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愁河上的金桥

第九章

三天之后。上海虹桥国际机场。

离别，又是离别。没有太多的离情别意，仿佛一切都是那么习以为常。当一个人已经不再计量今天是否爱人说过或者表示过爱的时候，爱情究竟是被细化成了生活的点点滴滴细枝末节的关怀和亲情还是这份爱正慢慢消失走远？刘晓伟和丁雯都无暇也不敢去想这些问题。是的，对他们来说，有的是工作的压力，生存的不易，还有儿子成长的烦恼，林林总总，纷繁复杂，他们还能有时间静静地反思谋划他们两人的婚姻或是爱情么？爱情遭遇现实，是现实的无奈还是爱情的不幸？

“佳佳，跟妈妈说再见！”刘晓伟抱着儿子向丁雯告别。

“记住，每天晚上给他听一听英语，我回来要检查的。早上别忘听天气预报，佳佳特别容易感冒，你要当心。关照你爸爸别给他吃可乐，炸鸡什么的，有激素。晚上睡觉记得叫他起来小便，别又尿床。”丁雯接过儿子，亲了亲他的小脸。刘一帆调皮地玩弄着妈妈颈上的钻石项链，那么专注，倒丝毫没有一个月即将见不到母亲的忧愁。不远处，Martin正微笑地看着这一家子，刘晓伟冲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你自己平时少抽点烟，早点回家，就你那破学院那么点钱你还真干出瘾来了？Annie男朋友让你下星期一去面试，别忘了。你资料她男朋友看过了，对你印象还不错。多好的机会。”丁雯不满地数落着。刘晓伟尴尬地抱着儿子，唯唯诺诺的样子实在是让他感到极大的不情愿，但没办法，总不能给Martin看笑话吧。

 “好了，该吩咐的你都吩咐得差不多了。该上飞机了，记得有时间来电话。一个月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应该没事的。”刘晓伟故作轻松。可是，天知道，他是第一次单独面对自己的儿子，会面临什么样的问题，他自己也不知道。

“好了，我走了。”丁雯放下行李，单手勾住了老公的脖子，踮起脚尖，给了刘晓伟一个法国式的香吻。来得太突然，着实让刘晓伟目瞪口呆之余也受宠若惊。而刘一帆则呵呵傻笑着，伸出小手指羞他妈妈。

丁雯脸一红，轻轻地说道：“看什么看，你们走吧。”说完，笼了笼头发，拉着行李箱，朝一边角落里的Martin走去。

国航的宽体A330客机呼啸着穿越过都市的上空。在宽阔的停车场上，刘晓伟的心莫名地开始牵挂起来。那个吻的余温还残留在他的唇边，而他和丁雯之间那忽而亲密忽而疏离的爱情呢，是否还温暖依旧？他将儿子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仰望湛蓝色的天空，他仿佛已能嗅到巴黎的香艳，已能感觉到巴黎的奢靡，而他思维空间里却此时此刻又让Martin那高大挺拔的身形跃入脑海。天，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爸爸，我们晚上去哪里吃饭啊？”刘一帆坐在桑塔纳的后车座上，奶声奶气的话语让刘晓伟回过神来。

   “佳佳，现在还早，我们去远芳阿姨那玩一会儿，然后我们一起外面吃饭，好么？你不是最喜欢远芳阿姨吗？”不知为什么，此时，他，刘晓伟的心是如此地渴望被呵护和倾诉。感情仿佛一下子真空了起来，他该怎么办？

    “好啊，我最喜欢看动画片了，远芳阿姨家有好多好多的动画片。爸爸，快开车啊。”

