇后乘车多遵魏、晋 之 制。如 后魏,皇 后 乘金 根车、云母车、安车,驾四马;如 后 周,皇 后 专车 竟 达12种 之 数(重 翟、厌 翟、翟 辂、翠辂、雕辂、篆辂、苍辂、青辂、朱辂、黄辂、白 辂、玄 辂)。唐 朝,皇 后 之车 有 六,受 册 从祀乘重翟,亲桑乘厌翟,归宁乘翟车,临幸乘安车,拜陵乘四望车,常行则乘金根车。
由此推之,在皇族体系上的每一个血亲成员,都有乘坐专车的权利。为了维持这群男男女女的进进出出,到底要耗费天下百姓多少贡米赋银呢? 今 天 的 研 究 者还没有考出确数。
说到“公车”,我们不能忽略以“兵车”形式存在的“公车”。周 朝 时,邦 畿 千 里,兵车“万乘”,这是天子的军事实力。阡陌百里,兵车“千乘”,这是诸侯的军事实力。
一车四马,车马相配,都是民脂民膏!
统治者的聪明,是善于“化私为公”。百姓 之车、之马、之 人,召 之 即 来,供 我 驱策;挥之即去,不付毫厘,这就完成了一个白手搿鱼的所有制变幻。当然,在绝对的保障体系里,皇家公车族的用车是将造车、养马、警卫、仪礼诸程序自然整合的。以政治统治术还很幼稚的周朝为例,皇族用车由隶属于“春官宗伯”的“巾车”执掌 公车之政令,由“车仆”掌兵车之部署,由“典路”掌王与后五辂之行止;由隶属于“夏官司马”的“马质”掌马价及供应,由“舆司马”掌兵车,由“司右”、“虎贲”、“旅贲”等掌王、后专车之警卫,由“隶仆”掌车辆清扫,由“戎右”乘戎辂、木辂,“齐右”乘玉辂、金辂,“道右”乘象辂以任警卫;由“大驭”驭玉辂,由“戎仆”驭戎辂,由“齐仆”驭金 辂,由“道仆”驭象辂,由“田仆”驭木辂,由“驭夫”驭贰车、使车、从车;由“校人”掌马匹及政令,而“校人”之下属“趣马”掌养马,“巫 马”掌 治 马 疾,“牧 师”掌 放 牧 马匹,“庾人”掌驯马,“圉师”、“圉人”则专司养马(每乘,有马四,一人养之);造车事宜由“冬官”下属之“轮人”(为轮)、“舆人”(为车架)、“辀人”(为车辕)分工合作而为之……
方之时语,可谓“系统工程”!

中国古代“公车族”的另一个庞大组合是皇家官吏、及皇命册封的各级贵族。
身为官吏,身任官事,身坐官车,亦在情理之中。
有一则小故事,几 乎 已 尽 人 皆 知。战 国 “四 君 子”之 一 的 孟 尝 君 田 文,门 客 数千,皆礼遇之。冯 闻其贤,投门自荐。先居“传舍”,弹铗而歌“食无鱼”,孟尝君迁之“幸舍”;复弹铗而歌“出无舆”,孟尝君又迁之“代舍”,出入有车矣。后来,这冯真也为孟尝君办了点事情。考孟尝君的“级别”,齐国之相,位在“伯”、“子”之间,他的门客,仅为一般士子,居然也享有专车。由此推论,当战国 末 期 人 才 需 求 十 分 紧缺的背景下,知识分子身价倍增,“科长”、“股长”一级,亦有乘车之优待。严格考之孟尝君之“车”,又不全是“公车”,顶多算“半公半私”。至于信陵君专车去接大梁夷门监者侯嬴、及屠者朱亥,那是分外的礼遇,不在享受“公车”的常限之内。
其实,官吏们乘“公车”,历朝历代都有严格的等 级 限制,谁 也 不 准 逾 制。这 叫 “因职受车”。
官吏乘车的限制,可以上追到周朝。
周天子“以九仪之命正邦 国 之 位”,所 谓“命”,即 “命 数”、“品 级”也。“一 命 受职,再命受服,三命受位,四命受器,五命赐则,六命赐官,七命赐国,八命作牧,九命作伯”。“命”(品级)定下来了,其国家、宫室、车舆、旗帜、衣服、礼仪等,皆以“命”为节。周朝“受(授)车”的“命数”定在第三级(从低向高);“三命受位”,便有资格享受公家提供的车马费了! “九命”之序列,只有一、二“命”不受车马,但“二命”还可“受服”,即享受免费提供的四季工作服。所以这“九命”的倾斜,无时不在鼓励 人 往 上爬。爬得愈高,由公家提供的“工资外”享受便愈全面而舒适。
关于历朝历代乘公车的官吏确数,我不想细加考求。下面,仅据《通典》摘引唐以前若干朝代的文武官总数(不包括内外诸司职掌之吏),让读者对“公车族”有 一背景印象。
朝代 文武官员数
周朝63675人
西汉130285人(包括斗食佐史)
东汉7567人
晋6836人
南朝宋6172人
南朝齐2063人
后魏7764人
北齐2322人
后周3989人
隋朝12576人
唐朝18805人

“公车”滚滚,碾过历史的坎坷。
送走一代代达官,迎来一茬茬贵人。
特殊的车辆,特权的群体,鱼贯成不断线的人间奇观。
我们无须抱着政治浪漫主义情怀去批评“公车现象”所由产生的社会制度的痼疾。车辆的形成和发展毕竟也凭借了技术的进步,它总凝聚着人 类 的 智 慧 用 于 解决行路问题上的可贵成果。这才使今天的人们能由一个原点走向天南海北。
“公车”和“公车族”的存在,自有它历史的合理性。古代的纳 税 人 大 约 不 懂 得从“公车族”的骄横当中反思自己权利的亏蚀。因为那时的“黔首”(百姓)是信守孟子提出的“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命题的。
最恰当的古例是战国洛阳人苏秦,“出游数岁,大困而归”时,“兄 弟 嫂 妹 妻 妾,皆窃笑之”;一旦身佩六国相印,高车骏马而还,其“昆弟妻嫂,侧 目 不 敢 仰 视”。苏秦于是喟然而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 贱 则 轻 易 之,况 众 人 乎!”
这故事载于《史记》,为后世人重复引用。
“车”,在它载人载物、远行远止的“服务”属性外,又分明是人的“政 治 价 值”的体现。人借“车”而升值,与借“权位”而升值一样,都是“人往高处走”的变态形式。
不能让“公车族”永远美满的是,路有尽头,车有毁日。
另一个旧例也写 在 《史 记》里。商鞅,即 公 孙 鞅,敝 车 入 秦 时,一 平 头 百 姓 耳。
游说秦孝公成,变法亦顺,商鞅官居“大良造”,又封“商君”,终于坐上 豪 华 型 公 车。
车有了,人心也丧失了,商鞅“政治升值”之后坐车出行开始戒备森严:“(商鞅)之出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 戟者旁车而趋,此一 物不具,君固不出”。最后的终局,是商鞅死于“车裂”。车荣车损,集乎一身!
这个宿命的故事太极端化,并不能概括“公车族”的命运。但是,毕竟有人清醒了、警戒了。
王莽篡政前夕,曾派“公车”迎接彭城人龚胜入朝为官。京中使者带着“太子师友祭酒”的委任状、印玺、还有六个月的工资奖金。只要一 步 登 车,便 当 权 势 在 握。
出人意外的是,龚胜称病不行。使者再催,龚老夫子宁愿绝食14日而死,也不上王莽的“公车”。
历史上不乏登上 公 车、而 又 挂 冠 而 退 的 志 节 之 士。陶 渊 明、郑 板 桥 因 为 是 诗人、画家,被人提及也最多。
如果随着时代进步,中国人、尤其是中国文化人的人生设 计 不 再 单 一 于“学 而优则仕”之途,不固执于往“官道”上挤,往“公车”上爬,就请多想点如何于 人 有 益,于世有益的另一途径罢!
(刊《东方文化》1998年第4期)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楼主]  [40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6/15 12:10 

又 见 流 萤

不论教科书上如何说猫头鹰是益鸟,我总扭转不了对它的恐惧与反感。童年、少年的记忆太顽固了。那些风高月黑之夜,在生产队的场屋里听完《聊斋》的鬼狐故事,还没有适应周遭的黑暗,就深一脚、浅一脚往家里走,此时,横空几声怪叫,头发梢儿便不由得竖了起来。
不祥之鸟,总以黑暗为掩护,向人间播撒不祥。
相关的直觉,我也极不喜欢静夜叫春的猫、半夜饥鸣的驴、入更便直着脖子报晓的鸡、深夜狂吠的犬以及满堂合唱的蛙……夜色下,我神往的音乐是墙根、床下悠长如诉的蟋蟀的吟歌。
直到今天,在久违了田舍郎的都市尘嚣里,我仍然不能忘怀乡村的黑夜传递给我的宿命信息:日月穿梭,既然织出了白时间和黑时间,那一定有洁白的生命与墨黑的灵魂。
一次意外的机会,一个小生命悬着她的那盏灯在我眼前晃过,寸光之炬,照彻了千仞绝壁上佛家弟子丹书的两行偈语:“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
那是一只萤火虫。宛如一架直升飞机,在自如的升降进退中,始终亮着那盏明灯。
我伸手想去抓她。手悬在空中便被同行的朋友拉住:“让她飞吧,那不是多了一颗星星!”
真的,在如漆如墨的莽莽林海里,在无声无息的大山的怀抱里,在又曲又长的夜行道上,我们真的又多了一颗明星的辉映。而且,还不止一颗呢。在那只萤火虫炫舞于我们头顶的时候,三五只,七八只,也许有十来只打着灯笼的小精灵,纷纷然从林间飘来。一时,我眩然于星雨随风洒下;在更遥远的天际,有金鼓鸣奏……
这也许是幻觉。一默如雷,一灯如日,谁又能说得清人心之旅的出发点和目的地呢?
只记得,那是南国的校园,几个短打扮的青年学子早已被六十瓦的白炽灯照得昏然醉然。有人将厚厚的一本讲义摔在铺上:“老子不看了!”于是群起摔讲义,群起呼万岁,群起趿着拖鞋上西山。西山其实在我们宿舍东边。西山的松、竹,在夜色里沉淀着雾霭,让熟悉的小径平添了幽深。我们真有些怕了。夜,毕竟不属于我们。免不了戚戚然、惶惶然,虽然是盛夏时节。
谁能料到,竟是那些打着灯笼的小精灵,让我们因兴奋而回复到童真。
两个好事之徒竟然用手抓到了几只萤火虫。
“我的女神!我的光明!我的爱!”这是我的那位多情的同窗好友,高举着手在狂叫。狂叫引来一片狂笑,我想,那大抵是压抑的性寂寞找到了喷射口。
捉来的萤火虫放在小玻璃瓶里。白天再看,小小的,青森森,可怜兮兮的。我很后悔。终于,还是放了。只是不知道,她们还敢不敢在黑夜里再为行人打灯笼!
“美只存在于距离之外!”
“拥有,价值就会跌落。”
对这些高论,我那位同窗极不赞同:“如果我爱上一个女子,一定天天为她洗发、梳头、洗脸、洗脚。”
我没有笑他。我知道,他正恋着一位高我们一届的南京小姐。谈了许久,因为他是江北人,家又在乡下,南京小姐不愿过江。
物换星移,几度春秋。
母校西山的夏夜,年年空有流萤。
因为光明,我们失去了在黑暗中相认的机会。
又因为幸福,我们失去了在苦难中携手的机会。
虽然萤火虫之光不能燃成触天的火炬,不是也有人被那一点小小的光明引燃了灵犀?
《古今注》上称萤虫为辉夜,为景天,为熠耀,为磷磷,为丹鸟,为丹良夜光,为宵烛……名异而实同,她是靠自己的灯,照亮了自己的路。
山林里,清风习习。坐在一棵倒下的千年巨树上,看萤虫飞舞,那种欣悦,那种陶醉,那种通体透明的欢畅,一生只有一次。
(1993夏月刊《徐州日报》)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状 元 碑” 出 土 记
2001年新年前夕,乐农先生打来电话:“状元碑挖出来了,有时间吗?明天去看一下。”我喜不自胜,当即应允。毕竟,我早已知道乐农先生他的李姓族人一直在寻找“状元碑”,而且颇有周折。单是2000年夏秋之际,为寻碑,我便两次陪乐农先生前往丰县小李寨,皆无功而返。
第二天,车出徐州,乐农先生即断断续续说起了“状元”和“状元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完全能体察先生的心情,超越了家庭的自豪,一切光复旧物的热情皆源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爱护!“状元”,是指自中国科举制推行以来徐州考取的唯一一名状元李蟠;“状元碑”,则指由李蟠撰文并书写的一方徐州李氏始祖墓表碑。这碑文,载于李氏族谱,标明李蟠所撰,乐农先生早已知道,但他不能确定墓表的书写者是否也是李蟠。为此,他访问了家庭中的许多老人。这碑,原来立于丰县李新集(又名程子院)村东李氏始祖七公墓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被推倒,此后不知所终。四十多年过去,谁还能记住碑上的文字呢?被访者有说是,有说非,一时难以定夺。乐农先生很坚定:碑一定还在,找着碑就是文物。
车到丰县黄楼,几位热心的找碑人——李梅山、李鸿举、李芳廷等,早已相候。在乐农先生的乡间小居“康园”喝了一杯水,我们又分乘两辆车向黄楼东南方的李新集赶去。车上,乐农先生指着远处的村落说:“李新集,又叫程子院,因宋代程颐兄弟在此办书院而得名。后来,约在明初洪武年间,徐州李氏始迁祖由河北真定府真定县迁至此村安家。这里,明、清至民国时期,皆属铜山县,所以徐州李姓名人李卫、李蟠、李厚基始书上都说是铜山人。这与现在说丰县人不矛盾。”
真不容易!这状元碑竟是从李氏族人李敬林的堂屋墙下挖出的。碑已断为二,所好文字未损。沉埋五十多年后,如今又见天日,且居然因为埋没不显而躲过了“文革”劫难。此不幸之大幸也。望着静卧的青石碑碣,开始所有的人都默然无声;沉默之后,又都俯下身子,争着诵读碑上的文字。毕竟,相隔着二百八十五年的岁月,前人与后人因亲情而重逢。
我打开乐农先生所编《家世说源》一书,找到《始祖七公墓表》,与碑相对,并且一一记下二者的文字差异。墓表文字竖排,自右及左,十二行,行四十八字,与李氏族谱所载大同小异,落款为:“大清康熙五十四年岁次已未仲春穀旦赐状元及翰林院修撰己卯科顺天乡试正主考纂修一统志十一世孙百拜谨撰并书”。
一块石头落了地,这碑果然是李蟠撰文书丹。
字,大小在方寸之间;正楷,体近于欧;工整中,透出劲秀。据乐农先生介绍,这碑文是李蟠书法遗迹中字体最大、篇幅最长、且又书写最严谨的。最后,先生说:“这墓表,文章好,有历史价值;字好,有艺术价值。出于状元之手,可谓‘双绝碑’啊!”
2001年2月《徐州日报》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徐 州 状 元 碑 园 游 记

