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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配》 生命是一个谜。 没有人知道受精卵怎么通过细胞分裂成为一个五脏俱全的人。看过电子显微镜下精子与卵子结合时的照片,但仍然不知道是什么让生命出现了。于是,面对这些谜,我们除了无奈,就是敬畏。实际上“敬畏”是一个文词,说白了,就是害怕。不管这种害怕的感觉出于恐惧,还是慑于对方的威严,都是一个结果:心灵里有颤抖的欲望。所以我们常常把生命比做树上的叶子在风中舞动,那也是一种颤抖,但叶子是因为害怕才颤抖吗?同样是一个谜。 在生命的历史上,现在是最受珍惜的时代。我喜欢游泳,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游泳。在一条河边长大,虽然不是长江也不是黄河,但河里的水足以对生命构成威胁。也许就是在放学后打猪草的路上,我跃进河里,就学会了游泳。那时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暑假了,我带儿子到游泳馆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看着儿子在浅池中游动,我急了似的喊要小心。儿子开心的笑了,笑我太不放心。小子,不是爹不放心你,因为你是爹的命,我担心你实际上是担心我。当然这样的私话我是不能对他说,心里想想而已。旧友来访,谈到过去搏击风浪的惬意,说现在农村的孩子也已经不会像我们的过去了,计划生育,每家就一个,父母都做了结扎。再到河里去,出了问题,谁负责?不像原来的时候了,一家三四个孩子,顶少也得两个。生命也和财富一样,多了,便不金贵了。对吗?儿子最爱问这些奇怪的问题。我该怎么回答呢?也许是对的吧。 一 秋子十六岁吧。我想是。记得他比我大一岁,我是属老鼠的,他是属猪的。我老舅是一个阴阳先生,会念八卦,还会测字。他说我是水命,说穿了就是水老鼠。也怪,我最喜欢那些花草树木,还特别喜欢下雨天,天一下雨我就激动,而且是略带忧郁的那种激动。好像我是禾苗,愿意享受雨淋的快感。可秋子不一样,他是火命,也是我老舅说的。水火不相容,我总是和他打架。他长的比我胖,我背后叫他“烤猪”。那时候流行一首歌曲叫《金梭和银梭》,有人说是歌颂纺织姑娘们的。我们只见过枣木梭子,就是织布时在经纬间窜来窜去的梭子。放学后我对秋子说你爹和你娘是金梭和银梭。秋子不乐意了,我走在前面,临到已经冻了冰的水沟边上,他把脚伸到我迈开的两腿间。那是农村里最常见的一种耍坏的方式,有一个专有名字叫“别脚”。后果可想而知,我的眉间,到现在还有那个“别脚”造成的印子。 我娘正在地窨子里织布,我拿了一个窝头下去,说烤猪打我了。我娘说该打你,你要叫我烤猪我也打你。我讨了没趣,只好坐在织布机的架子下生气,你到底是谁的娘?娘把梭子扔来扔去,我的眼睛也不离开那只梭子,左右跟着晃动。娘生气的时候梭子扔的又快又有力气,透着一股狠劲儿。伴着那咣、咣、咣的响声,我的眼睛好像练射箭的那个养由基。 一晃到了冬天了。风不停的刮。学校教室里窗户上的塑料布都裂开了。那时没有现在这种不怕冻的薄膜,全是厚厚的塑料,不禁冻。天一冷,风一刮,裂了长长的口子。连盘在墙角的煤火炉子里都生了冰。学校解决学生很冷的惟一办法,就是放假。好像放了假,教室里就不冷了。秋子他娘心疼他,给他做了厚厚的棉裤。我也是,不过我的棉裤不如他的厚,原因不是我娘不疼我,是因为秋子他爹是一个矿山上的工人,给他买了棉花和洋布料子做裤子,而我没有一个当工人的爹。