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社区女性社区汽车社区军事社区文学社区社会社区娱乐社区游戏社区个人空间
上一主题:被骗也是一种幸福 下一主题:摊破浣溪沙------情网
小说《七十二堂号》(0-20)
[楼主] 作者:liunaiyu  发表时间:2003/02/23 22:40
点击:1963次

七十二堂号

 

             大店街,赛北京。居业堂,二朝廷。传本的御史东德兴。

——莒南民谣

 

                                 0

 

夏朝誉帝都城。一个秋雨淅沥的夜晚,怀孕三年了的女伊躺在产床上,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抓住了宫殿里每个人的心。已经是第三天了,您看……。御医在厅堂里向陆终禀报,陆终听了,在厅堂的地板上打了几个踅,说,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御医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只有一法。讲!陆终像有了一线希望,瞪大了眼睛看着御医。刨开女伊的肚皮。御医壮了壮胆说,只是女伊难能保住性命。陆终转过身,啊了一声,这声音极为细小,然后坐下来,朝御医摆了摆手,痛心地说,只好如此了。

陆终是岩顼帝的孙子吴回的儿子,吴回在誉帝时为火正祝融。他的儿子陆终娶了鬼方氏的女儿女伊为妻。陆终很是喜爱女伊,听御医说得刨开她的肚皮,才能生下孩子,很不情愿,可最后还是命御医用刀刨腹,御医从没做过这样的手术,又没有麻醉药,当剖开女伊的左肋时,女伊疼痛难忍,血流不止,只一会儿就昏死了过去。在女伊的左肋处,御医抱出了三个儿子,又剖开右肋,也抱出了三个儿子。当六个儿子的啼哭声响起来时,女伊已经流尽了最后的一滴血,脸色苍白、五官扭曲地离去了,陆终大哭不已。

六个儿子渐渐长大了,大儿子名樊,赐己姓,封于昆吾国;二儿子名钱,字铿,封于大彭,得彭姓;四儿子名求言,妘姓,封在邻国;五儿子名安,曹姓,封在曹国;六儿子名季连,得芉姓。到商朝末年,季连的后裔中有个老人叫鬻熊,是个学问家,著有《鬻子》一书,曾做过周文王的老师。后来周成王追封先王功臣之后,封鬻熊的孙子熊绎在荆楚,楚国公族以芉为姓,国君以熊为姓。至楚王侣,一生征战不已,最后成为春秋五霸之一,按周朝谥法,喜欢打仗的国君死后常谥“庄”,因此楚王侣死后被谥为“楚庄王”,楚庄王的后裔便有一支以庄为姓氏了。

大店庄氏就是楚庄王后裔的一支,先祖自金朝由东海十八村迁来。当时大店的首户人家姓尉,尉家最富的要数尉员外,他家有良田百顷,商号、钱庄、当铺、药房不计其数。尽管如此,尉员外也有不称心的事,一妻两妾只看着两个宝贝少爷,人丁不旺。两个少爷虽说学习也用功,可什么功名也没有,为此尉员外大伤脑筋,老是怀疑自家的林地不好,一心想找个地理先生给看块风水宝地。

这年,从江南来了个有名的地理先生,客住在大店,经常给人们看宅基林地。由于他的本事大人缘好,镇子上的人都对他很好。一天下午,几杯酒落肚,他悄悄地对几位朋友说,今天上午我去南湖里转了转,发现了一块好林地,谁家要是用上了,能出一斗二升芝麻那么多的官。这话第二天就传到了尉员外的耳朵里,他又惊又喜,马上派人把地理先生请到家里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尉员外笑嘻嘻地说,贤弟,我已到了风烛之年了,能否给我点穴林地呀?地理先生说,点穴林地并不难,南湖里就有块风水宝地,可我不敢点呀!尉员外一听,忙说,为啥?

地理先生不好意思地说,我要是给点了这穴林地,我的眼睛就得双瞎,我是个外地人,无家无业,无儿无女,瞎了眼老来怎么办?尉员外一听,故作为难地说,唉,还有那厉害吗?为了我,让贤弟双目失明,我也不忍心呀!他沉吟了半天,又试探着说,不过,请贤弟放心,要是真像你所说的那样,我留下遗嘱,让子孙供养你,为你养老送终。你要是不信,我可对天发誓。说罢,他就跪倒在地。苍天在上,我死后用了贤弟点的林地,要是我的子孙亏待贤弟,就让他们不得好死!地理先生一看,连忙去拉尉员外说,老兄不必如此,我就是瞎上两只眼,也要给你点穴好林地,保你家人财两旺,永世不衰。

过了几年,尉员外去世了,他的子孙就将他葬在地理先生给他点的那穴林地里。正像地理先生说的那样,尉家很快就发了,骡马成群,良田千顷,人丁兴旺,个个聪明伶俐,中举做官的接连不断,门口的旗杆竖了一大片,可地理先生的两眼真的瞎了。起初尉员外的子孙还待他如宾,后来就渐渐地冷淡了,一天不吃饭没人管,有个头疼脑热没人问。地理先生很伤心,流着泪搬出了尉家,住到大店南门外的一间小破场屋子里,靠给别人打卦算命度日。这一天大店逢集,他摸索着在大街旁摆小摊,一个赶路的中年人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地叫起来,这不是我的师父吗?您怎么落到这般田地?地理先生听见自己的徒弟来了,就抖抖索索地往前走,徒弟一见,忙上前扶住了他,师徒二人流了半天泪,待徒弟明白了后,气愤地说,师父,就是拚上一死,我也要给你您老出这口恶气!

地理先生说,念尉老员外对我的恩德,这仇咱就不报了,你帮我治好眼,咱远走高飞吧。最后就对徒弟交待了一番,徒弟认为这样太便宜尉家了,最后才勉强同意。当天晚上,徒弟就悄悄地摸进了尉家林,在离老员外坟不远的一棵柏树后藏了起来。半夜时分老员外坟头上忽然闪闪发光,接着就长出了一大蓬莲花来。那花又多又大,活艳争鲜,比真的还好看。徒弟一见,呼地窜过去,举起手里的镰刀就削,一镰下去,把那莲花削得一干二净。

徒弟把镰刀一扔,抱起莲花就往师父住的小场屋子里跑。地理先生的瞎眼用莲花瓣一擦,立时就好了。他睁开眼一看徒弟怀里的莲花,急得直跺脚说,坏了,坏了,我让你采一个莲花瓣就行了,怎么你都给割了下来?这下尉家可完了。徒弟不知事情的严重性,仍气愤地说,完了活该,谁叫他尉家忘恩负义的!说罢拉起师父就走。地理先生走了不几年,尉家就败落了,庄氏一族从此就定居大店。

大店地方,自明末清初,就是南去青口,北去潍县,东去石臼所、岚山等港口,西去沂州府的要冲名镇。当时在苏、鲁、皖就流传着“南有大店、十字路,北有招贤、石埠子”。其实,这招贤、石埠子、十字路三者合一也不及大店的一半。大店自一八四零年就建有周长近十华里的围墙,围墙高一丈六尺,宽三尺五寸,全用十二组长岩石垒成。四门是双层城门洞,有两层炮楼,上面可住守一百余人。四个门的炮楼上都配有山炮、五子炮。围墙每隔半里就建有一座炮楼。镇西门里有座兴福寺,南门里和北门里各有尼姑庵一处,南北二里多长的街道布满了一百多个商号。西街还有当铺和珠宝店,西门外的西树行子有庄子森的槽棚坊店,可接待旅客上百人。北门口有葛相吉的骆驼店,经常住着二三十头骆驼,七八个骆驼队的一百多头骆驼常年来往于此。

庄氏世家各商号不仅在大店经营酒店、油坊、土产、京广杂货、珠宝玉器、医院药铺,还在济南开设了电灯公同,要莒州、青岛开办了农工银行,在沂州、北京等大城市设立了商业钱庄,每到春秋两季就大力开展放贷和收购土特产品,使大店的商业货币得到充分的流通。庄氏子弟最初是世代务农,明万历戊子年,庄谦中举人,二十一年后又中进士,授汝宁府推官,后升浙江道监察御史、巡按陕西。自庄谦以后,大店庄氏各户以读书兴家为宗旨,设林后大学,后改称因园。从明万历至清光绪,中举人、拔贡、进士的洛绎不绝,出仕为官的不计其数。

清朝嘉庆年间,庄瑶与林则徐为同榜进士,这时大店庄氏家族达到了鼎盛,土地跨州过县,银钱多如粪土,庄园连片,楼房林立,富盖黄淮,显赫齐鲁,形成了“马跑百里不吃别家草,人行百里不宿别家店”盛世之景。为了维持宗族繁盛,大店庄氏儿孙长大成婚之后,祖父辈便为其建造新的堂号,实际上拨给一处庄园,让其另立门户。到民国初年,已形成大户庄氏堂号近百家。居业堂的老爷庄余珍,是个老拨贡,以其家大业大,辈高年长,被公推为族长,本家族内部的各种纠纷和重大事宜,均由他定夺。

莒州的县长刘锡坤上任之初,首先拜访了大店居业堂的庄老爷,之后他每次到大店,从不坐着车子进镇子,都是在离大店三里外的薛家窑就下了车,步撵前行,到了各大堂号,一见面他先施大礼,一躬到地,嘴里尽是恭维之词。堂号里的老爷也用大礼相还,盛情款待。时间不长,庄余珍老爷就与刘锡坤拜了把子,刘锡坤来大店就更勤了,他坐县长椅的心也更踏实了。庄余珍老爷认了这个县长大人做了干兄弟,也觉得腰杆子硬实,肩膀头更宽了,在大店街,真是一跺脚,地晃荡,一呵气,就下雨。

 

                                  1

 

仲秋的阳光照了进来,把居业堂第二进房前的两爿紫藤树吐抹得碧绿澄澈,浓郁的秋的气息闪回着荡入正堂的房里,桌上瓷白的茶碗里释放出了淡淡的龙井香,老爷庄余珍早饭后坐在红木椅里,显出了从没有过的不安,他端茶碗的手似乎有些颤抖,碗盖轻轻荡涤碗沿的清脆声响,也和往常有了些不同,急促促的,流露着内心涌动出来的一个又一个的颤栗。

从昨晚一直到现在,庄老爷的眼前总是闪现着苏妮的那张脸和那个身姿,尽管他竭力抑制自己去想。他从未见过这样秀气的脸蛋和窈窕的身段,在她和孩子坐上他的车时,就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豁然抖动了一下。丫头银儿上前给他的茶碗里倒水,黄绿相融的茶水升上来,他又把碗盖在碗沿上荡来荡去,清脆的响声里流淌着他的情绪,银儿似乎看出了点什么,站在一旁说,老爷,您有什么事吗?庄老爷抬了下眼皮,噢了声,接着说,你去门口看看,张得轩回来了没有?

一大早,庄老爷就吩咐管家张得轩去南门里“和和月”尼姑庵,把庵主庄子贞叫来,商量苏妮入庵的事。他知道,苏妮现在住在庄子贞那里。昨天晚上,他在孟堰的亲戚家里吃完宴席就已经很晚了,席上喝了点儿仕沟白酒,头有些晕眩,觉得脑袋大大的,他扶着张得轩的胳膊上了车后座,张得轩把车门子关上的声音,让他感到自己还是清醒的。司机李祥拧开车灯,把车开得平稳而又飞快,在通往镇子的路上刮起了一串串尘烟。

秋凉沁入车内,庄老爷眯着眼,有些恹恹地看着车窗外在黑暗里向后倒去的事物,欠了欠身子,往外嗝了口气,车内顿时弥漫了酒气,坐在前座的管家张得轩嗅了嗅鼻翼,他本能地要去拧鼻尖,可手拿到了半截空儿就退了回去,他知道这个动作倘若让老爷看见,回到家就会挨一顿莫明其妙的耳聒子。黑色的轿车在穿过一片片即将成熟的稻田后,驶上了通往莒州的大道,往南不多会儿就来到了镇子西的长安门。

李祥按了几下喇叭,守门的一看是老爷的车子,很快就把门打开了。伴随着楠木门吱呀呀敞开的声响,庄老爷和管家张得轩几乎同时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个女人的哭泣声,那声音丝丝都在扣动着老爷的心弦,有些微醉的酒醒了大半,他探起了身子,睁开眼睛往车外看,可黑暗淹没了外面的人影,只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就在李祥踩了油门开动车子的时候,他举起手示意说,停下,停下。李祥回头看了看老爷说,老爷,您要干啥?

你没听见车外的哭泣声吗?庄老爷有些嗔怒地和李祥说了句,在车子刚停下来时,他就把车门自己打开了。管家张得轩麻利地下车去扶老爷,晚风吹过来,张得轩明显地感到老爷打了个寒噤。庄老爷寻着哭泣的声音,在张得轩的搀扶里,来到坐在路边一棵柳树下的那个女子旁边。庄老爷看清了,坐在那棵柳树下的还有一个女孩。那女子见来了人,就跪下来哭着说,老爷呀您救救俺,您再不救,俺就不活啦!庄老爷说,你是哪里人,为啥到这里来,还不想活了?那女子说,俺叫苏妮,是泰安人,听说大店的尼姑庵好,就跟一个去泰安烧香的人来这里入庵,那人说保证把俺带到大店,谁知到了大店,他要纳俺为妾,俺不从,他就把俺赶了出他的家门。

庄老爷听着苏妮的带哭腔的话,在夜色里看到她的脸颊闪烁着瓷白的光泽,那孩子依偎在苏妮的身旁,像是生怕别人把她从母亲那里夺去一样。张得轩扶着庄老爷的胳膊,有意地晃了晃,小声说,老爷,天不早了,四太太在家还等着呢。庄老爷瞪了张得轩一眼说,哪有见死不救之理?你看看她娘俩,身落异乡,举目无亲,咱再不救,那不是把她们往死路上逼吗?赶快让她娘俩上车里来。张得轩无奈,就示意李祥拉起苏妮上车。李祥拉开车后门时和苏妮说,你遇上俺家老爷,算是烧了高香啦!

李祥把车开动时,故意将车内的灯摁开,苏妮坐在庄老爷的旁边,左手揽着女儿的肩膀。在庄老爷不经意在看了她一眼时,他瞬间被苏妮的美摄住了心扉,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她,在她的脸上掠来掠去,她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没有血色的脸蛋、干涩的双唇和有些零乱的头发,仍然遮不住她青春的动人所在。你怎么想着要入庵呢,年纪轻轻的?他又欠了欠身,酒后有些干苦的口腔发出了湿润润的话。苏妮叹了口气,两眼怔怔地看着前方灯光照见的街铺,说,老爷,俺爹妈有病,许愿让俺出家,他们才能解脱。庄老爷噢了一声,就把头又埋进衣领里,在车子经过双榴堂要往东拐时,对李祥说,把车开到南门里。

李祥明白老爷的话,把车子径向南门里的“和和月”庵开去。在庵门前车子停了下来,庄老爷让张得轩去叫门,他知道庵主庄子贞此时正在观音神像前烧香。庵门不高,棕色的双扇大门紧闭,院内几棵柏树高高地挺出院墙,把庵衬得幽然清静。张得轩叫开了庵门,开门的正是庄子贞,道号“知春”,她穿着灰色的道袍,头发绾向脑后,跟着张得轩急急地下了台阶,朝车子走来。庄老爷已经出了车子,站在车旁边用青石头铺成的路上。庄子贞在老爷面前施了个礼说,老爷,这么晚了,您有何吩咐?这时庄老爷示意张得轩把苏妮娘俩从车里叫出来。

当苏妮和女儿走出车时,庄子贞啊了一声,她认识苏妮,去年在泰安的“贞月”尼姑庵见到的。她走上前扶住了苏妮,说,你怎么来到大店?苏妮见到庄子贞也分外高兴,在磨难之余,遇到了故知,就说,俺看您上年来泰安穿了闪花青缎子僧衣,手摇檀香柄白马尾拂尘,胸佩翡翠念珠,乘白马而来,好生羡慕就投奔来了。庄老爷感到苏妮很会说话,又听见庄子贞说,哎呀,那都是庄老爷给置办的呢,他说尼姑庵要给大店装门面呐。庄老爷听了很是受用,张得轩在一旁说,那是我们老爷的德行呀!

张得轩继续说,苏妮是来咱这里入庵的,庄庵主,她今晚暂住你这里,你安排一下,我们老爷还有事,先走了。庄子贞看着庄老爷,弓身施礼说,老爷,您就放心吧。庄老爷是看着庄子贞领着苏妮娘俩走上庵前的青台阶才钻进车里的,车子沿向阳门前的街道在观善堂往北拐弯时,张得轩听见老爷叹了口长长的气,他不明白老爷为什么要叹气,并且发出了这么长的尾音来,他预感到的只是在他回到家之后,四太太那审问式的目光。

就在庄老爷边喝茶水边等张得轩时,丫头银儿跑了进来,她气喘吁吁地说,张得轩从观澜堂那边来了,后面跟着一个骑白马的尼姑。银儿听了老爷的吩咐,来到慎业堂的街角处了望,街上响起了丁麻子卤鸡作坊里的伙计的叫卖声,她似乎闻到了那鸡的香味儿,兀自直咽唾沫。她一直在等,等得慎余堂的少爷跟她开玩笑说,你是在等心上的人吧。将银儿气得直掉泪儿。庄老爷听了,放下手里的茶碗,起身走出正堂,在台阶上抬头看了看正在放大的阳光,他下意识地用手去遮住眼帘,有些急促地走下台阶,他回过头来,朝喊银儿喊,准备好茶水。这时,张得轩已经从大门沿一进房前的甬道拐了过来,他说,老爷,庄子贞来了。

张得轩的话音刚落,庄子贞牵着白马拐过墙角,朝这边款款地走来。她苗条的身材,细高的个儿,白嫩的皮肤,虽然穿了道袍,依然遮不住那青春的魅力,迈动脚步时身子就跟着颤悠悠的,整个儿没有骨似的,像风吹过湖水的涟漪。张得轩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马缰绳,把白马牵到一边去拴了起来。庄子贞来到老爷跟前,脸一红,弓身施礼说,老爷,知春来了。庄老爷抱拳还礼,然后将手朝正堂一摆说,知春请上座。

迈上十二级的青石台阶,庄子贞在老爷的正堂的厅房里坐了下来,紫红色的木椅,茶几,宽敞的厅堂,她的眼有些看不过来。银儿端上了刚沏好的茶水,放在她跟前的茶几上,庄子贞朝银儿点头笑笑,银儿含笑地站到一边去了。庄老爷喝了口水,把茶碗放在茶几上说,知春呀,今天让你来,就是和你商量苏妮入庵的事,你看?庄老爷好像还要说选取个吉祥的日子,把这事给办了的话,这时他看见庄子贞启动樱唇说,老爷,苏妮带着孩子入庵,是违反庵规的,再说泰安允许带发入庵,咱这儿是削发为尼……

庄老爷听了,面色尴尬,叹了口气说,既在这样,那就不入庵。不过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救人救到底,就让她先住在你那里,我再想办法,你看怎么样?庄子贞呷了口水,把手放在两腿上说,行啊,老爷,我看那苏妮天生灵巧,在泰安时我就见过她吹箫、弹唱,一手好功夫,日后让她施展技艺,在咱这儿也能混出个样来。庄老爷听了心头一亮,只是没有当场表露。日挂东南时,庄子贞起身告辞,庄老爷将她送至居业堂门外,张得轩牵着白马穿过了四余堂、慎余堂和慎业堂,向南拐到尚友堂的街道时,庄子贞在马上回身拱手而别。

 

2

 

仲秋节前两天,大少爷庄英回来了。他来到家的时候,老爷庄余珍正在他的古董房里,欣赏汉平莒男子宋伯望地界碑,这是几天前莒州的刘锡坤送给他的,在刘锡坤派来送碑的人走后,一连几天他都爱不释目,站在这块碑前端详不已,仿佛当年的宋伯望从那碑上走下来,成为他的好友。庄英进入房间站在他的背后,喊了声父亲,他才打了个激灵样地回过头来,看见站在眼前的是儿子庄英,满是严峻的脸上升起了笑容,握了一下儿子的手说,回来了?

庄老爷知道庄英前几年在北京政法学校毕业后,在省高等检察厅做了检察官,后来又做了青岛水道局的局长。五天前,他接到驻临沂的奉系军长方永昌的一道命令,让大店在两天内筹缴200万担给养。无奈之下,他想到了远在青岛的儿子庄英。庄英接到父亲的拍的电报,就径直去了临沂方永昌的军部。在那里,庄英的言谈举止得到了方军长的大加赞赏。庄英说,嗯,还算顺利,不过那方永昌坚决让我留下,做他的军法处处长。

方军长说了,如果不同意,那200万担小麦是非缴不行的。庄英松了松领带结,咽了口唾沫,走到那块地界碑前,用手摸着那碑平滑的方面和字迹脱落的地方,回过头来,换了个话题说,父亲,这碑有年岁了吧?庄老爷说,嗯,应该是西汉年间的,比那“日光镜”还早了二百多年。他指了指放在地界碑左侧的汉“日光镜”。那日光镜里清晰地映照着庄英英俊的脸,他感叹那镜确实是件宝物,这么多年了还依然清晰照人,毫无暇疵。

这时银儿走过来,朝庄老爷和庄英施了个礼说,老爷,大太太在她的房里等少爷。庄英听了,朝庄老爷看了看说,父亲,那我先去了。说罢就跟着银儿出了古董房,沿两侧垂柳遮掩的房廊朝大太太宋云裳的房间里走去。远远地,庄英看见母亲正在铜盆里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水里,嘘嘘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轻轻叩铜盆的边沿,随着一声清脆的响亮,盆里的水荡起了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房廊里缠绕。然后她看了儿子,把手从盆里拿出来,将手上的水往地上甩了几甩,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握住庄英的手说,儿子,这么长时间才回来,都到哪儿去了,你看都快成大人啦!庄英笑了笑说,妈妈,儿子都当局长了,您还总是当小孩子看。

直到银儿拿了盆架上的一块干净的白羊肚手巾递过来,宋云裳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是湿的就攥住了儿子的手。她脸上顿时爬满了讪讪的笑容,接过那手巾擦起来,庄英看见了母亲那双白净却有点掩不住苍老的手,想以前每次梳洗完毕她都要把双手插入温温的水里,慢慢地享受着水温给她的手带来的快感。银儿接过宋云裳递过来的毛巾,端了铜盆往外走。庄英看见母亲的手在手巾里擦了几擦后,变得红红郁郁的,那修长的手指闪烁着白嫩的光泽。她好像是在等待银儿把水泼到房廊外面的声音,这种等待总有点提心吊胆的味道。

很快就听见了这种声音,银儿站在台阶上,就把水从盆子里向廊外的草地里泼去,这种分崩离析的声音使宋云裳的身子忍不住地痉挛了一下。庄英觉得母亲的痉挛是对自己的红颜日渐消褪的感叹,他知道最近父亲又娶了四太太,听说还是个大学生。这时宋云裳朝银儿喊,你这丫头,怎么站在台阶上就泼水?银儿把铜盆了放回盆架上,有些急不可奈的样子说,大太太,老爷那边还有事等我去做呐。银儿这一说,宋云裳才想起来自己的丫头李婉儿前一天回娘家长新桥去了。

快坐呀。宋云裳笑着让儿子往椅子上坐。说说当了局长都做了些什么。庄英坐下来,朝沏好茶水,把茶碗端到他身前茶几上的银儿说,银儿,你去吧。银儿点头离开了后,庄英说,妈妈,我在外面挺好的,只是担心您,父亲娶了四太太,您和她?说着庄英就见母亲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把那双修长的手搓来搓去,嘴里不自然地流露出了一句,莲娜这个小骚精。宋云裳苦笑了一下,又说,咱不提那个了,你这次回来,打算住多久?庄英说,我是去临沂办事,顺便来看看母亲您的,后天就走。

庄英出了母亲宋云裳的房子,沿房廊来到院子里。正堂房前的那两爿紫藤树墨绿墨绿的,一些叶片与他擦肩而过,划过他的脸颊,有痒滋滋的感觉从心里爬出来,藤蔓上结了不少的扁长的荚,耷拉下来,掩映在叶片中间。枝蔓向四周膨胀地扩展着,连青石台阶的雕花扶手上也盘满了。花木修剪工张阿四站在行道边的冬青旁挥舞着铁剪,一片片新生的冬青枝叶在他的剪里落在行道上,在越来越大的阳光里蔫了下来。蓦地,他看到三进房后边的亭子里,一个女子坐在鼓型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专心致志的样子让他好生羡慕。

凭感觉,庄英判断她就是四太太莲娜。他来到满头是汗的张阿四的身边,说,阿四,好辛苦呀!张阿四看见是少爷,连忙说,哪能呢,少爷,老爷待俺这样好,再累也不累啊。庄英又说,阿四,你来居业堂有十年了吧。张阿四讪笑着说,少爷真是好记性,到明天,也就是八月十五,就整十啦,俺来的时候,你还是孩子呐,俺还送过您去因园读书呢。庄英说,那可不,你还把打我的庄善昌交给了我父亲,让他给我出了口恶气。张阿四说,少爷,那庄善昌不行好事,不光打你,还打老师,俺看不过,那是俺应该做的。

庄英指了指亭子那边说,那个女子是谁?张阿四有些惊异地看了看庄英,说,您还不知她是谁啊?庄英点了点头,张阿四压低了声音说,她就是四太太,你的四妈妈,今年端午节那天老爷用四抬大轿抬过来的。庄英哦了声,拍了拍张阿四的肩膀说,阿四,谢谢你,好好干,我让老爷给你加赏。说罢,庄英甩着手走向一进房前面的花园。庄老爷正好在那里给花浇水,看见儿子来了,就点了一下头,继续浇那花。花园里花的品种有些庄英都叫不出来,他喜欢的是正在盛开的月季,还有火红的杜鹃。庄老爷直了直身子,朝远处看了看说,你想好啦,要去当方永昌的军法处长?庄英看着浴满了阳光的父亲的脸,点了点头。

庄英真正见到四太太莲娜,是在第二天晚饭的饭桌上。这天是农历的八月十五,天刚擦黑,一轮圆月就升了起来。庄老爷特地请了镇上的名厨子林祥官来做了道拿手菜“一百零八件”,菜端上桌子时,庄英见是上中下三道八珍,主要是驼蹄、熊掌、猴头、燕窝、鱼翅。还有丁麻子的卤鸡两只,分别放在两个大瓷盘里。庄英看着这丰盛的菜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说是过节,还不如说是给他的接风宴。这时老爷端起银儿早已倒好的茅台酒说,今天是仲秋节,团圆的日子,庄英回来了,更可贺的是庄英给咱大店避免了一场灾难,那200万担给养不用缴到临沂的方军长那里了,就为这些,咱干了这杯。

莲娜坐在三太太卓敏的下旁,庄英和母亲坐在一起。这时宋云裳对庄英说了句什么,然后庄英欠起身朝莲娜微笑着点了点头。莲娜也颔首微笑,就算认识了。庄英对莲娜的第一个感觉是出乎意料的文静娴雅,第二个感觉是她很有心计,那座位坐得让人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生不出来。庄英往往是喜欢见面识人的。随着庄老爷的那句话,他把一杯白酒渴进了肚里。桌上的见状,也都纷纷把酒杯喝了个干净。只是太太们喝的是仕沟酒厂出的葡萄酒,脸上没有生出痛苦状来。接下来又是喝了几杯,都是老爷提的词,今晚老爷看来心情特好。庄英心里想着,身上感到有些飘飘的。

圆月冰清玉洁地洒着银辉,慢慢地爬上了二进房东厢的屋山顶上的那个用泥烧制的老鹰身上。这时,门开了,管家张得轩进来说,双榴堂的老太爷庄本悌、老爷庄廷璐和已去涝山广善寺研读佛经的翰林庄陔兰来了。他们祖孙三人进来,见庄余珍一家正在吃饭,庄廷璐上前施礼说,听说侄子庄英为咱大店免去了一场灾难,并且又当上了方永昌的军法处长,一来表示感激,二来表示祝贺。老爷庄余珍连忙起身把老太爷庄本悌让到上座,让廷璐和陔兰也落座,银儿找来了酒杯,给他们三位分别斟上酒,说,感谢老太爷和廷璐、陔兰在仲秋夜的到来,先敬老太爷一杯。庄余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其他人也酒杯见底。

庄陔兰站起来说,弟弟庄英机智多谋,能言善辩,不仅使方军长免去了大店的捐粮,而且还得到了他的信任,哥哥深感羡慕,敬弟弟一杯。说着端起酒杯,喝了进去,庄英见当过翰林的哥哥如此谦虚,自然不敢怠慢,起身喝了下去,只听见他的喉管响了一下,咽到肚里的酒又漾上来,他急忙捂住嘴,稳住了那酒的上窜,惹得四太太莲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之后的几杯,庄英已经不胜尽了,他看在座的一圈人都是两个影,在看到莲娜时,她也正在看他,四只目光相遇时,庄英觉得似乎有火花撞击出来,他的酒一下子醒了不少。

第二天,庄英起了个大早,他收拾好了随身带的东西,推门走到院子里。昨天花匠张阿四按照庄老爷的吩咐,把花园里的菊花盆全搬到二进房的正堂前的广场上,五颜六色地摆成了福、禄、寿、禧四个字,以庆仲秋节的到来。庄英一个人迎着那些菊花边走边看,早晨有凉风,庄英只穿了件衬衣,他就抱着双肩边走边看。远远地他看见莲娜从三进房的西厢走了出来,朝这里走。庄英犹豫着怎样和她打招呼,见她快来到近前,就清了清喉管喊了声,莲娜你早。莲娜对庄英直呼她的名字明显地感到了吃惊,她张大了她的小嘴,用手指指着庄英说,按辈份,你是不应该喊我的名字的。庄英站在那个“寿”字花圃旁,笑着系上衬衣的领扣,说,应该叫你四太太,但肯定你比我小。莲娜显出不高兴的样子把头扭过去看花。你今天就走吗?这时庄英听见了莲娜蝇鸣一样的话,他点头说,是的,我要去青岛先把那官辞了,再去临沂。

你去青岛?那太好啦,托你给我的同学捎封信。说着莲娜从袖口里捋出个信封来,拿在手上,走近了往庄英的手里递,当信封滑进庄英的手心时,她的手指尖刮了一下他的掌心,他倏地感到有种奇异的感觉传导到下体,当他猛地抬起头时,他觉察出莲娜的眼神里有一种异彩水草般地掠过,他看见了,凭他的经验,他能够捕捉得到它。

 

3

 

昨天晚上,庄老爷是在四太太莲娜那里过的夜。酒精刺激着老爷兴奋的神经,他关上莲娜的房门就去搂抱她,莲娜却一抽身使他扑了个空,并且差点闪倒在茶几上。他愠怒地睁开惺忪的眼睛去找莲娜,在看到莲娜坐在沙发里朝他嘻笑时,他顿时被莲娜的媚眼撩拨得浑身难奈,说,莲娜,给我宽衣。莲娜听了老爷的话是认真的,不敢怠慢,急忙走上前给他解衣。在把所有的衣服脱光了时,莲娜在衣橱里找出了睡衣要给老爷换上,他看了一摆手说,我不穿睡衣,我喜欢光着睡。莲娜把目光掉开去说,随你的便。不过最好穿上睡衣,夜里秋凉得很。庄老爷笑了起来,你不是怕我着凉,是怕看我光着屁股。

莲娜说,我才不怕呢。她转过脸时腮上已经绯红。尽管她不止一次地清晰地面对庄老爷的身体,可她还是不习惯在明亮的灯光下看他发了福的身子。的确,四十多岁的庄老爷已不像从前那样潇洒英俊了,凸凸的肚皮,凹下去的脐眼,肌肉浑厚的胸部,两乳间的那一片黑毛。上了床,莲娜要揿灭床头上的灯,他说,不要,我要看你,关上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莲娜摸了摸他的下身说,随你的便,反正我无所谓,听你的。

于是灯光就沐浴着莲娜的身子,光滑而又粘稠,她把那双白嫩修长的手移上来,在他胸上的那片黑毛间摸索不停,她的手指触到了他的干瘪了的乳头,他有感觉呻吟了出来。接着她又摸到了老爷凸起的小腹和那团逐渐发涨的东西,莲娜年轻的身子竟不知不觉地亢奋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用力捏了一把,她明显地感到正在把舌头伸进她嘴里搅拌的老爷下身蓦地一颤,他猛地跃上她的身子,莲娜仿佛从高处往一个黑暗的深谷坠落,炽热的疼痛、强烈的晕眩伴随着轻松的感觉,直到老爷的那根爆裂在她的身子里。

第二天早晨老爷起床的时候,莲娜已经从外面回来了,坐在他的身边,朝他微微一笑。老爷也笑了,在穿裤子时那根又涨了起来,他让莲娜摸,莲娜把头低了用唇蹭了蹭那凸起来的东西,有种奇痒从老爷的心头升了起来,他诧异地看着莲娜说,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莲娜被老爷这一问竟红了脸,把头扭过一旁说,人家也没从哪儿学,还不是受老爷您的启发?庄老爷笑着揿了一下她的脑门,你真会说话,不愧是个大学生。老爷穿戴整齐就出了门,临走时说,庄英今上午要去青岛,我去送送他。

莲娜点着头,起身送走了老爷,从隔壁的房间里叫来了丫头冰儿,说,庄家在外做官的多,跟官来的都是名厨。你去告诉厨房的于师傅,说我今早上要吃不带衣泡的荷包蛋。冰儿站在一旁笑着说,四太太是想考考于师傅吧。莲娜有些不耐烦,一摆手说,叫你去说,你就去说,想那么多干什么。冰儿看了四太太的脸色,急忙转过身跑出了房间,朝厨房那边去了。冰儿端午节那天得到了管家张得轩的话,说是让她侍候刚来的四太太。她的年龄和四太太差不多少,甚至还要比四太太大一岁,在这之前她是二太太肖蓉的侍候丫头,只因前年二太太肖蓉死于难产,就在居业堂闲了起来,间或帮烧水的刘妈挑水、劈柴。莲娜过门后听说她的经历,觉得晦气,多次和老爷说换一个丫头,老爷每次都是没当回事地说,不就是个丫头嘛,眼快、腿勤、脑灵脱就行了。这事压在莲娜的心头,一直让她闷闷不乐,成为她的一块心病。

冰儿跑到厨房,见师傅于德兆正在做早餐的主食面条,就说,于师傅,四太太说,您是跟官来的名厨,她今早要吃不带衣泡的荷包蛋。于德兆听了吓了一跳,心想,这可真是砸锅的买卖,荷包蛋不带衣泡,哎哟我的妈哎,那可得真是神手才能做得出。只一霎儿,额头上就渗透出了一层细细的汗,于德兆急得在厨房里团团乱转了一阵子,手一拍脑门说,有了。他给李厨师交待了继续做好那面条等一番事后,就径直去了四余堂。四余堂和居业堂是邻居,在居业堂的西边不远,于德兆出了这个大门就又迈进了另一个大门,在和管家说明了情况后,飞快地奔向厨房找到了林茂彩师傅。

林茂彩听了后不慌不忙,笑着对于德兆说,四太太这是考咱的本事。走,我去做去。林茂彩来到居业堂的厨房,净了铜勺,添了水,放在灶膛子上,他两眼瞅紧了勺里的水泡,眨眼间六个荷包蛋溜光扁圆,连麦粒大的衣泡也没有。荷包蛋出了勺,放在碗里时,于德兆出了口长长的气,连忙说,林师傅,你真是神厨,可救了俺啦!冰儿端了碗来到四太太的房里,把荷包蛋放在桌子上说,四太太,您要的荷包蛋做好了。莲娜走过去抻了头一看,果然见六个荷包蛋躺在碗里,非常惊讶地说,冰儿,这于师傅真了不得,当年慈禧太后用此法考过御厨,看来大店的名厨真是名不虚传,得赏。

冰儿见四太太高兴的样子,也跟着笑了。咋个赏法,四太太?她把手围拢在小腹部,恭敬地说。你用红布包六块银元送到厨房。莲娜坐在桌前吃着那荷包蛋,指着床头柜上的一个打开盖了的小箱子,对银儿说。银儿按莲娜的吩咐,包好了红布包,出去了。在厨房里,她举着红布包说,四太太有赏,四太太有赏。于德兆接过那红布包急忙又去找林茂彩说,四哥,这钱是你挣的,我可不能花。林茂彩笑着说,今天正逢大集,咱兄弟俩二一添作五,到街上每人买两瓶仕沟的好酒喝,咋样?