癸未仲春,梨花如雪,余得游徐州状元碑园。园在徐州丰县梁寨镇之黄楼,距徐州市区虽有六十公里之遥,借通衢轻车之便,从徐州出发,一小时即可达。沿村南公路西去不远,北望水杉林立,显现出灰墙红门一座古典园林,那便是状元碑园。
碑园因珍藏清康熙徐州状元李蟠撰作书丹的碑铭而得名。园门南向,门外为矮栅半围的前花园;园内水杉乔立,桧柏挺秀,杂花俯仰,绿草如茵,而那一方如墨如漆的灵璧磐石,叩而清越,余韵悠扬,我竟当那是古今相应的交流。
碑园正门为典型的清式垂花门楼。青瓦建瓴,雕梁垂青,古朴中透出几分家院的温馨。双扇门漆成红色,两旁的四字联语也漆成红色,联曰:“经传道德、名重谪仙”。意在借老聃与李白显扬李姓家世。此联隶书,出自李鸿民先生腕。垂花门阶石三叠,承建者孙统义先生曰:“此寓连升三级!”
进门,回首仰视,门楼内向悬一红地金字匾额,上书“源远流长”四字,为书法家孟昭俊先生手迹。
站在门楼下的青石台阶北望,碑园中诸景物———碑亭、华表、回廊、绿树、红花等,尽收眼底。碑亭位于碑园南北中轴线中间稍北的位置上,青石起三叠之台,将四角六柱的碑亭高高托起,有翼然欲飞之势。亭为全榫卯木结构,上则青泥板瓦,飞檐翘角,下则梁柱交错,雕绘精绝。迎门方向,悬一红地横匾,上书“状元碑亭”四字,此乃中国书法报创办者、徐州籍著名书法家孙方先生手笔。南向二亭柱,悬红地金字联牌,语曰:“陇脉绵绵瓜瓞维儒素,文人济济銮坡独风流”。撰联为李从云先生,书丹乃铜山老书法家孙鸿啸先生。
亭内,“状元碑”巍然而立。此碑的正式称谓是《七公墓表》,那是康熙五十四年(1715)由李氏族人倡立,并由状元李蟠撰文书丹的关于彭城李氏始祖七公的墓前碑铭。碑通高三米,蟠龙碑帽,桌台式碑座,四周雕以龙凤花草,虽经三百年风雨,依然文图清晰,古雅古拙。碑文四百二十六字,记述彭城李氏十余世缔造经营、繁衍生息、聚族而居、闻于一方的历程。这是难得的家族资料,又是珍贵的书法刻石:文美、字秀、史实,可谓“三绝”融一的历史文物。抚石而仰之,李氏与非李氏者,都会勾起历史的怀念。
亭前,左右均为华表一柱。华表正侧两面,各镌联语曰:“北邻华麓南绕河流川岳郁佳城应有白云环泡水,世继书香派延淮壖蘋蘩昭后代依然紫气满函关”;“奕叶绵延瑞应牛眠增郁律,长松蓊蔚伫看鹤化复归来”。这两句联语,皆由曾任福建莆田、仙游、德化知县的李洪筹撰述,而由曾任福建督军兼省长的李厚基书丹。华表拥碑亭,正如绿叶衬红花。
碑园偏后,东、西与北面,为一半环状碑廊。赤柱青瓦,粉壁墨石,既嵌有李蟠《报母家书》,诗书墨迹,又嵌有彭城李氏传世碑铭。流连其间,忽然才意识到百代弹指,逝者如斯。
“状元碑”曾历劫难。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被推仆,折为两截,后埋于土。直到三年前,族人集资集力,复发掘于屋基黄壤之下。去年,有乐农先生首倡,海内外李姓后人踊跃捐资,耗半年之功,状元碑园得建于状元故里。七公有知,可以告慰;李蟠有知,无复遗恨。文物光复,烛照一方,其意义又超越家族宗亲之限,所以丰县人民政府知状元碑建成,即批为历史文物保护单位。
参观中获知,状元碑园由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翟显忠先生设计,徐州古建筑专家孙统义先生施工建筑。旧料精工,如琢如磨,才达到了浑然一体、美轮美奂的工艺效果。文物等金,古建灿烂,一游即叹为观止,非虚言也!
2006年6月13日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楼主]  [41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6/16 15:49 

“三十三间楼”见证

“三十三间楼”伫立在历史的时空里。访问“三十三间楼”,一定要具有历史的魂魄。
从明朝开始,在徐州西北四十公里远的地方就坐落着一座远近闻名的城镇——敬安镇(县志亦有“静安”之称)。如果在时间隧道里回游,回游到清咸丰九年(1859),敬安镇的百姓为了抵御“捻乱”,经过半年的辛劳,便修筑起一道具有六座城门(南门、北门、大西门、小西门、大东门、小东门)的城墙。城周近四公里,城墙高约六、七米,城楼是留有拱券大门的两层建筑。此时,“三十三间楼”还没有站起来,楼基处是一片青砖瓦舍。
如果改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去敬安镇,相聚五、六里远,在土黄色的城墙上,你就可以看到“三十三间楼”的楼尖儿。“三十三间楼”实际上是一座底层十一间的三层楼房。青砖青瓦,木门木窗,在一片平房与二层楼房之间,大有鹤立鸡群之势。此时,“三十三间楼”楼主朱玉贤将军刚刚从奉军的陆军中将、将军府将军的任上解甲归田。以他二十多顷田的家底,盖这座敬安镇第一楼当然不是难事。“三十三间楼”下,是他的商店与酒坊。于经商务农外,将军多有奇异之举。
其一,夏日再热,决不打赤膊。乡亲传言,此因将军有四个乳房之故也。
其二,兴之所至,总喜以肥猪、肥鸡待客,将军每餐可食猪肉、鸡肉五、六斤。食后数日,可不再进食,惟饮茶而已。据将军自言,此习惯乃战争时养成也。
如果你在公元1938年初春去敬安镇,“三十三间楼”下的街道上,一定集合了一支二千多人的队伍。朱玉贤将军身披戎装,骑在一匹枣红马上;他临危受命,请缨杀敌,正要率领他的“苏鲁抗日游击队”奔赴山东滕县、峄县的“徐州会战”战场,参与抗日杀敌。
再过三个月,你重去敬安镇,日本人的膏药旗已经插在“三十三间楼”的顶端。而朱玉贤将军的抗日游击队正活动在微山湖以西的铜山县、丰县、沛县一带,坚持抗战杀敌。“三十三间楼”低着头,思念主人。
到了公元1939年秋天,从“三十三间楼”西望,三、四里路处正在进行一场扫荡与反扫荡的战斗。朱玉贤将军率队突围,身负重伤,倒在一片烟叶地里。“三十三间楼”看到了,爱莫能助。
将军牺牲了,士兵披麻戴孝,“三十三间楼”欲哭无声。
但是,“三十三间楼”也没有忘记:将军安葬日,抗日军民洋鼓洋号大送殡,从敬安镇的城墙边走过;而日军士兵一排溜站在城墙上,肃立致意。
公元1945年8月,“三十三间楼”上的太阳旗倒了。将军的儿子朱宪典捧着父亲的照片,重回“三十三间楼”。照片上,将军若有所思。
后来,“三十三间楼”在“土改”中被分给多户贫苦人家。穷人不守业。你拆墙,我卖砖,“三十三间楼”悄然毁弃。
到我世纪之交再寻故地时,“三十三间楼”所在地已经楼房林立。
为抗日作出牺牲,将军却没有“烈士”的哀荣,因而他也无力为自己留下一砖一瓦的遗产。
问街坊老者,所幸他们还记得“三十三间楼”,还记得敬安出了个抗日的将军。当然他们也记得,“文革”乱起,“造反派”扒开了将军的陵墓,撬棺抛尸。
那是一个什么世道呢?
历史无语,百姓无语……连“三十三间楼”都不愿再见证悲凉!
——刊《彭城晚报》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银箱子”劫案

“银箱子”劫案,发生在民国元年(1912)秋。地点,在铜山县唐沟西北的师楼村。“银箱子”的主人,名叫李香岭,当时家住铜山县郑集南三公里远的前鹿楼村。“银箱子”被劫,李家小少爷亦同时为劫匪劫持。为了赎票,李家变卖田产,倾力以赴,因此家道中落,“状元门第”遂失去华彩。
“银箱子”的故事,向上可以追溯到状元李蟠。
李蟠,彭城李氏始迁祖“七公”十一世孙。李蟠生李杜,李杜生八子。八子分居,其中次子文煜娶郑集南二公里后鹿楼村的卜姓女为妻,故婚后即在距后鹿楼村约一公里的前鹿楼村安家定居。分家时,李文煜分得田地十顷,这在铜山县郑集一带,也算是家大业大的财主了。
李文煜一族在前鹿楼村落地生根,繁衍壮大,百年不衰。渐渐地,“银箱子”的传闻波及四乡。人们都说,前鹿楼村状元李家,有一只“银箱子”,其中锁着珍宝无数。甚至郑集的大财主郭家(盛源)三兄弟,虽然拥有六十顷良田,亦自愧抵不上李家的一只“银箱子”。而李家人,则对“银箱子”传闻一直三缄其口。
从李文煜的第十三世,传到李香岭的第十八世,前鹿楼村的状元李家一直富甲一方。突然间,大清朝灭亡了,中华民国建立了,新旧之交,地方上颇不安宁。“小乱进城,大乱下乡”,为了避乱,李香岭在徐州城内买了房舍。当年秋收一罢,李香岭便让“大领”督促着套了几辆大车(四轮太平车),载着全家老小向徐州城进发。
前鹿楼村距徐州城二十三公里,太平车慢慢悠悠,算来也是一天的路程。因为出门晚了一些,走出十余里,到师楼村时,日已至午。师楼村是李香岭的岳父家,亲戚礼道的,自然要小憩一番。师家是大户,招待女婿一家又分外热情。待吃罢饭,日已西斜。“不要走了!天黑前怕赶不到城里了。”岳父岳母及舅姨们一起挽留。住就住吧,又不是外人!
这师家大院,高墙深宅,包了铁皮铜钉的大门只要一插上,连一只老鼠也钻不进来。
李香岭安顿好一家老小十几口人,突然想起老宅中还有一些东西未取,于是带了五个庄丁,一人一马一枪,向前鹿楼村驰去。因为妻儿老小都在岳父家,他很放心;所以当夜他便住在老宅未赶回师楼。
这一夜,出事了。
半夜时分,一点动静也没有,可师家的大门却突然敞开了。十几个拿枪拿刀的蒙面人闯进来。
不许动!不许叫!快快交出“银箱子”!保你们全家平安无事!
在听到动静的那一刻,李香岭的夫人几乎是本能地想到了“银箱子”。于是随手一扔,将“银箱子”扔进窗外的草丛。待听到劫匪点名要“银箱子”,李夫人改变了初衷。人命关天,金银何用?在黑暗中,她让家人找回了“银箱子”。
“银箱子”到手,劫匪们又改变了主意:“还是请小少爷随我们走一趟吧!”
“小少爷”,即李香岭的儿子李瑞恒,时年六岁。
昏灯下,没有人搭言。劫匪则催着快快交人。情急中,一个佣人将自己的孩子推给劫匪。一个劫匪摸了摸那孩子的头,便把孩子推回。并连连说:“不是%
[楼主]  [42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6/16 15:49 

“三十三间楼”见证

“三十三间楼”伫立在历史的时空里。访问“三十三间楼”,一定要具有历史的魂魄。
从明朝开始,在徐州西北四十公里远的地方就坐落着一座远近闻名的城镇——敬安镇(县志亦有“静安”之称)。如果在时间隧道里回游,回游到清咸丰九年(1859),敬安镇的百姓为了抵御“捻乱”,经过半年的辛劳,便修筑起一道具有六座城门(南门、北门、大西门、小西门、大东门、小东门)的城墙。城周近四公里,城墙高约六、七米,城楼是留有拱券大门的两层建筑。此时,“三十三间楼”还没有站起来,楼基处是一片青砖瓦舍。
如果改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去敬安镇,相聚五、六里远,在土黄色的城墙上,你就可以看到“三十三间楼”的楼尖儿。“三十三间楼”实际上是一座底层十一间的三层楼房。青砖青瓦,木门木窗,在一片平房与二层楼房之间,大有鹤立鸡群之势。此时,“三十三间楼”楼主朱玉贤将军刚刚从奉军的陆军中将、将军府将军的任上解甲归田。以他二十多顷田的家底,盖这座敬安镇第一楼当然不是难事。“三十三间楼”下,是他的商店与酒坊。于经商务农外,将军多有奇异之举。
其一,夏日再热,决不打赤膊。乡亲传言,此因将军有四个乳房之故也。
其二,兴之所至,总喜以肥猪、肥鸡待客,将军每餐可食猪肉、鸡肉五、六斤。食后数日,可不再进食,惟饮茶而已。据将军自言,此习惯乃战争时养成也。
如果你在公元1938年初春去敬安镇,“三十三间楼”下的街道上,一定集合了一支二千多人的队伍。朱玉贤将军身披戎装,骑在一匹枣红马上;他临危受命,请缨杀敌,正要率领他的“苏鲁抗日游击队”奔赴山东滕县、峄县的“徐州会战”战场,参与抗日杀敌。
再过三个月,你重去敬安镇,日本人的膏药旗已经插在“三十三间楼”的顶端。而朱玉贤将军的抗日游击队正活动在微山湖以西的铜山县、丰县、沛县一带,坚持抗战杀敌。“三十三间楼”低着头,思念主人。
到了公元1939年秋天,从“三十三间楼”西望,三、四里路处正在进行一场扫荡与反扫荡的战斗。朱玉贤将军率队突围,身负重伤,倒在一片烟叶地里。“三十三间楼”看到了,爱莫能助。
将军牺牲了,士兵披麻戴孝,“三十三间楼”欲哭无声。
但是,“三十三间楼”也没有忘记:将军安葬日,抗日军民洋鼓洋号大送殡,从敬安镇的城墙边走过;而日军士兵一排溜站在城墙上,肃立致意。
公元1945年8月,“三十三间楼”上的太阳旗倒了。将军的儿子朱宪典捧着父亲的照片,重回“三十三间楼”。照片上,将军若有所思。
后来,“三十三间楼”在“土改”中被分给多户贫苦人家。穷人不守业。你拆墙,我卖砖,“三十三间楼”悄然毁弃。
到我世纪之交再寻故地时,“三十三间楼”所在地已经楼房林立。
为抗日作出牺牲,将军却没有“烈士”的哀荣,因而他也无力为自己留下一砖一瓦的遗产。
问街坊老者,所幸他们还记得“三十三间楼”,还记得敬安出了个抗日的将军。当然他们也记得,“文革”乱起,“造反派”扒开了将军的陵墓,撬棺抛尸。
那是一个什么世道呢?
历史无语,百姓无语……连“三十三间楼”都不愿再见证悲凉!
——刊《彭城晚报》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银箱子”劫案