这也怨不得我娘。 我和秋子到山上去。秋子说他带了编成辫子的大蒜来,可以烧了吃,治拉肚子。我说我不拉肚子,干嘛要烧蒜?他说你不烧我烧,你去给我找柴火。做坏事的时候,我向来听秋子的话。于是我四处找了细荆条子来,放在一个背风的地方。秋子把蒜一个个从蒜辫子上摘下来,放在荆条子上。 你远点,省了烧着你。 这小子的心思我明白,他是怕我吃了他的蒜。我转到了上风头,心里说我连味都不闻你的,免的你说我沾你的光。我那时候小,觉得秋子他们家为富不仁。虽然没有把他爹当成刘文彩、南霸天什么的,但也觉得不和我们贫下中农一条心,从心底有一种鄙视。 秋子点了火,也许他是火神爷下凡,那么大的风,他居然能够用一根细细的火柴把那些枝棱八杈的荆条子点着。功夫不大,一个小旋风过来,把一些烧蒜的味道吹到我的鼻子里来。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用棉袖子揩了一下被风吹下来的鼻涕,然后就有一种特别香的味道。而且这种香气是带一点中药味的,难怪他说能够治拉肚子。接下来我就像钟表的指针,慢慢的跟着这股香气,转到下风头。蹲下来,看秋子几乎把头贴在地上,用一根细棍拨弄火里的蒜。过一会儿他拨拉一个蒜出来,旁若无人的剥开烧的黑糊的皮,把白嫩的蒜瓣放进嘴里。也许是太香了,这小子居然闭上眼睛享受美味。盯着他的样子,我嫉妒的要死。可我太好面子,不想说我馋。只是张着嘴看着他。很可惜,我的哈啦子还没有流出来,一阵大风猛的刮来,荆条子火连着灰和炭像是被拾粪的人一粪杈扬过来。秋子再没有了吃蒜的兴趣,我也忙不迭的扑拉身上的火灰。我的裤子表儿是娘织的布,染成墨蓝色,一些火星到了上面,只留下了几个浅浅的印子。秋子手忙脚乱的拍打身上的火星,他的棉裤表儿是洋布做的,可惜,有两处被火星烫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洞。 我在前面走着,回过一次头看秋子,他阴沉着脸。我知道他怕他娘打他。我是帮凶,就劝他先别回家,等到天黑了他娘看不见裤子有洞的时候再回家。我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他,边走边说,又像说给他,又像说给我自己。我说你娘打你,那是轻的,你的裤子烧了洞,可你爹有办法买。我的裤子没破,可那些留下印子的地方一定会比别的地方先破,我这条裤子会少穿好几年,我娘会饶了我吗? 我嘴里叨叨咕咕的说着,就听见身后秋子惨叫了一声,烫死我了。我又回头看,看到秋子正把手伸到屁股后面摸,他的屁股后面冒着烟。我猛跑过去,急急地帮着他使劲抠那个冒烟的地方。我的手触摸的地方,感觉到很烫了。我说赶快回家吧,别再等到天黑了。他歇斯底里的哭着往前跑,我也跑。他跑回家了,我跑回我家了。 晚上躺在炕上,我睡不着,想的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秋子的洋布棉裤没有什么好羡慕的,最起码不如我娘织的布耐烧。 第二天是个晴好的天气。我家的院子里长了四棵臭椿树,分布在东西南北四个角落。夏天的时候,这四棵臭椿树的叶子茂密有加,院子的一半都是阴凉。秋子他娘和我娘是好朋友,经常坐在阴凉里纳鞋底。冬天没有了树荫,树顶上一团团已经干透了的椿树果实象乌鸦窝一样蜷曲在上面。有风的时候,发出沙沙的声音。臭椿的单个果实是带有翅翼的小薄片,中间一粒扁圆的果核,仔细看的时候像是戏台上画糟了的丹凤眼。这许多的丹凤眼凑长在一起,火炬一样向上昂着,除非有大风,否则不会散落。今天这些丹凤眼们连动都不动一下。