庄余珍老爷纳莲娜为妾时,十分低沉的心情快要被时间磨光了。其实他最喜欢的是二太太肖蓉,肖蓉有一种温婉的清秀,苗条的身材饰以白嫩的皮肤,举手投足间,折射着一种大家闺秀的风范。最可人的是,她在过门第二年就怀上了孩子,他和她满心地呵护着孩子,盼望着孩子早日降生。谁知在她生产的时候竟出现了意外,接生婆走出来的时候,大哭着给他下了跪,老爷,二太太她,她归天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接生婆的话,嚯的一声从椅子里站起来,直奔肖蓉的房间,在那里丫头冰儿已经哭得天晕地眩,肖蓉的确没有气息了,下身淌了一片紫红的血。

他呼天抢地的嗥叫也唤不回肖蓉那熟悉的笑颜了,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悲伤之中,一连几天他都足不出户,坐在自己的古董房里黯然神伤,好在有那些金石收藏作伴,多少还有了一些宽慰。在今年五月节前的一天,中孚东药店的庄珂向他请示去青岛进一批中药材的事,庄珂说,这事非得老爷您去不成。他说,那就去一趟吧。这是他自二太太去世以来第一次出远门。他和庄珂坐上李祥驾的轿车进入了青岛,按照庄珂的指点,车子很快驶上了繁华的中山路。在张贴了很大招牌的“新盛药行”前,车子停了下来,他们走下车,扑面而来的噪声让他一时间适应不了,庄珂看老爷的样子,就说,老爷,到药行里就好了。

就在他迈步往药行走时,一张贴在电线杆上的纸条吸引了他。他走上前见是求职之类的东西,没当回事就要撤头,只是莲娜的名字吸引了他继续看了下去。“莲娜,青岛大学中文三年级学生,现掇学在家。父亲经营的新盛药行倒闭,无力负担学费。父亲又迫于压力,悬梁自尽。继母逼迫,欲求好人嫁之。电话2716。”他看完自言自语起来,新盛药行是刚易主的了。和庄珂办完药行的事,庄珂很是激动,老爷,您今日不来,这事难成,那老板看了您的面子才这么痛快,节省了六百多银元呐。

午饭后,他起身到公共电话亭边,拿起听筒,按完那纸条给的号码,里面响起了一个女声。他说要登门面谈,那个女声说,不,您不要来,2点到凯撒茶座见面。他心里一笑,想人家毕竟是个大学生,总有不同凡俗之处。他让李祥把车开到凯撒茶座,让庄珂在车里等着,他走进茶座,在那里他订了两个位置,等着莲娜来。里面的空气羼了些咸涩,他知道离这儿不远就是栈桥,海风的味儿,品尝着这味儿,他想起了肖蓉,想像着莲娜的样子,心情又新奇又温馨,这是他前三次婚姻中所没有的。

莲娜穿着一身灰色的裙子走了进来,他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张得老大,一时间竟忘记了绅士的风度,把莲娜弄得浑身不自在。在他明白过来莲娜脸上的表情时,才笑着让座。他惊异于莲娜的相貌,她太像肖蓉了,不仅身材肤色、举手投足像,而且连气质也像。他首先介绍说,我是莒州大店的庄余珍。莲娜听了连忙站起来施礼说,噢,是庄老爷,听父亲早就说过。他知道中孚东药店以前是和新盛药行有着密切的生意往来,就说,你父亲曾说起过我?莲娜点头说,是的,看来今天我是找准人了。

末了,他给了莲娜一千银元。说,拿着先去付学费。莲娜说,老爷,我有半年没上学了,学校已经把我除了名,现在我还在学校的话,已经是四年级了。他叹了口气说,那你?莲娜说,我还是跟您走吧,继母那边已经容不过我一天了。我是有妻室的人了,你跟了我要做小。他说。莲娜歪了一下头,看着他的脸说,什么是做小?他说,就是做四太太,名分是委屈了点。莲娜笑了一声,名分是什么?我现在已经考虑不到那么多了。服务生上了两杯可乐,他端起来说,为了咱们的将来,喝一杯。莲娜端起杯,呷了口说,端午节那天,你来吧。他点了点头,和她一同走出了茶座。

 

4

 

庄陔兰在双榴堂他的卧房里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阳光从窗棂子透了过来,一缕缕的,筛落在西屋山的墙壁上,晃动着他的眼睛,庄陔兰坐起身来,他看见那一缕缕的阳光里有飞尘在上下跃动,禁不住地嗅了嗅鼻翼,昨晚多喝的那几杯酒仍然沉重着他的脑袋,他左右摇了摇,有些晕眩泛了上来,稳了稳,他开始穿衣服,在他穿起了鞋子时,外面的李二就敲开了门,李二名叫李志,是庄陔兰在翰林任编修时跟随听差,一直跟着他到了现在。

老爷,筵宾下河的滕亮要求您给他写几副对联,他儿子过几天结婚要用。李二在门外说。庄陔兰一听就去门口敞门,李二提着茶壶走了进来,在桌子上给他冲水,等李二冲好了茶水放在茶碗里时,庄陔兰说,那滕亮在哪儿?李二说,就在门外等候,看您的意思呐。庄陔兰走出门看去,滕亮正如李二所说,站在房前的那棵老槐树下踱着脚步,看样子很是忐忑。你是滕亮吗?庄陔兰站在接脚石上对着槐树那边说。腾亮没见过他,一见他的样子就知道是翰林,激动着跑过来,在他面前作了一揖说,翰林大人,俺家儿子结婚,请您给赐几副对联。

庄陔兰见他这样恭敬,笑了说,腾亮呀,写几副对联不难,只是你确有用处。于是转过身对李二说,拿笔墨砚台纸张来。李二听了乐颠乐颠地拿了来,将宣纸铺在正面的桌子上,赶忙又去一旁泡笔磨墨,等这一切停当,庄陔兰趁着昨晚那酒劲的余头,挥毫泼墨,六副对联很快就写了出来。滕亮一看那字神彩飞动,力透纸脊,气势融贯,笔笔中锋,赞口不绝。等儿子结婚过后,滕亮买了些鸡鱼肉蛋等礼品来双榴堂感谢庄陔兰,庄陔兰让李二挡了回去。

滕亮吃了没脸,心中纳闷,把李二叫了出来,中午在街上的“小洞天”酒店请了顿丁麻子烧鸡,喝了仕沟的好酒,李二这才红着脸,嘴有些结巴地说,你,你呀,真,真的没头脑,老爷在大店的名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问你,老爷,他,他最爱吃什么?滕亮一听,一拍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忙谢了李二,回家挑来了两筐方瓜。庄陔兰见滕亮挑来的是方瓜,就让李二收下了。还没等庄陔兰起身去青岛,滕亮又来了,这回是直接挑了两筐方瓜,见了庄陔兰就说,翰林大人,我家三弟弟端午节那天结婚,听说您这几天就要去青岛,特请您再给俺写几副对联。

原来,滕亮听说庄陔兰的对联能换银子,后悔不该把结婚对联贴在门上,几天后他终于想出了这样的一个办法,再找庄陔兰写几副对联。庄陔兰这些日子吃他上次送来的方瓜吃顶了,看着方瓜就头疼,看见滕亮又挑来了方瓜,没等他说几句,就让李二让他把瓜挑回去。滕亮一时又弄了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李二把他拉到一旁说,你呀,真是死心眼,老爷这几天……你就不会想想别的办法?滕亮忙说,是,是,请您先和翰林大人说一说,我三弟最近要……李二把滕亮送走后,又把滕亮的意思和庄陔兰说了一遍,庄陔兰看着李二笑着说,李二呀,莫非你认识那滕亮?李二摸了一下头说,不认识。

庄陔兰又笑了说,那你为啥这样肯为滕亮办事?是不是收了他的银子?李二吓得扑嗵一声跪在地上说,老爷,李二从没收过他的银子,只是……庄陔兰紧跟着问,只是什么?李二跪在地上抬起头来说,只是吃了他一回请。庄陔兰笑了笑了说,起来吧,怪不得滕亮的事你这么上心呢。再说滕亮挑着方瓜一边往家走,一边如何来找庄陔兰拿对联,最后才想起了庄陔兰爱吃虾米。第二天正好逢大店集,他上集市上买了几斤虾米提在兜里,又来到了双榴堂,在庄陔兰有房前见到了正拎着大头长杆的烟袋的庄陔兰,忙说,翰林大人,听说您这几天不爱吃饭,俺买了几斤虾米给您下饭用。庄陔兰扶了扶眼镜说,好,好,谢谢你啦!

滕亮一听,心满意足,连忙把虾米放在庄陔兰的书桌上,当他出了屋门再去看庄陔兰时,见他只顾低头收拾那些放在天井地上已经晾好的对联,不再理他,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很是难受。庄陔兰收拾好对联后,直起腰来看他说,怎么,你还没走?滕亮忙说,大人,我,我,我三弟结婚用的对联……庄陔兰抽了口烟,把烟雾吐了出来说,唔,这就是。说着,把那卷对联递过来。滕亮早就想离开这里了,这时接过对联就要走。庄陔兰喊住了他说,你还知道我爱吃什么?滕亮踅过身来,毕恭毕敬地说,小的不知道,请大人指教。

庄陔兰拿起虾米塞进他的手里,然后盯着他的脸说,仙丹,就是吃了长生不老的仙丹,你知道吗?滕亮一听,知道翰林明白了他再次让写对联的目的,额头上顿时冒出汗来,忙低下头说,翰林大人,小的记住了,下次,下次再找您写对联,一定送仙丹。说罢抱着虾米和对联逃也似地退了出来。庄陔兰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将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哈哈大笑起来,李二这时走了过来,庄陔兰对他说,对这种不诚实的人,就是不能太客气了。庄陔兰第二天就辞别了父亲庄廷璐和母亲,还有妻子尹忠菊,和听差李二上了去青岛崂山广善寺的路。

说来翰林庄陔兰为啥去了广善寺研读佛经,还有段故事。其实他的名字最初叫庄阿兰,是爷爷庄本悌给起的,是他在中了进士后,西太后主持殿试,选拔状元、榜眼和探花时给改了的。当时西太后慈禧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进士名叫庄阿兰,心里顿时不悦,她的乳名叫阿兰,皇家的名字民间都是要避讳的,她看到庄阿兰的名字肯定不高兴,但乳名是不能声张的,慈禧又不好发作,她拿眼睛在考场上睃了半天,才看见庄阿兰所处的位置,只见庄阿兰正在奋笔疾书作文章,只看了一眼,她就觉得庄阿兰不是等闲之辈,爱才之心突发,心里的气也就消了一些,在圈阅试卷时,她有点爱不释手,因为庄阿兰不仅字写得好,文章写得也不错。于是她提起笔来就要画圈,谁知就在这时,她又看见了试卷上庄阿兰这个名字,不由地停住了笔,思忖了一会后,一下子将庄阿兰中的阿字改成了陔字。

庄陔兰在因园学成进京赶考后,爷爷庄本悌老是惦记着他,真是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宁。这天庄本悌突然来了精神,约了几位牌友到恒开店摸牌。据玩过牌子的人讲,这牌子中总共有十二头红,如果谁在一局里全摸到了,必有大喜。可在一局里这十二头红被一个人摸到的可能性太小了,这这天也怪了,一连三局,局局十二头红都让庄本悌摸去了。众人觉得十分惊奇,都说大少爷这次进京赶考一定会榜上有名,起码中个探花。正当大家在那里胡乱猜测时,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锣声和炮声,接着一个家人来报,老太爷,大少爷进京赶考被选取为翰林,京里来人报喜啦!庄陔兰考取了翰林后,一直担任翰林院编修,后来慈禧欲放官给他,他见清朝气数已尽,就称病推辞。

民国建立后,庄陔兰见国家前途有望,担任了省民政厅秘书长。这天他正在公署起草文书,厅长交给他一封公文说,庄先生,这是茌县申请减免田税的报告,田税是不能免的,你签个意见,把它退回去。厅长走后,庄陔兰急忙把公文写完,然后将茌县的报告看了一遍,就提起笔来写“意见”了,他考虑了很多,写道“田税关系到国家民族兴衰,交纳田税是国民应尽的义务”……一口气写了足足有一两千字。“意见”写好之后,他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觉得非常满意,就送去让厅长过目。厅长看了庄陔兰写的“意见”后,哈哈大笑起来。庄陔兰被厅长的笑弄懵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厅长见状,从他手里拿过茌县的报告,提笔在左下角写道:田税关系到国计民生,岂能随便减免?然后将笔一搁,笑着将那报告递给他说,这样就可以了。庄陔兰一时面红耳赤,他让人把那报告寄走后,回到办公室,连茶水杯都碰翻了,黄黄的茶水从桌子上流到地板上,他越想越觉得这个秘书长是个费力不讨好的差使,于是提笔写了份辞职报告:余虽舞弄笔墨,但不胜秘书之事……故提出辞去秘书长一职,望准纳。厅长一看庄陔兰的辞呈,大吃一惊,抚了抚光亮的额头说,庄先生,您这是干什么?庄陔兰笑了笑说,厅长,我让听差李志跟着我,还望您能准。

厅长无奈地点了点头。从此李志就成了庄陔兰的听差随从。在去崂山的路上,庄陔兰再三叮嘱他,李二啊,无论何时何地什么情况下,都不要轻易暴露我的身份,免得招来麻烦,不得清静。李志忙扼首称,老爷,您放心就是了。

 

5

 

老爷庄余珍从因园回来时就到了中午,管家张得轩就让他直接到了餐厅吃饭。饭桌上围绕了一圈人,多的只是卓敏的两个儿子贡如、贡月,前些日子,他俩去了沂水的外公家,跟外公学书法。他们坐在卓敏的两旁,老爷上午在因园的教室里看见了他俩。听教书的林德榆先生说,守忍堂的少爷庄飞娶了媳妇不学习的事,他很是生气,吃饭时还和贡如、贡月说,不要跟你们那庄飞哥哥学,尽管他有好丈人,给他要了官做。两个儿子面面相觑了一阵子说,知道了。

饭后老爷起身去了书房,坐在红木椅里,右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像是在想一些事,显出了些伤心的样子,恹恹地进入了梦乡,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深秋的阳光从黑色的花木窗棂格里透了过来,一束束地落在老爷的身上,花花搭搭的,银儿悄悄地给老爷的身上盖了件衣服,抬头看见那成缕的光线里跃动着的尘埃,很不自在地看了老爷一眼。

因园建在镇外东北角的林后村里,北面紧靠浔河,最初称林后大学,后取清朝嘉庆进士庄谣“因树书屋”之意,改为因园,教室前大门就有块书有“因树书屋”的木匾,占地六亩多。大门楼为亭阁式建筑,分为上下两层,大门上有块石匾,上书庄余珍老爷的墨宝“因园”,大门里栽有牡丹、玉兰等花草,院里的五间大厅和两间耳屋将学校分成前后院,五间大厅为教室,留有前后穿堂门和五个大窗子,宽敞明亮,是庄氏子弟的主要学府。

“因树书屋”的木匾曾成为庄氏族人自相残杀的借口,庄懋濂因敬牛神之事与庄谣不和,随告庄谣的“因树书屋“和司马迁写的”因树成屋“一样,都是搞谋反。嘉庆皇帝命钦差前来查处此事,钦差来这里一走访就知庄懋濂诬陷好人,回京后如实禀报,嘉庆大怒,下旨将庄懋濂斩首,庄懋濂料知大事不好,早已逃之夭夭,结果被立碑悬斩。

这里不仅仅是学堂,还是一处花园。教室里安放着大理石磨光书桌和鼓式座位,北墙上挂有许多书法家的楹联,还镶有两块大理石碑,一块是《东墅杂咏》,加一块是《东墅记》,大门楼北有三间西厢房,是师生宿舍,其北山有一小门,可直通教室。教室门前有一青石镶边的月台,月台两边有一棵金桂、一棵银桂和两棵五米多高的腊梅。食堂东边是翠竹,竹南边有一棵红叶楷树和一棵青铜树,树冠葱郁,往南还有两棵古槐,几株紫藤绕其而上。教室后边是假山和鱼池,鱼池四周是迎春花,池里有红白荷花和一种会变色的小蛤蟆。

每到夏天,后面的浔河水潺潺流淌,两岸芦苇荡漾,杨柳飘香,景色倾人。庄老爷每有闲情逸致,就来这里,一来看看学堂的师生,更重要的是寻回自然的景致,于心中有一番美好的畅想,他喜爱看的是鱼池里的那种会变色的小蛤蟆,早晨是金黄色,中午就是橙绿色,傍晚就变为赤红色。学堂大多是外来的教书先生,他印象最好的当是林德榆和刘章,经常在浔河边散步回来,和他们坐在教室门前月台旁的桂花树下,谈古论今。

守忍堂的庄廷昝老爷家大业大,妻妾不少,就是没熬出个儿子来,现在已经快五十了,恐怕无后,就和邻居的容忍堂的哥哥庄廷月商量,把二儿子庄飞过继过来,接续守忍堂的香火。哥哥廷月明白弟弟的意思,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庄飞来到守忍堂的门里,老爷太太们都很疼他,不管什么都将就他,就是学习不将就,管教很严,庄廷昝一直想着让儿子将来能中个一官半职的,给自己的堂号争个名声,撑撑门户,可他又顶不住太太们的唠叨,送庄飞去因园读了五年书的那年,又给他娶了个媳妇春雨,那媳妇是沂水县一个刘姓大户的闺女,刘老爷在济南省政府当官。

因园离大店街有三里多路,老爷庄廷昝怕庄飞耽搁了学业,婚后就叫他住校,尽量少往家跑。可刚结了婚的庄飞和刘春雨还没热乎够,在学校里总是想着她,安不下心来学习,仅住了几天的校他就受不了了,白天在学堂念书,一天黑就偷偷溜回新房,第二天天还不明就起床,春雨给他做了饭,吃了,趁家人看不见就早早地来到学堂。时间一长,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一天他起晚了,出门时被烧水的朱妈看见了,她很是吃惊,心想少爷不是住校的吗,怎么在家里呢?很纳闷了,她就把见到的给老爷庄廷昝说了,老爷不大相信,就瞅了一天起了个大早,在离大门口不远的厨房里瞟着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老爷看见新房的门动了一下,出来的还真是儿子庄飞,他惊得张大了嘴巴。少爷匆匆地去了茅房,睡眼惺忪的样子,莽莽撞撞的还不知咋回事,就叫老爷呼地伸手拧住了耳朵,把他拽到了上房,让他在地上跪着,火冒三丈地煸了他几耳光,那声音响出了很远。刘春雨在前边的新房里好像听见了什么,不过她不会往耳光上想,她做好了饭等庄飞来吃完了赶快去学堂,晚了的话让家里人看见了乖羞人的,心里那个急就没法说了,一会儿到门口看看,一会儿又在窗棂缝里看看,可就是没见庄飞的影子,实在等不了了,她就让丫头环儿出去找。

环儿找了一周遭也没找着,就偷偷跑到老爷那里,一看吓了一大跳,少爷在老爷屋里正挨紧,老爷嗥嗥地顶起了宅子,真是发了大泼,环儿赶紧给春雨说了。春雨很疼爱庄飞,平常日子跟他啦呱都舍不得高腔,嗓门大了怕吓着他一样。一听说庄飞在老爷那里挨整,还跪了一早晨,可把她疼坏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猛不丁地冲进老爷的上房,两手卡腰,梗梗着头,斜立着身子,站在少爷的身边,两眼怒视着老爷,这时早先老实巴交、文口善面的小媳妇立马变成了个小夜叉。

老爷早就瞅着儿媳妇来了,就装着没看见,特意说话给她听,指桑骂槐地数落开了:你这没出息的东西,自古多少英雄好汉都把前程毁在了酒色上,我把家当都济了你,让你好上学习,指望你中个一官半职的,给守忍堂耀耀门户,不想到你瞒着老子回家睡觉,这不是捂着耳朵偷铃铛吗?都没出息,鬼迷心窍,都不要脸!春雨听了,先是哈哈笑了几声,随即脸就拉了下来,裂开了嗓子朝老爷煞气说,呸!弄了半年六个月,我当是因为什么大事呢,你就知道上学升官,升官发财,真是官迷心窍,依我看,上学做官,不上学也做官,少爷,咱走!咱不在这垓受这个罪了,老爷不疼你我还疼你呢!快叫车!

老爷本想教训一下儿媳妇的,结果反被她数落了一顿,噎得他像蛤蟆吃了巴蛺子,既吐不出不来,又吣不出来,嘴一张张地干吧哒。春雨发了顿邪,连道别的话也没说一句,拉起庄飞就走,找了车子,很快小两口就回了沂水的娘家。这会儿,庄廷昝老爷真愣了眼,害起了怕,心想我就这么个儿子,娶上了媳妇还盼孙子,这可好孙子没盼着,儿子又叫媳妇拐跑了,真是鸡飞蛋打两手攥空拳了。想着想着,一腚坐在椅子上,起不来了。

过了几个月,来了跑报子的公差,老爷这才知道庄飞做了官,是青岛水道局的局长。他说,这不是居业堂的大少爷庄英做的官吗?公差说,庄英一个月前就辞职啦,现在做了方永昌军部的军法处长。老爷送走了公差,自言自语起来,这真是朝里有人好坐官啊。春雨损了一顿老爷,不是说大话,她心里有数,有在省政府做官的父亲,还愁庄飞没个一官半职的当?

庄余珍老爷在睡梦里还在叙叨着庄飞,他断断续续的话里充满了对他的不满意。银儿看老爷熟睡的样子,掩门走了出去。门轴转动的响声惊醒了老爷,他半躺在红木椅里睁开了眼,他想象着梦里人样子,是庄子贞,“和和月”庵的知春尼姑,她好像对他笑着说,老爷,我看那苏妮天生灵巧,在泰安时我就见过她吹箫、弹唱,一手好功夫,日后让她施展技艺,在咱这儿也能混出个样来。他打了个激灵,出了身冷汗,把银儿给盖在身上的衣服扯在一边,猛地坐了起来,朝门外喊,张得轩,张得轩!

银儿正在门外和花匠张阿四往前边花园里搬花盆,仲秋节时摆放在的上房门前的福、禄、寿、禧四个字用的花盆,菊花时间一长就开败了,蔫得很快,老爷很讲究,花的精神劲儿,是和人的运气相通的,蔫败了的花放在正堂前,不吉利,昨天下午他就给张阿四说了搬走的话。她听到庄老爷的喊声,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放下手里的花盆就往老爷的书房里跑,在门口她听见老爷说,银儿,你看张得轩到哪儿去了,把他叫来,我有急事要找他。

 

6

 

张得轩站在庄老爷跟前,脸涨得紫红紫红的,老爷抬眼看了看他说,你喝酒了?张得轩两腿打了一下颤,嘴唇有些抖地说,老爷,中午我去庄珂那里,和他商量秋末时请莒州的“周姑子”戏班的事,末了,他拿来仕沟白酒,硬是让我陪他喝两盅。咳,老爷,俺知道错了,中午不该喝酒,差点误了大事,您就使劲批吧。老爷从红木椅里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步说,还是你馋,你不喝,他硬往你嘴里灌?知道错了改正就好了,像你当这样的差,脑袋得绷紧一根弦,就是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能耽了我的事。张得轩一个劲地点着头,像鸡啄米似的。

好像那个“春柳”京戏班,这个月就轮到咱供养了。庄老爷一拍脑门说,挨到同祥顺商号了吧?张得轩说,是的,只是秋忙,谁来看呢?没有看的,不也是得唱?老爷反问了他一句,噎得他嘴一张张的,说不出话来。老爷说,张得轩,秋忙,你不用管,谁不忙?你尽管去二郎庙前搭台子就是了,只是还有件急事,你现在就得去办。张得轩一听急事,酒去了一大半,瞪大了眼睛听老爷的话。老爷来到书橱前沉静了一下,回过头来说,你给庄珂说,让他暂且忍一忍那“周姑子”戏瘾,先拿两千银元来,到郭家顶路西咱老居业的那块空地建一处房子,标准和咱家的一样,要有住宿的房间,有唱戏听戏的房子,不够的钱由我出。到时,我让他到那儿听戏。

张得轩听了,不明白建这所房宅的用处,想问可当着老爷的面,又问不出口,闷得挠了一阵子头皮,只好听命去庄珂那里去了,走到门口,庄老爷突然想起了件事似的,抬起右胳膊挥了挥说,张得轩,你顺便到同祥顺那儿,让掌柜的陈安时搭好戏台来见我。庄老爷说完,又转过身去,他听见张得轩把门掩上了的声音,窗前的明亮让他感到秋色正浓,阳光落在窗外的紫藤树上,像金色的涂抹,有风吹过来,墨绿色的荚随着叶片哗啦啦地晃动,在这样的时候,有种感觉从他心头升了起来,景致岁岁如此,人却不同。他背起手,在房里来回走动着,心绪烦躁复杂,有的念头甚至是密不可示的。

大太太宋云裳推门进来,手里拿了封信,四十刚过的她早就注意到老爷对她的疏远了,有时接连半个月不进她的房一次,她感到青春对她的价值,对男人吸引,因此在嫉恨那个小骚精的同时,总是不停地梳洗,不停地让丫头李婉儿到街上、去莒州城去买上好的化妆品,她想把青春扳回来,让老爷的眼神发呆。她进得门来,的确让老爷的眼前一亮,高高的个子,细细的身材,白嫩的皮肤,饰以合体的衣服。她伸了手,把那信封往老爷那边晃了晃,是庄英写来的。老爷赶忙接过来,打开看。看完时他拍了一下宋云裳的肩膀说,好,我要见到孙女鸿翠了。

宋云裳媚眼睃了他一下,瞧把你恣的。宋云裳这一说,柔情尽现,惹动了老爷,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她抬眼又看了正在搂着她不放的老爷,放出了个长长的媚光说,老爷,老爷,老爷。说着身子就不能自持了,像一抔水撒在老爷的怀里。老爷抚摸着她微微发烫的肌肤,直摸得无数欲望的小兔在她的皮肤下面跳跃。老爷的手逐渐狂乱起来,嘴也触到了她的脸上,这时响起了敲门声,老爷一愣神停止了嘴唇的活动,一霎间就放开了她。她不情愿地离开了老爷的怀抱,恨恨地朝门外看了一眼。老爷说,进来。

是陈安时。他穿了一身铜色的衣袍,质地很轻,走起来一晃一晃的,他笑着慢慢地推开门。是安时呀,快进来。宋云裳马上变得满脸堆笑说,银儿,快来给陈先生倒水。银儿应声走了进来,把茶叶片往杯子里放,然后倒水。这当儿,宋云裳说,安时呀,你和老爷坐,我有事先走了。说罢就逃也似地掩门而去。陈安时受宠若惊似的,恭敬地看着她在门缝里消失,老爷的嘴角挤出了一丝笑说,安时呀,叫你来,是说“春柳”戏班的事。陈安时说,老爷,张得轩已经给我说了,我来就是给您禀报一下,二郎庙前的戏台搭好了,只是?

只是什么?庄老爷追问。陈安时喝了口茶水说,秋忙能有人看戏吗?没人看咱同祥顺可就陪老啦!老爷笑了,像是胸有成竹,说,安时,你尽管去张罗,第一场戏,由我来点。陈安时忙说,老爷,您点什么戏?老爷说,就点《潇湘雨夜》。第二天,天气晴好,“春柳”戏班的三十六人,按时在二郎庙前的戏台摆开了场子,《潇湘雨夜》唱得很好,主角和配角搭当得很是默契,场内不时响起观众发自内心的鼓掌,只是听戏的人太少,总共才二十来个,散落在场子的四周。到了晚上,陈安时又来到老爷的书房,脸上挂着复杂的表情说,老爷,单逢咱唱戏没有人听,好不体面。

老爷听了有些恼,随口说了句,安时,你是说我安排错了?陈安时脸上的肌肉一跳,说,不敢,老爷,我不是那意思,我是着急,听您的。老爷变过了脸色,哈哈笑了说,安时呀,你真是个木头脑袋,要想有人听戏,再忙也有办法,你叫伙计们多张贴告示,咱雇人听戏。告示上这样说,凡听戏的,早晨到同祥顺挂号领条子,下晚散戏后凭条子领钱,每人二百。陈安时一听,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心想老爷这是出的哪门子主意,一吊钱是五百,二百是十个铜板,两个铜板就能买一斤大饼呢!这时他听老爷说,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办?