“银箱子”劫案,发生在民国元年(1912)秋。地点,在铜山县唐沟西北的师楼村。“银箱子”的主人,名叫李香岭,当时家住铜山县郑集南三公里远的前鹿楼村。“银箱子”被劫,李家小少爷亦同时为劫匪劫持。为了赎票,李家变卖田产,倾力以赴,因此家道中落,“状元门第”遂失去华彩。
“银箱子”的故事,向上可以追溯到状元李蟠。
李蟠,彭城李氏始迁祖“七公”十一世孙。李蟠生李杜,李杜生八子。八子分居,其中次子文煜娶郑集南二公里后鹿楼村的卜姓女为妻,故婚后即在距后鹿楼村约一公里的前鹿楼村安家定居。分家时,李文煜分得田地十顷,这在铜山县郑集一带,也算是家大业大的财主了。
李文煜一族在前鹿楼村落地生根,繁衍壮大,百年不衰。渐渐地,“银箱子”的传闻波及四乡。人们都说,前鹿楼村状元李家,有一只“银箱子”,其中锁着珍宝无数。甚至郑集的大财主郭家(盛源)三兄弟,虽然拥有六十顷良田,亦自愧抵不上李家的一只“银箱子”。而李家人,则对“银箱子”传闻一直三缄其口。
从李文煜的第十三世,传到李香岭的第十八世,前鹿楼村的状元李家一直富甲一方。突然间,大清朝灭亡了,中华民国建立了,新旧之交,地方上颇不安宁。“小乱进城,大乱下乡”,为了避乱,李香岭在徐州城内买了房舍。当年秋收一罢,李香岭便让“大领”督促着套了几辆大车(四轮太平车),载着全家老小向徐州城进发。
前鹿楼村距徐州城二十三公里,太平车慢慢悠悠,算来也是一天的路程。因为出门晚了一些,走出十余里,到师楼村时,日已至午。师楼村是李香岭的岳父家,亲戚礼道的,自然要小憩一番。师家是大户,招待女婿一家又分外热情。待吃罢饭,日已西斜。“不要走了!天黑前怕赶不到城里了。”岳父岳母及舅姨们一起挽留。住就住吧,又不是外人!
这师家大院,高墙深宅,包了铁皮铜钉的大门只要一插上,连一只老鼠也钻不进来。
李香岭安顿好一家老小十几口人,突然想起老宅中还有一些东西未取,于是带了五个庄丁,一人一马一枪,向前鹿楼村驰去。因为妻儿老小都在岳父家,他很放心;所以当夜他便住在老宅未赶回师楼。
这一夜,出事了。
半夜时分,一点动静也没有,可师家的大门却突然敞开了。十几个拿枪拿刀的蒙面人闯进来。
不许动!不许叫!快快交出“银箱子”!保你们全家平安无事!
在听到动静的那一刻,李香岭的夫人几乎是本能地想到了“银箱子”。于是随手一扔,将“银箱子”扔进窗外的草丛。待听到劫匪点名要“银箱子”,李夫人改变了初衷。人命关天,金银何用?在黑暗中,她让家人找回了“银箱子”。
“银箱子”到手,劫匪们又改变了主意:“还是请小少爷随我们走一趟吧!”
“小少爷”,即李香岭的儿子李瑞恒,时年六岁。
昏灯下,没有人搭言。劫匪则催着快快交人。情急中,一个佣人将自己的孩子推给劫匪。一个劫匪摸了摸那孩子的头,便把孩子推回。并连连说:“不是!不是!这个不是!”看来,劫匪对“小少爷”是早有了解了。
这一夜,李家的“银箱子”和“命根子”同时遭劫。
天明,李香岭赶回,见人财两空,悔恨不已。
“银箱子”只是一只木箱子,边角镶了银片,故称。至于里面藏着什么,连李家后人也说不清楚。最能说清的是那帮劫匪,可如今,他们早已灰飞烟灭。
“银箱子”或许还在人间!
为了赎回幼子,李香岭卖了二顷地。
1926年春,李瑞恒二十岁,新婚才几天,即以“考大学”为名,远赴南昌,参加了震惊中外的南昌起义。后随朱德、陈毅之起义军辗转于赣、闽、粤三省,并牺牲于广东潮州城外。李瑞恒是徐州地区为了共产主义运动牺牲的第一个人。
(作者按:李瑞恒走后十月,其“遗腹子”李新出生。李瑞恒妻陈氏,为铜山县黄集陈楼富家女。李瑞恒牺牲的消息,长期不为陈氏与李新知悉,年复一年,他们望夫归、望父归。共和国时代,李家划为“地主”。田地被分,陈氏与李新被作为“地主分子”批斗,以致流离失所……)
(刊《徐州日报》)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风雨明祖陵

仲夏的雨,不寒不温,发生于久旱之后,真是好雨呢。因为我们要借自宁返徐的顺路,去看看“明祖陵”,所以面对如丝如缕的细雨,不能不心生一份疏离。山环水绕的古城盱眙,如今裹在若隐若现的神秘里,作有意留客之状。
看来,只好作风雨之游了。面包车上路,出山口,过淮河,北行再东折,去盱眙城约十余公里,雨雾中已经遥遥望见石人、石兽的顶端从一片松柏上挺出。那一定是明祖陵喽!
十年前,读清人孙承泽的《天府广记》,便略知明太祖朱元璋为祖父、曾祖、高祖在泗州城北十里筑有“祖陵”,且规模之大,不让南京之“孝陵”及北京“十三陵”中任何一陵。即便崇祯八年高迎祥、张献忠攻破凤阳,焚烧明“皇陵”(明太祖朱元璋父母之陵墓),灾变都没有延续到这“明祖陵”来。历史的报复,或许是有其分寸的。
车饶了一个弯,缓缓停下。我凭窗而眺,一丝怅惘泛上心头。天低云合,田畴苍莽,哪儿有“万岁山”的巍峨?哪儿有“九岗十八洼”的幽深?“龙脉”与“王气”,被明代朝臣、方士说得神乎其神,不消六百年,何以都化解在一马平川的单调里了呢!?
待到下了车,一脚踏上这片曽被洪泽湖水淹没三百年、而今又被雨水润湿的土地,我的怅惘又被莫名的幸运感所取代。天翻地覆,沧海桑田,设若没有生生灭灭的王朝更迭,大明的社稷依然姓“朱”,今天又岂容我辈小民在此喧哗?又设若没有黄河夺淮、清初地震,“明祖陵”因祸得福在水下躲了三百年,在人为的破坏后,我们能否看到重见天日的石人石兽还又当别论呢!
今天,明祖陵的皇家威严荡然不存。高峰期,三百二十三户的守陵人不再世袭,一千名守陵兵不再值卫,九百多顷祭田早已联产承包……历史遗迹的湮灭,换取了时代进步,我又何必怀抱太浓的历史惋惜呢!
踏着泥泞,我们一行人走向巨石雕像群。自北向南,二十一对石像相向而立。依次点数,为太监二对、武馆二对、文臣二对、侍从一对、石马二对、马官二对、华表二对、狮子六对、麒麟二对。人在石像下,自感渺小,自知卑微。我突然对瞬间与永恒的对立有了一丝感悟。同行的朋友一再赞叹石像的高大(连基座,约有四米高,八、九吨重),而石像却一例默然不语,它们决意要用恒久的沉默来思念往昔的峥嵘吧?
三、四架相机,举起又放下。朋友们要留下到此一游的纪念。我不敢与石像合影。在青石的冷峻衬托下,小人物的奴性面目还如何掩饰?冠华还是拉我一起与石像合影,而且刻意选了一位文官。我真的不知道,古往今来文人的节气还有多少残留。
雨小了,还下。北望是明祖陵的主体,即玄宫遗址。如今,只是一个今人为了拟真而草草堆起的“土馒头”。水火无情呀,凤阳的皇陵,毁于火;此地的祖陵,没于水;水火交攻,是否有点天不我佑的警示?
陪着解说的,是明祖陵文管所的一位小姐。借着她的指点,我们得以在这千亩陵园里作一次六百年的精神回游。
幸亏朱初一聪明,他偷听了两个道人的密语,又拔下发芽的柳枝,才得以在这风水宝地安下“亿万年閟宫”,让孙子有幸做了皇帝。
又幸亏朱贵记忆力好。朱元璋十几年找不到祖坟的位置,是朱贵献图细说,才让朱元璋的太子诸王们结束了“临河凭吊”的虚仪。
当然,还要向宋朝的保义大夫杨浚、大理寺评事杨楠致谢。他们的墓,原在“杨家墩”,为了顾全大局,他们的灵柩“迁居”黄茅里,而让朱家独占“杨家墩”的好风水。
明祖陵的没而复现,偶然中自有必然。当康熙十九年(1680)明祖陵与毗邻的泗州城在地震与洪水双重灾变中沉入洪泽湖时,昔日的威严只是转变了一种存在方式。每到洪泽湖的枯水期,附近居民总能看到明祖陵的墓顶和石像的头颅。因而,百姓俗称这片地方为“大墓头”、“大马圩”。
1963年。,春旱极重,明祖陵的全部地面遗存都在水退后显现出来。巧的是,江苏省文物普查队为了追寻古徐国的遗址来到此地。于是,沉沦水下三百年的明祖陵再展旧容有了可能。
临别,我向明祖陵周边四望,那条二千七百多米的环形大堤,将洪水拒之堤外。人力与自然,达成默契,所以,明祖陵的今天,是人民创造的。
雨,润物无声。石人石兽在我的视线里,隐入苍莽……
(2000年刊《团结报》)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楼主]  [43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7/01 10:52 

卡拉麦里野马

入冬以来,气候渐寒,我对“野马”的惦念日甚一日。打开电视,总盼着在“新闻”栏的空档、于风云人物的靓像或惊天大事的硝烟淡出之后,还能看到“野马”的踪影。
淮北飞雪,连江南的气温都已降到零下六度;而看天气预报,乌鲁木齐的气温竟然降到了零下十七、八度。在乌鲁木齐以北约五百公里外的乌仑古河流域,有一个卡拉麦里自然保护区,那里的气温,必然要再低几度的。中国的野马、不,也是全世界首次大规模放养的野马,就选择了那个半是草原、半是荒漠的环境。
准确的日子是2001年8月28日,准确的数量是27匹野马。那一天,我从中央电视台的现场直播中看到了第一批的“被解放者”,是如何稍有迟疑地走出围栏,先是碎步缓行,此后便腾起四蹄,飞快地驰向远方,直到消失于地平线上。
自由了!解放了!新生活开始了!我在心底里为“野马”们欢呼。
随着“野马”的背影在电视屏幕上消失,另一片疑云在我心头升起:“野马”虽然名之为“野马”,可这“野马”分明是在“野马繁育中心”的人工条件下饲养的啊!“野马”的基因遗传,“家马”的生存方式,这样的“野马”还能在野外“野生”吗?
草,要自己找;水,要自己寻;夏季秋季,尚可无虞,寒冬若至,大雪铺地,“野马”们将何以为生?吃与喝,还是生活问题,倘在无遮无拦的天地之间遇到相克的天敌(如狼群),久已变得肥胖、温顺的“野马”,还能唤起自保自卫的战斗意志吗?
我为已经从人的饲养和禁锢中获得“自由”的“野马”忧虑,且自认“忧”得有理。因为,人给“野马”以“自由”很容易,只要打开围栏。而“野马”要从大自然的生物链中获得“自由”,从自己的野生能力中获得“自由”,却是最困难、最关键的。
“野马”放养三天后,中央电视台又进行了追踪性报道:这群“野马”冲出围栏之后,居然没有远遁。它们就在十几公里的范围内游走、觅食;晚上,竟又回到围栏里休息。
马之灵性,由此可知。
此后,中央电视台对“野马”的报道渐渐稀少。我只知道,“野马”们觅食的范围由十几公里,扩展到二十、三十、四十公里以上;回围栏过夜的周期,也由一天一次,变为三、五天一次,再变为七、八天一次。我承认,自己开始时低估了“野马”们对“自由生存”的适应性。所以,当2001年12月底有消息说“野马”在度过四个月的“生存考验”后,竟能十几天不回围栏,其间,只有一匹一岁小马在“自由生存”中死去时,我不再吃惊:由“寄生”而回复“自生”或“自由”,原本是要有过程、有代价、有牺牲的。
我想起一位当了县长、坐惯卧车的朋友,在他卸任为民时,竟因失去专车而不能再骑单车。他说,骑自行车头昏、腿软。
专家说,“野马”要恢复其野性,至少要在野外野生十年,而且,种群数量还要达到千匹以上,才能和各种天敌(当然不包括人类)抗衡,进而获得在野外的生存能力。借此。我掂量出了“驯化后遗症”的沉重。
时在数九,窗外飞雪,遥望北疆莽原,定然是银装素裹、天寒地冻了。我们人类的朋友,那群刚刚自由的“野马”,它们过得还好吗?如果有人去北疆,请替我带句话:“马厩安逸,圈我百年,朋友,你们还恋它做甚?”

