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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 黑 夜 裹 携 的 快 乐 夜晚,是一个非常殷勤的媳妇,每隔十二个小时,她就姗姗来临。 夜色多好啊,有时是黑色的,有时是绿色的,有时是红色的,有时是玫瑰色了,有时则是透明的。它们这些五彩缤纷的色调也许不是黑夜的本来色调,它皆是我们这些芸芸众生的人的不同感受,只有心如死灰的人才把黑夜当作一潭死水。 我在夜色中常去村子边的一个水塘,它或许只能叫作水坑,不大,许有二十多平方米的样子。夏天,雨水积存到坑里,无论怎样也渗不干,因而,它就成了我的一个乐园。 这个水塘实在说不上清澈,更与“清秀”之类的字眼无缘。白天,毛驴在塘中饮水,小孩儿在塘中撒尿,在没有水塔前,大人们在塘边洗衣,可能是村里人舍不得用洗衣粉,并没见哪头毛驴因为喝水而中毒。塘底有泥鳅,水面上浮有“水蜻蜒”。 由于忙,我在白天很少去塘边。既便是村里的个体户王四想把水塘变成赚钱树,往水塘里倾倒了不少鱼苗,不少邻居们都到塘边去看稀罕,我也没去。 塘边的白天是属于别人的,塘边的夜晚才是属于我的。 我是对夜有特殊偏爱的人。白天,人一天天地像没根没底到处穷飞的鸟儿,夜晚才是我的栖息之地。白天的思想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只有夜晚才能把我飞散的思想聚拢到一起来。对于“王”之类的称谓,我一直认为有强权的味道,但对于夜晚则不然,我觉得我是夜的王。 当夜把大地抹得浓黑的时候,我的心就活泛起来,我偈是经过长长的冬眠,一点点地苏醒起来。伸伸胳膊,蹬蹬腿,碗一撂把嘴一抹,就往塘边去。塘边也是黑乎乎的一片,你以为是真格的黑不忍睹了吗?才不呢。天空没有惨黑到幽黑透黑的程度 ,水面依依稀映着天光,因此,水的波纹,水的响动,水的气味全都搅到了一起,让人在塘边不得安宁,也不愿安宁——陶醉在安静中的响动里。 我在塘边走过来,走过去,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我张大嘴巴,把黑夜大口大口地吞进肚里,又把它吐出来。我有时大步流星,所到之处,夜色颤颤的身避,有时徐步细微,夜色就悄悄填平我每一个脚窝。抡起一个瓦片,往塘面上甩去,瓦片轻捷如猿,嗖嗖嗖地划过水面飞落在塘那过的草窝,我再飞奔过去,把瓦片往塘的这边甩,嗖嗖嗖,在这个时候我知道时间的脚步在踏踏地往前走,在往我的脸上添皱纹,就像水面上越来越多的水波。 我喜欢沉甸甸的夜色,如同喜欢高浓度的烈酒,当把人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那才叫过瘾。 在塘边,有时,天空会挂着几颗惨淡的星;有时,天空会流着几片匆匆的云;有时还会冒出个大半个月亮朗照着大地,把个大地弄得如同白昼——这是一件顶没有意思。风花雪月,它作为一种固定的题材,让古往今来的骚客们骚得没毛没皮了,让人看不见血液的流动。我不喜欢月夜,月亮在抹煞白天与夜晚的界限,剥夺着夜的本来品位;还有,对着月亮想念远方的情人,那是更落俗套的事,没有月亮的思念,那才是最深切的思念。 在塘边走过去,又走过来,心里觉得很滋润。夏天,听几声蛙叫;秋天,听几声蛐蛐的奏鸣,心里很踏实。太平洋上的浪头有多高,上海股票所的行情暴不暴,不是我操心的事,我只想那些可以做到的事,只想别让自己的心灵异化得太厉害了,别太对不起自己了。 我生长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曾经豪情万丈地展翅高飞,奋斗十几年后,我才发现原来是个农民——是个都市里的农民。一顿鸡蛋囟子面条给自己带来无限快乐,海参鱿鱼、生猛海鲜只能使我感到恐慌。 人,反正是要落地归根的,不少人经过升升浮浮后再返回根上栖息。我就厮守着这条根,体会着生在根上的快乐。哲人易痛苦,谷人易快乐,我就这样快快乐乐地被人称作俗人。 村边,夫不仅仅在塘边散步,有时,也会窜地田地里,惊醒麦子和玉米们的甜梦,向麦子和玉米吐露着自己时潮时干的心情。说到伤心处,会哭,麦子玉米绝不会嘲笑我,更不会唠唠叨叨地做我的思想工作。它们只是细心地倾听,我只管倾心地诉说,在这些夜里悄悄完成了美满的结合。 在夜的帷幔里,并没有浓浓烈烈的大恨大爱,那一切都淡化为淡淡的小夜曲;淡淡一曲,足解千古忧愁。玉米和小麦成熟了,又逝去,地边的蒿草浓绿了,又枯黄了,而我活着,我看它们完成各自的生命历程。对于植物们,我具有寿命上的优势,但对于夜晚,我却是劣势,如同一个个的夜晚不知侵吞了不少能、富人,使他们体会到夜晚的可怕和时间的恐慌。我的时间则要充裕了许多,我有时间去观察塘边的蝉蛹怎样拱出泥土,爬到树干上,又怎样蜕为蝉,嘶叫而去;我有时间去观察几片草叶由翠绿深绿,由深绿而枯黄;我有时间去观察容易水塘上空的流云,它们以各种各样的形状忽而去。 ——我有时间跳出自我看自我,既看着自己高尚伟大,又看着自己低劣平庸。我是水塘边的踱步者、看夜人,我喜欢夜晚,与其说我是夜的王,不如说夜是我的王;夜晚给我带来无限快乐。二十一世纪即到,偌干偌干年后,我的躯体肯定不存,但夜晚不能还会存在,还会有像我一样热爱夜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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