当晚告示就贴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很快传到了四州八县,都说大店的庄余珍老爷出钱请人看戏,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呀!一时间,听戏的从四面八方而来,有贫苦百姓,有太太小姐、公子哥们,他们全掼下手头上的事儿,围拢在二郎庙的戏台前。大戏唱了三十天,结束的那晚,老爷来到同祥顺叫伙计算算支钱的条子,那伙计很快就就了个数说给老爷听,一共是五千一百吊。老爷说,你领我去看看钱库。在钱库里,老爷看见两间屋子的铜板只用去了一个小角,脸上露出了喜悦之色,转身对陈安时说,你查查各个商号在唱戏的一个月里收入了多少。

各个商号的收入很快就合计了出来,总共是三万七千吊,纯利钱是一万一千吊。老爷当场说,安时,今晚就不唱戏啦,让林茂彩、于德兆来做“一百零八件”宴请你们,还有“春柳”戏班,多亏了戏班唱戏才引来了那么多顾客,如今咱大店的买卖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啊!。陈安时在帐目面前愰然大悟,明白了老爷当初笑里的含义,连忙说,老爷,你真是圣明,我这就安排宴请,让贺升来当司席。

中孚东药店的庄珂在得到张得轩的话后,自然不敢怠慢,连忙找来人合计建房的事,一个月后,郭家顶路西的那块老居业的空地上就出现了一座豪宅,二层的建筑,房顶四角有琉璃檐向空中翘出,远远看去,蔚为壮观。在庄老爷吃完唱戏宴席后的第二天早晨,庄珂就来到居业堂找到了老爷,他说,老爷,按照您的吩咐,郭家顶路西的宅子已经建好啦,等您去过目过目。庄老爷起床后刚到院子里转了一圈,昨晚的酒又虽得多了点,这会儿还不很好受,一听庄珂的话,顿时神高气爽,来了兴致说,走,走,去看看。

张得轩让李祥开了车,老爷和庄珂钻进了后排座上去,直奔郭家顶。远远的,老爷就看到了那处宅子,就说,好啊,庄珂。来到宅子里转了一圈,有住宿的房子,有唱戏听戏的厅堂。庄老爷捋了捋袖子说,庄珂,你真行,不过你得给这宅子起个名呀。庄珂琢磨了半天,也没找到个合适的名字,就说,老爷,容我以后仔细想想。庄老爷兴致仍高,没在意庄珂一时间没找到宅子的名字而扫兴的事,对身边的张得轩说,你回去给陈安时说,让他把唱戏挣的那一万一千吊钱分一半给庄珂,他建这样的房子,两千银元肯定不够用的。

中午吃饭时,庄珂家里来了个年轻的书生,这书生是陈安时的推荐来的,坐在餐桌边,边喝酒吃菜,那书生边听明白了庄珂的意思,他略思索了一下,起身挥笔写下了“听月楼”三个字,这三个字苍劲有力,庄珂一见大喜,遂让那书生又喝了几杯酒,吃了饭,拿着那字去找庄老爷。在庄老爷的书房的桌案上,庄珂展开了那幅字,庄老爷一惊说,新颖,就用这个名字。庄珂连忙让工匠刻到楼上去。第二天,庄老爷闲着无事,在书房里踱步时,仔细端详那书生写的字,他突然沉得不对劲,从石到今,有什么“望月楼”、“观月楼”、“赏月楼”,哪有这“听月楼”,难道月亮也可以用耳朵去欣赏?

庄老爷越想越觉得这个“听”字不对劲,但生米已做成熟饭,怎能再改?他转身一想,就让张得轩去叫庄珂,庄珂来到后,他说,明晚正好是十五,月圆明亮,你让那书生来“听月楼”赏月。那书生接到庄珂的请柬时,起初感到很高兴,后来觉得其中有点蹊跷,一打听,才知道是居业堂的庄老爷让他去解释“听月楼”,他仔细一想,也觉得“听”字不在讲,直怪自己一时疏忽,出了漏子。第二天上午他在万般无奈之下,去了因园,请教林德榆老师。

林德榆先生正在学堂后面的鱼池边,观看那变色的蛤蟆变来变去的颜色,吟诗作兴:一座小房数间/行也安然坐也安然/两头牛犁半顷田/收也在天荒也在天/若有儿孙读书篇/今也谈谈古也谈谈/日上三竿吾独眠/不是神仙胜似神仙。那书生听了林德榆先生的诗,茅塞顿开。到了晚上,月朗风清,书生来到“听月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庄老爷说,后生,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多好啊,趁着酒兴正浓,你能否讲讲这“听月楼”的意思?书生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吟哦道:听月楼高接太清/依栏听月分外明/念空哏唔冰轮响/药捣叮当玉杵鸣/乐奏广寒声细细/斧裁丹桂润铮铮/突然一阵仙风至/吹落嫦娥笑语声。庄老爷听了当即拍案叫绝。

送走了书生,庄老爷对张得轩说,你去“和和月”庵把庄子贞叫到这里来。

 

7

 

庄子贞骑了那匹白马,踏着月光,在张得轩的带领下,款款地来到了“听月楼”。在楼前,她下了马鞍,张得轩牵了马缰绳到一旁拴马去了。李祥在楼梯上遇见了她,说,您来了,老爷在楼上等着您。庄子贞笑着和李祥说了句,难为老爷了,这么晚了,还在操劳做事。走上二层楼廊里,月光水一样地铺张着,楼下的垂柳在秋风里摇曳不停。她心想,这真是个好地方。进得门来,桌上的酒席已经撤了下去,只剩下几只茶碗和一把茶壶。屋里的灯光明亮亮的,比耀着门外的月光。庄老爷见庄子贞来了,还是穿了那身灰色的道袍,从木椅里站了起来,拱手相迎说,知春呀,这么晚了,叫你来,有点不好意思。庄子贞说,老爷您说到哪里去了,您有事,啥时叫我,我都得来。

庄老爷觉得庄子贞很会说话,就说,知春你坐吧。庄子贞在桌的右边坐了下来,老爷接着说,今晚让你来,一是让你看看这座小楼,庄珂请了个书生给它起了个名,叫“听月楼”;二是感谢你这些日子对苏妮的照顾,我想不能让她在你那“和和月”庵待时间长了,你曾说过的,苏妮说拉弹唱都行,就让她母女俩搬到这里来住吧,让她在唱戏的厅堂里开个戏馆,也算有了个营生。庄子贞听了很是激动,脸上漾出了微红,端了茶碗喝了口水说,老爷,这宅子建得真是气派,确实让人心馋,名字也起得好,苏妮搬过来住等于是上了天堂啦,她遇见您真是上辈子修得的福。这时庄珂把书生吟咏的那首诗录在了一张黄宣纸上,端着呈现给了老爷,老爷看了说,知春呀,你看把这诗放在哪儿好啊?庄子贞不假思索地说,就挂在戏馆的正面,我看还是要您的墨宝。

老爷听了说,那好,庄珂,找笔和墨来。只一会儿,那首听月诗就跃然纸上,遒劲有力。在座的纷纷赞叹不已,庄子贞说,老爷,这诗好,字更好哇。说得老爷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唐塞道,还是诗好。第二天,太阳刚升起玉皇庙,把第一缕光线撒过来时,苏妮就在庄子贞的引领下,和女儿来到了“听月楼”。庄老爷早早地等在了那里,苏妮见了老爷,连忙和女儿一起下跪说,老爷,您的恩德叫苏妮如何才能报答。庄老爷说,苏妮呀,不要天天拿出来感恩戴德的样子,那样多累呀,你和你的女儿过得好就行了,是不是,知春?庄子贞说,老爷说得对,你过得好了,就是对老爷的报答。

庄老爷说,苏妮,你女儿叫什么名?苏妮说,她长这么大,还没个正名呢,要不老爷您给起一个吧。老爷寻思了一番,忽然看见了他写的那首听月诗,手一拍脑门说,就叫听月,如何?庄子贞说,好,好,这名起得好。苏妮脸上再次露出了感激的笑容,连忙让女儿给老爷磕头,那女儿也乖得很,跪在地上低着头说,听月给老爷磕头了,听月年年都要给老爷磕头。庄老爷听了,很是畅快,说,听月呀,好上帮你娘,你娘会吹箫、弹唱,你也跟她学,学会了替你娘掌好戏馆。庄珂这时抻过头来说,老爷,咱们这会儿是不是听一段苏妮的箫呀?老爷说,好,权当戏馆开张的奏鸣曲吧。

就在苏妮的箫声悠扬在“听月楼”上空,把庄老爷引入想象的胜地时,北门外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枪声,开始的几枪声音很脆,划破了大店安静了几年的氛围,老爷猛地抬起头,苏妮也止住了箫,众人一齐把耳朵侧向北窗,愣怔怔地等进一步情势。这时,同祥顺商号的陈安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把他那古铜色的衣袍一掼说,老爷,老爷。庄老爷说,慌什么,慢慢说。陈安时顿了顿说,老爷,北门外的浔河边上,有两个男孩子被打断了腿,另外两个小点的被两个姑娘绑在杨树上打,身上已经皮开肉绽。庄老爷一听,觉着这事来得有点蹊跷,就唿地从椅子里了起来,跟张得轩说,去那里看看。

车子很快出了烟动门,在浔河边停了下来。庄老爷下得车来,看见薛家窑的财主刘大胆站在那棵杨树下暴跳如雷,一把夺过看河的老黑头手里的烟袋,恶狠狠地说,老黑,你说,这是哪个胆大的把我的儿子的腿给打断了?又转脸看见了两个站在一边的姑娘,手卡着腰说,你俩真行,看把我的两个儿子打的,打不只紧,还绑在树上,真狠呀!躺在地上断了腿的一个儿子指着那两个姑娘说,就是她俩开枪打的!刘大胆走上前去一把揪住那个个头高的姑娘的衣领说,你是谁家的姑娘,竟敢如此大胆?高个姑娘拍了拍腰间的枪说,我是居业堂庄老爷的孙女庄鸿翠,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问你那儿子,我为什么打断他的腿。刘大胆一看姑娘腰间的手枪,手就软了不少。

在一旁听得真切的庄老爷煞了眼,巴答了几下嘴没说出话来。他想起来了,大太太宋云裳前几天到书房里,拿给他看过一封庄英的信,说女儿庄鸿翠这几天从济南回来。庄鸿翠从小就长在济南,庄老爷还是小时见过她,她今年十六岁了,在济南读大学已经两年了,长的模样已经和小时相去很远了。当庄老爷看见孙女时,一是高兴,二是又为她惹的事担心,他想弄明白到底为啥孙女朝刘大胆的儿子开枪。刘大胆听了庄鸿翠的话,也吓坏了,他知道,居业堂的庄老爷是个不好惹的主儿,指着躺在地上的两个儿子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这两个畜牲真该死呀!一边骂着,一边叫手下的人,把断了腿的两个儿子送到道胜医院去治疗,就在他要上车子时,看见了站在远处的庄老爷,急忙走上前去,脸上露出了讪讪的表情说,庄老爷,我那几个畜牲儿子,有眼不识泰山,小姐打得应该。

原来,老爷的孙女庄鸿翠和她的一个同学吴开芝骑了马从济南回来,路过莒州到大店,在浔河北边看见了在河道里捞鱼的几个男人,身上穿得了了无几,羞于看见这几个人的身子,庄鸿翠就叫过来那个看河道的黑老头说,大爷,你去叫他们那几个人穿上衣裳,俺们好过河。黑老头急忙来到河沿上喊,哎,你们快穿上衣裳,有姑娘小姐要过河。黑老头连喊了两遍,河里的那四个人不但不穿衣裳,反而有两个高个子的光着腚腆着肚子走到浅水里,晃着鱼网朝北岸上的人喊,咳,你们没听说过吗,有礼有街道,无礼的河道。

黑老头在两个姑娘的一再要求下,没办法只好也下了河,在那几个人面前好说歹说,他们就是不听,那两个高个子的反而变本加厉,站起来朝对岸高喊,有礼的街道,无礼的河道。你们要过河,不会合上眼不看吗?庄鸿翠她们俩这时已经来到河沿上的大柳树底下,听了他们的喊叫真是气红了眼,只见庄鸿翠将糁青色的马紧了紧肚带,跳了上去,又从挎包里抽出手枪,一抖马缰绳,那糁青马就下了河。她打马来到河心,在离那几个男人还有十多步远时,就听见叭叭两枪,那两个高个子的男人一个大腿断了,一个肚子上被穿了一个眼,两个从顿时坐在河水里直叫唤。

那两个小个子的男人穿上裤子,跑了没多远就让吴开芝逮住了,用绳子绑了起来押到河南沿,吊在岸边的杨树上用马鞭子抽打,两个小男人被抽得血都隔着衣服淌了出来,她一边打一边喊,我再叫你喊,有礼的街道,无礼的河道。等庄鸿翠上了岸,吴开芝抽出手枪瞄着河里的那两个人说,看我的准头。庄鸿翠连忙伸过手夺过她的枪说,哎,人命关天,这样教训教训他们,今后不再耍流氓就行啦!吴开芝问,绑在树上的这两个,放不放?庄鸿翠说,不急,等他们的老爷子来了再说,得让他们的老爷子知道,不管教孩子的厉害。

这时,庄鸿翠也看见了庄老爷,她把枪扔给吴开芝,就跑了过去,施了个礼说,报告爷爷,我是您的孙女庄鸿翠。庄老爷嘴角动了动,算是笑了,说,早就接到你父亲的信,说你要来,没想到十几年没见的孙女,在见到我之前还弄出了这么个小插曲,算是见面礼吧。庄老爷拍了拍她的肩膀,庄鸿翠羞红了脸说,我当时实在是忍不住啦!

8

 

庄陔兰身穿靛兰染的粗布衣裳,手里拎着那个从不离身的大头长杆的旱烟袋,领着听差李二一路奔波,又回到了青岛崂山的广善寺继续研读佛经。最初到这里的时候,那寺院的主持悟净见庄陔兰“乡儿呱子”的样子,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神情,听完庄陔兰的来意后,双手合十地“阿弥陀佛”个不停,然后吩咐一个小和尚领着庄陔兰和李志来到寺院最后一排的一个又黑又脏的耳屋,李二多次要找那悟净理论,都让庄陔兰拦住了,他说,李二呀,在这里,咱有间屋子住着就烧了高香啦!庄陔兰在研读佛经时,遇到了不少的问题,每次去找悟净请教时,那悟净不是推说有急事要马上走,就是冷言冷语,不屑一顾。

这次从大店回来,那主持悟净还是老样子,像少叶子肺一样地冷淡。李二可受不了啦,心想老爷都受冷落,何况他一个听差呢,他在吃饭时当着庄陔兰说,老爷啊老爷,您堂堂一个翰林,大清朝的命官,大店镇的名家贵人,在这个小小的寺院里受小人欺负,您图个啥呀?俺随您多年,从未遭这个罪,您走到哪儿都受人崇敬和恭维,俺李二也跟着沾光,腰杆挺硬,如今可好,您矮人三头,我小人五辈儿,天天受气。他刚要说,何不道明您的身份,出出这口恶气的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在肚子里生出了一计。

第二天早晨,庄陔兰正在丈房与和尚们念经,咿呀咿唔之时,李二站在丈房的门口朝里边大声喊道,庄大人,今早吃啥饭呀!说完双手捂嘴,佯装掩饰自己的破绽。庄陔兰几乎与众和尚同时听见了李二的话,也同时扭过头来朝门口看,他生气地瞪了李二一眼,盘腿打坐在一旁的悟净似乎听出了什么,光秃的脑袋动了几动,拿眼在庄陔兰眼上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庄陔兰不凡,越相越有风度,心里断定庄陔兰必定有来历,非等闲之辈。李二遭了庄陔兰那瞪了的一眼,身上如扎芒刺,抓耳挠腮,可他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庄老爷生气也无用了,我不如豁出去算了。

悟净挪了挪身子,顿时满面春风,和颜悦色,他说,庄大人,您到底从何而来?庄陔兰始终缄口不语,嘴中叨叨有词。李二又看庄陔兰,庄陔兰又拿眼瞪他,又看那悟净和尚,悟净用询求的眼光看他,意思是,庄大人不说,你说。李二这时似乎明白了庄陔兰的意思,故意卖起了官子,摆出了一副置之不理的样子。悟净始终纳闷,一个上午也不开心,中午他差了一个小和尚去请李二,说主持有要事相商。李二明白悟净和尚的意思,给庄陔兰做好了饭,去里屋磨蹭了一阵子,出来就跟那小和尚去了丈房,丈房里,悟净正在等着他,见李二来了,一改以前的态度,忙站起身来,双手合一作揖,说,李二,中午略备薄酒,还请笑纳。李二一听心里乐开了,这么好的事,应该是老爷的,今天轮到我了。

在餐厅里,悟净把他领到了一个单间,里面的菜肴正香喷喷地冒着热气,他舌头底下一下子泉出了一口水来,见悟净嚷他上坐,急忙咽了回去,心想,老爷啊,俺有一年多没吃到这样的饭了,就算是您给俺找了个机会拉顿馋吧。他坐下来,小和尚给他倒满了酒,把筷子放在他的面前,悟净端起酒杯来,笑嘻嘻地说,李二呀,今儿咱们好好喝一杯。说完一仰脖,那一杯酒就进到了他的肚里,李二看傻了眼,心想,还没见过这么个喝法的,老爷也是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呷。可他似乎受聘了感染,端起杯,学着悟净一仰脖,那酒果然顺利地进到了肚里,很爽快的感觉。

几杯酒下肚,悟净见是时候了,就说,李二呀,你说的庄大人,是怎么回事呀?李二一听,果然如他所料,心想,老爷呀,我话已说出去了,反正脱不了挨你的训,就是挨顿打,也比受冷落强。想到这里他就装醉样地说,老和尚,要说庄大人,他可是大清朝的命官,听说过大店的庄翰林了没有?悟净点头微笑说,那庄陔兰谁不知晓?他不是正做省参议的嘛。李二瞪了悟净一眼说,亏你还称佛法无边,修炼这么多年,那庄大人就是庄陔兰,现在就在你的寺院里。说着从兜里掏出了庄陔兰的所有身份印章和证件,让悟净和小和尚看,悟净看了着实一惊,饭后悟净领着寺院里的所有和尚,来到庄陔兰住的那间耳屋,在门外跪倒了一大片,悟净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久闻庄翰林大名,只怪小的有眼无珠,难为了大人,请您老海涵。

庄陔兰手里拎着那个铜头长杆的旱烟袋走了出来,见悟净他们跪在他的房前,就知道是李二在作怪,李二远远地躲藏在一棵老柳树的一侧,看着耳屋前的景象,心里那个畅快,就像夏天里吃了冰冻那样恣,心想,臭和尚,你也有今天,当年你那冷冰冰的模样哪儿去了?庄陔兰把烟袋往腰里一别,双手扶起悟净,连声说,悟净何必如此,庄某不才,实无惊人之处,只是多喝了几年的墨水罢了。既来宝寺,甘当学生,万望您今后多多指教才是。悟净听了心里越发内疚,随即让众和尚将庄陔兰的住处搬到一个高雅的房间。

等李二来到这个高雅的房间,本来想说这回可好啦的话,头上却挨了庄陔兰一烟袋锅子。他忍着疼痛,摸着头上正在凸起来的包,看着庄陔兰说,老爷打得好,李二自知做错了。庄陔兰把烟袋放在嘴里又抽了一口烟,那蓝色的烟雾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缭绕在房间里,他转过身对李二说,记住了我刚开始给你说的话了?杨二说,俺记住了,可俺还是憋不住,没管住自己的嘴。李二虽挨了庄陔兰的一烟袋锅子,却换来了悟净对老爷的好待遇,从那天之后,悟净生一早一晚亲自向庄陔兰请安,一天三时好酒好烟款待。

一天也是早晨,悟净带着几个和尚带着笔墨纸张来到庄陔兰的房间,请庄陔兰写字,庄陔兰欣然按受,拿起毛笔来一连写了好几幅字,众和尚赞口不绝。之后每几天,悟净就让庄陔兰写几幅字,时间不长,他的字就传遍了崂山、青岛,悟净的寺院也得到了一笔可观的收入。第二年春上,庄陔兰提出要回大店省亲,悟净这才把写字的秘密告诉他。庄陔兰听了笑着说,这事你一开始我就料到了,我也正想这样做,不然我怎么会在笔下留了自己的名字呢?悟净一听猛然醒悟,拉住庄陔兰的手久久不放。等庄陔兰再次来到崂山时,悟净已把广善寺修缮一新,专门给庄他建了一个研究佛经的楼阁,可前来拜见的、索求书法的、请客的络绎不绝,庄陔兰天天应酬不迭,把寺院也闹得很不安宁。

庄陔兰一日晚饭后,把李二拉过来说,赶快收拾好东西,今晚咱就离开这儿。李二不解地问,老爷,在这儿不是正好的吗,干嘛要走?庄陔兰戳了戳他的头皮说,你看这儿还能让咱研究佛经吗?李二顿时觉悟过来,等他把东西收拾停当,庄陔兰跟在后面,趁着夜色,悄悄地离开了广善寺。其实,庄陔兰在前三天接到了来自莒州县长刘锡坤的一封亲笔信,信上说,莒乃先秦古国,历史悠久,文化积淀丰厚,我已命县内各地准备资料,重修莒志,你乃大清朝翰林,学富五车,当为县志总攥,万望允之。

几天后,庄陔兰辗转来到了莒州,见过了县长刘锡坤,刘锡坤以贵宾相待,安排他食宿,庄陔兰说,有劳县长关心,陔兰不才,看好了文庙,就让陔兰在那里潜心修志吧。刘锡坤见庄陔兰决心已定,也不好再劝,就指着身旁的行政科长说,陔兰呀,文庙远离城区,起居多有不便,你只有听差李二一人,忙不过来,就让井水科长和李二照料您吧。庄陔兰一听,忙说,井科长跟随您多年,是您的左膀右臂,您离不开他,万万使不得。刘锡坤说,井水我是很满意,可您是我请来的,他侍候您,比跟着我还重要。井水也点头说,能和李二一起侍候翰林大人,是井水的荣幸。

 

9

 

阳光蹲在琉璃屋檐的翘角一跳,居业堂四合院的傍晚就来临了。四太太莲娜坐在她的三进西厢房的木椅里,嚼着同祥顺商号陈安时送给她的交切糖,茶几上放着一个盛糖的精致的铁盒子,里面的交切糖还剩了一半,糖的香甜在陶醉着她,她知道这种糖只在大店有,青岛那么大的地方,有那么多的外国人,也没有,她禁不住沾沾自喜起来。这时,她喊了声有气无力的腔,冰儿。那尾声拖得老长,她显然是对冰儿这个名字不感冒,觉得晦气。冰儿应声进来,双手围拢在腹部,微低着头说,四太太,您有啥吩咐?莲娜翻了她一眼,把一块糖皮吐了出来说,你去叫张得轩,就说我有事找他。

张得轩来得很快,他推开莲娜的房门时,堆满了笑脸,莲娜躺在木椅里一副慵懒的样子,见张得轩进来了,微微动了动身,朝他施了个眼色说,坐吧。张得轩哪里敢坐,就站在那儿说,四太太,您看得起张得轩,有事尽管吩咐。莲娜把两腿从椅子里挪了下来,身子跟着坐在了椅子上,说,听说老爷给泰安来的一个尼姑建了个宅子,有这事?张得轩愣怔了一下说,对,是有这事,不过那女的不是尼姑,庄子贞说她带了孩子不能入庵。老爷常去那儿吗?莲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解了张得轩不少的紧张,张得轩稳下来,听清了四太太的问话说,苏妮开了个戏馆,老爷有时去那儿听戏。哦,莲娜应了一声,说,张得轩呀,张着眼水点儿,好了,没事了。

张得轩退出门时,正好碰上陈安时。陈安时笑了笑,得轩要走啊?张得轩在廊道里点了头说,是的,四太太把事吩咐完了。莲娜在屋子里听见了陈安时的声音,把嗓门挑了老高说,噢,是安时呀,快进来。陈安时还是穿了那件古铜色的衣袍,进得门来就听莲娜说,你那交切糖能不能多弄点给我?你看我都快吃没了。她指着茶几上的那个铁盒子。陈安时坐下来说,四太太,不是不给你多弄,只是那个庄润田不肯多做,一天只做五斤,我怎么说他也不听。陈安时顿了顿,咽了口唾沫说,这样吧,四太太,我每天都让伙计给您送来一斤。莲娜听了,脸上挂了笑容说,不,不,还是你亲自来送嘛。陈安时说,那好,那好。

陈安时看了看走廊,关上门把声音压低了说,四太太,大少爷庄英的女儿庄鸿翠从济南回来了,还带了个同学,她们都佩着手枪,把薛家窑刘大胆的两个儿子的腿都打断啦。莲娜惊得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嚼嘴里的交切糖说,她们是来做什么的?陈安时说,现在还看不清楚,只听老爷说,是庄英让回来的,来看老爷和大太太。还有一件事。陈安时眨着鼠一样的小眼睛说,老爷这几天经常去那“听月楼”,在那里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那个苏妮,使尽吹拉弹唱的本事,来讨得老爷的欢喜。莲娜听了,嘴角不自然地往下一沉说,安时呀,这样的事,你不光要和我说,还得和大太太和卓敏说,看她们的反应。

陈安时走后,莲娜又躺回她的木椅里,闭目想刚才听到的话,这个苏妮,她把脸庞朝里,红润的嘴唇上抖动了几下,吐出了几个缠满嫉恨的字,有你好看的!她又想起了老爷,她不明白为什么老爷总是听不进去自己的话。她每次看见冰儿,就像看见了那个死鬼肖蓉,就觉得有一股子阴气笼罩在她的周围,在老爷每次从她身上下来的时候,看着他满足的样子就说,老爷,把冰儿换了吧,三太太那边事多,让冰儿侍候她好像更合适。老爷一副漠然的样子说,冰儿不好吗,我看她腿勤,手勤,脑子也灵脱,干嘛要换?她不好把话说明了,只好每次就依了老爷。到现在她好像明白了一点,就是老爷把自己当成了二太太,他对二太太的情陷得太深了,以至总是不肯换掉冰儿,哪怕得罪了她自己。

房里的灯亮了起来,莲娜才感到夜晚真正到来了。冰儿进来说,四太太,老爷说到餐厅吃饭啦。莲娜挪了挪身子,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嘴里直打哈欠说,天短了,中午吃的,还没觉得饿。她穿了件耦色的裙衣走了出去,把换下来的那件黑色短衫和长裤扔给了冰儿,随便说了句,拿去给洗了。一霎间,她觉察到冰儿有一丝不高兴的样子从脸上掠走了,心里就往下一沉。在饭桌上,她看见两个十五六的女孩坐在她的下边。庄老爷指着其中的一位笑着说,这是庄英的女儿鸿翠,然后看着另一个女孩说,她叫吴开芝,是鸿翠的同学,今天上午刚到咱大店就给了我个见面礼,把刘大胆的儿子给打了。

等庄老爷把上午发生的事说完,桌上的都笑了起来,贡如说,鸿翠侄女做得对,就该教训他们一下。卓敏红了脸,拉了一把贡如说,小孩子,没你说话的份儿。鸿翠摸了一下贡如的脸蛋说,哟,小叔真够支持我的啊。桌上又是一阵笑声,等饭快吃完时,老爷又说,吃完了饭,今晚咱全家去“听月楼”听苏妮的戏,莲娜听了就说,那可真好,让我们也去开开眼界。庄老爷感到她的话里有话,面对众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听月楼”的戏馆里灯光明亮,台下的人坐得差不多把座位挤满了,中孚东药店的庄珂也来了,坐在第二排。庄老爷的一家人来了后,张得轩让他们坐到前排,前排位置好,听得清,看得准。那首听月诗挂在台上的墙壁上,苍劲有力的字迹吸引了莲娜,她坐在老爷的身边,说,老爷,这墨宝是您的吧。庄老爷斜眼看了她一下,说,嗯,你看怎么样?莲娜说,像我一个老师的,他是青岛大学的教授。哦。老爷回应了声,那我还是比不上你那老师的。莲娜说,您胜于我的老师。

说话间,苏妮走上台来了,她穿了紫色的紧身衣褂,发髻绾在了脑后,露出了白嫩红润的面颊,只见她一颦一笑犹如绛珠再世,走动的身子颇似涟漪荡漾,让人生出万顷感念。刚在台上的木椅上坐下来,女儿听月端着箫也走上了台子,母女俩起身向台下的观众拱身施礼后,坐下来。苏妮先唱了京戏《女解起》里的一段,关键的时候,台下的一个男腔就跟着配合着唱了起来,庄老爷回头一看是西树行子庄家客栈老板的庄子森,就朝他点了点头,示意继续配唱下去。老爷知道,庄子森是个京戏迷,师从于著名丑角肖长华,拿手戏就是《女解起》里的祟公道。

这时,坐在老爷身边的莲娜捅了老爷一下,悄声说,老爷,今晚您到哪房睡觉?老爷说,到卓敏那里。莲娜把小嘴一噘说,不,您今晚一定要到我那里,我有事要跟您说。有啥事,这就说。老爷有些不耐烦。莲娜说,这儿不便说啊,还是去我房里再说吧。老爷没吱声,只是在她的大腿上捏了一把。《女解起》配唱完了,苏妮又吹起了箫,听月也跟着配合,她们每人一把箫,音调是《十面埋伏》,台下静静的一片,老爷微闭着眼睛,眉头一点点的,好像完全进入了苏妮的奏出的音乐天堂。

散了戏,庄老爷和家人一起辞别了苏妮母女,就上了车子回到家里。老爷还真是听了莲娜的话,就和宋云裳耳语了几句,跟莲娜来到了她的房间。一直入房间,那情绪就不同了,在外面的矜持没有了,莲娜一把搂住老爷就在他的脸上亲,亲得老爷也来了劲头。一阵长长的吻过后,莲娜睁开眼问老爷,您最喜欢谁?我们这三个人,你最喜欢谁?老爷眼光柔和地瞅着她说,当然是你啦。大太太宋云裳呢?她早就是只老母鸡了。卓敏呢?卓敏还凑合,但她有点松松夸夸的了。那苏妮呢?老爷一惊,抽出了抱她的手,不高兴地说,莲娜,你这是什么意思?莲娜看了老爷的脸色,就说,老爷,我没有啥意思,只是问问呗。

苏妮是哪里的人?老爷说,是泰安的,想来咱大店入庵为尼,路上跟了个咱这边到泰安上香的香客为伴,谁知那香客到了家要纳她为妾,她不从就被那香客撵出了家门,夜间在长安门边哭泣,让我遇见就把她送到了“和和月”庵暂住下来,知春尼姑说她带着孩子不能入庵,救人救到底吧,我就给她建了个房子,帮着开了个戏馆,让她母女有个营生活下来。

莲娜听了老爷这一说,心想你真会编造故事,嘴里却说,噢,那苏妮,真的好可怜哟,不过遇上您,算她有福气啦!老爷听了没往深处想,就又回到了刚才的劲头上来,一把搂住莲娜歪侄倒在床上。老爷疯狂的身子在她的体内抽动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微的刺痛挟着极度的亢奋,从莲娜的乳头向全身漫延开来,耳边响着老爷粗粗的喘气声,温温的潮意淹过了她的下身,汹涌地吞没了她的全部。她近乎疯狂地发出了纵情的呻吟,她的呻吟声压弯了柔和的光线,最后坠入了老爷那根在她体内爆裂时的叹息里。

 

10

 

庄英来到青岛小白干路76号,这是莲娜信封上写的地址。这里是蘑菇石垒砌的院墙,黑色条格形铁门,有着几座德式三层楼的院落,在中午的阳光里,掩映在几棵金桂、银桂树的葱郁里。他推开铁门,悄悄地走了进去,院子里静无一人,走到最前边的那座小楼跟前,他犹豫了一下,可还是进去了。在一层楼,隔着窗玻璃,他看见一个男人把一本杂志敞开盖在脸上,睡得正香。他抬起手要敲那扉门,可手到门边又停了下来,要是那人不耐烦了呢?他正在掂量着,身后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庄英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一个青年人,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和他差不多年龄。他说,你找谁?庄英说,丁西白是在这里吧?那青年顿了顿说,你找他有什么事?庄英把莲娜的信掏出来,放在手上晃着说,一位太太让我来这里把这封信交给他的。噢,那青年打远瞄了瞄信封说,你是莒州来的?庄英一惊说,你怎么知道?那青年说,我就是丁西白,那里不是说得很明了吗?他指了指信封下边的落款。你就是莲娜的同学?庄英问。不是,我是她哥哥。丁西白说。那莲娜姓丁?新盛药行的旧老板也姓丁?是的,丁西白说。

这是个什么地方?庄英说。德国传教士的宿舍。丁西白说,我在这里做德文翻译,挣口饭吃。你是学德文的?丁西白说,是的,父亲在世时很注重子女读书,前年他因药行的事悬梁自尽,撇下了我和妹妹,好在我已经就业,继母不讲情面,硬是逼莲娜掇学。她去莒州是不得已的事。噢,庄英说,这是真的。他伸出手说,好吧,丁西白,后会有期。丁西白握了握他的手,也说,后会有期。

庄英在青岛水道局办完手续,与局里的同事吃了顿饭,辞别后来到这里。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了莲娜的哥哥,从一听到丁西白是她的哥哥,他就纳闷,莲娜为什么说丁西白是她的同学呢?是怕暴露和丁西白的哥妹关系还是咋的?庄英费了很大的劲,还是不得其解,来到方永昌军部时,见到他正在训斥一个部下,那个团长模样的部下被他打了几耳聒子,仍站在那里一个劲地点着头。方军长见庄英来了,就说,庄英啊,你来了就好了,我把他交给你了。说着方军长指了指那个部下,多好的机会,你让红枪会的头子安居中给跑了。

方军长说完气哼哼地戴上大盖帽子,腆着肚皮,一甩手就走了,临出门说,下午三点我在办公室,听你的汇报。庄英觉得这事不小,并且还得处理好,方军长这是在试我的活呀。庄英坐下来,看了看那个方军长的部下说,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职务?那个部下立正敬了个礼说,报告庄处长,我叫李铭珠,是三师五团的团长。庄英听见他一口东北腔调,就说,你是东北人?李铭珠说,是,我是吉林榆树沟那疙瘩的。庄英笑了笑说,说说安居中是怎样溜了的?