(初刊2002年1月17日《彭城晚报》)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喝咸水的骆驼
一个偶尔的机会,在电视上看到疾驰于戈壁荒原上的野骆驼。自由而孤独,机警而迅捷,全没有“沙漠驼铃”的悠闲与驯顺。
电视画外音,道出一个残酷的事实:存活于中国新疆的野骆驼,仅有一个种群,七八十只,全以喝咸水为生!存活于中国内蒙古的野骆驼,也是仅有一个种群;所幸,它们喝淡水,而且目下还能喝上淡水。
中国之大,原来只容许两群野骆驼生存!中国人之多,多达十二亿,原来只容许百十只野骆驼生存!且又迫临绝境,命如悬丝。
我想起去年电视上披露的藏羚之厄。数百只、数千只藏羚羊喋血青海可可西里。中国国宝级的动物,为其一撮绒毛,献出生命,终于成全了西方贵妇人颈上的一袭轻纱!
收回思绪,我不能不敬佩野骆驼。骆驼,被人类誉为“沙漠之舟”,是基于它的耐劳与耐渴。再耐渴,也要喝淡水啊!中国的野骆驼,居然喝咸水,且仅仅以咸水为饮,这算不算生物进化的奇迹?
解决了“生存权”,真是可喜可贺!中国能有如此奇迹,当然是中国的光荣。私心自庆,我真希望这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喝咸水的野骆驼种群;果如此,中国又多了一项让全体国民自豪的“世界之最”。
“动物”的生命力“极限”,被喝咸水的野骆驼突破了。
“人性”的残忍“极限”,被藏羚羊的偷猎者持平了。
“逃生”与“杀生”,还在中国的戈壁荒原上作最后的较量。结果如何,不待可判。让我稍感欣慰的是,为了保护这最后的“贵族”,野骆驼生活区已经划为又一个自然保护区。
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野骆驼“三十六计走为上”,躲人而居。它们苟延残喘的那片空间,没有淡水,没有绿阴,没有珍宝,没有一丝与万物之灵的纠葛,那就让它们休养生息于如此的“桃花源”可也!
我将野骆驼的遭遇,一次次讲给朋友听,朋友们几乎无不慨然。
有一天,我突发异想,问一位朋友:设若有一种特大的力量,将我们逐出水甜树绿的家园,不断压迫,不断追杀,一直追到只有咸水、决无淡水的荒原,我们能否改变生命密码,为了生存,改饮咸水,并由此尝到再生的苦甜?
朋友不语。朋友三思而答曰:今天不行,明天或行。
我期等这一个改变生命密码的“明天”。
“明天”若能来临,人类“今天”所谓“缺水”、“水荒”之说,也就化为“杞人忧天”了!
据说,有一种鱼只能在滚烫的热水中生活。那是一次火山爆发,将“冷湖”变成“热湖”,迫不得己,鱼儿改变了习惯。
又据说,加拿大阿尔贡地区的一种小锦龟,零下十八度以下的寒冬,体内百分之五十的水分都结了冰,心跳与呼吸几乎全部停止,春天也能“死而复生”。
这些都是求生本能对严酷环境的适应。
澳大利亚的树熊,一生也不喝一滴水。而美国与秘鲁的“清醒树”(又名卷松),会自己走路,每遇大旱,便将根从土里抽出,自卷成球,随风滚动,遇有水处,即伸根入土,重新生长。
这些动、植物的特别变异,大抵都是“生命”对“环境”的抗争。“生存”高于一切,为了“生存”,你必须忍耐,你必须适应。
恐龙体大力强,但不能适应灾变,一场灾难后即灭绝了。风光了几亿年,而今只有石化的巨型骨骼及一枚枚“恐龙蛋”,寂寞为证!
恐龙走上“绝路”。野骆驼走上“险路”。
我们,明天走上什么路呢?
路宽、路窄无所谓;最重要的,是由这条路,我们可以进入自己的“生存空间”。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楼主]  [44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7/15 14:23 

徐州山西会馆碑刻解密

因为编修《徐州园林志》工作之需,我曾登云龙山踏访碑刻。就中,有五方碑石记载山西会馆兴废事颇详,遂逐一辨识之、抄录之。为方便文化同好作进一步研究,特将山西会馆五碑内容公诸于众,并将先读之感简述于后。由于年深月久,碑面文字已有漫灭不清者。凡阙文,均以“□”如数代之。
立碑刊文,公诸于世,本无“秘密”可言;惟前人有意,后人无心,碑上文字,渐被漠视,一旦辨读,不由人大吃一惊。“解密”之说,由此而起。
会馆五碑,除一碑、即《庙田地契碑》嵌于山西会馆门厅外,其余四碑、即《 创修五灵尊神碑记》、《重修山西会馆碑记》、《重修山西会馆记》、《扩修相山祠记》均嵌于山西会馆正殿南北山墙内侧。其文如次:
碑一:《扩 修 相 山 祠 记》
云龙山之东北,旧有相山神祠,或云颛顼之裔伯姬与篯铿同受封于彭,上应房宿,主马政,能兴云雨,庇百姓。历来久远,弗可考,第其神,既一方之望,香火之繁,祷祝之众,阅千百年莫知其始。久则必灵,即其福国庇民之意亦未可废也。康熙四年春,牛君孟阳偕其友徐君来自三晋,力新之。今已八十余稔,渐至倾猗,□修之众且靡所依托。刘君国忠、孙君仁麟、李君纯儒、景君文炳,晋人也。约其友之贾于彭者凡二十余人,以商诸郡,经历武公、应侯公亦晋人也,各捐资(助)之,更拓而广焉。计旧制山门□殿而已,兹复增南北楼各三楹、庑四楹,又南楼三楹、东楼七楹,而斯祠遂巍峩壮丽,为一郡之胜地。殿既广,复增祀伏魔帝君及祝融、河伯、增福司神位。晋之诸君子当岁时伏腊,集其同乡,觞酒相乐,以寄其故土之思□桑梓之好,而彭之民庶复以时会集贸易,其地而颓败零落之墟改而为熙攘繁盛之境矣夫古往今来地之兴废不常,人之聚散靡定,城市都邑类皆然焉。矧空山而有祠宇,萍水之合而来君子乎?相祠之由来久,至神之颠末不可求。久可知也?久不可知。几盛衰,其间曩之摧朽倾颓者,至牛、徐两翁而一振。今又得刘君诸同志而再振。不然,则亦榛莽丘墟、狐踪鬼影而已,乌覩层楼傑阁者有加焉。如五台、九华、泰祠、嶧庙之盛,吾又乌知其不复为荒烟残照、狐兔踪迹耶?虽然不卜其地卜其人,观三晋诸君子意气豪迈,品谊敦篤,或其后人之宦游于此,显著于彭门者,弥益昌炽而其踵继前人之所行而更城郭之可知也。独是神之为颛顼后,颇少据。以余臆见,昔项籍为相人,称西楚,都彭城,或后人有悯其死者,为立祠,故有相祠之名乎!是为记。
乾隆七年孟夏月望日
赐进士出身
敕授文林郎江南徐州府教授壬子山东乙卯湖北两闱文武同考官合肥田实发撰并书
众商:郭乾吉 郭 照 刘广益 王承志 来克伦 李伋 刘集益 黄文铭 李麟趾 李士宏 曹世彬 赵士杰 贾 珍 侯成章 许川 曹永盛 薛嘉功 张义盛 黄泰盛 孙二林 冯太顺 张祖骞 岳衡 燕侣鸣 王嘉绩 刘恒益 韩世华 范彤 刘洪盛 许国宰 张新盛 牛恒基
督工:杨绍
住持僧:普恒 徒:通勤 通才
碑二:《庙田地契碑》
是庙之南
昭敬院扩建于乾隆七年春,工既告竣,遂为营置庙田九十亩,以供朝夕焚修之资,以为住持日用之需。其地坐落在东醮村,立有印契存照。恐流传遗失,特勒石庙壁,用垂永久,即人事变迁、住持更替,惟兹石凿凿传不朽云。
卖地文约:
张南今有东醮村祖遗经分地九十亩,出卖与庙会首、山西商人刘国忠之名下,永远为香火地。同中言明,值价银每亩二两三钱五分,共银二百一十一两五钱。当日(验)其地内四至分明,并无包占他人田土,亦无户族人等□□,如有异说,尽在卖主一面承管。其田不粮,随例过割。恐后无(凭),立此卖约,永远存照。
同中 梁彩臣 仇玉彩 宫(弓)行 张 明
同(证) 吴 氏 叔 : 张 霖
碑三:《 创修五灵尊神碑记》
徐州之南,出郊里许,有云龙山焉。层峦跌巚,秀出云霄,且龙脉蜿蜒,实为邑之胜地。西商来铜贸易者,即于山下修造会馆公所,内设关帝位,并以金龙大王、两福神、火神附焉。盖极一郡之崇观,诚通帝座会诸神之附丽,响应尘寰,此创建之所由兴也。特题写神位森严,神威未著,欲开丈六之光,尤赖十方之力。乾隆十九年,盐商大增号、充实号、义合号、乾元号、恒益号、元丰号、公昇号、恒基号、济公号、双兴号,公议捐资七十二千,存贮公所,二十余年,营运滋息,共得本利六百一十六千七百三十文。三十六年重修会馆,用钱八十三千。凡此皆众商营运之功,而寔双兴号郭名人麟者搃其成,未一日失□也。嗣后人麟旋里,其弟大器继焉。大器去徐,又嘱其侄名辅臣、世臣者,度材鸠工,无旷时日。辅臣遂于四十五年六月起塑五圣尊神于龛,后加围板,龛前修佛光。凡工匠黝垩之功,六阅月而其工告成。金光闪烁,赫濯□灵于兹,如在□□。并于会馆之外相山庙装塑神像金□及灵□法像,均于十二月初九日告竣。共计费钱五百二十一千二百二十四文。余项十二千五百零六文,给付主持,□为数无多未足充公用也。自输躬逢盛事,敬诸神威,既仰呵护之灵威,凭□□□以此见众商及郭氏兄弟叔侄之以诚相召,以义相感,得与云龙胜地相传不朽□是为记。
铜山县盐商大兴邵□愉撰文
塑匠 郭□ 如
住持 □□
乾隆四十七年岁次壬寅正月
碑四:《重 修 山 西 会 馆 碑 记》
殿宇之设,所以安神灵也;会馆之修,所以敦桑梓也。桑梓敦而神灵之祀崇,神灵安而桑梓之谊愈笃,二者不相妨而实相须也。诗有之:敬恭明神。又曰:惟桑与梓,必恭敬止。会馆虽无事铅华,而敬神、事人、讲信、修睦其有关人心、风俗之原者,岂浅显哉!癸未之岁,予游彭城。彭城古宋国也地,楚汉遗迹,所在多有,而云龙山为最胜。每于春秋佳日,诣黄茅冈,登放鹤亭,一览众山,旷如也,奥如也。旋而左顾,见有榱角崇隆,台榭壮丽,蔚然于山之东者,则山西会馆在焉。往而观之,知其建于众会馆前,迄今徐人犹有老会馆之目。但创造有年,不无剥蚀,厨竈尤狭小也,门庭尤偪窄也。山径之崎岖,犹未能荡荡平平也。晋之诸君子,将改而兴之,而督理殊难得其人。赵君文瑞,乃勇于为善,毅然独任,自甲申夏五,审势度地,鸠工庀材,无间风雨,晨夕奔走其间,凡六阅月之久,而工始告成。向之狭小者,今扩大矣。向之偪窄者,今宏敞矣。向之山径崎岖,今则履道贞吉矣。而神采焕发、庙貌庄严,不益足以答神贶之庥、而遂桑梓乐乎?董是役者将书其事以勒诸石,而嘱予为之记。予自维謭陋,不足以传斯盛举,然重当事之命,且乐付君子后而不欲负彭城一游也。爰诺而志之。至于前事,公捐之人,构料兴工之费,与夫经始落成之日月,则又陈其颠末如左:
宾山 宗伊鸾 谨记
岐阳 乔凤仪 敬书
李公盛捐制钱伍拾千文
袁生生捐制钱伍拾千文
郭富兴捐制钱伍拾千文
刘源茂捐制钱叁百伍拾千文
乔信成捐制钱四百捌拾千文
周信裕捐制钱陆百捌拾千文
刘洪绪捐制钱陆百柒拾弍千二百捌拾文
经理首事 郭英徵 郭卫城
王建基 赵仰岐
住持僧 广琦
徒 绪坡
道光三年岁次己酉仲春榖旦
碑五:《重修山西会馆记》
昔东坡守徐州,上言其地三面被山,其城三面阻水,极□形胜□州固江淮之屏蔽亦南北之襟要也。以故,商贾云屯,会馆林立,然徐之人以老会馆称者,则惟云龙山畔之山西会馆焉。始建于国朝康熙间,奉关圣帝君、金龙大王、火德星君、财福二神、相山显□王、灵官诸神像。历年既久,屡圮屡葺,渐扩旧制,如今式。殆咸丰初,封狐雄虺,蹂躏南北,市井驿骚,于是向之称为殿宇巍峨者,则见其倾猗矣;向之称为垣墉峻整者,则见其颓危矣;向之称为簷楹丹艧者,则见其残缺矣。向之观为旯石完固者,则见其残缺矣。今年春,山右诸君同乡议曰:国家中兴以来,数十年矣,寰海清平,商民安乐,及今不修,将有栋折榱崩之患,其何以襄笾豆事、言桑梓欢也?乃量力输财,卜吉兴役。工,不喜其奇巧也,惟选其善良者;材,不贵其华美也,惟取其坚实者。经之营之,阅五月而悉还其旧。昌黎有云:莫为之前,虽美弗彰;莫为之后,虽盛弗传。仆之为是记也,岂惟乐今之有事于徐者能继乎昔、尤愿后之有事于徐者克继乎今也。