刘晓伟驾车穿越在秋日的下午，在幽静的太原路上行驶着。两旁的落叶梧桐密密，偶尔将一缕温暖的金色余晖透进车厢里。这里没有了市中心的喧闹，有的只是旧时老洋房的沉静和怀旧，是那么浓浓又不经意地撩拨着他那根纤细敏感的神经，悬空的失落感也开始在刘晓伟心头弥漫开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开车去一个他不该去的地方？他的脑海里挥散不去谷远芳那清丽脱俗的样子，他和谷远芳彼此生活在城市的两端，难道只有寂寞才能让两颗孤独的心靠近？刘晓伟使劲摇了摇头，是的，自己现在在开车，不能胡思乱想。可是，他发现，只要感到自己疲惫无助的时候，总能看似不经意地会想到她。他感到惶惑，他和丁雯之间不相爱么？可是，这可能么？又是发生改变于何时？现实和往事总是那么痴痴缠缠，折磨得他好累。他还清楚地记得，他急性阑尾炎住院开刀的时候，正是她不顾一切的放下手里工作，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张罗一切，又坚持陪了他两夜。而当他独自忍受因麻醉过后出现的剧烈疼痛的时候，又是丁雯抓住他的手，一起和他度过漫漫的长夜。清晨醒来，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自己那容颜憔悴的妻子。这一刻，他明白，丁雯是爱他的。然而，生活并非就此停留了，它，还在延续。时光慢慢开始露出它无情的面容。两人都渐渐忽视了很多很多生命中真实的东西，按部就班飞速运转的生活就象一个陀螺一样慢慢将两人越转越远。爱情缓慢而又不可遏制的成了一件笼罩在亲情之下的可有可无的衣裳，可是，亲情能代替爱情统治爱情吗？他，刘晓伟百思不得其解。他，开始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游离，放纵，慢慢将自己抛进思绪深处的遐想里。是的，精神出轨比肉体出轨更可怕，可又有谁来阻止他，提醒他？随着和谷远芳接触的增多，他发现自己无可挽回地慢慢爱上了她，天啊！自己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灵魂？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和妻子？现在，丁雯远航了，自己又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谷远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又该在自己的情感道路上何去何从？

小车停在了谷远芳的楼下，他刚一打开门，刘一帆就欢快地跳了出来，直往楼上跑，刘晓伟笑着摇摇头，锁上车门，紧紧跟在儿子后面。刚一上三楼，刘晓伟就听见了一声声音乐旋律，是的，如果他没听错的话，正是曼托凡尼乐队那令人陶醉又神往的带着松香味的弦乐。他笑了，是的，远芳在家，每次见她的时候，她总是那么离不开曼托凡尼的音乐。

“哦，佳佳，想看动画片了，是不是？阿姨刚买的碟哦。呵呵。〈冰川世纪〉哦”谷远芳一身休闲装，抱起刘一帆亲了又亲。她很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小男孩，见到了他，仿佛所有的烦恼和忧愁都烟消云散。

   “阿姨，我来放，你放我下来么！”刘一帆挣扎着，跳下了地，熟练地奔向影碟机。这小不点儿，可是个摆弄家用电器的小天才。谷远芳倚在墙角，真是哭笑不得。自己家的有限的电器都让这小家伙给折腾得快寿终正寝了。

“真是不好意思，又来麻烦你了。这孩子连他妈都没这么亲过。”刘晓伟有点尴尬地笑着，笑毕，镜片后一双忧郁的眼睛又弥散着难以言表的隐秘。

谷远芳静静地看着他，一个大男人，此刻，居然在她面前是如此局促不安？他到底在想什么？今天，他难道只是为了让孩子看动画片才来我这的吗？还是他找我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他那双眼睛为什么让我看不到快乐，里面充斥着犹豫和不安？

谷远芳轻轻地说：“你还是这么客气，我也正好没什么事情，你儿子挺有意思的。哦，你快进来坐，站在门口干吗？”谷远芳关掉了音响，顺手给刘晓伟拿过一双拖鞋，也关上了房门。