李铭珠说,红枪会在兰陵那疙瘩造反,凶得很,咋天晚上我接到方军长的命令,带五团包围了兰陵他们的总部,红毛子好几百人正聚在那里开会,那些人拚死抵抗,由正面战直至转为巷战,巷战对我们不利,那些红毛子熟悉地形,对兰陵的街道房屋了如指掌,打起来得心应手,我们的人处处挨打,死了不少,我一看不行,就下令撤出巷道,引红毛子出来,与他们远距离作战,反正我们的部队已将他们团团包围。谁知那安居中狡猾的很,钻进一个机关的地下室,顺地道跑了。我们抓到了他的一个副官,就是在那地下室里卧藏起来,想再钻了地道逃跑的。庄英说,那个副官在哪?李铭珠说,正押在城南的团部。庄英站起来说,你让他来。

安居中的副官五花大绑地被士兵推搡着来到庄英跟前,他低拉着头,略显长了的头发盖住了脸,一副不服气的神情,庄英说,给这位副官松绑。李铭珠朝士兵歪了歪头,士兵走过去很不情愿地解绳子,只一会儿副官就被松了绑,他甩了几甩胳膊,像是活动一下筋骨,仍旧低着头,连庄英一眼也不瞧,好像庄英根本不坐在他面前一样。庄英不愠不火,喝了口水说,你是安居中的副官?那副官埋在长头发里的脸动了动,从头发缝里看到了坐在桌前的庄英,在牙齿里挤出了一个字,嗯。

给你个立功的机会,你要想活着出去的话,就得好上配合李团长,找到安居中。庄英慢慢地说着,像是每一个字都想让那副官掂量出意思来。那副官听了扬起了头,庄英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孔,只听那副官有些激动地说,庄长官,听口音您是莒州的,我是日照涛雒的,从没见过您这样对待部下的军官,我服了您。说完竟跪了下来,庄英看了一眼李铭珠,李铭珠会意上前将他扶了起来,说,庄处长说了,只要你配合我们抓到安居中,就将此赎你的罪,饶你不死。那副官点头如捣蒜,俺早就看不惯安头领的做为了,俺投奔他是为了有口饭吃,可他整日里花天酒地,杀人如麻,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庄英觉得差不多了,就对李铭珠说,李团长,现在你带上几个人,就和这位副官去寻那安居中,不过要化装,要智取。李团长听令后,领着那副官出了军部。庄英一看时间,也快到下午三点了,连忙往方永昌的办公室走去。方军长正在接一个电话,脸上挂满了笑容,庄英进来时他点了点头,继续听话筒里的声音,不时插上一句,好呀,好呀。侍兵进来倒了杯水,放在庄英面前的桌子上,庄英坐下来慢慢地喝那杯里的水,等方军长把电话打完。终于电话在方军长的一阵哈哈大笑里打完了,方军长挂上听筒时,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看来他得到了个好消息,心情比刚才打李铭珠耳光时要好多了。

方军长说,庄英呀,我军在徐州打了个胜仗,北伐军已溃不成军啦,这说明我们已经打开了南下的通道。庄英说,那真是可贺的事情。李团长那事你是怎样处理的?方军长站了起来,踱步到临街的一扇窗子前。庄英说,方军长,我已摸清了那安居中的行踪,让李团长带人化装去取啦!方军长噢了声,说,那李团长本来就该杀头的,这次要是再抓不到安居中,就不用请示我,赶快杀掉!庄英说,那是,我想我给安居中的副官说的话他会听出门道的,我是让那副官赎罪,其实就是让他立功。方军长听明白庄英的安排时,笑着向他说,庄英呀,你好样的。

第二天早晨,李团长就回来了。庄英见了说,怎么样了?李团长说,幸亏了您出的点子,那安居中已经抓到,是捂在了涛雒他的小情人家的被窝子里。那他的副官呢?也回来了,他要跟着咱们干。庄英说,那好哇,就让他在你团里干,给他弄个虚职,先考验考验再用。李团长说,庄处长,您在关键的时候来了,在方军长面前解救了我,没有您,我现在可能早见阎王爷去了。庄英笑了笑说,李团长,你可别那么说,咱都是跟着方军长干,只要他满意了,咱们怎么都好说。李铭珠听了,自然是感激不尽,说,庄处长,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方永昌听了庄英的汇报,拍了拍庄英的肩膀哈哈笑起来,庄英啊,我没看错你,真是智勇双全呀,要是你还没来,那李铭珠可就要正法了。他转过身朝办公桌走去,在椅子里坐下来说,你看这好一千多红枪会的人怎么处置?我已经下令杀掉了四百多,今上午准备全部解决掉,他们现在就押在兰陵街前的稻田里,机枪手现在随时听候你的命令,扣动扳机。庄英一听,脑间闪现出收割后的水稻田里,躺着和站着的红枪会人成片的影子,很不理解方军长的做法,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说,方军长,那红枪会也像北伐军一样,连头子安居中也抓获了,已经不堪一击了,他们也都是兰陵一带的百姓,只是受了安居中的唆使,才入了会的,依我看不如这样。

方永昌听了后,寻思了一番说,好,就这样。随即下令,将安居中等三十六名红枪会的顽固分子在稻田执行枪决,其他全部释放,愿跟方军长干的,一律收编,壮大奉系军的力量。

 

11

 

庄鸿翠和她的同学吴开芝休息的房间,安排在三进东厢的一个有耳屋的双人间里,门前有一棵常年青绿的广玉兰,初冬的时节一到下午树阴就爬到门上,把屋子里罩得暗暗的。张得轩领她们俩来到门前,将门锁打开时说,这间房是老爷早就为小姐预备的,多少年了一直更新如初。敞开门,庄鸿翠看到的,的确如张得轩所说的那样,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只是床铺增加了一个,双双整齐地靠着里间的墙角摆设,外间梳妆台、穿衣镜、挂衣架、脸盆架一应俱全,张得轩退出去时,庄鸿翠在地板上蹦起来转了一个圈,停下来对吴开芝说,我说的没错吧,我的老家不比济南差。

吴开芝说,我的大小姐,别陶醉了,把枪收起来,放好,回去还要上缴的。说着她将枪从身上解了下来,放在里间桌子的抽屉里,庄鸿翠说,开芝呀,还是带着好,我看这个地场好像不安顿。吴开芝瞅了她一眼说,随你的便吧。这时贡如和贡月追逐着进来了,庄鸿翠说,两位小叔,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贡如说,因园的刘章老师听说你和你的同学来到大店,就让我和弟弟早回来,你在济南读大学,说说那里的见闻俺听听,然后由俺和弟弟再向老师转达。庄鸿翠说,哎,贡如呀,在这里说不如直接去因园说,省了你俩这个中间环节。贡如说,那更好,你俩现在就去吧。

说走就走,太阳已挂在了庭院西头的屋角上,她们跟着贡如、贡月在甬道上拐了几个弯,经过二进老爷的上房,来到前院的花坛边,偌大的院子没见人影,很快就来到大门外的街道上。贡如在街角站着,朝东面一个拉人力车的脚夫摆了摆手,那车就来到了他们跟前,贡如说,去烟动门。车子坐上四个人,脚夫有些吃力地往前拉,不多会儿庄鸿翠就说,贡如,咱们有腿不走路,这叫奢侈、剥削。然后她又和吴开芝说,还是下来走吧。贡如一听不高兴了,说,侄女呀,咱坐车付钱,哪里算是奢侈,剥谁的削啦?庄鸿翠还是朝脚夫摆着手说,师傅,停下来,我们要下车。脚夫停了车说,怎么啦?庄鸿翠说,我们有腿,能自己走。

贡如看了看铁了心要步行的侄女,无奈地摇了摇头,掏出个铜板给了脚夫说,不用找了。脚夫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们,嘴里咕囔着把车转回了头,拉着飞一样地走了。贡如说,走吧,还看什么?穿过颐攘的南北大街,庄鸿翠和吴开芝的眼有些使不过来,两旁的商号林立,庄珂的中孚东药店、陈安时的同祥顺商号、潍县开设的鳶都绸布店都在这里,陶然居、小洞天酒店门前打出了名厨、名酒的幌子,门前停了成排的达官贵人的车子,丁麻子卤鸡作坊里的伙计背着卤鸡盒子在沿街叫卖,“烧肉卤鸡来——!”的声音让庄鸿翠听起来格外的新鲜,尤其那尾音长长的,不是一朝一日能练成的。快到烟动门时,街西侧的小广寒电影院门前的海报吸引了庄鸿翠和吴开芝,吴开芝说,啊呀,这里也有电影院呐!贡如说,这个早就有了,是庄长泽从青岛买回来的。

他们出了烟动门,直截往林后村走,很快就到了因园。远远地,庄鸿翠和吴开芝看见了一片树木葱郁的地方,渐近了,因园亭阁式的大门楼在西下的阳光里十分庄严,那块书有“因园”的石匾越来越清晰了,靠近了时庄鸿翠用手去触,她听见了因园里流水的哗哗声,“因树书屋”的木匾挂在第一排教室的正中间,在一间教室里,她坐在大理石磨光书桌和鼓式座位上,看两边墙壁上的《东墅杂咏》和《东墅记》的楹联,贡如招呼她们,穿过了五间大厅的教室,在大门楼北的三间西厢房前停了下来,贡如说,这就是先生刘章的宿舍,敲开门,刘章高兴地接待她们,他说,你们从省城来,一定有新的见闻,给我们讲一讲,正好这个时间学生是自习,就到联合教室吧。

集合的铃声敲响了,整个校园的学生从各自的教室里涌出来,奔向联合教室,这是学校除非有重要活动才开设的教室,六间房子的大厅,能容纳二百多学生听讲。林德榆老师也来了,他和刘章坐在第一排,两边还有庄鸿翠、吴开芝和贡如、贡月。这时刘章走上讲台,对着台下正噪杂的学生,把手往下压了压说,同学们,静一静,今天我们学校请来了两位济南来的大学生,其中一位不是外人,就是我们居业堂庄老爷的孙女庄鸿翠,我们集合起来,就是要请她们讲一讲外面的形势,开阔一下子眼界。

台下霎时变得鸦雀无声,庄鸿翠大方地走上讲台,清了清嗓门,说,同学们!国民革命政府在广州宣誓北伐,北伐军已势如破竹,最近又打开了长沙城,吴佩孚吓跑了。北伐军奉行“三民主义”,就是民主、民权、民生,主张“耕者有其田”,在南方的广东、湖南等省,农民运动此起彼伏,农民协会如雨后春笋,号召人们起来,打倒军阀、打倒土豪劣绅,实行男女平等,贫富平等。在济南,这种思想已广泛流行,并付诸行动,我们是新时代的热血青年,就是要积极投身到这股革命的洪流之中。

台下一阵窃窃私语,学生在交头接耳,突然一个长头发的学生,在后边的座位上站起来,举起右胳膊高喊,打倒军阀、打倒土豪劣绅,实行耕者有其田!紧接着又有三四个学生站起来应和,一时间偌大的教室人声鼎沸,口号不断。刘章老师站起来,转过身朝学生摆了摆手说,同学们,你们接受新事物快,这是青年人的特点,我们就是要顺应形势,积极投身到革命的大潮里接受洗礼,不过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蛮干,蛮干一定要吃亏,我主张先在我们大店街搞一次游行演讲,让附近的百姓了解当前的形势,从头脑里进行觉醒!

坐在刘章身旁的林德榆老师扶了扶眼镜,眼睛微眯,从眼缝里闪出了一丝捉磨不定的光,好像是在心里吟他那首“一座小房数间/行也安然坐也安然/两头牛犁半顷田/收也在天荒也在天/若有儿孙读书篇/今也谈谈古也谈谈/日上三竿吾独眠/不是神仙胜似神仙”的诗,眼前发生的事俨然不知。坐在他身边的吴开芝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林先生,您对庄鸿翠刚才演讲的内容怎么看呢?林德榆怔了一下,转过身子来看身旁的这位大学生,兀然地说,没什么,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庄鸿翠接着说,新形势要求我们在大店,就是要铲除土豪劣绅,打倒庄园头子,打倒居业堂!贡如和贡月听了交换了一下眼神,一声不吭地埋下头,刘章也感到不对劲,可是他没说出什么话来。下面的学生可沉不住气了,还是那个长头发的说,庄余珍老爷的孙女都要打倒她的爷爷,我们也要打倒各自家的老爷,让他们退出田地,分给百姓,实行耕者有其田!接下来,教室里又暴发出了一阵阵激动的口号声。末了,林德榆老师上台说,同学们,庄鸿翠同学的演讲很好,很切中时弊,道明了今后我们国家的发展趋势,这是主流,是应该给予支持的,可是就像刘章老师说的那样,凡是都要讲求方法,不能蛮干。游行不是个很好的方式,可以寻求更好的途径。他说完,用眼看了看刘章,刘章的脸像落下太阳的天空,阴了下来。

学生走出教室时,仍然在窃窃私语,似乎在激动着,心潮膨湃不已。庄鸿翠和吴开芝辞别了两位老师,和贡如、贡月一起来看教室后边的假山和鱼池,她们看到了变色的小蛤蟆,此时已由橙绿色变成了赤红色。庄鸿翠醉心于因园的曲径通幽和浔河畔的水香,感叹因园的博大精深。往回走的路上,快到北门外时,天色就黑了下来,时江的大笼牛肉蒸包正在叫卖,远远地就闻到了香喷喷的味儿,贡月说,在这里尝尝蒸包的味道吧。贡如闻到这香味儿也走不动了,说,鸿翠侄女呀,咱们在这里吃吧。庄鸿翠和吴开芝说,怎么样,在这里吃?吴开芝点了点头。于是,四人坐下来品尝起了时江蒸包。

就在他们吃得正来劲时,店外来了五个骑马的人,另外还有两头骡子驮着沉甸甸的东西。他们进来就点了酒菜和蒸包,酒足饭饱后,时江店的伙计要求结帐,其中一个黑胡子一把将他推开,嘴里还咕囔着,老子吃你的是看得起你!伙计爬起来再追时,又挨了他的一脚,立时仰坐在地上。庄鸿翠见了,忍不住站了起来,追赶出去,大叫一声,这位好汉,慢走!那五人停了下来,黑胡子一看是个女子,马上搬出一副滑稽的笑脸走上前去,用手要去摸庄鸿翠的脸蛋,手指还没到时,就被庄鸿翠挡了出去,随即她拔出腰间的手枪触在黑胡子的脑门,说,今天趁姑奶奶还没发火之前,你赶快把饭钱给店里结了。那黑胡子一看是真家伙,手往腰里一摸,只一瞬就软了下来。等回到她们住的房间里,庄鸿翠拍了拍腰间的枪说,开芝呀,你看带着这家伙中用了吧。

 

 

12

 

那黑胡子被庄鸿翠用枪逼着脑门子,硬是缴了店里的饭钱后,憋了一肚子的气,觉得在其他四个人面前很没面子,在往北门里走时,那个有十八九岁,年龄最小的青年和他开玩笑地说,黑胡子,你怎么不掏出枪来崩了她?黑胡子听了瞪了他一眼说,照我的火气,我还能忍得住?只是今天跟老大来,有特殊的事儿要做,不便张扬,你没看着我摸了一下腰间的枪?那个小青年笑了说,还是是你黑胡子心细,要不咱还真的惹了麻烦,坏了老大的好事。

这个老大七十多岁的样子,高个子,长方脸,大眼睛,只是留着的长长的花白胡子与那黑胡子不同,身穿长袍,头戴一顶灰色土耳其帽子。在快到北门里时,他说,今晚咱们不住镇子里头。说着他在前带路拐向了西,沿围墙来到了镇西郊的西树行子,在庄子森的槽棚坊店门前停了下来,老大走上前与店家庄子森互通姓名时笑着说,我姓刘,一辈子没起上个名儿,因我的胡子长,都叫我刘胡子。

来到店里住下后,那个黑胡子来到戏房找到了庄子森说,店家,这个大店镇,哪个赌局最大?今晚没事,俺们五个想去玩玩。庄子森满脸的化妆,红红绿绿的,听了黑胡子的话,不假思索地说,东门里的大园。黑胡子说,店家,你能不能领我们几个去看看?庄子森说,行,只是我现在正唱戏。黑胡子说,我们等着你,正好也听听你的京戏,你唱的是《女解起》吧?庄子森说,哟,这位客官,你还真门道,是京戏的内行。黑胡子笑笑说,你就先唱吧。庄子森回到戏房,正好轮到他上台唱《女解起》里的祟公道,这是他的拿手戏。等唱完,庄子森卸了妆出了戏房,外边的那五个人早就等着他了,那黑胡子一拍他的肩说,走吧。

庄子森领着这五个人出了西树行子,沿北围墙边的小路向东门里走,很快就来到望海门(东门),看门的见是庄子森,就说,大叔,这是从哪儿来呀?庄子森说,从西树行子,有客官要到大园玩玩。来到大园,刘胡子抬头看了看门上的几个字“大园赌局”,用手捋了捋长长的白胡子,抬腿进了局子,在厅堂里,庄子森领来了局头庄汉章,他向刘胡子说,老大,这是局头庄三爷。刘胡子拱手施了个礼说,我们早就听说贵局很昌盛,才路远到此赌两局,请问贵局允许一次押多少?咱们这叫先小人后君子吧!哈哈!

三爷庄汉章一听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下子可来了财神啦!他转过头朝门外喊,李五,张六。李五、张六是局子里的宝倌,听地三爷的喊叫,马上跑了进来,说,三爷,有何吩咐?庄汉章说,快给客人泡茶呀,还愣着干啥?说着他就和庄子森走了出去。庄汉章匆匆跑到三余堂找七老太爷庄廷常禀报,庄廷常正在抽水烟,烟袋里在咕噜噜地响,听了三爷的有些结巴的话,在大厅里低着头想了想说,他们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汉章呀,我看既来之则安之吧!

很快九间大厅成了九间赌局,一拉溜地摆开了九张桌子。刘胡子因为是外地赌客,被安排在正中对面往东数的第二张桌子上,身旁站着那个看上去很机灵的小青年,下面的桌子上也是一边一人。第一局没押,第二局是一千块银元固定“二”,开宝“四”,杀进局里。第三局,宝盒传到桌,刘胡子和那个小青年耳语了几句,那小青年又从下边桌上叫起来一个人。两个人从门外抬进了两外包,从包里取出来八十扎银元,每扎五十块,一共四千块袁大头固定“一”。这时一拉溜九张桌子个跟着刘胡子押上了“一”。

只见这九张桌上成捆的、成扎的、摞成摞的,明晃晃的全是银元,这可吓坏了李五、张六,三爷庄汉章本来就有点结巴,这一吓就更结巴的厉害了,他把李五、张六拉到一旁说,没有我的话,不准开宝,听明白了?李五、张六面面相觑地点了点头。趁桌上正在争吵之机,三爷庄汉章一溜小跑回到了三余堂,和七老太爷庄廷常说,这这…………可完啦,咱们这宝出的是“一”,人家全下的固定“一”,看……样子至少得赔两……万元。庄廷常也吓得不轻,只是表面上故作镇静,一边用手拍擦着头一边说,你快回去叫宝倌别开盒,我立即到。

这时庄廷常由丫头给穿上黑色风衣,戴上紫貂皮帽和眼镜,拄着手杖,从里间里拿出了一个黑皮包交给管家赵龙海,带上了四个随从,一起来到了大园赌局。此时,刘胡子那五个人已经两次催促开盒,李五却说,大伙正在押呢。七才太爷一进门就把庄汉章拉在一边问,开宝了没有?庄汉章说,没有,没有。那好,七老太爷整了整衣帽,精神抖擞地进了赌局,站在正中间说,各位,我是进门“三”,我押上点。说着叫管家赵龙海从提包里取出金条二十根、元宝十只。庄廷常说,我押的多点,我得摸摸盒子。于是他摸了摸盒子放回桌上,宝倌张六啪的一声唱:“三”。

只这一局九张桌子上,局里的四个宝倌加上另外九个人,收钱收了将近一个时辰,李五用大箩筐装钱,满满地装了两箩筐,收完后七老太爷庄廷常回到了三余堂。第四局,传宝的张六刚将宝盒传到桌上,刘胡子的两个人耳语了几句后,每人从腰里同时抽出两支闪着蓝光的驳壳枪。桌边的人有的心惊胆颤地溜走了,那个黑胡子将四支枪摞在一起,喊了声,固定“四”。刘胡子一掀长袍也从腰间抽出了一长一短两支枪,将匣子枪叫那个小青年递过去摞到了那四支枪上,只留学生下那支手枪放在褡子里。那小表年问刘胡子,再押上两支?刘胡子说,可以。那小青年立即从褡子里的另一边取出两支匣子枪押上。三爷庄汉章一看又吓坏了,缩了头,跑到三余堂跟七老太爷庄廷常说,了不……了不得啦!下……下了枪啦!

庄廷常又吃了一惊,对庄汉章说,真是来者不善,莫非刚才我摸盒子的把戏衩人家识破了。他忙吩咐说,赵龙海,你找几个人快去,把枪的牌号全记下来,押枪兑枪,要沉着。又回过头来对三爷庄汉章说,你把那个刘胡子请来。这时大园赌局里,管家赵龙海下和几个家丁记枪牌号,只见刘胡子站起来对桌子上的两个人说你们把住宝盒。这时那个黑胡子一只手按住了宝盒。刘胡子又对宝倌李五说,开宝。只听啪的一声,盒子落在桌面上,李五唱道,“四”。

此时七老太爷庄廷常来到刘胡子跟前,笑着说,先生家住哪里?刘胡子见是刚才摸宝盒的七老太爷,就笑着说,我呀,家住横山兰陵白塔乡城。庄廷常接着问,但不知吃什么?喝什么?刘胡子答道,吃的是柳树叶,喝的是长流水。庄廷常一听就知道这刘胡子是兰陵城的师爷,连忙吩咐庄汉章说,将刘师爷的银元如数归还。又让管家赵龙海到四余堂,把厨师林茂彩叫来,设宴招待刘胡子五人。第二天中午又饯行,三爷庄汉章请林茂彩、于德兆做了“一百零八件”,贺升来当司席,把刘胡子五人招待地心满意足,酒足饭饱,送到杨军林。管家赵龙海把一个用红绸布包了的二百块银元赠与刘胡子,放在了那个小青年的褡子里,刘胡子有些激动,让那小青年从褡子里取出他的那支德国造的马牌子手枪,赠与七老太爷。

刘胡子五人上了路后不久,那小青年骑马飞奔西树行子,来到庄子森的槽棚坊店,找到庄子森说,我们刘爷说了,这次承蒙您老热情相待,给您留下这五十块大洋,叫您别赚少。庄子森说,不行啊,三爷庄汉章已经派人算帐啦,俺不能收这钱。那小青年笑着说,刘爷说了,这是昨晚听你唱“祟公道”的钱。他一边说一边跳上马走了。这正好让路过西树行子的张得轩看见了,他就问庄子森,怎么回事?等张得轩弄明白了后,直奔居业堂,和庄余珍老爷禀报了。庄老爷很生气,把手杖在甬道的青砖上磕了好几磕说,得轩,你去三余堂和大园,给我把庄廷常和庄汉章叫来。

庄老爷在上房见了庄廷常和庄汉章,他把银儿端上来的茶碗猛地推到一边,里面的水晃了出来浅湿了他的衣袍。听说你大园本事不小啊。他说庄汉章,却瞅紧了庄廷常。把西南上的赌帮都请来啦!老七,真有此事吗?庄廷常头也不敢抬,忙说,是。庄老爷接着说,社会上的赌棍都是游手好闲,懒汉盗贼居多。好人染赌导致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屡见不鲜,这些你们知道?知道,知道。庄廷常和庄汉章应道。庄老爷又说,我们这个国家历来都有禁赌的法令,《唐律杂律》规定:赌博系赌财物者各杖一百。更严的有宋太宗,他下令:凡坊市有赌者,便行处斩,邻比匿不闻者同罪。元代忽必烈亦下令:禁民间赌博,犯者流之北地。如今,我也决定让莒州的刘锡坤下令禁赌。你二人是本家之事,如何处置,你们自己说。

庄廷常和庄汉章一听,一齐跪地口称,大园永不合局。今后知错必改,永不进赌场。

 

 

13

 

庄余珍老爷这次去莒州城,一去就是半个多月。他到莒州城后,首先去县衙找刘锡坤,他想起那块“汉平莒男子宋伯望地界碑”,虽说让他爱不释手,但觉得这是刘锡坤在故意和他套近乎。刘锡坤是莒州的一县之长,不高兴的时候,可以在大堂上对着下面的官员大发雷霆,可与庄老爷却是毕恭毕敬,凡事必从。刘锡坤前三年刚到莒州上任时,就听到有关大店的几句顺口溜:大店街,赛北京,居业堂,二朝廷,传本的御史东德兴。经过再三察听才知道大店街的庄家的确了得,顺口溜说的一点也不假,自己虽然管辖莒州,但整个莒州的土地几乎都是大店庄家的,所以在上任第三天就来大店拜见了庄余珍老爷,并且很快成了居业堂的座上客。

庄老爷想在莒州办一家农工银行,他的想法说出来时,刘锡坤反应得很快,整了整衣袖说,莒州城眼下还真是缺这么一家银行,来管理零散的钱庄和当铺。庄老爷听了心想,有了这家银行,等于垄断了莒州的金融,抬手用茶碗盖荡了荡碗沿说,锡坤呀,就这么定了,过两天我让人来办。出了莒州城,李祥把车子开得飞快,土路上刮起了一溜黄白的尘烟。张得轩坐在前边的座上,有些恹恹欲睡,午饭时刘锡坤兴致很高,硬是让张得轩多喝了几杯,几句张得轩啊很能干的话,把他弄得在庄老爷面前有些飘飘然。路两侧是墨绿的冬麦田,西下的阳光像黄汤子照在上面,杨树枝节光秃秃的站立在路边,落满了白晃晃的尘土。庄老爷在后边的座上说,李祥,把车开得再快一点。

车子还是从长安门进了镇子,在经过西树行子时,庄老爷说,庄子森的这几个槽棚坊店找个时间得治一治,别在里面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丢庄家的门头。张得轩附和说,是的,前些日子西南上来的那个赌帮就宿住这里,去大园是庄子森给他们带的路。庄老爷听了哼了声,就没再吱声。车子路过郭家顶时,张得轩说,老爷,“听月楼”到了。庄老爷听了张得轩的话,像是打了个激灵,躺向一侧的身子正了过来说,停车,下去看看苏妮她娘俩。他的眼前又闪现着苏妮的脸蛋的身姿,耳边响起了经她鸣奏出的婉美的乐音。他愿意听庄子森的京戏,可自从来了苏妮,他更多的是往“听月楼”跑。外面冷得很,庄老爷出了车子就打了个冷噤,张得轩连忙替他披上黑色的风衣。

苏妮看见老爷来了,连忙和女儿听月出来相迎,她们在楼前的那棵广玉兰下遇上了老爷和张得轩,阳光冷冷地打在他们身上,苏妮上前施礼说,老爷您来了,这么冷的天。庄老爷说,苏妮呀,最近听戏的多吗?苏妮随了老爷转过身说,冬天闲着的人多了,夜又长,晚上来的不少。说着他们就来到二层的正房里,这是苏妮娘俩居住的房间,庄老爷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他看着坐在对面的苏妮,一种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听月端了茶壶给他倒水,他笑着伸手客气了一下,听月说,老爷隔手。他说,听月满懂茶道了,是从哪儿学来的?听月抬头看了看老爷,用下巴指了指苏妮说,是妈妈。苏妮坐在那里红了脸说,瞧听月说的。

听月一副娇羞的样子,生着一双招人怜爱的眼睛,瓜子脸庞,尖尖的下巴。庄老爷的目光落在她白嫩修长的手指上。是双弹琵琶的手呀。他心里暗暗地想,她该有十五六岁了吧。听月坐在他的面前,檀香色的琵琶遮住了她的半个身子,听月听了苏妮的话,为老爷唱一曲。听月唱起来时他想了莲娜,听月唱完了曲子他好像又想不起莲娜。莲娜那天从“听月楼”回家时说的话,仍然哽在他的喉里,像鱼刺弄得他一想起来就抓耳挠腮般的难受。太阳掉进火烧云里去的时候,张得轩进来伏在老爷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庄老爷就说,听月唱得好,老爷有赏。说着就把一百块银元压在茶碗下,起身跟张得轩走了出去。苏妮连忙说,老爷,这怎么使得,钱是不能收的呀。张得轩说,老爷给的钱,给你你就拿着。庄老爷和张得轩下了楼,钻进了李祥的车子,屁股一撅就开出去了。

庄老爷回到家的时候,莲娜正在他的书房里看一本发了黄的线装书,敞门声惊动了她,随后老爷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放在这里吧。然后是箱子落地声响。莲娜顿时一阵惊喜,她站起来把那本线装书朝桌子上一放就跑了出去。在上房里,银儿正站在老爷的身旁帮他掸风衣上的灰尘。庄老爷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她迎着他的目光绽开了甜美的笑容。回来啦,我每天都在盼你!莲娜娇媚地注视着老爷。从她一进居业堂的门,几乎都是这样迎接老爷回家的。她看见银儿站在一边拿着老爷的风衣发愣,就大声地说,银儿,和刘妈烧洗澡水去。她知道庄老爷有出远门回来就洗热水澡的习惯。

银儿把风衣挂在红木衣架上,低眉垂眼地走出厅堂到后边刘妈那边去了。银儿已长成一个身材苗条的大姑娘了,天生的一张苦脸儿,眉眼也不美丽,这正合莲娜的意。她为庄老爷泡了一壶龙井云雾茶,老爷坐在红木椅子里样子看上去很疲惫,手里端的茶碗有些抖动。鸿翠和她同学去哪里了?庄老爷使劲睁了睁眼看着莲娜。莲娜说,她们两个整天呆在因园那边,和贡如、贡月打成了一片,不知在忙些什么。庄老爷喝了口龙井茶水,整个人就沉浸在茶水的滋润中了。你家里除了继母还有什么人?莲娜看了一下老爷,不知他问这话是何意,嘴角一动搪塞了句说,没什么人了?是真的吗?庄老爷用眼瞪了她一下。莲娜说,老爷,是真的,俺还能骗你不成?