锦昌公助钱叁拾千文 恒源号助钱贰拾千文
长盛号助钱壹拾千文 恒泰茂助钱壹拾千文
张万顺助钱贰拾千文 裕源号助钱拾伍千文
石众顺助钱拾伍千文 德源长助钱壹拾千文
德和泰助钱壹拾千文 谷顺号助钱壹拾千文
任久顺助钱四拾千文 王广盛助石灰陆千斛
春茂荣助钱叁拾千文 隆泰号助钱伍拾千文
德泰成助钱伍拾千文 永泉茂助钱壹百千文
树慎成助钱壹百千文 敬胜吉助钱壹百千文
谨丰典助钱(叁)百伍拾千文 董玉明助钱壹拾千文
以上共助钱玖百捌拾千文。
历年积存钱四百弍拾千零捌百陆拾陆文。
砖瓦木石人工、金装油漆家具等,共使钱壹千伍百弍拾陆千柒百柒拾文,除讫,净亏挪项钱(壹)百弍拾伍千玖百零四文。
经理人:
任耀魁 李士美
廉 贤 乔树德
范隆运 范亢宗
高德山 孟守漳
候选教谕廪贡生 杨守慈 撰书
光绪十三年岁次丁亥六月丁浣 榖日碑
解读简述
解读这五通碑,可以发现许多不但今人不知、而且地方史志亦未见载的历史事实。这些历史事实对于研究徐州古代商业史、城建史、移民史、宗教史、风俗史等,都有重要价值。粗读一过,发现颇多,择其大端,胪列如下:
其一、徐州云龙山东麓山西会馆之建,始于清初,当不迟于康熙四年(1664);此后,历经乾隆七年(1742)、乾隆三十六年(1771)、乾隆四十五年(1780)、道光三年(1823)、光绪十三年(1887)多次修复、扩增、重建,始有二十世纪之面目。
上为徐州山西会馆建馆史梗概,而实际情况则稍有曲折。据光绪十三年《重修山西会馆记》(即:碑五)载:徐州“商贾云屯,会馆林立,然徐之人以老会馆称者,则惟云龙山畔之山西会馆焉。始建于国朝康熙间,奉关圣帝君、金龙大王、火德星君、财福二神、相山显□王、灵官诸神像。”
“碑五”揭示了如下历史事实:(1)徐州曾经“会馆林立”;(2)山西会馆于诸会馆中最大、最老,故名“老会馆”;(3)“老会馆”始建于康熙年间;(4)“老会馆”内供奉众多神灵。(5)“老会馆”乃山西同乡(山右诸君)捐资重修。
但“碑五”也留下了历史的“疑点”,此即“山西会馆”何以供奉“相山显□王、灵官诸神像”?据“碑一”《扩修相山祠记》载:“云龙山之东北,旧有相山神祠”,“香火之繁,祷祝之众,阅千百年莫知其始。”这就存在一种可能:作为“老会馆”的“山西会馆”,是否由原“山西会馆”与“相山神祠”合并而成呢?勘比“碑一”:《扩修相山祠记》、“碑三”:《 创修五灵尊神碑记》,上述“可能”变成了“事实”。
《扩修相山祠记》载:康熙四年,晋商牛孟阳与其友徐某,对破败的相山神祠“力新之”。因赖山西人捐修,故“相山神祠”渐成山西人集聚之所而有了“会馆”功能。八十余年后,即到了乾隆七年,相山祠“渐至倾猗”,所以又有山西商人刘国忠、孙仁麟、李纯儒、景文炳等“约其友之贾于彭者凡二十余人”,并报经郡府领导批准,对相山祠“更拓而广焉”。除修复山门、大殿外,还“增南北楼各三楹、庑四楹,又南楼三楹、东楼七楹”。殿庑既广,功能益增,“晋之诸君子当岁时伏腊,集其同乡,觞酒相乐,以寄其故土之思□桑梓之好,而彭之民庶,复以时会集贸易”,其地亦由“颓败零落之墟,改而为熙攘繁盛之境”,“巍峩壮丽,为一郡之胜地”。这一时段,“相山祠”虽无“会馆”之名,却已有“会馆”之实。
康、乾间两次重修“相山祠”,无一不是山西商人的义举。而于此同时,山西商人亦在“相山祠”旁建起了“山西会馆”。佐证见“碑三”:《 创修五灵尊神碑记》。此记载:“徐州之南,出郊里许,有云龙山焉……龙脉蜿蜒,实为邑之胜地。西商来铜贸易者,即于山下修造会馆公所。”关于建造会馆的准确纪年,此碑未注。但它却记载了“重修会馆”的时段:“乾隆十九年(1754)公议捐资七十二千”、“(乾隆)三十六年,重修会馆”、“(乾隆)四十五年六月,起塑五圣尊神于龛,六阅月而其工告成”、“并于会馆之外相山庙,装塑神像金□及灵□法像,均于十二月初九日告竣”。 重修会馆、起塑五圣尊神而与装塑相山庙神像同步施工,这就证明“会馆之外相山庙”与会馆或仅一墙之隔。
此后的趋势肯定是“山西会馆”日益扩大,“相山庙” 日益缩小,故到了道光三年再一次重修山西会馆时,“相山庙”遂不再被提及。对此,“碑四”:《重修山西会馆碑记》还有一段若明若暗、言之成理的解释:“殿宇之设,所以安神灵也;会馆之修,所以敦桑梓也。桑梓敦而神灵之祀崇,神灵安而桑梓之谊愈笃,二者不相妨而实相须也。”“相须”的结果,是“相山祠”完全融入了“山西会馆”;“山西会馆”亦真正完成了它的“馆庙合一”。“馆”还是“会馆”;“庙”则是将“五灵尊神”── 关圣帝君、金龙大王、火德星君、财神、福神之“庙”与“相山神”、“灵官诸神”── 伏魔帝君、祝融、河伯及增福司神之“庙”合二为一、做到了十神共祀。关于“相山祠”融入“山西会馆”的时间,鉴于“碑四”即“道光碑”中已不再提及,所以判定当不迟于嘉庆年间(1796──1820)。
其二、山西会馆作为晋商活动中心,靠山西商贾之捐资,方能维持其二、三百年之繁荣。修缮资金,尚有小部分来自供职于徐州之晋籍官吏。
山西会馆“五碑”,落款位置皆有捐资者名单。这是一份难得的“公益名单”或“慈善名单”。
“碑一”:《扩修相山祠记》有捐资者名姓,但无捐资之数。康熙四年春修相山祠,赖牛孟阳与其友徐君二人之力。乾隆七年修相山祠,捐资者为刘国忠、孙仁麟、李纯儒、景文炳及“其友之贾于彭者,凡二十余人”;闻讯,任职徐州之“经历武公、应侯公”二人,亦“各捐资助之”。“经历武公”即武承运,山西汾阳人,乾隆元年出任徐州经历。“应侯公”背景不详。撰写《扩修相山祠记》者,为合肥人田实发。田氏乾隆二年出任徐州教谕。
“碑二”:《庙田地契碑》载乾隆七年春“昭敬院”扩建告竣后、为营置庙田九十亩所立地契全文。此碑之重要价值有二:一是石上“地契”,世传较少,徐州境内,或绝无仅有;二是彰显晋商仗义疏财精神。营置九十亩庙田者,即“碑一”载扩修相山祠之晋商刘国忠。“值价银每亩二两三钱五分,共银二百一十一两五钱。”古今易位,孰能竞拍九十亩土地献于公用?
“碑三”:《创修五灵尊神碑记》所载捐资者有商号,如盐商大增号、充实号、义合号、乾元号、恒益号、元丰号、公昇号、恒基号、济公号、双兴号等;亦有个人,如郭人麟(双兴号老板、为兄)、郭大器(为弟)、郭辅臣(为侄)。开始,郭人麟搃其成;人麟旋里,其弟大器继焉;大器去徐,又嘱其侄辅臣继之。重修会馆,创修尊神,自乾隆三十六年,迄乾隆四十五年,未一日有失。晋商精神,尽在其善始善终。
“碑四”:《重修山西会馆碑记》载捐资者七人(李公盛、袁生生、郭富兴、刘源茂、乔信成、周信裕、刘洪绪),捐资总数为二千三百三十二千二百文。少者五十千文,多者依次递增为捐制钱三百五十千文、四百八十千文、六百七十二千二百八十文、六百八十千文。按嘉、道年间金、银、铜比价:一两白银价铜制钱一千文,则少者五十千文即五十两白银,多者六百八十千文即六百八十两白银。参照“碑二”地价,捐资多者等于一次捐地二百八十九亩!
“碑五”:《重修山西会馆记》载捐资者二十家,捐资总额九百八十千文。按上文比价计算,则每家平均捐资白银四十九两。
虽然未曾计算五碑捐资总数,我已在确切的、冰冷的数字后,看到了一个个有血有肉的情义汉子。面对山西会馆的记事碑,谁能说“生意人”锱铢必较?谁能说“十商九奸”?
其三、解读山西会馆藏碑,亦可推定晋商对徐州之经济推动与文化影响。有清一代,二、三百年之东西(苏晋)交流,徐州既成全了晋商,晋商亦成全了徐州,在双向互动中,徐州受益匪浅,并获文化升华。
当代徐州人说徐州,总爱夸言其“九州之一”的辉煌及“五省通衢”的繁荣,可见徐州人还是极为看重徐州的交通优势和商业优势的。遗憾者是,关于徐州明、清及近代之商业史料却极为难得。山西会馆藏碑则从一个狭小的侧面,向后人揭示了徐州清代的商贸状况。
关于徐州清代“商号”之行业与命名,今人知之甚少。而据“碑三”载,乾隆十九年,参与捐资之山西“盐商”,即有:大增号、充实号、义合号、乾元号、恒益号、元丰号、公昇号、恒基号、济公号、双兴号等。十家盐商,必非全部,晋商之外,当有他籍人氏。证据之一,即撰写此通碑文之邵某,便自署“大兴”(今属北京市)人。而“碑五”披露“商号”之多,又胜“碑三”,计有:恒源号、长盛号、恒泰茂、张万顺、裕源号、石众顺、德源长、德和泰、谷顺号、任久顺、春茂荣、隆泰号、德泰成、永泉茂、树慎成、敬胜吉、谨丰典等十七家之多。看名号,是既有商业性、又有文化性。上举仅限贾于徐之“晋商”,“晋商”外,全城“徐商”群体,其众可想而知!
关于徐州之商业环境,不但可由“商号”多寡判定,而且可由“利润”厚薄推断。碑三:《 创修五灵尊神碑记》无意间留一经营记录:乾隆十九年,十家盐号公议捐资七十二千,存贮公所。经二十余年营运滋息,共得本利六百一十六千七百三十文。到乾隆三十六年重修会馆,用钱仅八十三千。今人面对这笔历史老账,一会惊叹晋商善于“以钱生钱”,二会惊叹徐州商贸赚钱容易。试想二十年间,七十二千钱变成六百一十六千钱,翻了八点五五倍;即今日炒股,又当如何?这则资料刊石虽已二百四十年,及今展读,仍让人拍案称奇。想来此非孤例。天时、地利、人和齐备,谁还会武断判言:徐州兵家必争之地、易乱不易治、宜战不宜商?
山西商人到徐州,落地生根,迎风开花,在给徐州带来经济繁荣的同时,也给徐州带来文化繁荣。“庙会文化”或为其一。上文已述,山西会馆是“馆”、“庙”合一的。先是,一座庙供五尊神(五灵尊神:关帝、金龙大王、福神、财神、火神),此后,一座庙供十尊神(五灵尊神外,再加祀相山神、伏魔帝君、祝融、河伯、增福司神)。神多,即护佑多,香火旺,诸神庙会除引来善男信女,还引来百戏百业。因为山西会馆关帝庙会的存在,徐州云龙山庙会于佛教文化外,丰富了民间宗教的色彩。
徐州云龙山东麓,曾经“会馆林立”。有“山西会馆”,或也有“湖南会馆”、“徽州会馆”。因为缺乏文献之证、文物之证,数百年经济史一片空白。这让我们分外珍惜山西会馆碑刻的历史文献价值。
解读山西会馆藏碑,我心生感动。晋商入徐州,发了自己,也发了徐州;他们捐资财,建会馆,在徐州留一砖木建筑,亦留下创业者的足迹、创业者的文化、创业者的大爱与影响。有的晋商衣锦还乡,有的晋商乐不思蜀,可以断言,今天的徐州人,必有不少是二、三百年前晋商的后代。不论睹物思人、还是慎终追远,我们都要用一种开放的、宽容的、敬畏的心态面对历史、面对生活。
2010年6月21日于徐州 刊《徐州史志》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楼主]  [45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7/15 16:12 

