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     冰

每年冬至之后，我的院子里就显得寂寥。梧桐树脱叶了，葡萄藤子枯黄了，只有墙根的两盆仙人掌还威风凛凛地竖着它的针刺。

雪是冬天的爱神，但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一连三个冬天没下雪。不见雪花，又没有小河流水，枯燥得光想跳崖，又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盼雪，像盼媳妇归来似地盼雪，但雪花却好像偏偏与我过意不去，姗姗地不来临。有时，偶尔飘上几朵，人还没有捉住它的影儿，它又攸忽不见了。

院里有一尊石制的棋盘，是与太行山里一位很有交情很久的老石匠为我制作的。棋盘面平平坦坦，棋盘外围还镂锲着好看的花纹。每年如有雪，我把院子里旯旯旮旮的雪都扫干净，唯有棋台上的雪不扫。这台雪是一面镜子它十分洁净地闪着白光，照着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直到它终于打不过太阳的光芒，忽然从棋台上消失，把它亲吻了好久的棋盘上的纹路再现出来。

没有雪，棋台就没有被覆盖和重现的过程。我媳妇也是一人爱雪的人，由于冬天不见雪，她苦着脸，好似件珍爱的东西丢失了。

雪虽然不见，冰总还是有的。一天，媳妇不知从哪儿捡来一块冰，有小水桶那么大，无规无则，无形无状，但它透透明明，晶晶亮亮，惹来了我的怜爱的目光。平时，如果媳妇没与我商量往院子里加一件什么物件，一定会被我扔出去。这次不然，我收留了这块无规则的冰。

媳妇找来了改锥、铲子，意思是让我修琢一下这块冰，像哈尔滨人搞冰雕似的，雕出自己喜欢的物件。我说，不用，雕琢了，它就没有生机了，让它保持本来的样子挺好。

媳妇不以为然，有两天炒菜都不放盐（罚我的最高方式）。罚就罚吧，只要冰保持着它本来的样子。

这块冰似乎很能懂我的意思，一连半个月，保持着无规无则的疯样，质地透明晶亮，让人觉得很明亮。我不好意，但偶尔也有朋友来，说我这块冰是天然现代雕塑，倘能放大十倍，可以到巴黎艺术节上去展览。朋友的话当然令我骄傲了几天，好似我真得慧眼识玉，这块冰因此就要长出翅膀飞到巴黎或美国了。

一天，去我一个朋友家饮酒。朋友是晚婚，头胎又是双胞胎，一

箭双雕，其喜庆的气氛可想而知。我不擅酒，那次也饮了不少酒，乘兴而去，乘兴而归，酒气在肺腑中燃烧，酒气又点燃了豪气，想来好久没写书法了，便在方桌上铺上宣纸，挥笔就在宣纸上潇洒自如起来，大约写了七八张，除一幅稍微满意外，期余都是败笔。于是罢笔收敛，在脸盆中洗了笔，顺手泼向院里，栽到在床上就睡了。早晨起床，重新看了自己写的“书法”，仍然除一幅稍好外，欺余全是胡乱涂抹，就揉成一个大纸团，走到院里，扔进拉圾筐。

太阳在天空如一圆纸板，发着微光。我抖然发现昨晚拨出去的残墨全部泼在了棋台上的冰上。冰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模样，既不晶莹，也不透亮，黑黑乎乎地趴在棋台，成了名符其实的丑冰。

我有点儿像做错事的孩子，慌不迭地取来清水浇它，往冰上泼上次水，冻一层，再泼一次，又冻一层，黑鸦鸦的颜色含进了它的肌肤里，无论怎样也清洗不掉了。我不忍心在棋台供着这个丑家伙，就摇它晃它，想把它扔掉，谁知它已与棋台冻焊在一起，已摇不动，晃不掉了。

一块洁美无瑕的冰，瞬间被我操作成丑陋不堪的东西，赶也赶不起，扔也扔不掉，这该怎么办呢？我真想用凿子把它凿掉，又怕毁了它下面的棋盘，就只有无奈地面对着它叹气。

媳妇也发现这块冰由白而黑，由美而丑了。她把榔头、锤子放回工具箱，从影集里取来她在少先队时的舞蹈照，问我：是照片里的小姑娘美，还是现在的我美呢？我望着媳妇眼角细细的鱼尾纹说，都美，你小时候是充满朝气的美，现在是一种成熟的美。媳妇又取也一张照片——是她奶奶的照片，问：美吗？我说，又不是你。媳妇说，我也会老的，老了还美吗？我说，因为咱俩有感情，老了也美。媳妇说，这不结了。

于是，这块丑冰在我与媳妇的争论中存在了下去。我像媳妇所说的，努力培养一丑冰的感情，想着它的丑陋的责任不在于它自己，而在于我，是由于我一时失误造成它忍辱负重的，历史上不是有不少高官达人由于一时失误而生出许多冤假错案，竞能让人头毫无来由地落地吗？这块丑石虽丑，但它的内在质地还是清洁如玉的，只不过它皮肤有些黑罢了。

时间久了，果真如同媳妇所说，看丑冰看久了就看顺了眼，看它就不丑了。我没有儿子，每每端详这，如同端详自己的丑儿，心里一阵阵热乎乎的。世界上的丑和美都是一种形态，它无年谓丑，也无所谓美，一切皆来自于人的主观感受。丑与美是外在形态，是非优劣是内在评判。我们在对美与丑进行评判时，常常是自己被自己的眼睛所欺骗。

丑冰凸在棋台上，每天看它两眼，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直到春暖花开，丑冰越来越小，越来越洁白，时间充裕的我用照相机拍下它由丑而美演化的过程。

最终，丑冰不复存在，棋台泛着一层残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