莲娜不愿老爷说起她家里的事情,她跟着老爷从青岛来到这个小镇,就早已和那个让她伤心的家断绝往来了。她看不起那个势力眼的继母,可又从没见过生她的母亲,别人一提起她的娘家,她的心里就不快活。这时刘妈进来了,满脸堆笑地说,老爷的洗澡水烧好了。她那双大而浑浊的眼睛放肆地看着老爷,这个屋子里所有人的一切行为都放不过莲娜的眼睛,看到只当没看到过罢了。洗澡间的火炉生起来了没有?天蛮冷的。莲娜摆出太太的架子问道。我让冰儿已经在你的住处房里生起来了。刘妈恭敬地回道。庄老爷说,我马上就去。他的声音显得过份的柔软,莲娜不喜欢老爷对下人这种随和的态度,他有时总是主仆不分。帮我把换洗的衣服找出来。老爷对莲娜说。莲娜心里虽然不悦,但还是对刘妈的安排非常满意,她看了眼刘妈,匆匆地跟老爷去她住的三进西厢的房里去了。

在三进西厢的洗澡房里,莲娜抱着换洗的衣服站在老爷的面前。同祥顺的生意还好?老爷问。到处都在抵制日本货。莲娜回答说,陈安时急得坐立不安。陈安时的心思好像不在生意上。老爷这一反说倒弄得莲娜心跳起来,也不明白老爷说这话又有什么意思,难道她和陈安时的来往让老爷察觉出来了?她相信这不可能,她和陈安时的交往仅限于那几筒交切糖。于是壮了胆量说,陈安时又去临沂了,说要进些当地产的货。这时冰儿进来说,四太太,老爷的洗澡水准备好了。莲娜用厌烦的眼光狠狠地盯了冰儿一眼,冰儿知趣地退了出去。莲娜跟着老爷进了洗澡间,老爷洗澡每次都要她陪伴,居业堂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和老爷共浴。所有的人都知道老爷洗澡是第一重要的事,从外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天再冷也洗。

洗澡间里生了一只大铁火炉,炉膛子里的火正旺。碗口粗的洋铁皮炉管立成一个直角通向窗外,很大的圆木盆里的水冒着白蒙蒙的雾气。很长时间了他和她在一起总少不了这种情景,就像一幅年年不变的年历画一样。莲娜还记得自己和老爷的第一次共浴时羞得眼睛不知往哪里看。记得那次满房间的香气,那香气让人迷醉。男人的身子过了四十五岁像过了四十五岁的女人的脸那样不经看。她用挑剔的眼光看着庄老爷。庄老爷微闭着眼睛坐在圆木盆里,水温在陶醉着他的身子滋生出的感觉。把你的小褂子脱掉。庄老爷睁开眼说。她脱掉了已经让雾气濡湿了的小绒褂,低下头看自己,肌肤瓷一样的白净,老爷在水里抓住了她的胳膊,目光却粘在了她的胸口。她的心窝,她的乳房,她的颈项上沾满了细小的水珠。老爷不在家时她是渴望他的,他回来了反而自己又没了那种渴望,她把身子往水里沉了沉。

到我的怀里来。庄老爷像在闷罐子里说话。她坐到她的怀里了,他搂着光溜溜的她,他的手在她的胸口上下抚摸着,她闭起眼睛感受着老爷的恩爱。老爷冷不防地捏了一下她的乳头,她疼得叫出声来,老爷却快意地笑了起来。许多天前,我在莒州城的宾馆里做了个梦。老爷在迷蒙的水汽里说话,用硬硬的胡须扎她的颊。莲娜没有应声。梦到你的哥哥。她刚才还似听非听的样子马上就不同了,她想起在上房老爷问她的话。老爷继续说,我和刘锡坤在一家酒楼喝酒,刚坐定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个青年,三十多岁的样子,说一口德语,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大厅里滩成了一堆泥。我过去拉他,他却抬起头来说,你别拉我,就让我醉倒在这儿,我知道你是我的妹夫。我一气就醒了。

那是梦,没有的事,莲娜极力掩饰心里的惊慌,娇媚地说,我来帮你搓背。心里还是在想着老爷的那个梦。她从老爷的怀里钻出来,坐在木盆的边沿上面对着他。不忙。老爷又要把她拉到木盆里。莲娜从老爷的目光里知道了他的所想。她的心里在这一刻放荡起来,她分开两腿把自己呈现在他的面前。老爷像熊一样地跪在水里,用欲火中烧的嘴唇吻住了她,老爷的胡须和有力的舌尖给了她疯狂的愉快,她的两手紧紧地抓住木盆边沿,生怕自己瘫软下去,她想长久地拥有这种欢畅淋漓的感觉。突然,她问了句,老爷,您去“听月楼”了没有?老爷蓦地止住了他亢奋的动作,嘴唇在她的两乳间抬了起来说,去了,在那儿听听月的评弹。老爷说得很平淡。看到苏妮姑娘啦?什么苏妮姑娘,孩子都十多岁了。

庄老爷离开了莲娜的身子,抬头看到墙壁上印着一个锅灰色的美人侧影。自己六十岁时,她才三十五岁。但愿到那个时候自己还能受用她。他长叹了口气。你怎么坐着不动呀,水要凉了。莲娜转过脸来微微斜视着他。庄老爷挤干毛巾擦拭着自己的身子,他喜欢被女人细致地关照着,莲娜没来之前,肖蓉用她青春的胴体在无微不至地呵护着他,滋润着他。他感到莲娜的柔软润滑,好像就沉浸在了肖蓉的爱抚中了。老爷在莲娜目光的注视下束好了皮带。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张得轩在敲门,声音很轻,可老爷听到了,他一伸手,莲娜就给他穿好了上衣。什么事?老爷,在大门口,我捡到了一张传单!庄老爷一愣,要去开门。那传单从门缝里伸了进来。

 

14

 

那张带着褶皱的传单斜歪着贴在地板上,庄老爷低头看见了上面的字,是用毛笔写的,笔画很遒劲,可对庄老爷,就像见了一条条蛇似地变了脸,嘴里却对门外的张得轩说,知道了,明天再说吧。听着张得轩远去的脚步声,庄老爷转过身来,莲娜还没穿好衣服,只有那件小绒衫挂在胸上,两条臂膊白嫩嫩的在灯光里泛着诱人的光晕,那像肖蓉一样的脸蛋粉嘟嘟的,歇斯底里地撕扯着他的欲望,两条秀美的腿白晃晃地丰满着,还有小腿的膂力,踝骨的弧度,脚跟的红润,脚心弯起的拱状,都在刺激着浴后的老爷,饱养着他的眼睛,他微笑着走过去,好像刚才根本没发生什么一样,抬起手把她搂进怀里,她的乳房像两只小兔子隔着小绒衫,坚柔地跳动在老爷的怀里。

莲娜两条散发着光泽的胳膊箍住了老爷的有些褶皱的脖子,庄老爷似乎得到了呼应,心里腾地升起了一股温热,他紧紧地搂着莲娜,他感到莲娜像水一样地觳觫无骨,在他的怀里像柔软的面团,他像搂抱肖蓉一样把莲娜裹进怀里,嘴在寻找她的花瓣样润泽的唇,一缕浓郁的气息使他沉迷,他闻过不止一次了,可每次都令他欲醉欲仙。莲娜迎接着他的唇,有力的,发烫的,然后老爷又吻她的腮帮,红润润的,像葡萄的皮,里面盛满了温热的水。老爷松开手,开始急促地脱去她刚才给他穿上的衣服,他要在莲娜的身上寻找肖蓉销魂的姿势,他一再提醒自己,不能意未尽就一泄如注。

庄老爷的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后颈和脊背,他觉得莲娜的手臂一阵紧过一阵地箍住了他的脊梁,她坚挺的乳房蹭得他的胸脯一阵阵的奇痒,这种感觉传导到下体,给他那根带来了莫名的爽快。莲娜把温热的脸颊和有点凉的鼻尖偎着他脸颊,发出了让老爷怜悯的轻微喘息,他把嘴巴贴了过去,他的手掌像水一样在她的脊背上流着,然后触到了柔软的腚瓣,他觉得那里和她的腮帮一样,充满了他想象的温绵的滑腻,她在他的怀里颤抖了一下,开始呢呢喃喃扭动腰身,老爷的嘴已经吻遍了她全身的肌肤,开始失控,于是就完全撒缰,他扬起头来,恨不能将那温软的唇咬下来细细咀嚼,他咬住她的舌头就不忍心丢开,津水泉了出来,她的口腔荡漾着鲜玉米般的香气。

他们就那样站在洗澡间的地板上扭动着,老爷的舌头又吻住了她的眼睛,她闭起来,睫毛刷子一样地晃动着,慢慢地享受这深深的快感,他又舔她的鼻子尖,亲她的耳垂,最后就吮咂她的乳房,从左边到右边,后来慢慢蹲下来,从乳沟滑向腹部,在那里像是喘息,又像是准备最后的冲刺,就这样默默地隐伏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滑向目标。莲娜急促地扭动腰身,渴望似地叫了声,老爷。庄老爷站起身来,一抬手将那根在莽莽草丛里冲突之后就进入了,莲娜呻吟了一声,老爷疯狂地摇摆着屁股,莲娜呀,我的亲蛋蛋,你爱死我咧。墙壁上那两个锅灰似的影子晃动着,粘在一起像连体的孩童咿咿呀呀着。庄老爷好像没听清莲娜的话,你说什么?项链?莲娜说,对项链。我想要一串最好的项链。庄老爷说,你要什么我不给你?只是千万别告诉她们。莲娜说,她们是谁?是大太太和二太太?我才不在乎她们呢。庄老爷说,那当然,她们谁也比不上你。

庄老爷的手从莲娜的脊背上移到她的嘴唇上,别说话了,现在别说话。他把屁股摇摆得更起劲了,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轻轻地敲了两记。两个人都惊了一下,庄老爷朝莲娜看了看,莲娜也睁开了眼睛。隔了不大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庄老爷恼怒起来,朝门那边吼了声,谁?门外响起了冰儿怯怯的声音,老爷,大太太传话来说,要吃晚饭了。莲娜听了没有好气地朝门外的冰儿说,知道啦!一边等着去。转过脸来又说,你给大太太说,老爷还没洗完澡。庄老爷似乎觉得受到了催促不能无动于衷,就加紧了屁股的摇晃,很快就进入了终极的欢乐,莲娜想房里的声音肯定会让冰儿听到的,她眯着沉醉的眼睛,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把乳房抵着老爷的上臂说,冰儿在偷听。

老爷穿着衣服,听了莲娜的话,停了动作,她听到了还怎么样?莲娜呀,你不要多心好不好,你怎么总是看不惯她。莲娜说,老爷,不知为啥,我看见她,心里就有一股凉气冲上来,让我晕眩,她也不小了,不行让她配了李祥,也有个归宿。老爷斜了她一眼说,那个主轮不到你做,就是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李祥也更不愿意。庄老爷心想,女人真的不能有权柄,一有权柄心就会凶狠起来。大太太宋云裳进了庄家的门一直柔柔顺顺,只有一次和他拗了起来,那是莲娜进门的时候,她不说什么,用不上他的床的方式来抗拒他,过后不久就好多了。火炉里的炭蹦出几颗细小的火星。这些火星很快就熄灭了。

第二天早上,庄老爷起床来到餐厅,大太太宋云裳让丫头李婉儿从厨房端来了参茶,他们喝着,面对面地和老爷坐在桌子边的椅子里。昨晚庄老爷是宿在宋云裳的房里的,他想知道一些关于儿子庄英的情况。宋云裳也没告诉他多少对他有用的,最后只听了句,庄英去了徐州,那里仗打得激。李婉儿又端上来了糯米红枣粥,还有洒着红丝绿丝的千层糕,萝卜丝抖海蜇皮,油汆花生米,这些都是老爷喜欢的。老爷边吃边说,那于德兆的手艺长进不少呀。宋云裳翻了下眼皮说,你当他是白吃饭的,我经常给他说,要向四余堂的林茂彩师傅学,炒出一手好菜来,让老爷喜欢。她曾听过丫头李婉儿说过,林茂彩替于德兆为四太太做过不带衣泡的荷包蛋,并得到四太太奖赏的事。

庄老爷点了点头,没说什么。那于德兆是她的表弟,她夸他几句是想讨老爷的好。随后李婉儿又端上了一盘蒸包和一小瓷盆牛奶,庄老爷一看蒸包就是北门里的时江做的。牛奶是宋云裳喝的,老爷却不愿喝,说它有一股膻腥味。宋云裳多次说这牛奶的好处,他都听不进去,说,皮肤白嫩的女人,不吃牛奶皮肤照样白嫩。吃完早饭,庄老爷穿上大衣,要去中孚东药店,他知道今天是大店集,庄珂会在药店里,他要找庄珂安排在莒州城开办农工银行的事,让庄珂盘点一下药店的资金。庄珂头脑灵活,他想让他负责莒州的这个银行。这时,张得轩进来说,孟晏的孟老爷来了。孟老爷是庄老爷姑表弟,庄老爷知道秋天时在他那里喝过仕沟酒的,今中午他来又要喝回去。

庄老爷说,赶快把孟老弟让到上房,我一会儿就去。张得轩下去后,他脱了大衣,对宋云裳说,你去找庄珂,把我的意思说了,让他赶紧准备。宋云裳点头和李婉儿去了她的房间,收拾停当,就出了居业堂的大门,朝中孚东去了。庄老爷来到上房厅堂里时,孟老爷已坐在那里喝着银儿给倒的茶水。夹壁墙里的炭火把堂里烘得暖暖的。他上前握住孟老爷的手说,哎呀,老弟,来也不早说声,让我有所准备。孟老爷有些尴尬,扶了扶眼镜说,咱们就不用那么礼道了,我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说完二人会意地哈哈笑起来。银儿在一旁把两手放在腰前,紧闭着的小嘴也禁不住地露出了牙齿,只是她急忙就把唇合拢了。

寒暄过后,他们俩坐在红木椅里,手里端着茶碗,边呷茶水边扯些时下的事情。太阳很好,光芒透过木窗格照了进来,在厅堂里逐渐变得热烈。孟老爷说,南方的北伐军在徐州和奉军在作战,听说很激烈哎。庄老爷说,嗯,听说了,庄英就在奉军方永昌部,他看来是上了前线了。孟老爷听了怔了一怔说,那可要小心,你没派人去通融下方军长?庄老爷说,没有,打仗,还有什么好通融的。孟老爷又说,山西的冯玉祥也归从了北伐军,追随蒋介石。可他的部下杨虎城不愿参加北伐,与他疏远了起来。嗯。庄老爷说,乱世混战啊。在他们说得正热时,张得轩跑了进来,他说,老爷,不得了啦。

庄老爷放下茶碗说,有什么事,慢慢说,看你急成这个样子,在孟老爷面前是个啥形象?张得轩顿了顿,咽了口唾沫说,老爷,沙沟边的杂货集市上有一百多学生在游行,他们打着青天白日旗子,从北门里来,可能因园的一部分学生也参入进来。他们打着三角彩旗,上面写的和昨晚传单上的内容一样,喊的口号也一样,要反对帝国主义烈强,实行耕者有其田,打倒居业堂,还要铲除老爷您呐。庄老爷站起来,在厅堂里来回走了几步说,领头的是谁?张得轩面带难色地说,哎哟,老爷,我不敢说。你说嘛。老爷有些不耐烦。张得轩说,我说了你可别激动上火。老爷一挥手,你尽管说。张得轩顿了顿说,是您的孙女鸿翠。什么?是她?庄老爷瞪大了眼睛,孟老爷也放下了茶碗。这怎么了的。庄老爷自然自语,面带愧色,他感到在孟老爷面前很没面子。张得轩说,我和李祥去集市办事,正巧碰上他们。庄鸿翠头剪了短发,穿了白褂黑裙,举着拳头带头呼喊口号,在沙沟东边的石坝子上演讲,说北伐军打开了徐州城,张宗昌吓跑了。那一群学生里有贡如、贡月,他们在赶集的人群里散发传单,和昨晚的那些一样。

庄老爷此时已经气得浑身发抖,碍于孟老爷在此,始终没有发作,只是连声说,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快把她叫回家里来。张得轩退出去后,他对着孟老爷长吧一声说,唉,世道不古,人心不古,奈何,奈何!孟老爷说,年轻人,心血来潮,气盛得很,说服说服就行了。庄老爷刚要答话,上房门外就响起了吵嚷声,是庄鸿翠的尖嗓子在喊,打倒居业堂!铲除劣绅庄余珍!庄老爷凝神细听,还真就是自己喜爱的孙女,气得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说了。孟老爷见状,觉得不便再坐在这里了,就起身说,老哥,你家的事,我不便插嘴,先走啦!庄老爷苦笑了一下说,老弟,今天真是不巧,家里出了这么桩子事,要不咱弟兄俩可要好好的喝上一壶。孟老爷摇手说,改日再来,改日再来。孟老爷走出了厅堂,庄老爷跟在后边送了出来。

在台阶上,庄鸿翠与她爷爷走了迎面,孟老爷走在前面,庄老爷止住了脚步和庄鸿翠说,鸿翠,刚才在门外领着众人大喊大叫、要铲除我的是你吧?庄鸿翠说,对,是我!孟老爷站在一旁有些讪讪地样子,在冬日的阳光里满脸的不自然。庄老爷忍了忍,没有发作出来,只得自我解嘲似地说,亏了你还在济南读大学,也不想一想这样做能起什么作用。打倒居业堂可以,铲除我未免有点过份吧?午饭后,庄老爷余怒未消,坐在厅堂里生闷气。大太太宋云裳进来说,老爷,你一向疼爱鸿翠,何不叫到这儿来开导开导她?庄老爷思忖了一会儿,觉得她说得在理,自己光生气是下策,用感情打动孙女,让她摆脱激进分子的影响,才是上策。于是,他对站在一旁的银儿说,你去把鸿翠叫到这里来。

庄鸿翠和吴开芝正在她们住的房里收拾东西,看样子是要走,离开大店。银儿进来说,小姐,老爷找你有事要说,让你到上房的厅堂里去。庄鸿翠一想也正好与爷爷与辞别一下,没多想就跟着银儿去了上房。在厅堂里,她看见爷爷、奶奶都在,就说,爷爷、奶奶,孙女明天就要去青岛。庄老爷没有搭理她的话,换了个话题,和颜悦色地说,鸿翠呀,你在济南念书,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声光电化无一不晓,可知道一个人最多能活多大年纪?庄鸿翠是准备来和爷爷辞行,随时也要和他讲理的,想不到爷爷却提出了这么个问题,就没加思索地说,爷爷不是常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吗?

是呀。庄老爷说,你爷爷已届风烛之年,入土在即,所有家业将尽充你和小叔出洋留学之用,你今带头滋事,岂不是自毁前程?庄鸿翠明白了爷爷的意思,站起说,我们的家业,都是劳苦大众的血汗,与劳苦大众站在一起,青年人才有前程。耕者有其田是大势所趋,爷爷一向明白事理,应做顺乎潮流的开明人士。庄老爷本来想教训孙女一番的,反而被庄鸿翠教训了一通,坐在红木椅里连连摇头,看也不看庄鸿翠一眼说,不可理喻的东西!不可理喻的东西!宋云裳在一旁无奈地看了庄鸿翠一眼,说,鸿翠呀,你爷爷说的话,你再好好寻思寻思,想好了,再去做,别凭着冲动行事啊。

 

15

 

早晨的阳光透过一棵棵笔挺高耸的古松树梢,筛落在文庙二进房的青砖墙壁上,把寒冷摔来摔去,庄陔兰起床时觉得有了一丝的温暖,他戴上眼镜,眼前的物什清晰了起来,他首先看到的是床头书桌上的那个铜头长杆的旱烟袋,还有刚整理完的一卷莒志。县长刘锡坤昨天晚上来看他,他才知道春节就要到来了,刘锡坤给他带来了一大叠关于莒州明清时期的资料,还有几箱好烟好酒,末了刘锡坤说,陔兰呀,快过年了,你看找哪天,我让车把你送回大店,家里人还等着你呐。庄陔兰吧嗒着旱烟袋说,修志要心静,周围也静,我既受命于大人,就当奋力而为,还是不回去的好。刘锡坤拍了拍庄陔兰的肩,笑了笑说,在青岛离家远好说,可现在你是在莒州城呀。刘锡坤这一说,庄陔兰还真的想起了妻子尹忠菊和孩子们。

尹忠菊是日照尹家的女儿,庄陔兰读完因园私塾那年春天,他去日照访友,听同学说嘉堂尹家有位心灵手巧、漂亮无比的小姐,由于长着一双大脚,没有人敢娶。同学说完没当一回事,就又聊别的趣事,庄陔兰可记下了他的关于那位大脚小姐的话。原因是几年前,还是他正在因园读私塾时,很多人就登门给他说亲,但父亲庄廷露担心荒废了他的学业,都一一谢绝了,后来,庄廷露有点招架不住了,太太也有意给儿子找个媳妇,于是他们就打算给庄陔兰找个合适的小姐。那天庄陔兰正在因园读书,庄廷露让管家去叫他,他以为家里面什么急事,就向先生请了个假,急急忙忙地和管家往回走。到家中一问,才知父亲和母亲让他来家相亲,他觉得事情有些突然,但事到如今,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一切听从奶妈和丫头们摆布:坐在书房里“读书”,等那小姐到上房给父母亲请安时,隔着窗子看看她的长相如何。

不一会儿,两个丫头儿一左一右拥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来到上房里了,那小姐瓜子脸、樱桃小嘴、大眼睛,水灵灵的很俊俏,庄陔兰顿时让她的容貌吸引住了,一时间里看个不停。谁知地小姐是个小脚,往上房里走时,由于脚下不稳,险些摔倒。书房里的庄陔兰一见,心里凉了半截,娶这个小脚媳妇,以后她常摔倒怎么办?我不能娶她!那小姐也知道自己的失态,给着脸进了上房给老爷、太太请了个安,代父母说了几句问候的话,就退出来上轿走了。奶妈对庄陔兰的婚事最热心,这时忙跑过来问,你看中那小姐了没有?庄陔兰摇摇头,一句话没说,就让管家把他用车送回因园去了,庄廷露道了时,感到很纳闷,对太太说,这么好的小姐他怎么没看中?太太说,莫非怕荒废了学业,不想娶亲吧。

庄陔兰从日照回到家里,就向父母亲提出,派管家到日照求婚。庄廷露和太太听了管家从日照回来后说那小姐的模样,就将庄陔兰叫到上房里来,开始还很有耐心地说,阿兰呀,嘉堂那小姐,人长的是漂亮,可长了双大脚,嫁到咱庄家,可是好说不好听。庄陔兰见父亲这样说,知道是不同意他娶尹家小姐,就说,父亲,我就是看好了尹家小姐的那双大脚,才让管家去求婚的,您不同意,我就不进京去参加科考了。庄廷露一听,满脸的愠怒,喝水的茶碗都让发抖的手给碰翻了,只骂声不知好歹,就拂袖示意让庄陔兰离开。

第二天,庄廷露就让管家又去了趟日照嘉堂。原来,庄廷露让儿子离开后,跟太太商量了半天,到夜里才定下来。庄廷露说,陔兰性子拗得很,咱要是不同意嘉堂的小姐,他真的不去科考,咋办?太太长长了口气说,嗯,是的,要不去科考,咱这些年的功夫不是白搭了吗?嘉堂的尹家见大店的庄家来求婚,正愁着大脚的闺女嫁不出去呢,真是喜之不得,好酒好菜招待了管家,让他回去在老爷、太太面前多美言几句。

井水比李二大几岁,李二就称他为大哥。庄陔兰临走时把他俩叫到跟前说,井水呀,你兄弟俩照料我这么多日子,周到的很,年关快到了,我也想回大店去看看家里的人,好几年没在家里过年了,你和李二也都回家去看看父母亲。说着他指着刘锡坤带来的烟酒,你俩分开,每人一半带回家。井水说,庄大人,俺没有父母,您就是俺的父母,俺跟随着您去大店。说罢用眼瞅了瞅李二,李二站在庄陔兰的身边,吧嗒了一下嘴说,井水大哥,你家就是莒州的,没有父母还有亲人,该回家去看看,我跟着老爷这么些年了,过年也不回家,家里人都习惯了,没有指望我回去的。庄陔兰见两个人都在谦让,就把旱烟袋锅子往桌子上一摔说,都不要推了,你们俩都得回去,就按我说的办,让刘县长给找辆车子,把你们送回去。

庄陔兰说井水、李二他们俩照料得周到,其实有件事让他记得很深。那是他刚到文庙那阵子,还正值初夏,是方瓜盛市的季节。庄陔兰给井水、李二分了工,井水专门跑里路外采买,李二专管做饭迭桌侍候。庄陔兰一向好吃嫩方瓜炖虾米,李二知道老爷的味口,就照着这味口一直做起了没完,结果庄陔兰又一下子吃伤了,他曾记得头一次吃方瓜吃伤了,是大店双榴堂的家里,是筵宾下河的滕亮送来的方瓜,厨房里林茂彩师傅做的。庄陔兰只顾埋头修志,无暇找李二,井水到他的房子里时,就让井水给李二捎信,说老爷吃腻了方瓜菜,谁成想井水忙里忙外地把这口信给忘了,李二仍然是顿顿方瓜侍候。庄陔兰实在受不了啦,就亲自找到李说,李二,你要用方瓜顶煞我呀!李二道,您不是最爱吃这口吗?庄陔兰叹了口气说,咳,爱吃是不错,可不能底一顿上一顿地吃啊,几天前说不撑劲了,再吃下去就成了方瓜肚子啦。

等井水、李二都回了家,庄陔兰才让刘锡坤找了辆车子送回大店。开始刘锡坤给找了台豪华的轿车,开到文庙门时,就让他给撵了回去,他给司机说,不是冲着你来的,是我不能坐着这样的车回家。刘锡坤听了摇了摇头,无奈地又派了辆老福特,庄陔兰见了才点着头上了车。回到家,妻子尹忠菊和父母大人自然是非常高兴,都说真是天上掉下了个陔兰,这么些年不回家过年了,今年竟出了奇啦。庄陔兰说,有什么出奇的,我是在莒州城,离家这么近还不回来吗?他这一说,家里人才知道他来莒州都快一年了。

第二天虽饭后,庄陔兰在书房里写字,二弟庄陔簪想约大哥出去玩耍,见嫂子尹忠菊在上房里和几个丫头说笑话,便心生一计,悄悄地来到庄陔兰写字的书房同本正经地说,大哥,居业堂的大婶子(宋云裳)来了,你怎么不去请安?庄陔兰一听是居业堂的大婶子来了,忙问二弟,大婶子来了,在哪里?庄陔簪悄声地告诉他,下在上房里喝茶呢。庄陔兰没来得及戴眼镜就走出了书房,往上房里一看,模模糊糊地看见丫头下在给一个妇人敬茶,料想那妇人就是居业堂的大婶子了,忙整理衣衫,往上房那边走去。后边的庄陔簪一看,捂着嘴直笑。

庄陔兰急急忙忙地来到上房门口,也没顾得仔细往里看,就开口喊道,大婶子,小侄阿兰这厢有礼了。说罢就施了个礼。屋里的人听到叫喊声,往门外一看,见请安的是庄陔兰,先是相视无语,接着一齐笑了起来。庄陔兰抬头一看,见房里只有妻子尹忠菊和几个丫头,没有居业堂的大婶子,一时莫明其妙。忍受忠菊这时止住了笑声,问道,您管谁叫大婶子?居业堂的大婶子根本就没来。庄陔兰一听,就知道是调皮的二弟在取笑他,良是生气,忙回过头来长庄陔簪算帐,可庄陔簪早已逃得远远的了。

眼看就要过年了。庄陔兰给亲朋好友写对联写到了腊月三十晚掌灯时分,儿子庄伟站在一边说,爹,还写吗?庄陔兰一边收拾笔墨一边说,明天就过年了,不写了。尹忠菊听了,笑着问他,你敢打赌?庄陔兰想,现在都掌灯了,谁家还写对联?于是满有握地说,当然敢,要是我输了,明早我就给你磕头。庄伟听了,高兴得又蹦又跳。吃过晚饭,庄陔兰又来到书房,想读一会儿书,就在这时孟堰的一家亲戚风火火地来找他说,老爷,我的邻居王晓六,家里穷,什么过年的东西也没准备,我想就是再穷,也得贴副对联吧,我,我就把您给我写的对联让他拿去了。可我家里,我悉了半天,就又找您来了,麻烦您再动动笔,给我写几副吧。庄陔兰一听,觉得他的做法很对,就吩咐尹忠菊说,你让管家盛二斗麦子让二姑夫捎给王晓六,我来给他写对联。

不一会儿,对联就写好了,管家也准备好了麦子,亲戚见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送走了亲戚,庄陔兰和妻子尹忠菊都觉得做了件好事,心里十分快慰,可这时儿子庄伟嚷起来了,爹输了,该给娘磕头啦!庄陔兰一愣,马上想起了打赌的事,不由哈哈笑起来。尹忠菊感到不好意思,就戳着庄伟的头皮说,小孩子家的,不要胡言。庄陔兰一听却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忠菊呀,明早我一定给你磕头!

 

16

 

正月里的寒冷,让居业堂的大院,在庄余珍老爷的眼里,一下子瘦了不少,树上一片光秃的样子,在冷风中打着凄厉的呼哨,没有了夏日里垂柳依依,花香宜人的景象了。他坐在上房的厅堂里,喝着刚从南方买回来的龙井茶,不断地让丫头银儿烧夹壁墙,银儿把隔壁的灶火捅得旺旺的,火头添着墙壁伸进夹壁墙,老爷觉得房里暖和了不少时,二太太卓敏进来了,她掩了门,坐在老爷对面的一张木椅里说,您找我有事?对年前庄鸿翠带领因园的学生在街上游行一事,庄老爷一直耿耿于怀,他抬头看了卓敏一眼,继续喝茶碗里的水,卓敏见银儿不在,就提起暖瓶给老爷的茶碗加满了水,橙黄的茶水漾了上来,在庄老爷的手里暖暖的,他呷了口说,贡如、贡月还没回来?春节过了,因园刚开学,他知道每月到这个时候,贡如、贡月就要从因园回家住两天。

卓敏说,是呀,按往常,这会儿应该回来了。外面的天阴阴的,白天短得急促赶人,很快就要黑了下来,厅堂里的光线逐渐变得僵硬,没有一丝热烈,眼看就要掌灯了。卓敏的脸发着瓷白的光泽,头发乌黑地束向脑后,在那儿握了个簪,把个圆圆的脸衬托了出来,她的紫色绒衣让她显得更加端庄,庄老爷就是欣赏她的这个样子,当年他去莒州的卓家窑时,一眼就看中了正在大街上走的她,一问才知是卓家的大小姐,卓老爷有意巴结大店庄家,就一口答应了小姐的婚事。庄老爷听着卓敏的话,把茶碗放在桌子上,一撂他的黑灰色的衣袍,棉裤露了出来,瘦瘦地紧贴在他的两条腿上,他说,贡如、贡月上街游行发传单,在那之前,你知不知道?卓敏一听老爷是为那事,等着儿子回来的,脸上就紧了起来,她咽了咽唾沫说,贡如、贡月回家时从没说起这事,我是什么也不知道啊。

庄老爷笑了笑说,卓敏呀,我想你也不会知道,都是那庄鸿翠和吴开芝戳拢的,还有那个教书先生刘章,我看他不能在因园待下去了,否则,贡如、贡月还有很多的庄家子弟,都要被他灌输坏了脑袋。卓敏也陪出了笑脸,敷衍着老爷,是呀,老爷,贡如、贡月您是想让他俩学成了有出息,不是让他们那样激进被抓进去局子里去。他们正在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贡如、贡月就进来了。在厅堂里,他俩见了老爷和母亲,先前的笑凝固在了脸上,相互对视了一眼说,我们回来了。说完就要往外走,庄老爷放下二郎腿,站起来说,先别走,我有话要说。贡如、贡月刚要转过去的身子,一下子停滞了动作,僵在了那里。他俩面面相觑,谁也猜不出老爷要对他们说什么。

这时候的庄老爷脸颊已经幡然变了色,挪动着踱步时的姿势,走近了贡如、贡月,把背在腰间的右手伸了出来,指着贡如、贡月俩人的鼻尖说,鸿翠闹事,你们跟着起什么哄?你们可是我的儿子,他们要铲除我,你们也要跟着铲除我?贡如、贡月禁了声,把头低了下来,贡如先从骇怕中惊醒,抬起头说,都是鸿翠还有刘章老师让干的,我们不听不行。卓敏从椅子里站起来,轻声然而又是浊重地咕囔着,孽种,孽种,木头脑子。她走过来把贡如、贡月拽到一起,一人掴了一个巴掌,继续说,她让你干,你俩就干,没想想铲除了老爷,还有你们的学堂读?回家来一声也不吱,让我也闷在鼓里。她又将贡如推了一把,快滚到我的房里,面壁去,我不回去,不许你们动弹。

贡如、贡月摸着印在自己腮帮子上妈妈的手掌印,火溜溜地正疼的厉害,又听了卓敏的话,兔子一样快地跑了出去,贡如差点和正上台阶的四太太莲娜撞了个满怀。庄老爷瞅着卓敏说,打得好,打得好,他俩就交给你教训吧。卓敏一脸的讪讪,说,这两个儿子,尽给您丢脸,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们。庄老爷说,也不要太狠了,让他俩觉到味儿就行了,说到底还是咱们的儿子呀。卓敏听了,知道老爷对这件事处理的底线了,说说,老爷,您放心,我保证不会让他们再出这样丢脸的事啦!莲娜敞门进来,听见老爷的话就说,什么打得好?卓敏一看是莲娜就笑着说,噢,四太太,坐吧,没什么。莲娜裂了裂嘴说,不就是发了张传单嘛,什么耕者有其田,你看现在不还是老样子,还用动那样大有肝火?卓敏说,四太太说得轻巧,这是一张传单的事吗?老爷在大店一跺脚就晃动,谁敢顶撞?让他这一闹,老爷的权威差点给折尽了,往后谁还听老爷的?唉,碰上你们没肝没肺的这些人,好端端的居业堂也要败在你们手里。

莲娜一听卓敏把她也裹了进去,指桑骂槐地连她也给骂了,就变了脸色说,二太太,怎么能说是你们,这事管我什么事,你说话要干净些,指得明白,我不过是说说,也成了你们这一类的人了,我成了顶撞老爷的人了。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呜呜了一阵子说,老爷,您可得给我做主啊,我何时成了顶撞你,折尽您权威的人了?庄老爷一看是莲娜抓了卓敏的话把,就说,莲娜,别闹了,你还嫌闹得不够?卓敏话里没有你。卓敏跟着说,四太太,我哪儿敢说你呢,我只是说那些闹事的人,说我的儿子贡如、贡月。莲娜抹了一把泪说,没有正好,凭什么说我?她一扭身,出了厅堂。下了台阶,她瞅了一眼落光了叶子的两爿紫藤树,沿青砖铺成的甬道,往三进西厢她的房里走去,正好碰上管家张得轩,她见张得轩有些紧张的样子就问,得轩,你有什么事?