八年《守湖州》 清名满界首
——徐艳琴抗日时期掠影

相隔一十二年,我两次访问江苏梆子戏表演艺术家徐艳琴。岁月留痕,白了青丝;壮怀犹在,不让须眉;侃侃而谈间,竟让我忘了她已是八十五岁的老人。
对于老一代徐州戏剧观众而言,徐艳琴是他们的艺术偶像。这一点儿也不夸张。简述一下徐艳琴自1952年进入徐州艺术界的经历,大约是有利于今天的徐州人了解徐艳琴的:
1953年徐艳琴被任命为徐州实验剧团副团长;
1955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来徐州为梆子戏录音,徐艳琴是首选演员;
1956年2月,徐州专区实验剧团建立并进驻徐州市,徐艳琴被专员公署任命为副团长;同年5月,她作为梆子戏演员唯一代表,出席江苏省第二次文代会;
1957年江苏省第一届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在南京举行。徐艳琴等三人因演《胭脂》而获一等奖;
1958年12月,在江苏省第二届戏曲观摩演出大会上,徐艳琴主演的《战洪州》获剧本奖、演出奖,主要唱段被中央人民广播台电、中国唱片社录音并灌制唱片;
1959年9月,徐艳琴被任命为江苏省豫剧团副团长,同年11月,该团更名“江苏省梆子剧团”;
1960年5月,江苏省文教群英会在南京召开,徐艳琴是先进个人;
1963年,江苏省梆子剧团赴商丘、蚌埠、芜湖、苏州、常州、无锡、南京演出,徐艳琴为主演之一,广受欢迎;
1979年10月,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徐艳琴与相瑞先二人代表徐州参加;
1980年4月,在江苏省第四次文代会上徐艳琴被选为省文联委员;
1981年10月,江苏省梆子剧团赴大庆慰问演出,徐艳琴以62岁的年龄参演《花打朝》、《十一郎》、《红楼梦》,大获好评;此次是该团最远的一次出行演出;
1983年,徐艳琴出任合并后的徐州市戏剧学校副校长;
1985年,徐艳琴出席在北京召开的中国戏剧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
可以这么说,在退休以前,徐艳琴的戏剧生涯充满了光彩。
原定一个小时的谈话,在不知不觉间已过了一小时又四十分。起身告辞,约以再访,当我步下位于湖滨新村的那方斗室租屋时,我再一次体验到时间对于生命的考验……
徐艳琴,并不姓徐。她姓杨,原名杨玉枝,小名香妮。改名徐艳琴,是在1938年与徐文德结婚后。
徐艳琴,为河南夏邑城外十八里杨老家人,1920年生。父,杨青山,曾在冯玉祥部养军马。因患眼疾,几近失明,被遣散回家。母,焦氏,北京人,在北京李姓大户做丫环,为主人生下二男五女,仍是丫环身份,因不堪女主人针剌棒打之虐待,逃出北京,沿京汉铁路乞讨为生。逃难中遇杨青山。二人同躲一庙,同命相怜,指天为媒而结合。
其时,夏邑县遍地碱花花,庄稼十种九不收、农村里十户九家乞讨为生。徐艳琴出生时,哥哥已两岁生于1918年。小表妹无人照料,亦被徐艳琴父母收养。一家五口居无定所,在逃荒中常以别人瓜庵、车屋为家。回忆四、五岁时流浪人生,徐艳琴至今不忘其苦。她说:沿陇海铁路逃荒要饭,有时步行,有时爬车,黄口、砀山、商丘、开封、郑州,均留下她的足迹;天涯奔波,受尽欺凌,半饥半饱,亦仅能活命而已。在郑州,遇梆子戏班主周海水。父母欲送艳琴学艺。周氏不收,嫌女孩太小仅六七岁。但周又好心介绍他们一家去新城新郑科班。新城科班班主杨庚银收下徐艳琴兄妹三人学戏,连父母都可以在科班里烧水、做饭,暂作安身之地。
此时,无女孩演戏,旦角大抵皆男扮女装。学戏者亦大都为孤儿、乞讨者。因演戏为“下九流”,死后不得入老林,故富贵者不为也。徐艳琴学戏上心,一星期即学会了《对金瓜》饰演黄菜花。年九龄,即登台演戏。戏班班主看艳琴聪明,其母又是北京人,怕学好戏被其母带走,故欲以五十元身价将其买下。父母不忍,抱头大哭,遂离开新城戏班,重又踏上流浪之路。不久,改入老禹州后河街科班,学戏二年,已能唱《反长安》饰杨贵妃等戏。学成三月“亮戏”,即以戏卖钱、养家糊口,江湖戏班,两天一点,三天一转,流浪演出,现收铜钱,兼收粮米。三年学满出师,年已十二、三岁,因其年龄小,扮相俊,已用“十二红”艺名,挂牌演出。毕竟年小身矮,为了与成年演员配戏,她有时还要“扎拐”一种木质三寸金莲演出,其艰苦又过常人。十四岁时,徐艳琴回到郑州周海水戏班演戏。周氏吸大烟,但为人正直进步,经常组织戏班在街头演出自编抗日小戏。周氏之兄周银聚,在老家巩县亦有一戏班。两戏班演员经常对调演出。在巩县戏班,徐艳琴与常香玉其时名“苗玲”同台演出。合演剧目有《刀劈杨凡》、《能哥闹房》、《杀狗劝妻》、《桃花庵》等。同演半年,徐回郑州戏班。
为了长工资,徐艳琴“跳班”去了开封,在开封相国寺火神庙的“娱升”班班主杨金玉,妻马双枝以“杨玉枝”本名作艺名演戏,与豫剧名旦阎立品同台。二人感情极好,情如姊妹。那时看戏者多寻热闹,故“四大征”樊梨花征西、穆桂英征东、辽王扫北、姚刚征南——亦有另说是必演的。徐艳琴唱、做、念、打俱佳,以演文武花旦见长。到抗日战争爆发后的1938年,十八岁的徐艳琴已经在开封艺术界崭露头角。
1938年夏开封沦陷。徐艳琴在开封沦陷前三月与同戏班武生徐文德结婚。徐文德自作主张将其本名“杨玉枝”废弃不用,径改“徐艳琴”。时局紧张,徐艳琴、徐文德踏上流亡之路。
先去许昌,在那儿演戏三天。复去漯河,入“景洛班”,参加演出,立足未稳,由于日军南侵,戏班由漯河东下周口、项城、界首、太和、阜阳等地,坚持演出。路过周口,因垫戏加演抗日小剧,汉奸捣乱戏场,殴打演员,徐艳琴同大家连夜转移。八年抗战,界首一直未沦陷,所以地处豫皖交界的这座小城,分外热闹,一度被四方逃难者视为世外桃源“小上海”。“景洛班”班主为徐文德,他以界首为根椐地,不断在周围数县巡回演出。因而,徐艳琴的名字,在这一片未被日寇蹂躏的土地上,家喻户晓。
在界首,徐艳琴鉴于国势危亡、大敌当前,一直以演好戏、鼓舞国人为己任。她明确告诉同班艺人:不演黄戏,不演坏戏。如《杀七口》、《杀子报》、《大劈棺》等戏,皆在禁演之列。
徐艳琴的痛苦,是国破家亡,却没有一出戏可以唱出心中的苍凉。1939年,徐艳琴认识了进步流亡者蒋文资。蒋原为开封盐务局职工,在开封即看过徐艳琴的戏,印象颇好。流落界首,他乡故知,分外亲切。他说:“我给你写戏也写一出抗敌的戏!“不久,《守湖州》问世。这是蒋文资以南明时代江南士人抗清史实演义的一出新编历史剧。戏剧男主角为南明湖州太守、守将赵廷,女主角为原县令之女刘长卿。以鼓吹抗敌为主线,中间穿插赵刘爱情。文武兼有,正适合徐艳琴戏路。数日之内,排练结束,挂牌公演,一炮打响。界首城乡,人人争看《守湖州》,老幼皆知徐艳琴。回忆六十多年前的往事,徐艳琴仍能一段又一段地轻唱刘长卿唱段,这让我惊异于岁月漂洗,却冲不去铭心的记忆。徐艳琴说,当年,每当唱到“如今是强敌入侵,国难当头,正是年轻子弟杀敌立功,保国卫民的好时机任它天崩与地裂,长卿与我宁可玉碎,也不瓦全”时。全场总是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她说:老百姓不单为主人公喝采鼓掌,连跑龙套的配角,也有掌声。比如二守军守门时,一少年兵说:“伙计,咱湖州是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这咋办”一老年兵说:“你说咋办?”少年兵说:“我看还不如开城投降”老兵闻言,大怒,说:“你怎么想当亡国奴你要当逃兵,当汉奸,我拿刀劈了你”少年兵忙解释:“小的说说而已!”老兵又道:“你年纪轻轻,正好杀敌立功别看我老了,看舞动手中刀鬼子若来,我也能杀他个砍瓜切菜”每到老兵说这话,戏园里总是掌声雷动;有时,观众自觉呼起口号:“打倒日本鬼子”“誓死不当亡国奴”。
因为在抗战七、八年间,每到一地演《守湖州》,界首、阜阳一带百姓都把扮演刘长卿的徐艳琴看成民族英雄。艺术成全人生,信矣。
徐艳琴在界首一带演出《守湖州》声誉鹊起,昔日梨园好友阎立品、毛凤竹、马金凤等纷纷相聚界首,在这片中国人仍然当主人的地方为百姓演戏。豫剧的“四好名旦”,以徐艳琴为核心,风光界首。这“四好名旦”的特征是:徐艳琴文武花旦,阎立品闺门旦,马金凤唱功旦,毛凤竹哭戏旦。
在界首,徐艳琴还认识了另一位进步人士张介陶。张商丘人,黄埔学校毕业,不满蒋介石不抵抗政策,闲居为民,化名“流浪废人”。看了《守湖州》,他到后台找到徐文德、徐艳琴,提出要为戏班写戏。不要钱,不用管饭,甚至一杯清茶也不喝。后来,张介陶与徐文德、徐艳琴成了朋友,他为景洛班写了《陈圆圆》、《貂婵》、《青梅更娘》等。这些戏的女主角,都是徐艳琴。徐艳琴的幸运,就在于正当艺术生命的上升期,遇到了同样热爱艺术、热爱祖国的剧作家。有戏演,有好戏演,何其幸也。
让徐艳琴回顾《守湖州》演了多少场,她说难以算清了,几百场吗上千场吗已不重要。总之,抗敌英雄的形象已在中国百姓心中得到永生。与《守湖州》同时上演的还有《克敌荣归》、《敌齿血》、《刘鲁云》等宣传抗争的戏。这些戏,均出自开封文化名人范翠廷先生之手。
1942年,女儿出生。1945年,儿子出生。有了一对儿女,徐艳琴不误上台演出。艺术,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没了艺术,生命也会黯然。
抗战胜利的1945年,徐艳琴才25岁。蒋文资回到开封,不久死于轰炸,他没见到新中国的太阳。徐文德亦在1948年回开封时,死于飞机轰炸——那是蒋军要轰炸攻城的解放军。
徐艳琴继续在中原大地上献艺。她去过潼关,去过关中,去过淮南,去过蚌埠。到蚌埠演出时,已是解放战争末期。徐艳琴所在戏班在党的文化部门指导下,曾演出过《洞庭英雄》、《血泪仇》、《红娘子下山》、《李岩放粮》、《王秀兰生产》等进步戏曲。徐艳琴从那时起接受了不少进步思想。当然,徐艳琴又一段辉煌的艺术生涯是在共和国初期开始的。好戏,等她唱;观众,爱她的戏。在演唱与聆听中,建立信任与声誉。回忆往事,徐艳琴也不无遗憾。她说,曾为其写爱国戏的张介陶,抗战胜利后回到商丘,过起了平淡的家居生活。抽空,喜欢看戏。五十年代,被错划为“历史反革命”,系狱十载。出狱后,仍丢不下写戏。晚景渗淡,依然达观,大抵未能熬到落实政策的那一天。
2004年1月5日稿 刊《徐州政协》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徐州:运河记忆
——一座城市因水而生的文化追述
是“水”选择了“城市”,还是“城市”选择了“水”呢?
打开地图,人们不难发现,不论中国与外国,都有许多城市滨水而建;或一条大河,金线贯珠,维系着一串城市。
在中国的京杭大运河边,就一字儿排列着几十座最有特色的城市;徐州,即为其一。
留不住的水,搬不动的城。
流水冲洗年华,城市珍藏记忆。
面对这么一个城市与河流的双关命题,我们的话语不单要作空间突围,跳出一城一地的局限,而且还要作时间穿插,跨越今朝今夕的迷惘;这就注定了本文的表述必然要依托于京杭大运河的全景扫描和中国运河史的悠长反思。即便如此,谁又能保证借了一篇短文的粗浅梳理,就可以再现一座城市的春华秋实呢?
一、徐州与运河的“今生”之缘
最直观而又最便利的,是先让读者了解运河的今天、徐州的今天。
江苏省徐州市,是京杭大运河南下流程中自鲁入苏的第一站。“鲁运河”的终端,连着“中运河”的首端。徐州,用它宽阔的胸膛,托起纵贯京杭的清流。“中运河”的“中”字,从大势上标明了徐州在京杭大运河上的“腰部”位置。
人的“腰”有多么重要,徐州对京杭大运河的意义就有多么巨大。
水是徐州的血脉。如果将京杭大运河比作城市的主动脉,徐州的大小河流正好组结成相互通连的生命输送体系。
京杭大运河自山东进入江苏,即分为东、西二支。
西支又分为上下两段,其上段上接梁济运河,沿昭阳湖南行。若从大沙河口的沛县刘香庄算起,它南流出二级坝下,入京杭大运河微山湖湖西航道,南行于沛县境、铜山境,与京杭大运河不牢河段衔接于蔺家坝,全长72公里。湖西运河深邃而包容,它开放性地接受了来自丰县、沛县以及铜山西北部所有东下的客水。其下段即京杭大运河不牢河段,自蔺家坝东下,抵邳州大王庙与中运河中泓相通。全长73公里,上接微山湖泄洪,中又吸纳铜山北部、邳州西部以及贾汪区所有支流的供水。因而我们可以说京杭大运河流经徐州境的西支运段在行洪、航运、灌溉等方面,已经让丰、沛、铜、邳四县、贾汪一区及徐州城厢大受其益(《沂沭泗河道志》第二章第四节)。
东支即上承“鲁运河”台儿庄段的“中运河”。在穿行邳州、睢宁、新沂三县55公里的流程中,它东接陶沟河、邳苍分洪道、武河及沂河来水,西接房亭河、民便河行洪,不单承载着京杭大运河全局贯通的任务,而且与徐州辖境内铜山、邳州、睢宁、新沂四个县的水文消长脉络相连。
一条河,环流200公里,贯通为一座城市的命脉,这是京杭大运河在徐州创造的奇迹。另一幅山水大观则是京杭大运河让两个湖在徐州牵手。徐州北境,微山湖;徐州南境,骆马湖。一河通两湖,构成了现代徐州的风水走向。对水兴叹,岂非天造地设之奇局!
上面,说的是“大徐州”、大背景,倘若聚焦于“小徐州”即徐州市区的小背景 ,其山水形胜,则又有一种天工开物的异境。
——倘来寻水,你会看到京杭大运河在徐州北郊因阻于九里山,南行而东折,蜿蜒近二十公里,流出市区,形成徐州城的外围龙脉;而故黄河自徐州西郊进入市区,缘九里山南侧东行南折,一道河湾,形成怀中抱子的屏蔽。城南云龙湖,城北九龙湖,东南大龙湖,西北九里湖,明镜龙珠,交相辉映,汇聚了徐州的天地灵气。
——倘来观山,你会被徐州城群山环绕、冈岭相拥的形胜吸引。城北九里山、琵琶山,城东子房山、狮子山,城南云龙山、凤凰山,城西拉犁山、卧牛山,群山拱卫,将徐州城置于核心。
强化“水”的主题,徐州就是“水城”。
强化“山”的主题,徐州就是“山城”。
无怪前人用这样的诗句形容徐州城山环水绕之美:
“关津有险当淮泗,青山两岸抱徐州”;
“二分红杏三分柳,万里黄河九里山”……
此山此水,好山好水,前人呵护,后人珍爱,这才有了徐州的历史光荣与现实超越。
“新徐州”的“新”是全方位的。仅从“运河”的背景稍作巡视,人们就不难发现:当中国人引以为荣的京杭大运河早已不能贯通,甚至北京、天津、河北及山东大部久已不复河型、淤塞殆尽的时候,当京杭大运河仅仅是“历史的”存在、“地图式”的存在,或形象表述为“半身不遂”的时候,以徐州为端点的江苏段京杭大运河,却迎来它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生与繁荣。
大运河的“新生”不是“先天”的,而是“人为”的。在徐州,共和国建立以来60年的运河史,实际上就是60年“护运”、“兴运”、“爱运”的水利史。徐州境内绵延二百公里的运河水道,处处张显着徐州人民认识自然、顺应自然、改造自然的智慧和力量,处处张显着徐州人民对大运河的体认与呵护。
若以行洪标准而论,“建国前,中运河两堤相距为200米左右,堤身高出地面约3米,河漕宽50~120米,行洪能力只有500立方米/秒左右。”上世纪五十年代经退堤复堤、疏浚中流,以邳州城河口为界,其上游“东西两堤堤距1100~1300米,城河口以下两堤相距1500~1800米。”至上世纪九十年代,设计流量扩大到5500立方米/秒,抗洪能力提高了十一倍以上(《徐州市水利志》第二章)。昔日十年九涝的“洪水走廊”、“洪水漏斗”,变成了旱涝保收的米粮之仓,这是大运河的恩赐。
若以通航能力而论,共和国建国前,仅有邳州“中运河”55公里可以勉强维持六级通航标准,通行小型木船。1958年秋至1961年春,根据交通部和治淮委员会规划,为改善航行条件、解决煤炭运输困难,决定京杭运河改由济宁另辟新线,从上级湖大沙河口沿沛县湖
西南下,于蔺家坝入不牢河。复将不牢河裁弯取直,按二级航道标准开挖河槽(《徐州市水利志》第二章)。从而使徐州境内大运河的通航里程达到200公里,其中二级航道达128公里,可通行2000吨位的驳船,年航运量5000万吨,实际运量已达1.5亿吨!江苏的“北煤南运”,百分之九十依靠大运河。
若以闸、坝建设而论,则可谓在实现了“零”的突破后,进行了最完整的配套建设。如在整治京杭大运河不牢河段的同时,还在这条河上兴建了蔺家坝、解台、刘山三个梯级枢纽工程,兴建船闸及节制闸,并配套兴建了沿岸灌区渠道闸、输水渠道以及瓦庄、三八户、小坊上、郑集等引排水涵洞、跌水工程。梯级枢纽工程的建设使不牢河段京杭运河在防洪、排涝、灌溉、航运方面发挥了显著的综合效益。让我们借助一些数字,来领略大运河上宏伟闸、坝的风彩——蔺家坝节制闸,1958年秋兴建,1959年8月建成,共13孔,其中9孔用于排洪引水,1孔为用于城子湖地区排涝的涵洞,每孔净宽3米;3孔用于发电,每孔净宽3.7米。闸底板高程28.3米,闸顶高程40.0米。按微山湖水位35.5米时,泄洪能力为500立方米/秒。——蔺家坝船闸,l988年初由省、市两级政府筹资在节制闸西侧兴建。工程由徐州市水利设计院按二级航道标准设计,闸室宽23米,长230米,上闸首门顶高程40.0米,门坎高程26.5米;下闸首门顶高程37.0米,门坎高程26.0米;上游引航道长570米,与湖西航道相接,底宽70米,底高程27.5米;下游引航道长800米,与不牢河航道相接,底宽70米,底高程27.0米,可通航2000吨级船只。经过一年多紧张施工,船闸工程于1989年5月竣工验收,交付使用(《徐州水利志》第二章第五节)。蔺家坝船闸工程的实施,打开了苏北段京杭运河的北大门,为开通南四湖湖西航道、发展水运事业创造了条件。
若以南水北调而论,徐州段京杭运河以及与它首尾相连的苏北京杭运河,则是最成功的实践者。江苏省于上世纪50年代先后推出“淮水北调,分淮入沂”和“引江济淮,江水北调”等跨流域调水规划。规划以京杭运河为输水干渠,引江水北上。从60年代起,建成从长江边的江都站到微山湖(下级湖)沿湖站的京杭运河九个梯级抽水站(未计井儿头站),总装机容量135万千瓦,是为第一条输水干线。前六站(江都、淮安、淮阴、泗阳、刘老涧、皂河),形成从长江至骆马湖的6级抽水,300余公里的调水骨干工程,把长江水从1.2~1.7米的水位,提升至骆马湖23.0米的水位。l983年,徐州市和省财政共同筹资,兴建京杭运河不牢河段刘山和解台两座抽水站,1986年徐州市又自力更生兴建沿湖站。又经三级提升,终于使江淮之水北调进入徐州市区和微山湖。
从70年代起,徐州市又上马徐洪河工程,从洪泽湖西侧城子湖畔引水,通过沙集、刘集、单集、大庙4级(总装机15780千瓦)抽水入解台闸之上的京杭运河不牢河段,建成又一条输水线,这就形成了江淮水互济的跨流域调水网络。
借助南水北调工程,大运河在徐州实现了“河水倒流”!
不牢河段沿线的刘山、解台、沿湖3个梯级,分别建有节制闸、船闸、抽水站,承担蓄水、排水、通航和调水任务。
刘山南、北扬水站设计提水量为80立方米每秒。解台、土楼两扬水站设计提水50立方米每秒。截至2000年,刘山南站已抽水22.3亿立方米,北站抽水80.63亿立方米,两站累计提水102.93亿立方米(其中向微山湖补水25亿立方米,通过郑集站向丰沛西部地区调水16亿立方米);提水最多的1989年两站调水18.2亿立方米,这不但大大改善了徐州市面上中西部农业用水条件,也使运河航行、工业生产、居民生活用水得到保障。南水北调,在徐州已经变成了现实。2005年,南水北调二期工程启动,刘山闸、解台闸二翻水站扩大装机容量,各装五台抽水量31.5立方米/秒的立式轴流泵,一台备用,设计翻水量为125立方米/秒。这样就可以实现从骆马湖提水125立方米/秒、向下级湖送水75立方米/秒的目标。
从江都站,到沿湖站,长江之水经过九次提升,反哺了大运河,反哺了微山湖。这是现代水利工程的奇迹。
若以治水工程量而论,徐州人民在共和国时代对大运河的治理,可以说是徐州治水史上出动民工最多、挖掘土石方量最大、物资、金钱投入最巨的工程。仅看中运河工程,数字便十分惊人:
1954—1956年,中运河复堤、岁修工程,共做土方44.5万立方米1957年冬季,退建城河口至万庄东堤,全长25.3公里。由邳、睢两县动员3万余人施工,共做土方193.6万立方米。
1958年春季,完成窑湾老沂河口至二湾段共计4.35公里的东堤退建,并完成西堤全线61.5公里退建工程。邳县动员3万人、睢宁县动员1万人、新沂动员7千余人施工完成,共做土方875.7万立方米。
1959年春季和冬季,又先后完成陶沟河段东堤加复,由邳县施工,完成土方144万立方米。
1959年冬季,庄楼到窑湾段东堤复堤和陇海铁路以南的切滩工程,共做土方295万立方米。
1965年秋至1967年,中运河续建工程进行河堤加高加固和险工段块石护坡,邳县、新沂、睢宁县5万多民工三年累计完成土方943万立方米、石方19.36万立方米。
1985~1987年,按三级航道标准疏浚中运河大王庙至民便河船闸段,共完成土方254万立方米。
1994年中运河台儿庄~大王庙段18.5公里扩大工程正式开工。,铜山县、邳州市、新沂市和丰县4个机械化施工处投入大型土方施工机械149台(套),完成试挖段土方33.1万立方米。
[楼主]  [46楼]  作者:菜九段001  发表时间: 2015/07/28 10:20 