我正把一个被来杭鸡啄坏了的笤帚拿到屋外。一出门,就看见秋子的哥哥一手拿着绳子,另一只手拎着个装过化肥的口袋进了院。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可我能跑到哪儿呢?我把笤帚扔下,掉头顺梯子爬到房上。其实这犹如五壮士上了棋盘坨,绝路一条,但当时顾不了许多。我拿一把搂柴火的筢子,筢齿在后,筢杆在前,站在梯子口,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式。你就逮我也得费些功夫。 秋子他哥是个出了名的狠手,力大无比,长得像门板扇上贴的尉迟敬德。先前他们家养着一条大黑狗,是秋子他爹从矿上带回来的。割尾巴那一年,队长找秋子他娘谈话,说养狗属于留资本主义尾巴,要想保住你们家工农联盟的纯洁成份,必须立即斩草除根。秋子他娘说我没有意见,狗是我们家养的,可我做不了主,得问秋子他爹。秋子他爹啥时候回来?年底。队长说现在刚过了正月十五,等到年底恐怕不行吧。秋子他娘说那你们想办法去问他吧。队长向来对工人阶级怀有敬畏感,要是别人家的狗,还用征求意见么?于是队长拿了秋子他爹写回来的一个信皮,那上面有他的地址和电话什么的,就到乡里去打电话。早上去的,晚上掌了灯才回来。一个女人家拖了三个孩子过活,队长不便晚上到秋子家,就派自己的老婆去找秋子他娘。秋子他爹说了,狗可以杀掉,但请把狗肉和狗皮留给家里。狗肉给三个孩子吃,狗皮给秋子的瞎眼奶奶做一个皮褥子。队长答应了条件,明天就准备行刑。 秋子他娘一早端了泔水把狗喂了一个滚瓜肚圆。黑狗正半蹲着舔自己嘴角的时候,队长带着打狗队的人来了。接下来,我也以为肯定是血光之灾。然而,秋子他哥救了狗一命。他紧搂着黑狗的脖子,说谁要动狗一指头我就死给他看。黑狗好像也知道秋子他哥救他,把舔嘴角的舌头舔到秋子他哥的脸上。秋子他娘坐在一个麦秆编的小蒲团上掉眼泪。队长是村里最横的人,但这次他败在了还是个半大孩子的秋子他哥的手下。队长领人走了,秋子他哥抱着黑狗放声大哭。秋子他娘也抽泣着,但显然不是哭那个工农联盟的纯洁性质。 就是这个秋子他哥,拿着绳子来找我。我怎么办? 你跑什么跑,下来,帮忙。 什么?我的耳朵好像不是我的了,让我帮忙?帮助他把我自己逮住用绳子捆上然后装到口袋里?我才不傻呢。 我不下去,看你怎么办。 这时我娘出来了,秋子他哥说婶子你给我帮个忙,我得上臭椿树上弄些椿树籽下来,秋子腿烧伤了,得用椿树籽熬药。 秋子他哥边说话边脱鞋,连袜子都脱下来,冷天里光着脚板蹭蹭几下爬到树上去了。腰里系着那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着那个口袋。他爬到树上正好和房子一样高,我看着他麻利的把椿树籽撸下来,装到口袋里。口袋鼓起来的时候,他先把口袋用绳子放下来,我娘边接边张嘴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秋子他哥说我也说不清,我们家秋子和你们家木头去山上玩,不知道怎么就把裤子烧着了。傻东西不知道脱裤子,带着火跑回家了。腿伤的不轻,不过找大夫瞧过了,皮肉上的伤,没事的,养养就好了。 我娘当时就傻了,怎么?我们家木头也去了?小兔崽子,你怎么不说呀,快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下来,跟我去看秋子。 我也傻了,扔掉筢子下来,背了那口袋椿树籽就走。(待续) ※※※※※※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