张得轩停住了脚步,解开了系得很紧的帽子说,今下午,中和堂的庄善昌硬逼着王家庄子的魏学墩,给他的鹰出了殡。莲娜一听,张大了嘴,刚要喊出声来,急忙心计一转说,你现在就要告诉老爷吗?张得轩点了点头,莲娜说,老爷正因游行发传单的事生气,正在气头上,这会儿还是不要给他说为好。张得轩听了说,嗯,四太太,俺听您的。第二天一早,张得轩去街上的中兴绸布店,店里聚了一堆人,老板李永珠说,魏学墩的娘昨晚连气带屈,死了。张得轩感到事情有些严重,得告诉老爷。他来到上房的厅堂时,庄老爷正在让丫头银儿烧夹壁墙,屋里已经有了暖意了。庄老爷抬头见是张得轩说,你有什么事,这么早地来。张得轩说,中和堂出事了。当庄老爷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时,气得一拍桌子说,你让那“四老瓢”赶快来见我。

原来,正月十五的那天一大早,中和堂的少爷庄善昌因要钱出去玩耍不成,和父亲“四老瓢”正在生闷气,坐在他的房子里闷闷不乐,管家徐四为了讨好少爷,就来到他的跟前说,少爷,何不出去放放鹰玩玩,也散散心。庄善昌一听,来了劲头,一拍徐四的肩膀说,好,好,听你的,带上鹰,咱们出去玩玩。庄善昌穿着整齐,让徐四提着鹰笼,又叫上了两个家丁,兴致颇高地出了家门,由徐四带路,他们很快出了丁北角门,穿插过西树行子,过了北面的浔河,迈过了朱家庄子和小时家庄,准备去仙姑山。走在小时家庄北面的野地里时,庄少爷看见了一只野兔从前边疾驰而过,他连忙让徐四把鹰从笼子里放出去。徐四把鹰从笼子里放出来后,那鹰或许是在腊月里屯了很长时间,这一放不但没去追那兔子,反而一下子云了,直向正南飞去。庄少爷一看急了眼,连忙说,快追呀,追不回来,就别进我的家门了。

那只鹰飞到王家庄子西南角上,见一棵树下有几只鸡在刨食,刨得正欢,就一下子俯冲下来,抓住其中的一只老母鸡就撕,那母鸡开始与鹰扑楞着搏斗,很快就显得体力不支了,成了鹰的一顿美餐,就在鹰撕扯母鸡肉吃时,被正在一旁倒粪的魏学墩看见了,那只老母鸡正是他家里的,每天都靠它生的蛋换油盐酱醋,家里可离不开它,这会儿见一只野鹰在欺付它,就气不打一处来,提起正在倒粪的铁锨,一锨拍了过去,连鸡带鹰都砸死了。魏学墩提起鹰来一看,见鹰的脖子上挂着个铜牌,心想,糟了,这不是野鹰,是家鹰呀!正当他提着死鹰发愣时,庄善昌领着人来了。他看见魏学墩手里的死鹰,顿时暴跳如雷,指着魏学墩的鼻子尖说,我这鹰是六十吊钱买的,就是买一头好牛也用不了四十吊,你给我砸死了,这回我非让你给鹰偿命不可!说着一挥手,徐四和两个家丁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加上棍子棰,一会儿魏学墩就皮开肉绽,躺在地上不醒人事了,他的母亲见状上去拉,也遭到了一阵毒打。中午时,庄善昌说,把魏学墩拖回大店公役。两个家丁嫌路远,从村子里抓了四个青壮年人,架着魏学墩往大店走。在临送公役前,庄善昌指着一棵碗口粗的老槐树说,把他绑在这棵树上,再打。管家徐四和两个家丁打累了,晃了晃手里的皮鞭,对着王家庄子的四个青壮年人说,你们帮着打。那四个人狠不下心来,庄善昌上去对着其中一个年龄大点的,就是几皮鞭,其他人吓得连忙拿起了皮鞭,魏学墩再次昏死了过去。

庄善昌一再要求主持公役的庄子苜对魏学墩判极刑,给鹰偿命。魏学墩的娘听说儿子押进了公役,下午就跑到中和堂门外的台阶长跪不起,求庄善昌饶了她儿子,一连两天都没起作用。最后魏老妈子回家借了钱,买上了好烟好酒,托人找到了同祥顺的老板陈安时,庄善昌和陈安时有一些交往,见陈安时说话求情,就给了他一个面子,说,不偿鹰命了,就给鹰出殡吧,但必须像给他父亲出殡一样。魏老妈子只好答应了庄善昌的条件,公役把魏学墩放了出来,和他母亲一起回王家庄子给鹰办丧事。一回家,他就在门外扎起了灵棚。第三天,魏学墩卖了家里仅有的四亩地,找人做了口两米多长的棺材,放在他家大门口外用青布扎成的灵棚里,把死鹰装殓好放在里面,又请了北门外扎纸草的尤合给扎了纸兔、纸鸡、纸楼。下午出殡时,东乡夏家沟的一伙吹鼓手去西北庄子做祭,路过王家庄子前边的大路,徐四招手将这些人喊住,让他们给吹奏,并让魏学墩给两吊钱。在凄惨的喇叭声里,魏学墩身穿白衣,披麻戴孝,拉着腰绳,跟在棺材后边,边走边哭,喊着“鹰爹、鹰爹”。出殡的人群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在将鹰埋在了他家门前的柴禾园里时,魏学墩晕倒在地上。

“四老瓢”庄怡听了张得轩的话,一霎也没敢耽搁地来到了居业堂,在上房的厅堂里,庄余珍老爷把茶碗往地上一摔,那碗碎裂的声音响了很远,把正在三进西厢的莲娜惊了一下子,她正在读《莒州志》,顺手放下在房的空地上踱来蹁踱去,听事态的进展。庄老爷怒目相向,指着庄怡说,你的中和堂可为咱庄家长了脸了,亏了你想得出来,还要人家给鹰出殡,喊鹰爹。庄怡张了张嘴想申辩的样子,庄老爷伸手制止了说,别说你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纵容儿子做出这样的好事来,还是你自己去收场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厅堂。庄怡回到家,觉得遭到庄余珍这一顿训斥,很窝火,他把庄善昌叫来,二话没说就是一顿耳光,打得儿子眼冒火星,嘴角出血。最后甩出了句:赶快带上东西去人家,陪礼道歉,礼要厚。要是再惹出这样的事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17

 

徐州之战,在反复拉锯之后,方永昌部终不能支。原因是蒋介石见徐州久拖不决,急忙在此召开誓师大会,发动了向北洋军的全面进攻。在北伐军突入最后一道防线时,方军长下令撤退。那红枪会的副官李铭珠英勇善战,屡见奇功,可在退却时被北伐军的枪弹击中了头颅,白花花的脑子淌了一脸。庄英在悲痛之余掩埋了他的尸首,跟方军长连夜撤到了兖州。第二天早晨,天朦朦亮,庄英走在通往军部的路上,突然从一间民房里走出一个人。那人身穿黑衣,帽子罩拉得低低的,一把将他拉回那间民房,用手指堵在他的嘴上,唏嘘着示意他不要声张。庄英定下神来细看这人时,不禁吃了一惊。

那人是丁西白,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德语翻译。庄英低声说,你不是在青岛吗,怎么在这儿?前几天,我和施罗德神父专程去济南见张宗昌,末了张督办说,北洋军节节失利,徐州危在旦夕,方永昌作战不力,要军法处置。我又知你在方部,就和施神父商量着绕道回青岛,先来徐州,没想到你们撤得这么快,我昨晚刚到兖州,你们也跟着到了。丁西白悄声说,你要赶快离开方部,否则面临危险。方英一听思忖了一番说,有那么严重吗?丁西白说,对的,念我与你一面之交,印象颇好,就反正把情况给你摆明了,去留你自己说了算。庄英此时也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就说,西白,如何个离开法?整个兖州城都军管了。丁西白说,好办,但你必须现在就走。

庄英跟着丁西白,走小街穿窄巷,大气不敢喘一口地摸到了火车站前的天主教堂,在那里他见到了施罗德神父,施神父用生硬的汉语说,庄将军,听西白说了,你面临危险,天主愿救你,我就救你。现在是早上五点整,再有十分钟,开往青岛的火车就来了,你赶快化装打扮吧。庄英躬身施礼,谢过了施神父,跟着丁西白去了里间,一会儿,先前那个威武的军人不见了,出现在施罗德神父面前的,是一个和他穿了一样衣服的神父,他拍了拍庄英的肩膀说,庄将军,委屈你了,赶快去车站,火车快开过来啦。果然,火车站前,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北洋军,进站台时,庄英低着头跟在施神父后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朝他打量了一番,然后挥了挥手示意可以进站台。庄英此时吊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

庄英当天下午就和施神父、丁西白来到了青岛,在小白干路的教堂里,跟着施神父在天主教的神像面前,叨叨有语,约摸一个时辰,施神父说,庄将军,教主显灵,在枪林弹雨里将你救了出来,教主也高兴。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对丁西白说,庄将军可以脱去神衣了,你安排他先住下,看风声,再作打算吧。接着他转过身,在满意里扬长而去。庄英看着施神父的背影,在上午的阳光里拉得老长,心想这个德国传教士的真正角色是什么,这时丁西白说,庄将军,先休息吧。他顺手指了指对面的那座小白楼,二层,顶上带尖塔的,与别的楼房不同。庄英此时的确感到了疲乏,他点了点头,跟着丁西白进了那座小白楼。

一觉醒来,庄英感到轻松了不少,墙壁上的钟指向1230,他起了床,在地板上甩着臂膊走来走去,穿了睡衣的他,此时更像个优哉游哉的人,以前很少有过这样的时光,现在身临了就更加珍惜。他去了卫生间,那里的浴缸正可用,扭开水阀,就有温温的水淌了出来,他脱了睡衣,钻进了那水里,洗着身上的汗渍和疲倦,莫然间眼前闪起了莲娜的身影,她在晨风里从袖口里捋出信封的样子,还有那信封滑落在他的掌心时,她手指甲在他手心的力度,在感觉着他。她说丁西白是她的同学,可丁西白说他是他的哥哥。他晃了晃脑袋,有些想不通时无奈的样子。这时,一楼门厅里的那架钢琴传来了悠扬的乐音,他仔细听,是那首《如歌的行板》。

他似乎沉浸在那音乐里,受到了深深的感染,很长时间都在承受着温温的水的沐浴,没有动弹,直到丁西白敲响了他的房门。待他穿好衣服,丁西白敞门走过来,那乐音像开了闸的水汹涌进来,更清晰更响脆了。丁西白说,休息得还好?庄英点了点头,弹曲子的是谁?丁西白说,是施神父的女儿露西娅,我跟她学德语口语。噢。庄英擦了擦脸,将毛巾放回卫生间。我想回莒州看看,再做将来的打算,你去不去?那儿有你的妹妹。丁西白摇了摇头说,现在去不了,施神父给了我很多资料,让我整理翻译,不过我还真想跟你去那里看看,再找时间吧。庄英笑了笑,嗯,看来只好如此了。丁西白说,午餐早就准备好了,先请用吧。庄英说,西白呀,别客气,咱还是亲戚呢。

庄英回到大店是在第二天下午,风很大,雾茫茫的,太阳像个稀薄的蛋黄挂在空中,散发着淡淡的光。他穿了丁西白给的灰色西装,戴着墨镜,唇上方还蓄了小黑胡,一路他警惕万分,把枪系在腰间,时时感到它的存在,因为他预感到方永昌会派人来追杀他这个临阵脱逃者。冷风吹乱了庄英的头发,他走进居业堂的大门时,被管家张得轩挡住了,张得轩说,你是谁,哪儿来的?庄英一看是管家,就笑了,心想这是他的这身打扮所致,就说,张得轩,连我也不认得了?说着他摘掉了墨镜和唇上方的小黑胡,张得轩一看,吃了一惊说,啊呀,是大少爷,您是怎么回来的,老爷昨天还念叨您呐,说张宗昌在徐州吃了败仗,担心您会不会出事。他说着,躬身领着庄英往二进的上房里走,路上一直在说,您回来就好啊,您回来就好啊。

张得轩走上台阶时就喊,老爷,老爷,您看谁回来啦。庄老爷在厅堂里听大太太宋云裳说在莒州城办农工银行的事,因为莲娜插了进来,弄得庄老爷不好决断,正在生着气,忽听张得轩的声音,以为又出了什么事,赶紧站起来往门口走,门让张得轩推开了,他看清了后边跟的庄英,满脸生气的样子顿时云散了,他伸出手去拥抱儿子,嘴里却说,庄英,你可回来了,把你娘担心坏了。宋云裳也看见了正与老爷拥抱的儿子,吃惊得张大了嘴,等庄英进到厅堂坐在她跟前,她反复端详儿子的脸,用手摸他的腮帮和手指,嘴里念叨着,回来了,是个大活人。这时丫头银儿给庄英端上了茶水,庄英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你好。银儿红了脸说,大少爷好。

等庄英把他从方永昌部逃出来的经过说完,庄老爷一拍大腿说,怪不得我还做过一个梦,梦里就是那个丁西白,他可是喝得酩酊,满口的德语。庄英有点惊讶说,不会吧,你怎么会梦到他?并且那样准确。庄老爷在一旁说,怎么没有可能,他是我的内弟,这叫心电感应吧。晚上,庄英和老爷、母亲出了厅堂到餐厅吃饭,张得轩早已吩咐厨房晚饭要做好一点,并且说,大少爷回来了。庄英来到餐厅时,那里摆在墙壁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不少人,有二太太卓敏、贡如、贡月,他们见了庄英,都起身相迎,刘妈在往饭桌上端饭端菜,来回已经好几趟了,大太太宋云裳说,都落坐吧。她用手往餐桌指了指,庄老爷就来到他那个雷打不动的座位坐下来,庄英坐在母亲的旁边,银儿在往酒杯里倒酒,这时四太太莲娜进来了,大太太宋云裳把脸拉了下去,不去看她。她站在餐桌一边说,不知大少爷回来,俺来晚了。

庄英朝莲娜笑着点了点头,庄老爷指了指身旁的那个空位说,坐下吧。莲娜坐下来,摆齐了筷子,朝庄英看了看说,大少爷可不又是马上要走吧。庄老爷在一旁有些不耐烦,端起酒杯说,庄英刚回来呢。莲娜吐了吐舌头,马上禁了声。庄老爷看着酒杯里的酒说,庄英难得一年回来一次,今晚我很高兴呀,这杯酒权当咱们的团圆酒吧。说完他一饮而进,大太太宋云裳也喝尽了,卓敏有些为难的样子,可还是咬了牙一仰脖子喝了下去,轮到四太太莲娜,她说,老爷,我来了,这几天不能饮酒的。庄老爷看了看她说,什么来了来了的,天天把那个挂在嘴上,羞不羞呀,不管怎么的,还是得喝。莲娜听了要发作的样子,可还是忍住了,庄英在一旁说,四太太不能喝,就不要勉强了吧。说着他把空酒杯伸过来,示意莲娜把酒倒进他的杯子里。莲娜一推他的手说,我喝,老爷让我喝,我就喝,我为什么天天把那个挂在嘴上。说着把一杯子酒全喝了进去。

接下来,庄老爷每提酒,莲娜就喝干了,几杯酒浇肚,莲娜的脸顿时像着了火一样红润,倒比平时更好看了,庄老爷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不仅在生刚才他说的那句话的气,更重要的还是让陈安时在莒州办银行的事,就说,莲娜,我不明白,莒州城的农工银行,你硬是让陈安时去办,是为了啥?莲娜一听老爷切入了正题,就说,我看陈安时比那庄珂强,有头脑,会办事,再说庄珂是个中医,还有中孚东药店,他懂不懂金融先不说,那药店他离得开吗?您让庄珂抛了他的本行,去做他不熟悉的事,他能做好吗?大太太宋云裳咕嘟了嘴说,四太太,老爷的事,你还是少插嘴为好。莲娜听了就把筷子一摔,眼泪淌了出来,一把鼻子一把泪地说,我就怎么不能插嘴,你摆什么大太太的架子,大事小事都是你的,我就不能说句话了吗?她站起来扭过去身子,低低地碎帛似的哭泣,朝门口走去,嘴里还说着,我就不能说句话了吗?

 

18

 

整整一个晚上,莲娜都把自己的门关得紧紧的,冰儿来给送水敲门,让她干嚎了几声,没趣地退了回去。浸润着她身子的酒精让她兴奋,她脱去了外衣,露出了雪白的胳膊和白嫩的脖颈,用手掂量着越来越发胀的乳房,她想都是老爷给揉捏的,外面的风吹得树枝打着呼哨,老爷今晚看来是不会过来了。他可能宿在大太太宋云裳那里,要么和庄英彻夜相谈。突然间她想起了托庄英的事,还有将信递进庄英手掌里时滑触的感觉,她想庄英一定也感觉到了。第二天天还没亮,莲娜穿了睡衣,蓬松着头发,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慢慢流泪的脸,两腮透红透红的,几缕发丝粘着泪水贴在上面,一些晕眩浮了上来,酒精仍然在折腾着她,她想喝水,可冰儿早就让她喊回去了。

莲娜没说谎,她身上的确来了那个,已经三天了,正在盛的时候,没有哪次比这回更让她焦虑和烦躁的了,那一团团紫红的血流进马桶,让她陷入怅惘之中,卓敏曾给她说过,按理你应该有了,庄老爷在这方面挺有能耐的,你要是不给庄家添个人丁,苦日子可就在后面了。莲娜想着卓敏的话,嘴角露出了一丝嗔意,二太太她是自豪着呢,又像在讥讽她。她站起身来,房间的温度挺高,她顺手推开窗子,外面的冷风浸蚀着房内的暖气,把黎明一绺绺地往她的身子上吹。这时她听见有人敲门,她以为又是冰儿送早茶来了,大步走向门口,对着那紫黑色的门说,烦死了,我不要喝茶水。外面的人却说,我是庄英。

莲娜想不到庄英会来。她敞开门,怎么是你?这么早。她倚着门膀,理了理还乱的头发。庄英只穿了件毛衣,手插在裤子的兜里,有些局促地笑了笑,然后和她说,我担心你,来看看你。莲娜哧哧了几声,昨晚那点酒,还不是小菜一碟,我怎么会喝多。庄英挠了挠头发说,四太太酒量了得,我还小看了。莲娜笑了,她转过身去洗手间拿出了个手帕,庄英跟着进了她的屋子,门随着关上了。屋子里的灯很亮,莲娜把那手帕放在庄英的鼻孔上晃了晃,庄英马上明白了,昨晚莲娜趁擦眼泪时将酒吐到了上面。他说,四太太心计胜人呀,真是佩服,不愧是读过大学的。莲娜听庄英在长她的大头,心里挺舒服,可昨晚大太太宋云裳的话一直让她耿耿在心,像吃了鱼刺哽在咽喉,就说,你也来教训我吗?庄英摇了摇头说,怎么会,我见这些事头就疼。

莲娜指了指沙发说,那你是来说服我的?要我收回我的意见,让庄珂去办莒州的农工银行?庄英领意坐在了沙发上,和莲娜面对面。庄英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母亲其实也没什么坏心,她天性就是固执呆板,你别跟她斗气,她认的理儿,不好改。莲娜站了起来,她赤着脚,穿了托鞋,两只大脚板,光鲜鲜的,释散出了润白的光泽,脚趾甲修剪得好,煞是匀称好看,庄英不禁心里一动,这时他听见莲娜把胳膊抱在胸前咯咯地笑了起来,其实,我也没想跟你妈斗气,只是她有些盛气裹在里面,让我受不了,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你觉得我过份了吗?庄英又摇了摇头,咳嗽了一声,慢吞吞地说,其实人都一样,不知道自己发了哪根神经。

他们的谈话很自然地引到那封信上去。莲娜说,你见到我的同学了?他现在做什么?见到了,他是你的同学吗?庄英说。你是不是姓丁?莲娜打了个激灵,她想起了老爷从莒州城回来洗澡时和她说的那个梦,心想他们爷俩怎么都在问这个问题,就说,我信封上写的那个人不是我的同学,是我的哥哥。庄英哦了声,提了提倚在沙发上的身子。那你为什么说这信是给你同学的?莲娜笑了,绾了绾落在腮帮上的几缕发丝说,还是说给我的同学合适,其实那信就是给我同学的,信封里还有一个信封,是让我哥哥转交的。庄英说,用得着那么复杂吗?唉,这年头还是多个心眼好!莲娜瞅了庄英一眼,似乎流露出了那个早晨淌出了的水草般掠过的异彩。

庄英脸上挂了些许的愠意,嘴里要说,连我也信不过了的话,可张了几张嘴还是没把话说出来。你叫丁莲娜,是不?庄英还是说了句。对呀。莲娜一副果断的样子,我哥哥叫丁西白。她觉得没有必要再瞒着庄英了,因为他已经见到了丁西白。那你同学是做什么的?他在水道局。庄英说,那可是我曾在过的地方,是大学同学吗?莲娜摇了摇头说,不是的,他没上大学就去了水道局,他父亲介绍的。庄英马上想起了她同学的样子,因为这个人的父亲找过他,并且是他亲自同意要莲娜这个同学的。你同学叫朱林吧,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莲娜吧唧了一下子嘴,什么都瞒不过你。庄英站起来,又把手插在裤兜里,在板上踱来踱去,回过头来对她说,我当过水道局的局长嘛。

你哥哥的德语很好。庄英有些羡慕地说。他学的就是德语,我父亲对他寄予了厚望,他也很努力,很争气,可惜我父亲没看见他儿子的成绩,我哥哥毕业的那年,他就自尽了。我哥哥在做什么?庄英说,他现在不得了,为德国人当翻译,成天往来开济南和青岛,我这次从方永昌那里回来,就是他和德国人帮的忙,要不,我可能回不来了。莲娜咯咯地笑出声来,有这么严重吗?可这回,你可得请他的客啦。庄英被她这一笑,弄得摸不清帽子八寸几,一时将话噎了回去。等回过神来,他说,好呀,你什么时间去青岛,我请客,去山孚大酒店,如何?莲娜知道那个酒店的名字,却说,我想去,可老爷不愿让我去呀。庄英说,只要你想去,老爷那边好说。莲娜上前拍了一下庄英的肩膀说,那就拜托你了,在老爷面前美言几句。

庄英觉得过她的手柔柔的,落在他的肩上像水滑过一样,有种异样的感觉身体的某个地方升了起来。他看见莲娜微笑时,张开的嘴里有着两排整齐的牙齿,像鲜嫩的玉米棒排列起来的米粒,眉毛弯弯地往上挑着,眼睛眯成一条线缝,样子煞是软人心肠。她要不是四太太,庄英真的想把将她搂过来,将手捧住她的脸蛋,仔细端详一番她那花瓣样的嘴唇,然后就是激烈的长吻。可她是四太太,庄英还是强烈地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将瞬间升上来的念头熄灭在心底。这时候,冰儿端着两碗红枣银耳羹,低着头走了进来,莲娜离开庄英几步,有些窘意,用眼剜了几下冰儿,没说出话来。冰儿先送到庄英手上一碗,莲娜在一旁说,少爷,你看冰儿对你多忠心,不用关照,自己就做好点心了。冰儿站在一旁羞得脸通红,把另外一碗往桌上一放就逃也似地出去了。

莲娜说,冰儿别走呀,少爷有话跟你说。说着她就捂着嘴笑出声来。庄英却笑不起来,用银勺搅着碗里的银耳和红枣说,你对冰儿有些刻薄。莲娜说,都该老爷是,她是二太太的丫头,我见到她就感到有股子阴气直冲心肺,我让老爷给换个丫头,可老爷每次都是不置可否。再说,我这儿来了人,她总是在她的小屋里竖起耳朵偷听,陈安时来过几次,老爷就半阴不阳地问过我好多次,就跟我和陈安时有什么似的。这不也巧了,老爷要在莒州城开银行,我推荐让陈安时去主办,老爷就是没开口答应。我想就是那冰儿从中做的梗,真气死我了。庄英觉察到了莲娜的不快,赶紧换了个话题,他说,我从小就愿到因园后边的树林里玩,那里有枣树,爬上去,一晃就掉一大片红枣,像这碗里的枣。

莲娜的神情依然黯淡,她搓着她那修长的手指,背面颜色和乳汁一样白嫩,翻过来,又渗透着些血色,一屈一伸的,像是在做魔术。喂,你在听我说话吗?庄英说。莲娜说,听着呐,你说你愿吃碗里的枣,喜欢去因园。庄英摇了摇头,站起身说,今天我要去莒州。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来说,四太太,你真有意思,我猜不透你的心。莲娜又给了他飞一个媚眼,站在梳妆台边说,你也一样,我也猜不透你的心。

19

 

庄英出了三进西厢的房间,在青砖铺成的甬道上,正碰上了提着暖瓶往里走的冰儿,冰儿穿了碎花红底的棉袄,两根辫子粗粗地搭在肩上,她看见庄英笑了一下就低下了头往前走,太阳升到了二进房屋檐头上的那个鹰头上了,光线扯得冰儿的影子老长老长,庄英停顿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以为冰儿会给他说些什么,冰儿的笑让他感到对女人的无奈。冷风吹进他的毛衣缝里,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凉意,抬脚快步穿过了两侧是花匠张阿四修剪过的冬青的路,向西拐了个弯就来到了有紫藤缠绕的台阶下面,他向上看了看,台阶在阳光里明晃晃的,视线的最后就是那紧闭的紫黑色的门窗,庄老爷在里面等着他。

紫藤的枝条变得黑黢黢光秃秃的,伸向台阶边的用青石块垒成的扶手上,庄英在台阶上听到房间里响起了说话的声音,是老爷和另外一个人的,他猜想会是谁呢?当他推开门的时候,看清了屋里的人,除了他熟悉的母亲、管家张得轩、中孚东药店的庄珂,还有一个光着头穿着蓝布袄的青年人,他将门掩上回过身来时,那个人朝他点了点头,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容,庄老爷说,庄英呀,他是咱居业堂中孚东酒店的酿酒师王晓六,大店的酒几乎都出自他的手。庄英上前握了握王晓六的手说,早就耳闻,今日一见,名如其人呀。王晓六面带羞色地说,老爷和少爷过奖啦,晓六是个粗人。

庄老爷坐下来,喝了口碗里的茶水,他让众人都坐下,当他把茶水咽下去时,喉管上的那个疙瘩很生硬地滑动了一下,他问庄珂,请柬都发下去了?庄珂说,半月前就发出去了,按您给说的那些名字。庄老爷噢了声转过身来,对着庄英、张得轩说,今天去莒州,让王晓六跟着,他不仅会酿酒,也会张罗场子。王晓六在庄英的目光里欠了欠身,庄珂说,晓六去,正好带上咱们中孚东的好酒,今天开业,离不开他。宋云裳推了推庄老爷说,不早啦,吃过早饭,就上路吧。庄老爷点了点头。李祥把黑色福特轿车擦得铮光油亮,停在台阶下边的青砖铺成的地面上,车窗玻璃都映出了台阶和门窗的影子,阳光在车身上聚成了一个耀眼的亮点,直刺庄老爷的眼睛,以致在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才把左手从眼帘处拿下来。王晓六和中孚东酒店的另一名伙计坐的一辆马车,也停在了轿车的后边,管家张得轩跑上前去给庄老爷开车门,车门开的时候,在有股冷风吹过来,庄老爷裹紧风衣头也不抬地钻进了车里,庄英在另一侧,坐进了车后坐的另一边。

车子开动的时候,大太太宋云裳站在台阶上不断地挥手,阳光打遍了她的全身,把她的脸颊和双手映照得格外润泽,光亮亮的让庄老爷心里一动,他感到平时关心她的时间太少了,身边的儿子是她带给我的呀。庄老爷想着想着动了恻隐之心,等把这事办完了,要好好回报她的。他抬起头看见车窗外的景物,大太太早已抛在后面了,车子很快出了居业堂的大门,经过四余堂、三余堂和双榴堂,转眼就到了长安门,长安门是围子的西门,庄老爷每次出远门,都要管家张得轩走这里,原因是出了长安门不远,就是通往莒州的南北公路。

看长安门的是三余堂的庄汉章,轮到他看西门,他总是打听居业堂的老爷哪天出门,昨晚听卖丁麻子烧鸡的伙计说,庄老爷要去莒州,他一早就来到长安门,领着其他的几个看门人,一刻也不敢离开地守着长安门,远远地看到庄老爷的车子沐浴着冬日的阳光开过来了,他让看门的几个人把双扇楠木门打开得吱吱呀呀地响,响声想必坐在车里的庄老爷也听到了,车子在经过长安门时他让李祥把车停了下来,他摇开后窗玻璃把头露了出来,看见是庄汉章就说,汉章是你呀,大园现在怎么样啦?庄汉章站在车身前,把腰弯了个弧,满脸堆笑地说,老爷,您老就放心吧,大园现在改做戏院啦,春柳戏班在那儿呐。

庄老爷嗯了声,把头缩了回去,车子一撅屁股就开出了西门,在掀起一股尘烟里驶上了通往莒州的南北公路。农工银行的经理,庄老爷最终还是选定了庄珂,尽管四太太莲娜出来阻挠,他把陈安时想来想去也不放心,有时在古董房的地板上来回地打着踅,在汉“日光镜”前出一大会儿神,最后还是管家张得轩说了一句话,让他下定了决心。张得轩说,同祥顺商号的陈安时经常出入四太太的房间,有时在那儿一坐就是一下午。庄老爷越来越觉得陈安时靠不住,陈安时和四太太做了些什么,还不得而知,这让他对莲娜的那种感觉倍加强烈,尽管莲娜矢口否认。李祥摁车喇叭的声音把庄老爷的思绪扯了回来,车子过了孟堰和长岭,莒州城就在眼前了。他知道,农工银行选在商会南侧两条路交叉处的一排平房,西侧是县立中心小学,刘锡坤当着他的面说,这县城里最繁华的地方啦。

十点钟,鞭炮准时在那排平房前点燃,鲜艳的红绸布在鞭炮声里徐徐落下,莒州农工银行的牌子露了出来,引得众多的行人驻足观看,那排房子早已装饰一新,贴了很多喜庆的对联,红彤彤的衬托出了农工银行成立的吉祥。大厅里,摆着县长刘锡坤送来的一对大瓷花瓶,瓶脖上系着写有庆贺字样的红绸缎,落款是莒州县长刘锡坤。还有庄老爷的一些好友送来的花篮和屏风,银行的伙计把它们摆得井井有条。庄珂给他汇报说,今中午的宴席就安排在文心酒店,喝咱中孚东酒店的好酒。庄老爷听了说,庄珂啊,你尽管安排吧,这里你是经理,别忘了让王晓六张罗一下场合。说话间,陆续有祝贺的人走了过来,里边有庄老爷认识的,大多是不认识,几乎全是当地钱庄、当铺的老板。庄老爷和庄珂站在门前拱手相迎。

这时,庄珂朝庄老爷那边一歪头说,老爷,您看那边谁来啦。庄老爷仔细看了,了不得,他动了身子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握住了来客的手说,哎呀,是翰林大人。来客正是在文庙修志的庄陔兰,跟随的是井水和李志。庄陔兰拱手谦让道,陔兰是以侄儿的身份前来祝贺,万望叔叔不要见外。庄老爷听了笑道,今日有你这个翰林侄子的到来,我这儿更是喜上加喜呀。说着,县长刘锡坤的车子开过来了,下车来的不是刘锡坤,而是一个戴眼镜头发梳得油亮的人,他来到庄老爷面前说,庄老爷,我是县政府的吴秘书,刘县长上午有紧急公务不能前来祝贺,责成我来向您说明。庄老爷一听,心想刘锡坤一般不会失约,看来的确是有紧急公务,连忙堆笑说,刘县长是我的老朋友了,他有公务就先忙吧。等吴秘书走了,庄陔兰把庄老爷拉到一旁说,刘县长会有什么紧急公务呢?会不会是有兵袭扰?庄老爷点头说,可能。他转过头来给庄珂低声说,宴席隆重但不要拖时间太长,给庄英说让他防备着点,他刚从方永昌部逃回来,尤其要注意。

前来祝贺的大都是下了请柬的熟悉的面孔,庄老爷拱手笑脸相迎,这时来了一辆黄包车,在银行的交叉路口停了下来,车上出来了一位装束入时的青年人,庄英在一侧看了很是面熟,此人就是莲娜的同学。只见那位青年人走上前,在庄老爷跟前施了个礼说,听说老爷的农工银行开业,前来祝贺。庄老爷说,您是?那青年人说,老爷,俺是青岛水道局的,叫朱林,庄飞局长安排我去临沂办理公务,昨天下午路过莒州就听说了。庄老爷听朱林说起庄飞,马上想起了他娶了媳妇不想读书的事来,庄老爷曾为他生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闷气,认为那庄飞不争气,谁料他媳妇刘春雨有个在济南做官有父亲,那庄飞就轻易地做了水道局的局长,满足了守忍堂的老爷庄廷昝的意愿。

庄英在一旁看得清楚,朱林的到来想必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做水道局的局长时,朱林只是个小职员,与他没有多少交会,所以印象不深,只是早晨时与莲娜说起来,才想起了他,不想今天还真的遇上了。庄英上前与他握手,朱林啊了声,声音小得几乎在嗓眼里,庄英用眼光示意他不要说话,朱林会意往里面去了。在柜台里面的一间屋子里,庄英问朱林,是庄飞让你来的吧?朱林点了点头说,庄局长听说庄余珍老爷在莒州城开银行,想必你也会来,就派我过来了,青岛那边出事啦。庄英瞪大了眼睛说,啥事?朱林朝外看了看,把门关紧说,鸿翠让巡捕房给逮起来了,关在青岛大学附近的看守所里。庄英说,啥原因?多长时间了?不到一个星期,有四五天了吧,她和那个吴开芝在青岛大学煸动学生游行,第二天就开始,结果头天晚上让警察抓了个正着。朱林朝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看了一眼说,庄局长让你赶紧想办法。