1995年1月实施大王庙段老河槽扩挖工程。徐州市华源公司、华冠公司、上海嘉宝公司和铜山县、邳州市、丰县三个水利工程处等6个机械化施工队伍参加施工,共投入各种陆上土方施工机械152台(套)和200立方米/时挖泥船1艘,完成土方111.1万立方米。
1996年3月至1998年底,分四期采用机械化施工,完成了剩余河段河槽开挖土方281万立方米。同时,对车夫航道以北的老河槽和滩面进行填槽、填滩处理,共回填土方6万立方米。
1995年5月,建成中运河“临时水资源控制”设施(量水和挡水设施两部分)。共完成石方4400立方米、混凝土方34. O立方米、土方13.6万立方米。
1996年6月中运河下段整治工程开始,施工单位共投入大中型绞吸式挖泥船19艘,至 1997年12月底完成了554.66万立方米水下方的疏浚任务。
1997年11月中旬,二期土方工程开工。8家施工单位,共投入中型绞吸式挖泥船4艘、小型抓斗船2艘以及陆上施工机械207台(套);于1998年12月底完成土方218.76万立方米。
1997年12月中旬,邳州港至张庄裁弯取直、平地开河。参加施工的单位共投入陆上施工机械208台(套),1998年12月底完成河道开挖土方149.6万立方米。同期,徐塘闸至邳州港、窑湾南至二湾两段一起施工,完成土方110.3万立方米、砌石方1 .89万立方米(《徐州水利志》第二章第四节)。
中运河水利工程,累计完成土方3947万立方米,石方21.7万方,数十年间,徐州人治运,可以说是经历了由最原始的手挖肩挑到机械化的演变。
二、徐州与运河的“前世”之情
作为运河城市的徐州,它与运河相依为命,似乎可以追溯得更加遥远。
京杭大运河的全线贯通,始于元世祖至元三十年(1293)。而徐州段的通航,则早在至元二十年(1283)济州河(济宁——安山、即东平,长150里)开通前、或至元二十六年(1289)会通河(安山——临清,长250里)开通前即已实现。这个“通航”,指的是徐州以北,借泗水行运抵于济宁;徐州以南,借黄河、淮河行运,顺水放舟,南至于江。这是元初或宋、辽、金时代的水利形势。证据是,元丞相伯颜于至元十二年(1275)率军南征时,即曽派郭守敬勘察过汶、泗、淮水道。后来做了都漕运副使的马之贞曾言:“宋、金以来,汶泗相通。”(《元史•河渠志》)
京杭大运河在徐州的借泗行舟,揭示了这样一个常识性事实:即徐州人对“运河”的开发、利用,起步极早。
本文在徐州运河史的追溯中,将勾勒出如下的脉络:
——夏朝借“泗”行运。夏朝为平准国用,转输刍粟,曾在徐州借水通舟,开辟“贡道”。“贡道”即国家运河。《尚书•禹贡》载:“海、岱及淮惟徐州:淮、沂其乂,蒙、羽其艺……浮于淮、泗,达于河。”“淮、沂其乂”,即淮河、沂河经过了治理;“浮于淮、泗,达于河”,即借泗水的南北航行,可以沟通淮河与黄河。这表明,徐州地区的运道,在夏朝初年即已开通。“达于河”的水道,极可能是先由泗水转菏水入菏泽,再由菏泽入济水,最后由济水入河。
——“徐王河”行运。徐偃王称王后,“欲舟行上国,乃通沟陈、蔡之间”(《博物志》卷六),开凿了由徐方西上中原“上国”的运道。此事发生在周穆王伐徐之前。《今本纪年》将徐偃王攻周与周穆王伐徐都定于周穆王十三年(前964),果如此,则徐偃王开凿的运河当是华夏第一运河 ,比吴王夫差开凿邗沟(前486)早了478年。
“上国”,指周天子之国。陈与蔡,皆周代诸侯国。陈国故城在今河南淮阳,蔡国故城在今河南上蔡。徐国,地当江苏北部。若以徐国初都僮县为起点,西通陈国、蔡国,这条运河的长度当在二百到三百公里之间。即便有些河段利用了天然河道,若将全程打通仍然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
徐偃王的故事,载于《后汉书•东夷传》及《博物志》等书。徐偃王名诞,是伯益的后代。伯益佐大禹治水有功,大禹知伯益贤,便将天下授与他。禹南巡,死于会稽,伯益守三年之丧毕,“让帝禹之子启,而避居箕山之阴”(《史记•夏本纪》)。由此可见,伯益这个治水英雄也是很高尚的。伯益功高,伯益子若木遂被夏启封于徐地,建立诸侯方国。这个“徐”,即在“下邳僮县”(《新唐书•宰相世系下》)。“僮县”治所即在今睢宁县西南五十里左右。若木的三十二世孙,就是徐偃王。徐偃王虽为周穆王所败,但周天子仍然又封偃王的儿子宗为徐子。宗传十一世,到徐君章禹,徐国被吴国灭亡,时在鲁昭公三十年(前512)。
粗粗追溯徐国史,用意有二,其一是确定徐国的空间坐标,其二是确定徐偃王的生存时代,进而框定“徐王河”的开挖年代。
今人谭其骧认为,邗沟并非中国第一条运河,夫差也不是开凿中国运河第一人。谭氏认为,胥河(胥溪)才是中国第一条运河。这条运河比邗沟的开凿早了二十多年,筹划者是夫差之父吴王阖庐,具体操作者则是伍员(子胥),故以他的字号为水命名。
即便与“胥河”相比,“徐王河”也还是早了四百五十多年。只是因历史失忆,“徐王河”才被后人忽略。
——吴王浚“荷水”行运。吴王夫差开凿邗沟,解决了由江入淮的问题。邗沟入淮后,逆行不远,即达“泗口”,由此再逆泗水北上,即至彭城。为了北上与齐、晋较量,称霸中原,夫差曾在鲁哀公十一年(前484)疏浚菏水,借以沟通泗水与汶水。鲁哀公十三年(前482),吴王夫差与晋定公会盟黄池,即走菏水运道西行。这一年,他对荷水或又做疏浚。“菏水”,泗水支流,在沛县北入泗水。自然是徐州辖境内的又一条古代运河。关于吴王夫差在鲁、宋之境、即古徐州之境开挖“荷水运河”事,《国语•吴语》有这样侧面性的记载:
“吴王夫差既胜齐人于艾陵……遵汶之上。”
“吴王夫差……乃起师北征。阙为深沟,通于商、鲁之间。北属之沂,西属之济,以会晋公午于黄池。”
“夫差……被甲带剑……遵汶伐博,簦笠相望于艾陵。”
“余沿江溯淮,阙沟深水,出于商、鲁之间。”
吴王夫差攻打齐国,战于艾陵,必走汶水。汶水作为济水的支流,无法直达泗水,所以吴王夫差要“阙(掘)沟深水”,疏浚荷水,走一条“之”字型水道。引文“商”,即指“宋”;“沂”,即指“泗”,因泗水上游又称“沂水”;“济”,指济水;“商鲁之间”,指古徐州方域。荷水运道的开凿,沟通了泗水和济水(汶水),当然也就沟通了江、淮、河、济。起主渠道作用的当然还是泗水、即“泗运河”。徐州的古运河帮助吴王称霸,这是真实的历史传奇!
是“阙(掘)”沟?还是“浚”河?《国语》说“阙(掘)”,郦道元说“浚”——“吴所浚广耳”(《水经注》卷二十五)。看来,郦道元说是合理的。
——汉高祖“氾水”称帝。刘邦作为徐州人,虽然没在徐州境内开凿运河,但他因水而兴,十分重视运河的利用。最著名的事例是他兴关中渭水漕运,并借战国梁王所开鸿沟兴漕助军。而他选择即位称帝的“氾水”,就是我们上文所讲的“荷水”古运道。
——汴、泗交流“金三角”。“金三角”一词,形象显示出徐州古代运河交汇的通渠之利。泗水北来,荷水西来,这是先秦时代的“金三角”,交点在沛县北;泗水北来,泡(丰)水西来,这是汉、魏到宋、金时代的“金三角”,交点在沛县;泗水北来,获(汴)水西来,这是自汉代而延续到唐、宋的“金三角”,交点在彭城。北来的泗水是干流,西来的泡、丰、获、汴诸水是支流,均在徐州交汇,形成了以彭城为中心、北上齐鲁,西通中原,南下江淮而四通八达的水路交通网络。借助这个“金三角”水路体系,徐州加强了与周边地区及中原京畿的交往。如:
两汉时期,徐州可借泡水、获(汴)水西入汴渠,直达中原,由此而加强了楚国、彭城国、下邳国与汉中央皇朝的联系。
东汉明帝永平十二年(69),后来担任徐州刺史的王景,受诏治水,修汴渠以通泗,再接淮、江,为此而得升迁(《后汉书•王景传》)。徐州汴泗贯通之利,一直延续到唐宋时代。
东晋末,徐州人、后来禅晋建宋的刘裕两次北伐,一借邗沟、泗水行漕,于义熙六年(410)消灭南燕;一借泗水、菏水、济水、黄河兴运,进而创造了从江域到河域、从建康到长安的三千里跨越,于义熙十三年(417)消灭后秦的远征纪录(《宋书•武帝纪》)。
其实,早在刘裕北伐前五十年,东晋平北将军、徐、兖二州刺史桓温于太和四年(369)率军北伐前燕,军过彭城后,水道浅澁,他曾“凿巨野三百里,以通舟运自清水入黄河”(《晋书•桓温传》)。后十五年,徐州刺史、前锋都督谢玄就于淝水之战胜利后的太元九年(384),在对北朝的战争中,又在徐州泗水之上置栅通漕——“玄患水道险澁,粮运艰难,用都护闻人奭谋,堰吕梁水,树栅,立七埭为呱,拥二岸之流,以利运漕。”(《晋书•谢玄传》)
关于徐州因汴、泗交流而形成漕运“金三角”的地利形势,司马迁是承认的:“荥阳下引(黄)河东南为鸿沟,以通宋、郑、陈、蔡、曹、卫,与济、汝、淮、泗(水)会”;“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灌浸,百姓飨其利”(《史记•河渠书》)。此处之“鸿沟”,即汴水。
徐州的泗水运道,还为北魏时的大地理学家郦道元所称道。他说徐州是“泗沛合流”、“排沙通道”的舟辑之地。
水上“金三角”的旁证很多,如唐代诗人韩愈曾经最确切地描写为:“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场千步平如削。短垣三面缭逶迤,击鼓腾滕树赤旗。(《汴泗交流赠张仆射》)”到了宋代,汴泗交汇的局面仍然未变。苏轼写道:“楚山以为城,泗水以为池。”陈师道写道:“水兼汴泗浮天阔,山入青齐焕眼明。”尤其是苏轼“古汴从西来,迎我向南京。东流入淮泗,送我东南行”的诗句,更是画出了汴、泗通漕的航运真实。
——国家运河“通济渠”。隋炀帝开“通济渠”以沟通河、淮,是大一统的中国皇权第一次开凿跨流域的“国家运河”。这条河走不走徐州呢?前人、今人都有争论。
《太平寰宇记》载:“隋大业元年,以汴水迂曲,逥复稍难,自大梁西南凿渠,引汴水入,号通济渠。”由此可知,此渠开凿时,主航道的确不经徐州;但作为泗水支流的汴水,仍在上游与通济渠相通;而泗水下泄入淮,亦可与通济渠对接。就徐州而言,隋代,它仍在“国家运河”的大流域内;“大运河”通,“汴运河”也通。
岑仲勉先生论定:“隋炀帝开通济渠,在商丘附近,把汴水接入蕲水,缩短了交通行程,汴的下游遂分作两支,原日至徐州会泗那一支依然是通行着。”(《黄河变迁史》第九节)岑先生还指出:流经徐州的汴水,“当南北朝时候,汴为军用孔道,由隋至北宋,又是经济运输的大动脈,它虽然频频湮塞,依就维持不敝。”(同上)
也有不少史书认为,隋代之“通济渠”就走汴水彭城旧道:“萧有古汴渠。隋时汴水仍归彭城,别为‘通济渠’。唐名广济渠”(《金史•地理志》)”。
《资治通鉴》(卷一八○)记载“通济渠”开凿经过,则谓:大业元年(605)三月,“辛亥,命尚书右丞皇甫议发河南、淮北诸郡民,前后百余万,开通济渠。自西苑引谷、洛水达于河;复自板渚引河历荥泽入汴;又自大梁之东引汴水入泗,达于淮”。(《资治通鉴》隋纪四)元人胡三省注谓:通济渠“引河入汴,汴入泗,盖皆故道。”
漕运之法,唐以前记载不多。唐代起,漕运分“纲”管理,即若干只漕船编为一组,称一“纲”,设官管理。唐代宗时,刘晏主持江淮漕运,便以重量千料(千石)的船十艘为一纲。分“纲”漕运之例,一直延续到宋代。刘晏为保证漕运的安全、快捷,还提出漕粮的“分段转运法”——将漕运航道分作江、汴、河、渭四大段,“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新唐书•食货志》)。
所有的历史信息都证明:
从隋、唐,到宋初,徐州都是汴、泗“漕运”的重要环结。是“南北襟要,京都诸邑安危所寄”之地。”分段转运法实行时,徐州成为汴河一段的中转大仓。地方志对徐州唐宋航运史语焉不详,本文补一两小例。
唐穆宗长庆二年(822)三月,驻徐州武宁军节度副使王智兴率军哗变,逐节度使崔群。手下留情,送崔群一家“至埇桥而反”。埇
桥在徐州南,为汴水码头。回城前,王氏乱军“掠盐铁院钱帛,及诸道进奉在汴中者,并商旅之物。”朝廷让步后,王智兴竟在汴河上“税泗口以裒益。”(《旧唐书•王智兴传》)这表明,唐代时徐州的汴水运道是畅通的。
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春,苏轼赴徐州知州任,其弟苏辙陪送至徐。住了近三个月,回南京(今河南商丘)时,出城登舟。只因天旱水浅,起程还迟了些日子。苏辙诗云:“秋晴卷流潦,古汴日向干。扁舟久不解,畏此行路难。”(《初发彭城有感寄子瞻》)
徐州博物馆今存宋代“八音石”一块,府志记为是东南“花石纲”途经徐州,因“靖康之变”,汴京陷落,这美石才遗落彭城。
——“上京下杭”元运河。一路追寻,我们终于将徐州又与另一条“国家运河”——元运河——续上了血脈。元代京杭大运河的开凿,其工程量比隋运河更为巨大。
在我国运河史上,元朝是一个重要时期。元代以前,运河从浙江杭州出发,北上入泗水后,再西去开封城,然后转道东北,通往北京。元朝的经济和隋、唐、宋一样,仍然“无不仰给于江南”。因为旧运河的“漕运”远远不能满足国用, 1279年元朝开国,朝廷即决定将运河改道,以便把江南的“漕粮”由扬州——徐州——济宁——临清——天津,直线运抵北京。
元代大运河共分七段,由北向南依次为:通惠河、通州河、御河、会通河、济州河、扬州运河和江南运河。徐州段运河北出济宁,南下沛县,经留城,过境山,越茶(垞)城,穿秦洪,入彭城,出吕梁,下邳州,奔清口,在旧河道上翻出了新浪花。
到了明代,大运河由南而北,也分七段,分别是:浙漕、江漕、湖漕、河漕、闸漕、卫漕和白漕。徐州段既称“河漕”,又称“闸漕”。“河漕者,即黄河。上自茶城与会通河会,下至清口与淮河会……涉险五百余里。”所谓“河漕”,即借黄河行运。“闸漕者,北至临清与卫河会,南出茶城口与黄河会”(《明史•河渠志》)。所谓“闸漕”,因南旺分流后,河床落差较大,为蓄水保航,沿途多建水闸,故称。
而从整体上看,明清两代的运河,基本上沿用了元朝的路线。
因为徐州处在“闸漕”上,有必要在此插叙一下中国古代的闸坝情况。宋以前,有运河而无船闸。为了蓄水,只好广设堰埭。下游船上行,一在堰上覆草,以减少船底磨损;二要在堰埭上安置辘轳、绞车,以拖绞航船过堰。大的堰埭上,有时要备二十多头牛。宋真宗时淮南运河上出现了船闸。
元运河入徐州,第一闸是“金沟闸”。此闸“大德八年正月四日兴工,五月十七日工毕。”第二闸是“沽头闸”。此闸“延祐二年二月六日兴工五月十五日工毕。”(《元史•河渠志》)其实,沽头闸就是两座——北隘船闸与下闸。第三闸是金沟、沽头二闸之间的“隘闸”,隘闸也是两座,各宽一丈,用以限制大船通行。第四闸是“三叉口闸”,第五闸是“土山闸”。“隘闸”建于徐州,意义重大。一丈宽的闸门,只准通行一百五十料(石)的标准航船,“违者罪之”,可见是把航管的施法权放在了徐州。
因为徐州又处在“河漕”上,所以还要说一说“黄河”。运河北来,走泗水故道。到了茶城,原来的泗水河道被黄河夺占,所以,茶城以下的河道为黄河、运河共用河道。情况复杂了,运河的灾难也开始了。宋代以前,山东济宁城以南没有湖泊。其后因黄河多次决口,黄沙漫漫,泗水淤塞,逐渐滞潴成自南而北、水波相连的微山、昭阳、独山、南阳诸湖,后统称之“南四湖”。这个过程进行了几百年,元代,只形成了“沛县故城东”的昭阳湖。昭阳湖不全有害,明朝嘉靖以前,昭阳湖因为能向大运河“补水”而被视为大运河的“水柜”。
元、明时代,徐州大运河的“河漕”段全长362里,占徐州大运河500里总长度的十分之七。为直观计,今列“河漕”各段长度如下:自古城驿入宿迁(时属徐州)界,到小河口45里,又15里至宿迁城南,又50里至皂河接邳州界;又10里为直河口,又50里至邳州城南,又40里至睢宁县之新安驿;又30里至双沟,又5里接徐州境之栲栳湾;又15里至房村,又10里至吕梁洪,又42里至狼矢沟,又18里至百步洪,又2里至徐州城;出州城20里至秦梁洪,又10里至茶城(《徐州府志•河防考》引明《世宗实录》)。
是时,徐州段大运河铜帮铁底,高崖夹流,河槽深幽,岸道坚实,水流充足,船行平稳。城中“建仓转输,滨河置舍,舍置浅夫”,一派繁盛景象。明成祖永乐十三年,“州城设彭城驿”,驿在城“东关”运河西岸。州城外围,分设八处驿站,形成了以彭城驿为中心的辐射通道。徐州城南建有“天下四大粮仓”之一的“徐州广运仓”(仓储2740万石),仓外建“国储门”、立“通衢坊”,驻有专司漕运管理的户部分司“漕运府”。至明代早中期,徐州得运河之利,已是“物华丰阜,可比江南(崔溥《漂海录》)”。
好景不永。嘉靖后期,由于黄河侵夺,徐邳“河漕”运道开始“糜烂”。嘉靖三十一年(1552)九月,“河决徐州房村……八十里乃黄河下流淤沙壅塞”。嘉靖四十四年(1565)七月“河决沛县,上下二百余里,运道俱淤”。隆庆三年(1569)七月,“(黄河)决沛县……茶城淤塞,漕船阻邳州不能进。”“四年(1570)秋,黄河暴至,茶城复淤……泰山庙至七里沟淤十余里。”“当年九月河复决邳州,自睢宁白浪浅至宿迁小河口淤百八十里。”(《明史•河渠志》)
为了保运治河,潘季驯、朱衡等水利专家为国为民,殚精竭虑,建立了不朽的功熏。但是,大自然的力量还是“天命难违”。为了漕运大计,一个“避黄改运”的筹划开始实施。
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工部尚书朱衡主持开挖南阳新河。新河移于昭阳湖东,北起南阳闸,经夏镇,南下留城,与旧河复合,全长七十多公里。新河与旧河平行,在旧河东十五里。新河之开,只是暂时避过黄泛。
万历二十一年(1593),河总舒应龙在韩庄试开河渠,引湖水济泇河。事虽未成,却为开泇河行运作了铺垫。
万历二十八年(1600),河总刘星东续挖泇河,上接南阳新河,下接韩庄支渠,工未完。
万历三十二年(1604),河总李化龙续开泇河,一年完工。北自夏镇,经韩庄湖口,至泇口,合氶、泇、沂诸水,至邳州直河口,再入黄河,全长一百三十多公里。
后又经朱国盛、、朱光祚、靳辅等人治理,直至康熙四十二年(1703),“中运河”才真正稳定下来,完全实现了黄、运分立。
运河主航道绕过徐州城,偏东而行。但原来的旧河,仍未全部淤塞,段续间还有行船,大抵直至咸丰五年(1855)黄河改道山东入渤海,徐州城的漕运才彻底中断。
一路追寻,我们终于将 “徐州”这片空间与历史上变化多端的“运河”建立了呼应性联系。从“全局”回归“局部”,人们不难发现:徐州地区是中国运河文化源头性的区域之一,而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徐州先民,因为渴求“开放”而开凿运河、保护运河、又因运河的开凿、保护而更趋“开明”。
伴着大运河的“水流”,“人流”、“物流”、“文化流”汇集徐州;徐州,跳出狭隘的坐标空间而走向“运河”的、及“超运河”的大天地。这,就是“运河”对“徐州”的托举与升华。从这个角度来看,徐州的“运河文化”正是一个开发的、无尽的话题。

