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元2008年10月5日,就是江阴知府"四大名捕"把在无锡城内孤身抗击满清文化大屠杀的黄海清拿获的那一晚,我独在监房外徘徊,遇见黄君,前来问我道,"长官可曾知道360年前这里发生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长官还是知道一点罢;这里就是鞑子关押拷打江南英烈的魔窟。"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曾经的记忆,大概是因为往往时间久远之故罢,历史一向就甚为朦胧,然而在这样的愚昧无知中,鞑虏铁骑蹂躏无锡城的暴行就从未忘却。我也早觉得有知道一点故事的必要了,这虽然于看守所毫不相干,但在值班,却能消磨时间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无锡屠城",那为什么阎崇年白天对无锡人民说,-- 清军进入江南是一件"喜事"。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无锡城头同胞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那些所谓《百家讲坛》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满夷的淫威,敢于流尽忠诚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真相又常常为阎崇年掩盖,以如簧的巧舌,来颠倒黑白,仅使留下恶劣的谎言和故意的欺骗。在这腥红的屠刀和妇孺的悲哀中,无锡城血流成河,翻开着这痛心疾首的史籍。我不知道这样的阎崇年是什么居心! 黄海清还在这样的监房关着;我也早觉得有听一点历史的必要了。离无锡大屠城也已有360年,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听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在十余万被害的军民之中,阎应元是无锡的长城。长城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哽咽了,我应该对他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不仅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长城,更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不倒的长城。 "夏瑜"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知,是"大汉之风"黄海清做无锡的"楚囚",扭送这民族英雄入囹圄的民警,其中的一个就是我;但是他不怪我。直到后来,也许我已经听完阎应元率领男女军民,壮烈牺牲故事后了,才突然回忆出"大清龙旌"摇旗手的嘴脸:这就是阎崇年。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羞愧。我心里想,能够作为人民警察,缧绁一手无寸铁的爱国的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愧对祖宗的,但黄君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我听完江阴府被清兵斩杀无剩,尸积如山之后,我才感到心如刀割,于是面见的黄君就较多了,他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万籁俱寂,白日的员警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换班的时候,我才见他安详地坐在地上,黯然至于泣下,似乎就像看着就义前夜的"夏瑜"。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夜就是痛心了。 [四]我在第二天早晨,才知道无锡群众愤怒声讨"捣乱分子"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无锡的阎崇年粉丝,多至数十万人,而袁崇焕即在遇害者之时,被京城愚民碎尸的这些传说,竟至于不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无锡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到人鬼不分这地步。况且始终拥挤着的疯狂的无锡人,难道不知道书皮上的签名是蘸着无锡先民的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盛岸桥的万人坑碑。还有一本书,是鲁迅的《药》,革命烈士夏瑜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一腔忠血竟被化作人血馒头。 但公安局就有令,说黄海清是"暴徒"!但接着就有流言,说阎崇年是受人追捧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不懂得无锡市民是非不分的缘由了。愚昧呵,愚昧呵!不在愚昧中爆发,就在愚昧中灭亡。 [五]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预见;听说是,无锡市民,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签名售书,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多的粉丝。但曾在这块土地上,六万无锡义民,面对二十四万清军,孤城困守八十一天,使清军连折三王十八将,死七万五千人。城破之日,义民无一降者,幸存者仅老幼五十三口。阎应元被俘后坚决不向清廷贝勒下跪,被刺穿胫骨,"血涌沸而仆",却始终没有弯下膝盖,终凌迟就义。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黄海清君确是"夏瑜"了,这是真的,有他自己的铁掌为证;沉默而无语的阎应元君也流泪了,有满毒签名售书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大汉之风"还在牢房里呻吟。当一个男人从容地惩罚了满毒而蹲进无锡人的牢房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讽刺呵!中国男儿的留发断头的悲壮,无锡人民的抗击清妖的呐喊,不幸全被阎崇年欺骗了。 但是无锡的清粉们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还有祖宗的在天之灵......。 [六]时间永是流驶,监房依旧平静,有限的"夏瑜"黄海清,在无锡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清粉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伟大,因为这实在是"武昌起义"的回声。满毒的血染中华的历史,正如《百家讲坛》,当时用大量的谎言,结果却是全民受骗,但真相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人血馒头。 然而既然有了"夏瑜"了,满毒当然要小心。至少,也当唤醒了国人;黄花岗的鲜血,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老佛爷狂喜:"三年清知府,十万汉人银,一个阎公公,百万八旗兵。"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无锡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无锡人竟会这样地瞎眼,一是满毒流言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圣雄黄海清坐牢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大汉之风"的英姿,是始于牢房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清粉丛中振臂一击,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无锡男人的羞耻,书生虽遭官司,囚禁至十五天,而终于没有屈服的眼光。倘要寻求这一次黄海清对于无锡的贡献,贡献就仅此一千块罚款。 无锡人于摇曳的鬼火中,正在兴奋地阅读带血的阎逆贼书;真的抗鞑猛士,却已不能在地下长眠。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阎崇年君! 附:《纪念刘和珍君》鲁 迅 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七十四期 [一]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 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观,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 刘和珍(1904-1926)江西南昌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英文系学生。杨德群(1902-1926),湖南湘阴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国文系预科学生。张静淑(1902-1978)湖南长沙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育系学生。受伤后经医治,幸得不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