庄英一听感到事情的严重,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对面前的朱林说,谢谢你和庄飞,等办完了今天的事,我会有办法的。说完拉开了门,朝朱林示意,朱林跟着他走出了那间小屋,门厅里挤满了前来祝贺的人,庄老爷正在朝他们发表感激的讲话。庄英站在庄珂的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悄声说,你讲话就简短些,时间也快正午啦。庄珂朝他点了点头。很快仪式就结束了,只听庄珂说,感谢各位的捧场,银行在文心酒店准备了杯薄酒,还请各位赏光。人群在又一阵鞭炮声里散开,出了银行的门厅,有的和庄老爷打招呼,坐车走了,大多数朝街对面的文心酒店走去,带着一片喜洋洋的神情,李志和井水跟着庄陔兰,在庄珂的引导下走进酒店。

王晓六和酒店的伙计在搬着中孚东酿制的好酒,看见朱林走了进来,只是怔了一下就低了头继续手里的活。等庄英和朱林来到庄陔兰所在的房间时,庄英看见庄老爷坐在桌子的正面,正在和庄陔兰说得投机,庄老爷在春节时与庄陔兰在大店交谈过,知道庄陔兰从青岛的崂山回到了莒州城,专门编纂莒志。庄老爷见庄英和朱林站在一边,就说你俩找个座位坐下来。酒店的伙计在往一只玻璃杯里倒酒,庄老爷说过的,把酒温一温。庄陔兰扶了扶眼镜,把长杆烟袋往李志那边一放说,今天老爷办的农工银行开业大喜,都把酒杯倒满了,尝尝咱中孚东酿的好酒。说话间,热腾腾的菜由伙计端上桌子,酒也倒进了各人面前的酒杯,庄老爷端杯说,各位端杯,一饮而进。正当桌边的人把酒喝干了,往桌上放杯子时,外面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了县城的宁静,庄陔兰看了庄老爷一眼,庄老爷说,今天还真不巧。说话间,又有一阵枪响传了过来。

这时外面的厅堂里响起了一阵阵骚动,庄陔兰放下酒杯,和庄老爷走到那里台阶上,向宾客们招了招手说,可能是有兵扰,大家要保持安静。说是让保持安静,可那些钱庄、当铺的老板坐不住了,他们在庄老爷和庄陔兰面前拱手然后离开,嘴里说着,后会,后会。只有几个老板样的人围在桌边,叫喊着喝酒,庄老爷把庄英叫过来说,张得轩呢?庄英说,他一来莒城就出去了,可能有事。正说着,张得轩跑了进来,气喘嘘嘘地说,老爷,方永昌的部队正在攻城,说是要莒州的刘锡坤交出庄英,县长刘锡坤正在组织兵力反击。庄老爷听了瞅了庄英一眼,然后说,他们在哪个城门打?西门和南门。张得轩说。庄老爷转了个踅说,王晓六呢?王晓六在一旁说,老爷,我在这儿呐。你和张得轩用马车拉着庄英这会儿赶快从东门走,转日照回大店,记着路上一定谨慎。

朱林说,庄老爷,让我和庄少爷一起吧,路上有事还能照应一下。庄老爷听了点头说,你不是去临沂吗?朱林说,那我只好绕道去啦。庆英化妆成了一个赶马车的农夫,和王晓六、朱林很快就离开了文心酒店。庄老爷说,咱们怎么也得等刘锡坤,看他把方永昌部怎么处理的,这个方永昌,兵败了还死赖在山东。庄陔兰说,庄老爷,这里让庄珂留下打点,您还是准备回大店吧,再晚了可能走不出去啦。说话间,西南角的枪声更加密集起来,似乎还有炮弹的爆炸声。庄老爷看了一眼庄陔兰说,那你呢?庄陔兰说,您就放心吧,我回我的文庙,方永昌即使进了城,他也不会把我怎么着的。

 

20

 

大太太宋云裳午饭后有睡觉的习惯。上午送走老爷和儿子庄英,她回到厅堂里坐了一会儿,银儿出去提水了,水房在厨房的后边,她知道银儿回来得一阵子,就伸了个懒腰,到她自己的房子去了,丫头李婉儿坐在椅子上晒着阳光,蔫蔫的像要打盹的样子,她是长新桥家里的亲戚,跟着大太太来到大店有七八年了,宋云裳也很疼爱她,即使她做出一些出丫头格的事,像今天在打盹的样子,也不去深恶痛绝地打她。她拍着李婉儿的肩膀说,婉儿,你在干什么?李婉儿像是在梦里听见一声惊雷,厥略略地睁开眼,看见眼前是大太太,急忙站起来说,大太太,婉儿该死,只是身上昏昏的,没劲儿,上眼皮直想找下眼皮。宋云裳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昨的,是感冒了吗?李婉儿摇了摇头。

一觉就到了下午两点多,宋云裳是被李婉儿喊太太的声音惊醒的,她在努力搜导着梦里的景象,她觉得梦里有个人在她耳边说,婉儿怀孕啦,她不信,那人就去薅她的头发。她从床上坐起来,看见站在床边的婉儿,李婉儿说,太太,长新桥来亲戚啦。这次的声音比先前小了些,可宋云裳还是瞪了李婉儿一眼,在哪儿?说话间她仔细看了婉儿一眼,婉儿身上没有任何变化,窈窈窕窕的一个丫头儿,她开始怀疑梦里的事情。婉儿随声答道,在隔壁厅房里坐着。有什么事?她问道。婉儿说,他不说,要当您面才说的。宋云裳听了开始往床下挪动,当两腿伸到床沿时说,泡一杯茶给他。婉儿说,已经泡了茶。宋云裳想,娘家这个时候来人,会有啥事?

宋云裳把小脚伸进绣着金银花辣椒样的小鞋,鞋子里面湿漉漉的,伸进去的脚又缩了回来。她把一双白得没有血色的粽子样的小脚放在床前的踏板上,刚进庄家门的时候,庄老爷一手抓一只她的小脚,她的身子在床上像鱼一样扭动。回想到那些温暖欢娱的床第生活,她又像回到了女孩子的时代,那时十六七岁,二八年华好时光。庄老爷把她的小脚拎起来,那时候自己的身子轻灵得像只燕子。宋云裳低着头看自己脚上翘翘的两个大脚趾,想起了死去的二太太肖蓉,还有现在的三太太卓敏和四太太莲娜,心里蓦地泛上了一股醋意,仿佛几进大房子,庭院里的砖头瓦砾都带着浓浓的酸味。

婉儿拿来一双藏青色贡缎的圆口新布鞋,放在她脚边的踏板上。她把脚伸进布鞋里。今天把那双鞋拿出去刷刷晒晒。她穿好了新鞋,站在地板上对婉儿说。一个女人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头一个脚,这一上一下最重要。身上的衣裳朴素点,只要头上得体,脚上有一双好鞋,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走出来的。她来到梳妆台的镜子前站着,里面有一个样子憔巴巴的上了年纪的女人正看着她。她把目光移向窗口,窗口的蓝布窗帘拉开了一半,白亮亮的天光从半个窗子透进房子里来,镜子里的那个女人还在盯着自己看,说女人像花,真的女人连花也不如,花今年谢了,明年还会再开,女人谢了,就谢了。

婉儿拿着她换下来的那双鞋子出去了,宋云裳从她的屋子里走出来,阳光正在西下,淡淡的落满了房子的正面的各个角落,她转过身正要往厅房里走,蓦地看见四太太的身影,急急的朝二进房那边去了,黑色的风衣,黑色的头发,像个幽灵。她的心咯噔了一下,莲娜这会儿是去哪儿?是去老爷那里?不可能,老爷不在家。去街上逛逛吗?她猜不透,摇了摇头,推开厅房的门,长新桥的那个人坐在木椅里,喝着茶水,抽着烟,见她进来,站起来。她不太认识这个人,脸上有些生疏的样子说,你是?大姐。那人说,我是长新桥宋云厚,打小在临沂跑生意。哦。宋云裳笑着说,你是宋开山家的宋云厚?对呀。那人见她想起来了,喜出望外,抽了口烟说,我有重要的事要给你说。

宋云裳看了看外边,把门掩紧了,悄声说,啥事?那人一副憨厚的样子,眨巴着一双有神的眼睛说,方永昌正在攻打莒州城,听说中午时就破了城。宋云裳一听急躁躁地说,是真的吗?那人说,千真万确,方永昌是冲着庄英来的,他要刘锡坤交出已在莒州城的庄英。宋云裳脸色黄一阵紫一阵,云厚,你是怎么知道的?那人说,我是上午从莒州城跑出来的,当然知道啦。她马上联想到中午梦里有人薅她头发的景象,感到事情不好,老爷、张得轩、庄珂、庄英可都在那里呀,这要真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可了的?

听说刘锡坤组织县卫队进行了拚死的反击,战事一直缩在城的西南角。宋云厚说,刘锡坤已经电告临沂,要求火速派兵支援。说完他站起来就走,出了居业堂的大门,她远远地看见有一辆黄包车在等着那个人,只见那人上了车就急急地朝北走了,接着传来了丁麻子烧鸡店的伙计别有味道的叫卖声。大店镇子里依然笼罩着一片宁静。宋云裳顾不得去怀疑四太太莲娜去哪儿了,掉转身来到三太太卓敏的房子,那是二进东厢的一排青砖瓦房子,屋山头上有只长了青苔的老泥烧制的欲飞的鹰。她敲了门,里面没有动静,她想了想,想起来卓敏去了因园,林德榆老师让她去,可能是贡如、贡月在因园又作下了什么业,收不了场,当时她还暗地里高兴,可现在不是那个心情了,她想找卓敏商量商量怎么办,她是不愿意找莲娜来说出这件事的,不知为何,她对莲娜总是心存戒意。

宋云裳心里急躁,可脸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在遇到花匠张阿四时,看见张阿四正在给一棵月季花施肥,把身上弄得脏兮兮的,裤管上沾了不少粪便,就说,阿四呀,施粪不要太急了,注意一点,别溅到衣服上,在居业堂干活,就有要居业堂人的样子,凡事都要有板有眼,不能丢了老爷的脸面。张阿四听了,连忙堆笑说,大太太说的是,阿四注意就是了。宋云裳听了张阿四的话,心里很熨贴,顺着那条南北路拐到了老爷的厅堂,那里有老爷的书房的古董房,她想去那儿看看,顺便找银儿问问老爷临走带没带怀表。她沿台阶而上,有风吹过来,她打了个寒噤,两旁的紫藤树依然伸展着身姿,在她面前弯曲着。她想着莒州城里的老爷和儿子,还有管家和庄珂,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

不觉间,就来到了厅堂的门前,门上有锁,锁得紧紧的,阳光打在上面,显得很无奈。她正要回过头去到厨房找刘妈,西边老爷的古董房里响了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地摔碎了,她止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往那边看,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归于安静。她不放心,转到古董房的门前,看见门上的锁开着,门关得很紧,像是有人在里边闩死了门。她敲了敲门,里边没有回声,她开始喊,银儿,是你在里边吗?里边还是没有应答,她心里化了魂,是谁在里面呢?她顿了顿,朝里面大声说,是谁在里面,快出来!这时屋子里响起了一阵窸窣,门随着开了,她瞪大了眼睛,嘴也张得老圆,是莲娜!她说,是四太太,你在里边干什么?

莲娜笑了笑说,我在看老爷的古董呀,老爷临走时给了我门上的钥匙。宋云裳跟着走了进去,古董摆得井井有条,她想这是老爷的心血呀,居业堂一半的家产在这里。她抬起头来,笑着对莲娜说,哟,想不到四太太还喜爱这些破烂玩艺儿。莲娜说,哪是喜爱呀,闲着没事,看够了书,散够了心,就想看看这些古董玩艺儿,培养一下爱好嘛。莲娜说着,很自然地拿了扫帚去扫被她不小心踢碎了的一只瓷壶的碎片,哗哗啦啦的声响在刺囔着宋云裳的心,尘埃跟着飞了起来,飘荡在她的眼前。她瞧不起莲娜那副傲慢的样子,似乎这个家里只有她莲娜是有文化的。她乘莲娜信墙角堆瓷壶碎片时,指着莲娜说,这样贵重的东西,你怎能轻易地往墙角处一扫就了?老爷回来怎么交待?莲娜一听,放下扫帚,白了她一眼,弄出要流泪的样子说,爱怎么交待就怎么交待,又拿老爷来吓唬我,老爷怎么了,你少摆大太太的架子。

宋云裳不理莲娜那套伎俩,往房子的里面走,想看看莲娜在里面做了些什么。莲娜看见她往里走,就说,大太太,里面都是些死人用的东西,你敢看呀?宋云裳说,怎么不敢看?你一个人在里边都敢看,现在是两个人,怎么不敢看?在她走到最里边的一排古董架子时,看见靠墙壁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好几个本子,有老爷的,也有莲娜的。她把莲娜的那几本拿过来看了看,上面记录着屋子里所有古董的名称、年代和价值,她回过头来瞅了莲娜一眼说,四太太,你记得这么仔细,恐怕不是闲着没事看看这些古董玩艺吧?莲娜站在房子的另一头说,大太太,那你说,我能拿它做什么?我只不过是感兴趣,记一记罢了,你说,你给老爷说,我也不怕,我还能拿来这些烂玩艺做什么?

宋云裳白了莲娜一眼,明白了她一进来,莲娜就扫那碎了的瓷壶片时的用意,莲娜是阻止我往里走呀。宋云裳心里咕涌着,故意弄起尘土飞扬,呛人掩鼻,你不让我进,我偏要进,到底还是看到了她要看的东西,这个本子上密麻麻记录的,可是他给老爷进言的依据。她来到门口,莲娜要锁门,撵她走,她说,把钥匙给我。莲娜嗤地一笑说,钥匙是老爷给我的,我要亲手交给老爷,与你无关。她再次严厉地说,把钥匙给我。莲娜很不以为然地说,大太太,请你出去,我要关门了。她憋足了气哇地一声喊了出来,好啊,你个莲娜,你真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你在居业堂是个啥位置,你不过是四太太,连我这个大太太的话也敢顶撞,你等着瞧吧!说完她上去就撕住了莲娜放钥匙的兜,嗤啦一声兜就开了,钥匙落在了地上,莲娜急忙用脚踏住,她和莲娜扭作了一团,莲娜的叫声传出了很远,惊动了正在给花追肥的张阿四,他撂下手里的家什,往老爷的古董房跑去。

张阿四跑过来时,宋云裳已经把莲娜摁在了地上,钥匙被踢在了房子的一角,莲娜嘴里咿咿唔唔地说个不断,夹杂着哭腔。张阿四慌了神,他从没见过太太之间这个样子,也从没沾过太太的身边,他站在一边哆嗦着不知怎样下手将她们拉开,他朝屋脊瞅了瞅,心生一计说,老爷来啦,老爷来啦!他的这两句话还真管用,大太太宋云裳立即停住了手,莲娜也嘎然而止了哭声,宋云裳站了起来,问张阿四,哪儿呀,老爷在哪儿呀?张阿四讪讪地趄她笑笑说,老爷没来,我不这样说,你们能停住手吗?莲娜这时听了,哇哇地又哭了起来,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

你就在儿哭吧,哭够了你去找庄老爷。宋云裳恶狠狠地朝莲娜啐了口唾沫,就跟张阿四出了古董房,来到院落中间的那条南北道上,她看见厨房那边冒出了炊烟,才知道天已近傍晚了。她心又紧缩了一下,老爷和儿子怎么还不来?正在她要向大门口走时,张阿四跑过来说,大太太,管家张得轩回来了,赶着中孚东酒店的马车。宋云裳眼前一亮,晚风吹动着她腮边的发缕,在她眼前飘浮着,她仿佛看见了老爷和儿子,顾不了太多大太太的身份和尊严,急忙抓紧张阿四的衣襟说,在哪儿?你快领我去呀。

 

(待续) 

 



※※※※※※
你的回复,我的动力。
本帖地址:http://club.xilu.com/211003/msgview-135820-8146.html[复制地址]
上一主题:被骗也是一种幸福 下一主题:摊破浣溪沙------情网
 [2楼]  作者:荷露清韵  发表时间: 2003/02/24 06:24 

终于再见《七十二堂号》

写作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需要耐心和毅力。尤其是有时需要灵感的火花,希望你的灵感不断。

等我静下心来好好拜读。



※※※※※※
芳香怡人
 [3楼]  作者:席夫人  发表时间: 2003/02/24 11:42 

越来越好看了。

怎么席夫人还没在你的小说中出现啊?

[楼主]  [4楼]  作者:liunaiyu  发表时间: 2003/03/02 21:12 

谢席夫人啊
72里的席夫人很快就会登场啦!全文将在四月初完成。

※※※※※※
你的回复,我的动力。
 [5楼]  作者:席夫人  发表时间: 2003/03/03 12:09 

期待中……
小说《七十二堂号》(0-20)
 [6楼]  作者:杳然  发表时间: 2003/03/09 10:09 

期待下文:)

认真读过,好看得很:)



※※※※※※
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7楼]  作者:蜀中一雄  发表时间: 2003/03/14 17:10 

回复:几次想读都没成功!

 



※※※※※※
只要心里高兴就好!
[楼主]  [8楼]  作者:liunaiyu  发表时间: 2003/03/15 18:12 

《七十二堂号》(21)

21

 

宋云裳在惊慌里绾了绾落在腮边的发丝,跟在张阿四的后面沿那条用青砖铺成的南北甬道,往大门口急急地走去,在走过一进房子前边的花园时,碰见了同祥顺商号的陈安时,陈安时看着她这个样子,慢条斯理地说,大太太,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宋云裳没答他的话,反而问他,你来这里做啥?陈安时笑笑说,没啥事,四太太那边没有交切糖了。说着他晃了晃手里拿着的一个精致的铁盒子,宋云裳看了撇了一下嘴,什么也没说就径直往大门口去了。在居业堂门口,宋云裳揪了揪张阿四的衣角说,阿四,张得轩呢?

张阿四说,大太太,张得轩说庄少爷在文昌阁,他先去那里了。宋云裳又是一惊,看了看对面福善堂屋角上还闪着西下阳光的琉璃瓦角说,庄英他怎么在那里?她知道文昌阁在镇子的东面,每年清明节,她和二太太卓敏、四太太莲娜,跟着老爷坐李祥开的那辆福特车到那阁东面的老婆沟,吃那里的人摆摊做的面条、豆腐脑,因为用老婆沟的水做的饭,吃了不生病,还能延年益寿。只是文昌阁,还进去过,每次都是路过,五六亩地的样子,座东朝西,青瓦红墙,柏树参天。宋云裳在想着文昌阁的当儿,耳边就响起了马蹄的声音,她转眼看过去,张阿四也说,大太太,张得轩来了。

宋云裳看到张得轩,像是在黑暗里见到了光明,在他还没跳下马车来,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说,得轩呀,你们把我吓坏啦。张得轩想掩饰在莒州城和逃出城外的过程,听大太太这么一说,先是一惊,然后站稳了说,大太太,您是怎么知道的?宋云裳说,午饭后我就知道了,长新桥我的叔兄弟宋云厚,就是上午从莒州城跑出来的,他刚走不长时间,他打小在临沂跑买卖。张得轩见瞒不了就说,大太太,一切都还好,老爷和庄珂他们有刘锡坤,在城里想必不会有什么是非,少爷和我,还有晓六一起出了城,转了日照的竖旗山、三庄、黄墩,经文疃回到了咱大店。宋云裳说,庄英他怎么啦,怎么在文昌阁?街西旁这时又响起了丁麻子卤鸡伙计的叫卖声,在这一声接一声弯曲的叫卖声里,映衬着镇子傍晚的安静,可宋云裳心里像起了波澜的湖泊,她说,得轩,你赶紧带我去那文昌阁。张得轩说,大太太,少爷在那里有晓六照顾,好的很。他转过身,把马车掉了个头说,大太太,这次从莒州回来的路上,多亏了晓六,他是杜家朱流人,莒州城东的路他熟得很,所以没费多少事就回来啦。

宋云裳听了,心里直怨张得轩,张得轩呀,你真是张嘴皮子,能瞒了谁呀,要是没费多少事,庄英现在该坐在居业堂的哪把椅子上啦。等坐上了马车,她对张阿四说,阿四呀,你就不用去了,回去吧。张阿四哎哎地向她挥了挥手,进了居业堂的大门,然后就听见咣当一声,那双扇的黑色楠木门,在张得轩赶的马车轮子转动的当儿关上了。文昌阁离镇子只有一里多路,在镇子东面的九锋山上,出了镇子,路就变得崎岖不平,车子摇晃得很。在出镇子东门时,恰巧碰上庄果,轮到他看围子,宋云裳很厌恶他,他把枪斜背在肩上,歪戴了帽子,见了她笑嘻嘻地说,哟,是大婶子,这么晚了,要去哪呀?还是张得轩白了他一眼说,还不赶快给大太太开门。

庄果见居业堂的管家这么横,心里要发火,可还是压了压,有些不情愿地去开门。当围子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时,庄果朝张得轩说,哎,哎,张得轩,你一个旁门个姓的,在居业堂不过是个狗,以后别那么横,好不好?张得轩知道庄果的本性,碍于急着去文昌阁,不愿与他这般见识,就头也没回地出了围子门。张得轩知道,庄果是个地头蛇,听说当上了大店的民团团长,平时在街上,看中了哪个肉摊上的肉或哪个鱼货摊上的鱼,上去拎起来就走,从不付钱。前几天还硬逼着薛家窑的薛玉琛还了欠的知松堂的租子,当知松堂的老爷庄加相找到他时,他一拍胸脯说,包在你侄子身上了,第二天他派了两个团丁把薛玉琛抓到了公役,关了三天后,让薛玉琛的家人不仅还上了知松堂的租子,还交了公役的“看押费”和“房租费”。

马车很快来到了文昌阁,很高的山门,进去后就看到高大的魁星像立在二楼,山门的左边塑有一只獐和一名獐童,听说那獐进魁星的坐骑,它卧在那里,身子和头像牛,却无角,嘴和背上长毛,又像狮子,但腿又像马,那獐童一腿伸一腿踡,左手提着一双草鞋,右胳膊挎在獐背上仰坐在獐的身旁。宋云裳看着,想起了老爷常说,那獐每夜绕天边转一圈,獐童手里的草鞋在追獐时跑掉了。马车在山门里右边的房屋前停了下来,张得轩说,大太太,下车吧,少爷就在里边。宋云裳抬头看对面的两间屋子,已经掌上了灯,这时她看见门协了一下,一个僧人装扮的人走了出来,见了张得轩和宋云裳,双手合一地说,施主,我姓尉名迟,叫我尉和尚吧,请跟我来。说完转过身去,朝更深的房屋那边走。

在二层阁楼的一个宽敞的房间,里面的灯亮堂堂的,尉和尚推开门,让身后的宋云裳和张得轩先进,当宋云裳进到屋里见到儿子庄英,她张大了嘴,差点喊出声来,庄英躺在靠东墙的床上,身上盖着灰色的与和尚衣服的颜色差不多的被子,头露在外面,扎了白色的绷带,上面还渗出了血丝。王晓六见了大太太,谦恭地站起来,朝她点头问好。宋云裳上前用手抚了抚庄英的脸,庄英正在睡觉,看来伤得不轻,王晓六说,大太太,少爷只是受了点轻伤,不过很万幸,子弹擦过了头皮,现在血已控制住了。他转过身说,多亏了尉迟和尚。尉和尚在一旁低了头,对着合一的双手说,阿弥陀佛,佛法无边,普度众生。

王晓六又说,大太太,当时马车路过文昌阁时,少爷的血流不止,四肢软绵绵的,脸庞腊黄腊黄,我和张得轩都吓坏了,还是张得轩说,文昌阁里有个尉迟和尚,专治跌打损伤,我们就将马车拐进山门里。再有一个想法,到咱镇子里的药房里,能治是能治,那些先生,熟人熟面的,怕是走露了风声,给少爷带来影响。宋云裳本来还要怨张得轩怎么不去中孚东药房,听了王晓六这一说,气就消了一大半,当着尉迟和尚说,多亏了你呀,要不我那儿子还真会三长两短的。尉迟谦逊地说,大太太言重了,住在大店,就是要为大店的人办事,要不也愧对每月送上来的粮食和蔬菜呀。尉迟的话说得宋云裳笑了起来,这时庄英也让说话声给惊醒了,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母亲。

他欠了欠身子,头上的伤口看来还有些疼痛,脸上的表情不那么自然,王晓六上前扶了扶,让他的身子靠着床头。宋云裳坐在床沿,用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心疼地说,儿呀,你是怎么挨了枪子的啊?庄英说,娘,路上多亏了晓六和得轩,要不是他们掩护了我,那子弹就顺着我的脑袋进去啦。王晓六说,当我们和少爷出了日照的黄墩进入甲子山套里时,被一股土匪袭击,少爷正甩起鞭子赶着马车跑得飞快,张得轩还说少爷驾车娴熟,枪就响了,一片枪声在山套里回响着,少爷很快意识到是土匪埋伏,对张得轩和我说,赶快卧伏。说话的当儿一颗子弹就打了过来,张得轩和我急忙将少爷拉进车篷内,只是子弹太快,刮着了少爷的头皮,一会儿血就冒了出来,少爷说用布条扎住,朱林撕开了他的褂子,分成布片很快就裹上了少爷的头,血暂时止住了,可一到文疃东的山坡时,马车急促了晃了起来,少爷的头又开始流血。

庄英喝了口水,问王晓六说,朱林呢?王晓六把暖瓶放在桌子上说,他去临沂办公务了,回来时走咱们大店,他说了,一定来看你。宋云裳说,朱林是谁?王晓六说,他是青岛水道局的秘书,听说守忍堂的少爷庄飞就在那里当局长。宋云裳恍然大悟地说,噢,是他,是那个娶了媳妇就不愿读书的庄飞,多亏了他有个好丈人。庄英听了好像也来了情趣,看着母亲说,你还有所不知,那朱林在庄飞的手下当差,当年他的父亲就是找了我,他才能进那水道局的。宋云裳说,那可不,你那时还是局长呀。庄英继续说,娘呀,朱林还是咱亲戚呐。宋云裳听了有点掉进了迷雾地说,怎么讲呀?庄英说,他是莲娜的同学。宋云裳见庄英提莲娜,脸色一沉说,就是那个青岛大学的同学吗?庄英说,不是,他们是中学时候的同学,朱林没读过大学昵。

宋云裳不愿谈莲娜,就想改换个话题。她说,这哪是哪呀,是同学就是亲戚吗?天不早啦,我看还是回家吧。说着她让张得轩去备马车,在谢了尉迟和尚,给了他三百元中央币后,与王晓六一起扶着庄英出了房屋,下了楼来,张得轩把马车赶到了,庄英上了车,王晓六在里边扶着,宋云裳坐在车旁,张得轩赶起了马车,车轮动的时候,尉迟和尚和另外几个小和尚站在一旁,双手合一,嘴里念叨有词。马车经过南大厅时,宋云裳看到了东山墙上立着一块碑,上面的字遒劲有力,老爷曾说过,文昌阁里有很多先辈名人留下的字,看来这就是了,她仔细看了,上面写着:松柏有本性,山水含清辉。她解不透其中的意思,但感受到其中的气势了。车子继续往前走,大厅的正中还有块文碑,题着:读好书做好事,说好话做好人。下面落着“庄瑶”的款。

在经过山门时她又看见了那只獐和獐童,她心想住在大店这么些年,没想到见文昌阁是以拉受伤的儿子回家的方式,她感慨大店这座小镇还真有那么多的名人古迹,有那么深厚的文化底蕴。老爷说的不错,有那么多的先辈为庄家争了光,在当朝的皇帝眼里都是那么气派。车子出了文昌阁,一路巅巅波波地往大店东门走去。在东门,庄果仍然横着脸没有好气,张得轩知道最近他很得意,当了民团的团长不算,还要当镇长。张得轩很生气,他要给庄老爷告上一状,让庄老爷给刘锡坤县长说,叫庄果的这个镇长当不成。马车在居业堂大门口停下来,张得轩下了车去开那黑色的楠木门,门敲响时接着就开了,张阿四露出头来,见是大太太回来了,就说,大太太,四太太刚才跟陈安时走啦,我说出去干什么,他们也不说,最后四太太气哼哼地扒拉开我说,你就告诉那个黄脸婆吧,我和陈老板出去找快活。

 

(待续)



※※※※※※
你的回复,我的动力。
 [9楼]  作者:荷露清韵  发表时间: 2003/03/15 19:44 

回复:故事情节曲折复杂。。
很好看。

※※※※※※
芳香怡人
[楼主]  [10楼]  作者:liunaiyu  发表时间: 2003/03/16 10:33 

《七十二堂号》(22)

22

 

庄余珍老爷晚上没有从莒州城回来,大太太宋云裳房间里的灯就一直亮着,阴云不知啥时笼罩了上来,把个偌大的宅院弄得阴森森的,婉儿给她倒了杯水,她哪儿能喝得进去,婉儿就说,大太太,您着急也没用呀,您晚饭都没吃好,再不喝水,是铁人也撑不住了呀,也许张得轩说得对,老爷有刘锡坤县长在,不会有什么闪失的,老爷可是他的拜把了的兄弟啊。正说着,二太太卓敏推门进来了,她换了件衣裳,绛紫色的棉袄,衬得脸更加瓷白润红了。吃晚饭时,宋云裳见她有话要说的样子,只是碍于场合,她张了几张嘴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婉儿给二太太卓敏拿了个椅子,让她坐在宋云裳跟前,宋云裳先前抑郁的神态立即飞走了,代之的是和颜的情愫,笑着说,你有啥话要说,是吧?今下午你去因园,贡如、贡月他们怎么样?宋云裳刚说完,卓敏就有泪水从眼睛里掉了出来,砸碎在她绛紫色的袄袖子上,一会儿就洇成了湿黑黑的一片。宋云裳说,卓敏呀,别伤心,有啥话,你就说吧,有姐姐给你出主意呢。卓敏止住了抽泣,从袄兜里掏出了个手绢,把浸在鼻孔里的鼻涕擤了出来,鼻翼就有些红红的,说起话来哼拉着鼻音。她说,贡如、贡月还有好多的学生要去青岛,参加那里的游行,要求当局释放被捕的学生。

什么?要去青岛?还要参加游行?宋云裳听了瞪大了眼睛。听林德榆老师说,他们接到了来自青岛一个中学的一封信,说是庄鸿翠、吴开芝在那里因示威游行被德国巡捕抓了起来,他们就是要去营救她们的。啊?宋云裳又是一惊,鸿翠,我那孙女,你怎么这么糊涂,还要搭上贡如、贡月他们弟兄俩。卓敏呀,你放心吧,明天一早我就去因园找林德榆,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这帮学生去青岛,到了那里,跟送死有什么区别?她气哼哼地站起来,卓敏见大太太态度坚决,心里有了底,也站台票起来说,有姐姐撑腰,我也有劲头了,明儿我跟你一起去。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就吃起了敲门声,门开了,是张得轩。亿说,大太太,四太太莲娜回来了,醉癫癫的,在大门口的房子里嚷嚷着,要找您把事摆平了。

宋云裳听了把嘴角一歪说,她找我摆平什么事?得轩呀,你没问她在哪儿喝的酒呀?张得轩说,我问她,她醉薰薰地答非所问,说你怎么这么快从莒州城回来了?老爷怎么没回来?宋云裳说,别听她的,让冰儿赶快把她拉回她的房里去,她不怕丢人,咱跟着她丢不起这个人。张得轩走了出去后,卓敏也要回她的房间,宋云裳说,那好吧。好好休息,明儿咱再说。在卓敏感转过身要离开时,她突然问了句,姐姐,老爷没回来吗?宋云裳把脸一沉说,嗯,没回来,老爷在城里还有事,县长刘锡坤长找他。卓敏听了,放心地点着头离开了她的房间。婉儿端来了洗脚水,把盆子放在床旁边的脚踏子上。宋云裳仍然没有睡意。

张得轩来到大门口旁的房子里,莲娜歪在那里的一张床上,把酒菜吐得床沿、床下的地板上一塌糊涂,满屋子的酒气,她倒躺在那儿睡着了,嘴里还一个劲地咕囔着,来呀,再喝一杯,我可是很久没这样痛快过了。他退了出去,来到三进西厢的房子外边,敲响了冰儿住的房间。冰儿开了门说,张管家,有啥事?张得轩说,你知道四太太到哪儿去了不?冰儿说,咋不知道,她和同祥顺的陈老板出去了,我问和她一起去?她白了我一眼说,你就呆在家里吧。张得轩说,她现在还没回来,你放心不?冰儿笑了说,张管家,你说我一个丫头,不放心又能怎么着呀,她是四太太,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能管得着吗?