卧室里，刘一帆聚精会神又一动不动地看着动画片。而客厅里，刘晓伟则和谷远芳相对而坐。刘晓伟本想刻意地与谷远芳保持一定的距离，无奈，居所的狭小实在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也正逼迫着将他内心的思绪通过他笨拙的举止表现出来。这一切，谷远芳都看在眼里。她偷偷地审视着眼前的这个替她倒咖啡的男人：他额头两旁的头发已慢慢开始往后退了，眼角在微笑之间露出了清晰的皱纹，清瘦的身材，略带病容的面庞，他真的是以前那个大学时代风度翩翩的少年才子么？毕业才十年，竟然让他如此苍老？她从赵文辉的嘴里或多或少地知道了关于刘晓伟的故事，她感叹他的婚姻也叹息他的生活。一个男人最可惜的不是没有事业，而是失去前行的动力。刘晓伟已经让生活给牢牢地钉死在了原地，在他自以为是的爱情和事业之间摇摆。没错，一个三十三岁的副处长或许已经登上了事业的顶端，但这一切就够了吗？这一切都是他真正想要的吗？或许他的付出仅仅是为了和他的妻子保持一种平衡？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之间的婚姻仅仅是在玩平衡游戏吗？下一次，他们又该找什么来平衡呢？或许，婚姻的确是一种交替平衡的艺术，可是，爱情呢？爱情也是可以用来平衡的吗？谷远芳真的有很多心里话想要对刘晓伟诉说，可是，却又欲言又止。她不是毫无恋爱经验的女子，她心里也慢慢的清楚了。是的，刘晓伟时不时地往她这里跑，有意无意的接近他，儿子，只是一个幌子，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所谓的红颜知己。唉，可怜又可爱的男人啊。她又该如何对待刘晓伟那颗敏感又脆弱的心？她该怎么办？

“你老婆又出差了？”谷远芳轻品了一口咖啡，缓缓地说着。

“是啊，刚送完她，她去法国培训一个月。”刘晓伟转动着白色的咖啡杯，看着杯子里那热气腾腾的咖啡，若有所思地说道。

“那你可就辛苦了。你有不便的话，把你儿子放我这好了，反正我最近这段时间在写东西，有的是时间。”谷远芳淡淡地说道。瞥了一下刘晓伟，等待着他的反应。

“是么？你这学期没课？”刘晓伟有点惊讶地问道。

“不，学院让我负责撰写一本教材，我的课又比较少，所以，他们干脆让我专心写书。这种名利双收的事情，我们院长是不会放过的。我么，也就是个枪手而已。”谷远芳苦笑了一下，抬手关上了卧室的门。她怕她和刘晓伟之间的对话影响到孩子，真是一个细心的女人。

“你说什么？夏院长怎么能这么做？你是主编却要写上他的名字？这和剽窃没什么两样，远芳，你不能这么干。”刘晓伟有点激动了起来，嗓门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言罢，又站起身，看了看里面的儿子，又坐了下来。同样也是个放不下心的男人。

“晓伟，我能怎么样？告他们？这种事情在大学高校是很普遍的事情，十年了，我已经看得太多太多了。何况，学院夏院长还算好的，至少教材费不会亏待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也在教育系统，你应该也看得比较多，不是吗？”谷远芳的反问让刘晓伟哑口无言。是啊，十年了，他看得太多了。学校，社会，哪一样不是和当初的想象大相径庭？他除了无言还能干什么？！

“我要是你，就和夏院长好好谈谈，让他给你换套房子，你这一室一厅也实在太小了点。”刘晓伟环顾四周，关切地问道。镜片后的眼神透着些许关爱。那种眼神让谷远芳似曾熟悉。恍惚中，她又忆起了让她无比流连的大学时代。当年，他也是用这种眼神看过文沁，文沁对她这个闺中密友什么都不隐瞒。没想到，十年了，这种眼神又回来了。

 “我一个人住足够了。”谷远芳是如此地轻描淡写，她回避着刘晓伟的眼神。她怕自己也会控制不住地和刘晓伟对视。他的那双眼睛，虽然不再象十年前在大学校园时那么逼人，但那份温柔和细腻却仍是依旧。

  “你难道就这么永远地一个人生活下去？”刘晓伟喝下了整杯咖啡，话出了嘴，才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但话既已出口，他只能略带不安的看着眼前的谷远芳。

   “为什么你和阿辉都问我同样的问题？难道女人就不能一个人生活？有些人结婚了反而没以前不结婚的时候快乐，如是，结婚又有什么意思呢？”很明显，谷远芳是确有所指。她不自然地将眼光转向了别处，她实在是不愿意看见刘晓伟那怅然若失的样子。

