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白桦树

我和同事阿敬考察完一个项目的时候，经过天宁寺桥边的一家不起眼的书店。这家书店的老板亲自担任售货员，是个看上去挺和善的人，但我忘了分析他的实际年龄，估计比我的父亲年轻。我曾在他的手里买过一本名叫《上山下乡》的书。

这次我精选的书中，有一部是1962年出版的《复活》。身兼售货员的书店老板其实是个不会做书生意的家伙。他这里出售的旧书，若在潘家园市场乃至其它书店书摊，绝对不会如他这般仍以一元两元或者几角钱的原价出售，何况还可以优惠一些。尽管他依旧有利可图，但从做生意的角度，显然他的做法并不可取，我差一点提醒他。

我之所以强调我对列夫•托尔斯泰老先生这部早就读过的小说如获至宝，是我特别喜欢书中那些原汁原味的原版插图，哪怕书页明显发黄。另外也想通过那些竖排的繁体字，能否读出另外的意境，重温一下那个曾经让我嗟叹不已的故事。

入夜，我躺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孤苦地读完我想读的报纸，忽然想起新买的书们。在这期间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外面下了一场没引起我多大兴趣的暴雨；

一件是我消灭了一只企图攻击我的蚊子。

好在这些都没能影响我把今天的收获懒散地翻弄一遍，同时，《复活》中的一幅插图引起我的注意：

“流浪汉挨了三十下桦树枝条。”

更确切地说是文字中的“桦树”引起我的注意。我没纳闷托尔斯泰向我介绍的那个倒霉的流浪汉所挨的为什么偏偏是桦树而不是别的什么树的枝条，和为什么数量是三十下。

主要是让我忍不住想起了白桦树，当然是东北的白桦树。

突如其来的暴雨已经停得无声无息，对面楼里的灯光都闭上了眼睛。我想，人们大多也闭上了眼睛（我指的是入睡不是死亡）。我最近看表的时间是23：45分。

这样的夜晚是个完全可以让我一心一意地想念和回忆白桦树的夜晚，但我没能料到的是，院子里面忽然出现一个女性的声音，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打电话的声音。

我很恼火，因为那个女子说话有点罗嗦，而且并不怎么动听的声音一团一团塞进窗户，破坏了我的思路。要命的是，我想起了世上原来还有女人存在，而且男人需要女人，而且我的身边没有女人。

我想，还是集中精力想我久违的白桦树吧！于是我就强迫自己想起白桦树来。

也许我的见识浅显，至今也没发现第二种树木的皮肤像桦树那么白皙。亭亭玉立这个成语除了形容裸体的妙龄女郎，只有形容东北的白桦树更准确了。你想啊，雪白的枝干笔直地耸立在山地里，招扬着一头红发（桦树的枝干呈紫红色），周围所丛生的任何植物无论粗壮还是弱小，都难抹杀其耀眼且性感的英姿。

其实当我企图想念白桦树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女同志和另外几个女子。虽然我想起的这个女同志和白桦树没有任何关联。这个女同志已经是孩子的妈妈了，今年春节我回东北见到了她。她的孩子已经两岁，是个男孩。数年前一个冬天的夜晚，我在我租住的房间弄响了一架陈旧的手风琴，手风琴发出的声音是《大约在冬季》，然后我们好说好散。每当我提出来和她分手，她流出来的眼泪总是一串一串缀在我的心上，把我一次一次溶化。最后那次她显得很平静，默默地听我制造的声音。

次日下班，房东大娘看见我说：你的女朋友待你真好，又来帮你洗了那么多的衣服。我苦笑着走进屋里，里边也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在我终于觉得完成了一种解脱之际，忽然若有所失。

我以为这些很快都过去了，像我的初恋一样。而事实上。我陷入了我给自己设的一个圈套难以自拔，甚至包括现在。真的，女同志的一举一动，一说一笑，尤其她那忽而展现的一朵甜甜的笑容，你不知道有多迷人，永远停留在我的记忆里了。放不下一个人，恐怕不止是我品尝过的滋味，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影视里，我对情感上不得意的人都表示出浓浓的同情，可能与我那段亲身经历有关。因为事后我做出了种种努力，试图收回我的初衷甚至还挥霍了大量说起来特肉麻的承诺，也没让女同志回心转意。