2008年7月27日稿 刊《徐州史志》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心怀苍生之忧
——未刊稿《政治诛戮》卷首语
人,是地球上唯一一种凭借本身智慧、冲动,创造了器械而进行大规模自相残杀的动物。
人类的自相残杀主要以三种方式进行:战争诛戮、集团械斗、刑事惩处和政治诛戮。
血腥之气,浸润了一部人类史。
简直,杀人早已成为人类的游戏。
一代又一代,传递着这一条立身铭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防虎豹、熊罴、蛇蝎、蚊蝇易之又易,人防人最难。
防人难,还不能不防,人注定要生活在对同类的不信任里。这是人的悲剧。
悲剧一幕连一幕,绵延为重复与超越。可以告慰于历史的,是诛戮虽然不辍,人类的良知却未被斩绝。
在一九九七年的太阳下,我终于将放置多年的旧题拾起,梦想从最血污的逝水里,钩沉到明日的芬芳。也许,朋友们会讥我太天真;既然自相诛戮早已积聚为历史的惯性,理性的鞭笞只会使它更其生动啊!
但我不相信这自杀性的诛戮真已归化为社会递进的程序。
血有血的代价。泪有泪的代价。
不论以血洗泪,还是以泪洗血,那生命的温热都该消融这层绝望的坚冰!
远处隐隐有雷,窗外逸入一丝凉风。不久,彻天的雨雾已经将对面的青山罩住。山叫云龙山,湖叫云龙湖。我油然联想起潜龙勿用的易辞。其实,大大小小的猖獗,都与人类的袖手旁观呼应。如果这风雨都不能勾起什么波澜?
我决计用原初的坦诚,去拥抱我原初的焦虑。从人类相残的背景,审察政治诛戮的蛛迹。
关于“政治诛戮”,没有权威词典下权威定义。这就给我的自由主义留下思维的自由。
顾名思义,“政治诛戮”是出之政治需要,为达政治目的而进行的诛戮。这种诛戮的主体多为拥有政治实权或觊觎政治实权的人们。这种诛杀的客体多为蔑视或违忤政治权力、以及阻挠政治权力角逐的人们;双方都有因各种宗法关系而牵连其间的受益者和受害者。
在本质上,政治诛戮是权力示威。
因为事关政治大局,这种诛戮多有光彩的旗号,被诛者多蒙受恶名。
因为政治权术的关系,这种诛戮多带有阴谋性、猝发性,个中人往往防不胜防。
又因为政治的苍黄反复,这种诛戮还会在翻云覆雨中颠倒罪与罚的位置。
特别是因为政治权势的积累践越了法的尊严,这种诛戮大都表现为法外用刑。于是,政治诛戮一时无法无天;它是一种黑暗的力。
纵翻中国历史,在皇权威严的时代,无朝无诛戮,无君无诛戮。杀人,是帝王的必修课。
让所有的杀人者大失所望的是:政治诛戮并不能永久(或长期)地换取政治肃静。而且,短期肃静后,往往是更甚的喧嚣。
这便决定了政治诛戮的周而复始。
若将人生比拟为梦,政治诛戮或许便是不醒的梦魇。为了避免梦外说梦也落入梦魇,关于政治诛戮的一切说辞都应该排除历史同情。
因而,本书没有道德批判任务。余下的哲学反思,也并不想烛照大千世界。你治不好近视之疾,就不要杜绝短见之举。
我要庆幸的是,封建专制主义的极权政治已在二十世纪之初被辛亥革命埋葬。所有的借尸还魂都难免回观之照啊!
雨,倾注而下。这座小城几乎所有的街道都浸在没膝的水里。趟着水,让天上的清凉冲洗我的昏热。历史的血色渐渐隐去,雨雾中是一片现实的青绿………
1997年7月17日晚
出自田秉锷《江湖心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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