    出乎她的意料，刘晓伟只是嘴角动了动，淡然地一笑：“好了，我不问了。我们出去走走，我请你去徐家汇吃巴西烤肉，好么？”

   “呵呵，巴西烤肉太油腻，还是到我们小区附近的酒家随便吃点吧。对了，你车能不能明天借我用一下？想去松江一家出版社办点事情，用完就开到你家，行么？”

   “是么？你这么客气干么？拿去，什么时候还我都行。我也该活动活动骑车上下班了。那，我们就走吧？”刘晓伟站起身，一边招呼儿子，一边将车钥匙交给了谷远芳。

刘一帆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走着，就象一只活绷乱跳的小猴子一样，让在后面跟着的刘晓伟和谷远芳忍俊不禁。

   “你儿子真好玩，小家伙就不想他妈吗？”黄昏的景色很美。林荫道上的梧桐落叶随着秋风渐起而在他们的脚下四处飘落，远处天边红红的夕阳衬托着那忽闪的霓虹也有着别样的风采。华灯初上了。

   “不，他和他妈不是特别亲，也有可能是他妈太忙了，很少有时间陪他的关系。”刘晓伟摘下眼镜擦了擦，无奈地说道。

   “是吗？小孩子是需要多亲多近的，你老婆应该多留点时间给他。唉！”

   “算了，这是没法改变的。好在这孩子性格很好，没有一点心理上的问题，这我也就放心了。老实说，远芳，我真的以为这家有她和没她好像没什么两样。”

   “你这么说太不公平了。母亲的地位是永远不可取代的。只是因为她是个事业性女人你就这么说她吗？晓伟，你的心胸也太狭窄了吧？”

   “老实说，我对金钱这东西一直以为只要够用就可以了，追逐金钱是没有底的。而她现在已经不是在单纯地追求金钱，而是在满足她个人狂热的成就欲。你也许会说她这么努力就是为了这个家有个美好的将来，可是，有很多东西我现在才明白，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唉，在这个荒谬的现实世界里，也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享受天伦之乐。”刘晓伟抬头看了看火红的晚霞，悲观悯人地说道。

刘晓伟的一席话犹如一记重锤敲在了谷远芳那业已尘封的心里。她觉得自己那同样脆弱的心弦被触动了，轻轻地，但又是久久地在自己的心房里回荡。是啊，活着是为了什么？

“你，你真。。。。。。”谷远芳欲语又止。

“你想说我很悲观，很颓废，是吗？”刘晓伟低低地说道。他轻叹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对谷远芳说这些，是发泄还是为了博得同情？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目的，或许，真正的人生就该是如此。可惜，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大家都不是在继续他们想要的人生。”谷远芳不由自主地拉近了和刘晓伟的距离，两人并肩而行。

刘晓伟看着谷远芳，她的眸子里传递出了久违的温情。真的以为经历过失败恋爱打击的她将彻底地拒绝所有的共鸣和温暖，但，此刻，他又从谷远芳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是啊，活着是为了什么？或许仅仅是为了看到爱人的身影，看到孩子的笑脸，看到双亲的白发。他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谷远芳那温软的小手，双手相接，谷远芳没有逃避。她默默地，默默地任刘晓伟修长又有力的手握住自己，也握住了自己的企盼。两人相视，没有多余的言语。此刻，刘晓伟终于明白爱人是会在你生病时流泪的那个人，而真正的红颜知己却是会在你孤独悲凉的时候默默看着你的那个人。两者对他来说，竟是如此难以取舍。站在渐渐秋凉的风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抓住谷远芳的手，让热力告诉她，她就是他苦苦寻找许久的红颜。

“阿姨，快走啊，你们走得太慢啦！”刘一帆在前面老远地大声喊着。

“慢点！我们来了！”刘晓伟回应着，拉着谷远芳的手快步上前。谷远芳挣开了刘晓伟的手，一路小跑起来。

“晓伟，快点！看谁先跑到终点！”谷远芳孩子气地大喊。是啊，自己又年轻了起来。曾经以为自己的人生真的就是这样了，突然之间，那个人朦胧又不可阻挡地出现了，敞开心扉，面对夕阳，哦，life is beautif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