其实她一点也没伤害过我，是我不经意间伤害了自己，或者是我伤害过她，而且让她伤透了心。若说我们两败俱伤，我总觉得我受的伤远远比她严重，一直也没有痊愈。

话说远了。本来我怀念的是白桦树，却转移了话题。白桦树尽管是东北的特产，也并不是随处可见。白桦树给我的烙印最深刻的是在大兴安岭，距我的家乡所在的黑龙江东北部约有近千里的路程。八十年代末期，是我对我所从事的机关工作忍无可忍之际。你想呵，身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热血青年一心一意想干一番事业，却又事与愿违，调也调不走，升也升不了。对工作不积极还要受到批评。恰值有个被分配到大兴安岭的同学回乡探亲，借着酒力演讲一通深山老林的野外风景，就把我深深地吸引了，于是趁机前往。说我采风也罢，流浪也罢，我带着照相机、笔记本和行李，神出鬼没地深入林区滞留一个多月。

伐木工人当时主要采伐松树，白桦树仿佛被遗弃的深宫怨妇解散在山坡上，身体弱的甚至被集材车撞得东倒西歪。我就是那期间牢牢记住白桦树的，一棵变成拱形的树还被我命名为“太阳门”。凡是见过桦树的人谁也无法否认白桦树以其雪白的枝干无论站在雪白的雪地里还是绿色的草丛中，都书写着那么一股与众不同。

我多情地怀念白桦树的时候，一不小心触动我的隐痛，这是我总想回避却无法回避的事情。前文说过我给自己设的圈套像场灾难一样把我折磨得极其艰苦，同样是我无法回避的事情。后来我逃到了更遥远的地方，比如我从生我养我的那个边远小城闯进我们公共的首都，似乎扎下了根，仍没忘却那些实在挺揪心的往事。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吃惊地发现位于海淀的一家商场，有个售货员和女同志长得非常相像。我就开始装作逛商场的样子，躲在可以看见她的角度转来转去。每看见她一次，心就火辣辣得热了一下。

我通过能看到女同志的替身，得到很大的慰藉。不过仅此而已，我和她的替身从来没说过一句话，直至对方不知什么原因悄悄地消失了。

有幸我和我发现的她第二个替身打过几次交道，还请她吃过饭。又是一个和女同志长得很相像的女孩，而且还是同乡。让我意外的是，她首先称我特别像她认识的一个人。我没借机多问我像她的初恋情人还是其他的什么人，我静静地注视她蜻蜓点水般吃着主要是她点的菜肴，暗暗打定主意：我准备对她好一点。

谁也不会想到，随即又被我发现了女同志第三个替身，尤其那副说不出来的神情，更像她当年的样子。

尽管如此，我对女同志的每个替身并没产生太强烈的奢望。在我发现她第一个替身的时候，距离产生的美曾经给我带来莫大的欢悦和寄托，过着一段很充实的日子。彼此保留一点哪怕单方面的牵挂，就像被保护的一幅古画，所隐含的价值实在无法估量。当你向某个人一步一步走近，尤其走向无比心爱的人，对双方的破坏力就会越来越大，自然那是再难补救的损失。本人不是没有过情人，不是没泡过小姐，不是没手淫过，只是适可而止罢了，类似逢场作戏。想得到的东西一旦真得到了，当然也会珍惜，但能珍惜多久？何况即使珍惜也决不会像你没得到的那般死去活来。真正刻骨铭心的东西，有一种是始终没得到的，有一种是得到却又失去的，而后者对人的副作用尤为严重。以前我对东北的白桦树司空见惯，也就不足为奇。如今一想起久违的白桦树，就有一种很冲动的念头。人与人的关系，我想也是这样，至少我是这样的人。

和你所爱的人做朋友好了，可以拥有更久远的满足。否则，哪怕你的身边美女如云，过的也是不充实的生活。

还是说说白桦树吧。据我所知，我们的首都至少有三棵白桦树了，不知深浅地扎根在香山植物园里。还是上次游园，一个叫大可的画家特意向我介绍是从东北移植来的尤物。那三棵树还都比较年轻，无忧无虑地向行人展示着绿油油的叶子，风来的时候就禁不住一阵一阵兴高采烈。我始终没读懂白桦树的语言，也就无由知道它们守家在地或者身在异乡，都有哪些感受。

缘于买了一部旧版《复活》，竟让久违的白桦树在我心里栩栩如生，还产生了等等屡不清的头绪，恐怕是我这种莫名其妙的人常见的通病罢，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2002．07．19．于北京·万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