张得轩说,冰儿呀,你说这话,要是让老爷或四太太听着了,会要你命的。还不赶快到大门口的房里看看,四太太她回来一大会儿了,在外边喝醉了酒,吐得满房子都是。冰儿听了张得轩的话,吓了一跳,连忙穿好了衣服,跟张得轩来到门口的房里,扶起四太太,她说,四太太,我是冰儿呀,起来回房吧。莲娜迷迷糊糊地听见了说,噢,是冰儿,是肖蓉让你来的吧,她让你把我拉到她那儿去呀。四太太神经质似地逃脱了冰儿的搀扶,可还是站不稳,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多亏了张得轩,不顾她太太的身份了,一把将她托住,让冰儿再次搀扶了她,往外走,来到二进房时,四太太似乎醒了一些,她嚷着要找大太太。

张得轩说,四太太,大太太她还没回来,去文昌阁啦。莲娜说,她去文昌阁做啥事?经她这反问,张得轩自觉说过了嘴,后悔得直吐舌头,可他反应得快,就说,她去那里还个愿,让老爷平安归来。莲娜听了,嘴里喷出了一股酒气,见鬼吧,什么还愿,说不定去干了什么见不得天的事。张得轩说,四太太,您可不要这么说,要是传到大太太耳朵里,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呸。莲娜趁酒劲发起了疯,真是人醉心不醉,什么人她也不怕了。那个黄脸婆,整天没事盯着我,专门和我过不去,我看她是活涨了头啦。声音很大,阴云翻腾着裹进了冷风,二进房那边的大太太想必会听到,也可能听不到。

上台阶的时候,冰儿就搀扶不动了,莲娜几乎躺在冰儿身上了,酒气薰得冰儿一阵阵的恶心。来到莲娜和房间里,冰儿把她放在沙发上,背靠着沙发后背,可她还是歪倒在沙发帮上,冰儿给她倒了杯温开水,她刚将嘴唇伸进杯边,就感到了水热,抬手将杯子打翻在地,弄湿了她的裤子,开口就说,冰儿呀,你这是想烫死我呀,冰儿,我早就知道你对我没安好心,肖蓉那儿我临时还去不了,不信你走着瞧。冰儿难为情地瞅了瞅张得轩,张得轩说,四太太,冰儿是为了你好,一直搀赞颂着你来到房子里,又给你倒水喝,你不要说话伤人。莲娜听了,方知张得轩还在场,就说,得轩呀,我那是说着玩的。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莲娜看着冰儿和张得轩走开了这间屋子,门关上的时候,她一阵窃喜。其实她没喝醉,只是喝得有点急,那陈安时也心急,一杯接一杯的,喝得她直心慌,脸潮红潮红了,他说她更像一朵绽放的花,那酒在她的唇上晶莹莹的,陈安时就伸了舌头去舔,舔得她心里直痒痒,就一把将他揽进怀里,说,我的亲哥哥,就你理解我,知道我想什么。傍晚时她正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园艺栽培》,冰儿推开门说,同祥顺的陈老板来了。她听了心头一亮,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说,那让他进来吧。接着陈安时的那张笑脸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真是有点心花怒放。她让冰儿倒了茶水给他,让他坐在最高贵的位置上,陈安时将手里的交切糖盒子放在沙发边的桌子上,她说,安时呀,就你想着我,知道我想吃什么。

陈安时笑了说,老爷去莒州城还没回来?她点了点头,这时她再看陈安时,发现他的眼神不对,直勾勾地看着她,上下打量着她,像是个生人又像是个贪婪的人,她的脸蛋蓦地红了起来。你的脸真红。陈安时还是那样看着她说,他的声音像一完备氤氲的雾,她觉得整个身子和整个意识都跌进陈安时的这团迷乱的雾里。陈安时的眼睛像两团火,她无法抗拒他的热量。此刻的她,青春的身体在为这灼人的热而微微颤抖。她和老爷在一起时还真的没这么动情过,她的两手抱住胸脯,害怕自己的感情会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她看见冰儿提了水壶冒失失地走了过来,软绵绵正在颤抖的身子好像失去了力量,她看了眼陈安时,他规矩了起来,看来话得她说了,她抻了抻身子,指着桌子上的铁盒子说,冰儿,把交切糖拿走吧,拆开看看陈老板又进了啥新货,好吃不好吃。冰儿不知实情,只按她的话做了,眼皮也没抬地拿起那铁盒子就出去了。莲娜感到冰儿还是不可轻视,她曾见过老爷一次从外边回来,在二进院子的紫藤树下,伸出手摸了冰儿的胸脯,她看见时,正是她从大太太房里出来,这个极细微短暂的动作让她明白了,为啥老爷不答应她的要求,不肯让冰儿不做她的丫头,到厨房干粗活儿。

冰儿掩上门后,陈安时起身把门闩死了,莲娜看见陈安时坐在了她的身边,挨得她很近,这第近地看他,她觉得陈安时显得格外的英俊。她心里涌动着想让他拥抱的欲望,她渴望让她拥抱被他热烈的亲吻,就在房子里的黑暗一步步靠拢过来时,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克制着自己,她想她不是放浪的村妇,她是个有身份的太太。突然陈安时强有力的手臂从她的身后把她抱住了,她身上的那个魔似乎让他给引了出来,她的身子又一阵软绵绵的,像水样地融化在了陈安时的怀抱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把脸转向他的,他的嘴唇寻找到了她的嘴唇,他脸上扎人的胡茬令她亢奋。她温顺地被他抱着,亲吻着。陈安时的气息让她迷醉。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走,他摸到了她那对饱满白嫩的乳房,嘴唇含到了那两颗红豆样的乳头,奇痒像蜜糖钻进了了她的心里,她的身子一阵颤栗释放了出来。末了,陈安时说,莲娜太太,今晚去小洞天吧,那儿有鸡汤馄饨。

莲娜想到这儿,喝了口冰儿给她倒的水,水温温的,正好喝,她慢慢呷着,喝真的喝了不少,虽说吐出来了,可还是浑身燥得慌。她对着门口喊了声,冰儿,给我烧水,我要洗澡,老爷说今晚回来宿我这里。冰儿进来说,这就烧吗?要变天。莲娜瞪了她一眼,变天关洗澡啥事?这会儿不烧啥时烧呀,还要等着老爷来了再烧吗?冰儿转身往外走时,她看见冰儿这阵子长胖了,身子上的肉走起路来一动一动的。冰儿呀,把水烧上,还得把盆桶刷干净了,另一个桶里要放好凉水,好兑温了。再一个,你帮我把换洗的衣裳和那条浴巾拿下来,还有那双木屐,穿了一天的皮鞋,脚发胀了。冰儿听了答应着出去了。

冰儿在锅里烧了水,从另一个房间里把衣物拿来,莲娜脱下脚步上的皮鞋,换上木屐,从冰儿手里接过浴巾到洗耳恭听澡间去。她在洗澡间的门口又大声喊冰儿。冰儿过来,她对冰儿说,把厅堂里的那盘香点起来,家里的阴气太重。冰儿愣愣地站在她面前没动。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点香?也许是冰儿听到她的话里有话,寻思着些什么,她又这样一说,冰儿一惊,转身走了。莲娜关上洗澡间的门,把盆桶里的开水舀进搪瓷脸盆里,又从一只小瓶子里倒出一些洗头粉放进水里,加了冷水,便将头发髻散开,弯下腰把乌黑油亮的头发放进温水里泡着。肚子里的酒还在活动着,弄得她一阵翻心倒胃,她在暗暗地恨陈安时趁她醉酒时赚她的便宜。洗澡间的光线越来越暗,冰儿在外面喊,四太太,屋子里暗,我把一盏桅灯给您提来了。

噢,那好,进来放那边吧。莲娜指着墙角的小椅子。冰儿提着桅灯进来了,在黄色的灯光里,莲娜弯着腰洗头的影子印在灰色的墙壁上。兑一瓢温水帮我冲头。莲娜轻轻地用指甲抓自己的头皮,她从眼缝里看到脸盆里的水已经变得乌黑了。前天晚上才洗的头,去了趟小洞天就这么脏,莲寻看着搪瓷盆里的水,心里一阵舒畅。女人最怕过的就是料峭的早春,一怕洗头洗澡不方便,二怕来天癸的那些日子,下身不经意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儿,再要干净的女人也过不了这两招。四太太,外边的天黑得吓人呢,像要掉下来一样。冰儿说,拿着水瓢帮她冲头发。温水从头顶上冲下来,莲娜感到舒服,好久没有这样舒服的感觉了,她很想留住舒服,人的身体就这样奢侈,喜欢舒服。舒服也是一件衣裳,这件衣服穿在身上别人看不见,只有自己知道,就像老爷和陈安时带给她的舒服一样。她似乎不去关心外面的天气,不管外面的天是不是要掉下来。她属于庄老爷,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繁华了,女人没有了繁华,活着也像死了一样。

冰儿拿了一块毛巾帮她揩头发,吸头发上的水。莲娜用簪子把头发簪在头顶上,用一条毛巾将头裹住。外面的风把窗棂子刮得直叫唤,像吹口哨一样的响彻在屋子里。起大风了。冰儿说。没事的,冰儿。莲娜说。冰儿把木桶里的开水倒进洗澡盆里,兑上凉水说,四太太,快一点。莲娜说,不怕,外面不就是起风嘛。她听见冰儿把木桶放在地上的声音。要我帮您擦背吗?一片瓦好像从房顶上刮了下来,摔在天井里发出了一声脆响。冰儿捂住了耳朵。不用了,你先出去吧。莲娜说。那脆响在她的耳边回绕着,口哨一样的风声裹满了凉意,在抵消着她心中的热量。

冰儿出去了。莲娜脱去身上的衣服,跨进澡盆里,慢慢地洗着自己的身子。水流滑过她娇嫩的皮肤,最后留下了一片片水珠,在黄色昏暗的灯光里亮莹莹的,格外地诱人。外边的风把窗子吹得蓬蓬直响,张得轩在房子外边大声说话,好像是让冰儿关好厅堂里的窗子,那盘香还着不着呢?她想喊冰儿,可又止住了。又有几片瓦从屋顶上摔了下来,发出了连续的脆响,随即一扇窗子上的玻璃被吹破了,玻璃掉在屋子里的地上,当啷一声响,像一声枪响。吓得莲娜从澡盆里爬出来,拿起浴巾裹住身子。冷风从那扇掉了玻璃的窗子里吹了进来,侵蚀着她的身子。她想去拿衣服穿在身上,放衣服的凳子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桅灯在剧烈地晃动,微弱的灯光也剧烈地晃动。

房顶好像要被风掀了起来。她试着睁开眼睛,外面昏天黑地,莲娜从没经过这样的景象,房子和脚下的浴盆似乎要在震憾里变成碎片。她用浴巾紧紧裹住身子,畏缩在林桶后面,她想喊冰儿,却喊不出声来。她此时才感到了怕,长到这么大,从没经历过这样的狂风。她抓住盛凉水的大缸缸沿,大缸是埋在地下的,只要抓住缸沿就不会被风刮走。于是她的一只手紧紧抓住缸边沿,一只手抓住浴巾。因为怕,因为冷,她狂抖。后悔刚才冰儿要陪,自己却让冰儿走了。风小了点,她听到了冰儿细细的声音。

四太太,四太太。冰儿紧紧抱住门框。听到冰儿的声音,莲娜像遇到了救星,喊了声,冰儿。她的声音就像压在棉花堆里,像在梦里被魇捉住了一样。冰儿带着哭腔地说,四太太,衣服,衣服在这里。莲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幻觉。昏暗的桅灯光里,莲娜看见冰儿手里拿着衣服抱着门框,一步冲过来,把衣服披在莲娜的身上。莲娜穿上了衣服,紧紧地抱住冰儿,她第一次感到了冰儿的忠心,第一次为自己从前对冰儿不好而感到内心有愧。她在心里对天发誓,往后一定要对冰儿好,再也不会一个劲地恳求老爷把她给换掉了。

风还是在拚命地刮着,莲娜裹紧了衣服,在冰儿的搀扶下,回到了她的房间。老爷没有回来,她又要守空房了。风声似口哨在撕扯着躺在床上的她的思维,她想明天会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大太太宋云裳又要找她的茬和她闹。渐渐地,她合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梦里她看见自己光着身子走在大街上,被一个看不清脸面的人追打,那人薅掉了她的几绺头发,扔在水沟里,她疼得惊叫着醒来,天还没亮,她觉得身子像个火罐似的。她发起了高烧。

 

(待续)



※※※※※※
你的回复,我的动力。
 [11楼]  作者:荷露清韵  发表时间: 2003/03/16 11:10 

回复:越来越扑朔迷离。。。
真不知后面如何发展下去。。

※※※※※※
芳香怡人
 [12楼]  作者:席夫人  发表时间: 2003/03/16 20:29 

回复:谁的悲哀?

    

    这么多太太小妾,老爷怎么看得过来?有外遇也在情理之中。

 

 

 [13楼]  作者:杳然  发表时间: 2003/03/16 22:48 

再接再厉:)
我会一直看到小说收笔:)

※※※※※※
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楼主]  [14楼]  作者:liunaiyu  发表时间: 2003/03/16 22:59 

谢杳然妹妹
你的鼓励,我的动力。

※※※※※※
你的回复,我的动力。
[楼主]  [15楼]  作者:liunaiyu  发表时间: 2003/03/16 23:03 

为啥,一雄先生?
莫非我那文里有语言障碍?恳请指教。

※※※※※※
你的回复,我的动力。
 [16楼]  作者:荷露清韵  发表时间: 2003/03/18 21:44 

回复:各位:
此小说为长篇小说,预计在四月底全部完成,请保留在顶部位置。

※※※※※※
芳香怡人
[楼主]  [17楼]  作者:liunaiyu  发表时间: 2003/03/20 00:49 

小说《七十二堂号》(23)

23

 

庄老爷果真像管家张得轩说的那样,在庄英和张得轩们们坐马车离开莒州城不久,刘锡坤就派人把他和庄珂还有庄陔兰一起接走了。在西南角的枪响起来时,庄陔兰让李志和井水坐李祥的车,离开城里回到了文庙,他说,你俩赶紧回去,收拾隐藏那些莒志资料,特别是已经编修好了的。他们上了轿车一路向西北,在稀落的枪炮声里穿过城北门,来到了一片树木参天的山林里,这里好像才下过雨,地上还湿着,赭红的路面泛出了早春的气息。轿车在一处头冠庞大的古树前边停了下来,树后是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庙宇样的房子,枪炮声渐渐远去了,庄老爷喘了口气,出了车子,仰望着成片的古树上方的天空和身边的高大房子上翘的瓦楞,轻松了不少。

庄陔兰笑呵呵地指着那棵古树说,老爷,这儿是浮来山啊,这天下第一的银杏树,可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喽,后边的庙宇是刘勰撰写《文心雕龙》的定林寺。噢。庄老爷伸了个腰身,好像要说些感慨的话,可张了几张嘴,还是没有说出来。早春的风仍有些寒意,庄老爷打了个寒噤,庄陔兰看出了,就说,咱还是到我那里去吧。庄老爷一愣,然后笑着说,看我这记性,你就在这里重修莒志?庄陔兰说,老爷,不光在这儿,还有庄厚泽。噢,是那个清朝京师大学堂的学生?他也在这里?庄老爷听见庄陔兰说起了庄厚泽,似乎来了情绪,在台阶上,回过头来说,他不是当教育局的局长的吗?庄陔兰说,老爷,您有所不知了,他在五年前就不做那局长了。庄老爷说,那你有了他做帮手,可要省很多的心啦。庄陔兰笑了笑说,那可不是,要不我能天天这样自在吗?

在定林寺刘勰书房的正中间,庄老爷看到了刘勰的泥塑像,只见刘勰两眼炯炯有神凝视左前方,右手握着巨大的毛笔,衣衫下面是长幅的《文心雕龙》片断。他沉思了片刻,抬起头来,看见庄珂在用手抚刘勰手里的毛笔杆,就说,庄珂呀,你想过了没有,中孚东药店往后由谁经营?庄珂似乎已经沉入刘勰文心雕龙的氛围里了,听了庄老爷这么一说,脑袋一胀,回过神来有些讪讪地说,老爷,您看呢?庄老爷看了庄珂一眼,显然是对他的回答不满,把袖子往背后一靠,抬腿走了出去,庄陔兰紧跟了上来说,老爷,文庙就在前面。庄老爷嗯了声,继续沿台阶往前走。

庄珂跟在庄陔兰的后边,抬手拉了拉他的后衣角,庄陔兰觉察到了回过头来说,老弟呀,你看这柳树都发芽了,去年的叶子还没掉呢。庄珂听了庄陔兰的话,懵懵懂懂,心里话你个老翰林,文刍刍地打比方,也不找个时候,你没看见老爷不高兴了?可他转达念一想,翰林说的不正是老爷问的那个问题吗?我现在是莒州农工银行的经理了,可中孚东药店的老板还在我身上呢?这不跟翰林说的那个话一个道理吗?他恍然悟过来后,用手一拍脑门,紧走了几步,和翰林说,是呀,我看那叶子很快就要掉了,不撑春风这么一吹呀。庄陔兰歪了一下头朝庄珂笑了笑,会意地抬手拍了拍庄珂的肩膀。

庄老爷走在前面,听见后边两个人在什么发芽、什么叶子地比划着,颇有兴致,就回过头来说,你们弟兄俩在搞什么名堂?庄珂说,老爷,我这个正想说呀,那个中孚东药店让庄继昌做经理怎么样?他刚从上海南洋医科专门学校毕业回来。庄老爷说,就是那个办道信药房的庄继昌吗?庄珂说,老爷,正是他,听说他医术不赖,去年夏天,他放假在家,道口乡东野埠村的孙洪在自家场里纳凉,熟睡中让一条小蛇钻进了嘴里,头伸到了喉管只露尾巴,万般无奈来到道药房求医,众医从未见过这样的病号,都束手无策,庄继昌这时让人往蛇尾巴里注射石碳酸,那蛇疼痛难忍,竟自动退出孙洪的喉管。庄老爷听了说,那庄继昌真有这样的能奈?庄珂说,老爷,俺还能糊弄您吗?他做好中孚东药店的经理,不也是我的光彩?庄老爷点头说,那倒也是。

来到文庙,李祥正房前提了桶水擦车,见老爷来了,站起身来迎过去说,老爷,您没事吧。庄老爷摸了摸李祥的头说,忙你的吧,一会儿咱就回大店。李志点头哈腰地提茶倒水,好一个忙火,井水在城里还没回来,他说听到密集的枪炮声,还为老爷捏把汗呐。庄陔兰笑着说,李志呀,那些资料怎么样啦?李志伸了个懒腰说,老爷,照您的吩咐,完好无损,再说那方永昌的兵也没过来呀。说着,在隔壁的庄厚泽走了进来,几乎是在同时,庄老爷和他都认出了对方是谁,他眼睛瞅着庄老爷,情不自禁地喊了声老爷,庄老爷站了起来,由惊奇到高兴地说了句,厚泽,你怎么在这里。庄厚泽说,老爷,是刘县长让我过来的,他说修志比做那教育局长更有价值。庄老爷让庄厚泽坐下来,他有近十年没见庄厚泽了,他说,厚泽呀,咱爷俩可是的有些日子没见喽。庄厚泽说,嗯,从京师学堂回来,我就没回家呀,在莒州我可是先当视学,又干劝学总董,再干教育局长,闲不住不觉也老啦。庄老爷说,哪能呢,才过五十岁,怎能说老呢,你说是不?

这时井水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是县长刘锡坤。等刘锡坤进了屋里,众人都站了起来。刘锡坤解开褂扣,坐下来喝了口李志给倒的水说,都坐下吧,这个方永昌,真他妈的是残兵败勇,阵势好大,可不堪一击,驻临沂的国民军杨虎城部一到,没用半个小时,就丢盔弃甲逃跑了,杨虎城将军一声令下就追到了官帅,在那里歼灭了方永昌的大部人马,其余的逃窜潍坊了。庄老爷嘘了口气,庄陔兰说,真是的,这个方永昌,今天可是庄老爷农工银行开业的日子,让他给搅了。庄老爷想起了儿子庄英,心里就没了底起来,喝了口水说,锡坤呀,今天和方永昌作战,虽然方部逃跑了,可还有一摊子事要你去处理,再说国民军的杨将军还在这里,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我和庄珂先回去,等事宜当了再来。

坐上了福特车,李祥把车开得飞快,不多会儿就出了城,阳光已经西下,路过长岭时,车子就像在海里行驶的船只,晃眼的田野里麦苗绿油油地钻进了庄老爷的视线里,他的思想随着这油绿色的漫延伸得老长。突然一个影像跳入眼帘,是苏妮,是苏妮那窈窕的身和姣好的面容。不知怎的,这些日子,他的心里总是莫明其妙地颤动,一想起和莲娜在一起的情形,就不自禁地看到肢体和肌肤上的某种变化。女人为什么不能永远年轻,他又想起了大太太宋云裳,他想起了在新婚的晚上发疯似地吻她的情形,那样的喘息在宋云裳身上不会再有了。庄老爷闭上眼睛,他看来是想追赶回那样地时光,可女人的青春不能永远。惆怅的颤栗在他的心边响起,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看着前边的李祥和庄珂。

他说,庄珂呀。庄珂回过头来。他继续说,那个庄继昌能当中孚东药店的经理?庄珂说,老爷,我看能行,您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庄老爷顿了一顿说,也不能说更好的,我是想在家庭里平衡一下,免得再起是非。庄珂说,老爷,那您看谁?庄老爷说,同祥顺商号的陈安时,四太太多次推荐过他,我看他也有些头脑,同祥顺他经营得也不错嘛。庄珂说,老爷,陈安时行也是行,不过我平时了解,他这个人有些放浪,喝酒嘴上没个把,逢喝必醉,醉了又爱四处逛悠,一些话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给套出来了,等醒了酒却不知他自己说了些啥,真让人担心呀。庄老爷听了,嗯了一声。车子在驶下一个坡时,太阳就掉进西边的树林子里去了,黄昏的光芒依然明亮,田野里的麦苗发出了微微的别致的气息,他嗅了一下鼻翼,天空上飘着的晚霞灰红灰红的吸引了他,晚霞上方的蓝天显得格外地明净,他记得二太太卓敏的床上就有一条这种颜色的织锦缎的被子。

轿车在北门外的小洞天酒店停了下来,酒店早已是张灯结彩迎客人的时间了。庄老爷说,庄珂、李祥呀,中午饭没吃好,今晚老爷请客,在这里好好吃一顿。李祥高兴地一拍方向盘说,我就知道今晚老爷会请客。下了车,酒店的老板庄子浩迎了出来,在庄老爷面前拱双手说,哎呀,是庄老爷,今晚小洞天酒店真是有喜了,贵人连连呀,庄老爷有请。庄老爷笑嘻嘻地拱手还礼,边走边说,子浩呀,还真说的,我就喜欢吃你这里的鸡汤馄饨。等在雅座坐下来,庄子浩特意点了酒店拿手的菜肴,不一会儿菜就上到桌来,热腾腾香喷喷的,直把李祥馋得咽唾沫。庄老爷看了就说,李祥呀,别馋了,快下手吃吧。

庄珂要了瓶仕沟好酒,他知道老爷最爱喝这种酒。每人倒了一半,各自喝了起来。喝着喝着,庄老爷感到来对劲,庄子浩的话一直在他的脑子里转悠着。小洞天有喜了,贵人连连。哪儿来的贵人?他这样想着,站了起来要出去方便一下,在走廊里遇到了西树行子的庄子森,他说,哎哟,庄老爷,你们家今晚怎么都来小洞天了,小洞天看来要红火呀。庄老爷一听,急忙问,子森,居业堂今晚还有来小洞天的?那可不。庄子森不以为然地说。谁?庄老爷问得紧。四太太呀。庄子森把话说出口的当儿,看见庄老爷的脸色不对,急忙说,老爷,我只是说说,权当没那回事,您可别往心里去。

庄老爷回到房间后,一声没说,喝完了酒,吃过了饭就出去了。李祥结了帐,就开了车往北门走。天突然变了起来,黑云在头顶上凶涌着。进了镇子里头,车子一直往居业堂开去,在拐过双榴堂时,庄老爷突然对李祥说,去郭家顶路西的“听月楼”。庄珂听了就对庄老爷说,老爷,我还有事,就不陪您去了。庄老爷听了说,行,那你就在中孚东药店下车吧。庄珂下车后,李祥把车直往“听月楼”开过去。“听月楼”远远地看见灯光,还不是很晚,苏妮想必还没有入睡。庄老爷这样想着,就来到了‘听月楼“门前。庄老爷下了车,独自一人上了楼,今晚天不好,听戏的早就走了,戏堂关了门,灯光是从苏妮住宿的房子里发出来的。他来到苏妮的门前,正欲敲门,却从门缝里看见有个洁白的身影一闪,一会儿又闪了过来,是苏妮在洗澡。

庄老爷掉回头来犹豫了一会儿,他从没偷看一个年轻女人洗澡,这让他心里嘭嘭直跳,虽然他经历了不只一个女人,可在这样的场合面前,他不自觉地紧张得如同童男没有经验。凭好奇,他又把头放在了门缝边,他又看见了苏妮的身子,在满屋子的水蒸气里,透过灯光,苏妮变得更加朦胧诱人,她伸缩着臂膊,抚动着温水,澡盆遮去了她大半个身子,他只看到了她紧贴了脸颊的头发、温润的腮帮、享受水温带来的满脸的表情和丰满的脖颈、圆润的双肩、玉石般的纤纤手指。他看得张大了嘴巴,眼睛片刻也不愿闭上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等等,等到她洗完澡,再敲门。

 

(待续)



※※※※※※
你的回复,我的动力。
 [18楼]  作者:蜀中一雄  发表时间: 2003/03/22 20:56 

回复:别误会——

老弟,一则眼不是很好,二则字有点小,三则屏幕有点闪(总调不好),四则有点长(不好意思)一次看下去好累。分成一节一节的发我想会好多了。

虽然我还没看完,但从各位的好评看可以想到后面一定写得更棒!!

 



※※※※※※
只要心里高兴就好!
 [19楼]  作者:荷露清韵  发表时间: 2003/03/23 09:22 

这个庄老爷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仍然不改本色,到是无紧张之感。更象是在游玩。

※※※※※※
芳香怡人
[楼主]  [20楼]  作者:liunaiyu  发表时间: 2003/03/23 13:21 

《七十二堂号》(24)

24

 

天还没亮,庄老爷在朦胧中醒来。昨晚的风好大,刮得“听月楼”发出了尖厉的哨音。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右手还抚在苏妮的胸上,苏妮正沉沉地睡在梦里,嘴巴微微启开,嘴唇红润润的,显现出了细密的纹路,下巴颏和腮帮在侧影里闪烁着柔美的光晕,浑圆的肩膀与柔韧的脖颈掩在她浓密的发绺间,黑白相间更映衬出了苏妮的魅力所在,他的体内又潮起了一阵难以自制的激动,用力握了她的左乳,苏妮感觉到了动了一下身,将一个白嫩的脊背呈现在了他的眼前,那脊背泛出的光泽让他一阵晕眩,他感到这脊背真的就像他收藏的古董里的精美的工艺品,白嫩下面是透明的肌理,他几乎看到了里面的流动的组织。他将自己的胸猛地贴了上去,左手又紧紧地握住了她的乳房。

苏妮没有太明显的反应,只是用手抚摸了他靠拢上来的大腿。他就这样紧贴着她的脊背还有柔软的腚瓣,看见房里灰白色的光流渐渐热烈起来,蓦地想起了李祥,他把车开回去了吗?他回去了的话,宋云裳一定会问他,老爷去哪里了?如果李祥照实回答了,可就要出乱子了。这样想着,他松开了紧箍着苏妮的手,平过身来,心里自语道,李祥不会那样说的,他这么多年与他在一起,他知道李祥的精明。于是他就坦然了不少,继而用眼睛瞅紧了乳白色的天花板,这是他出钱建的房子,他就应在里边住,这里面的女人,也是他救下来的,要是没有他,她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也可能不在这个世间了。

他想起了昨晚,门外的风裹满了尘土吹在他的身上,微醉的他手打了个寒噤,他一直在等着她洗完澡再敲门,从门缝里他看见水房里热气腾腾,旋转着围绕在她的身边和房子的上方,她用一只小木盆舀着水浇在她的头发上,水顺着发绺急速地流了下来,滑落在她的肩膀上,她蹲在木桶里往上伸了伸身子,他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了她的两个圆韵的乳房,在她的胸脯上一晃晃的,水流旋即滑在上面,她张圆了嘴巴呻唤起来,声音穿过门板落进了他的耳朵,他觉得下身猛地一颤,一种潮在他的心间涌起,直指那个发颤的地方。他的眼睛没离开门缝一刻,她站了起来,整个腰身呈现出来,两肋收缩着,微微露出了肋骨,乳房嵌在上面,颤悠悠的像两朵绽放的花蕊,肚脐眼在两乳的正下方,两侧的胯骨折现出了她的曲线,白嫩的腚瓣吸付在上面,当他看到小腹下边的那丛黑时,伸长了脖颈往外舒了口气。

她一抬腿走出了浴桶,他看见了她的小腿和脚,她的脚竟然没被裹成辣椒样,脚趾均匀脚板平整踝骨对衬脚跟红润,他贪婪地欣赏着苏妮的肉体,身边的狂风好像全然不知。苏妮在用一块毛巾擦拭头发和身上的水珠,然后来到门旁的衣架上拿衣服往身上穿,他急忙把眼拿开,在匆忙里头皮擦了一下门板,出了一下些微的声音,可这些微的声音还是让苏妮听见了,她把衣服捂在胸前,对着门愣怔了一会儿,见声音没有再次响起,就想可能是风吹起了什么物件砸在了门上,就放下心来继续穿她的衣服。她害怕有人过来,因为今晚就她一个人住在楼里,听月下午去了“和和月”庵,庄子贞收了她做徒弟,说晚上要她去那里准备“喜罗斋”和“天罗斋”的道场,过几天要去泰安参加演出。她穿好了衣服,顺耳门进了她的卧室,刚要点灯,就听到了敲门声。

听见敲门声,苏妮就真正地怀疑起刚才水房门上的声音来,她警觉地划着了火柴,火药的擦燃发出了倏的声响,在她的心里变成了了阵颤栗,当她点燃了油灯时,屋子里亮了起来,敲门声又响,她想这可是庄老爷的“听月楼”,就壮了壮胆说,谁,谁呀,这么晚了。门外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仔细一辨,哎呀,是庄老爷。她没猜错,她转过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就是庄老爷。苏妮惊了一下说,老爷,您这时来,莫非有啥事?庄老爷说,外面这么大风,还让我站在外边吗?苏妮脸一红说,老爷快进屋吧,暖暖身子再说。庄老爷就这样进了屋子,他看见苏妮床上的被子平展着,知道她就要入睡了。他坐了下来,在木椅里翘起了二郎腿说,我今天去莒州城了,在那里搞了个农工银行开业仪式,可那奉军方永昌滋事,攻打城池,挠得不安心。苏妮吃了一惊说,现在怎么样啦?庄老爷笑了笑说,这不是还平安地回来啦。苏妮去桌子上找了茶杯,给庄老爷沏了杯茶,热气一丝丝地从杯子里弯曲着升到屋子的空气里,他嗅了嗅鼻翼,感觉着茶叶的香气,苏妮坐在他的面前,刚沐浴过的脸颊红润润的,浓黑的头发成绺地拢在她的脑门后,手指虽然有点粗糙,可纤长柔和,每一次呼吸吐纳都活生生地显现在他的面前,和以前要么只是远远地看,要么隔着别人的目光很拿捏地说话的情景想去太远,他觉得眼前的苏妮比以前更真实更具体更生动。

庄老爷喝了口茶水,他觉得茶水在他的喉管滑下去时,喉咙微微地响了一下,他迅速咽了口唾沫,苏妮在油灯光里变得妩媚无比,她微微地笑着,眼睛微策翘着,正一丝不苟地看着他,她知道老爷会平安归来的,就说,老爷,上天保佑您,您的恩德感动着神灵,也感动着我,我在您的车子驶出镇子时就默默地为您祈祷,愿上天保佑您不安归来。庄老爷动了动嘴唇说,你也知道我去莒州城?苏妮说,嗯,在前一天就听说了。是谁给你说的?庄老爷问。是陈安时呐。噢。庄老爷点了点头,自语地说,我干什么好像很多人都在关心着呢。苏妮没听明白老爷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接着说,那当然,俺就是呐。她说这话的当儿,庄老爷在油灯光里闻到了一股奇异的纯属女人身体散发出来的气味,他浑身一阵燥热,他想起了刚接触四个太太时的情景,和这时刻的环境截然不同,那是在一种谁都承认了的融融的场景里进行的一种符合人的观念的行为,而这可是背着四个太太的偷偷摸摸的感觉。

他说,我的脊背有点痛,你给捶一捶。苏妮听了站起身来,攥起拳头轻轻地在他手指的地方捶起来,庄老爷轻唤了声,哎哟,有些重。苏妮就再轻一点叩击。庄老爷说,苏妮呀,你就给我轻轻揉揉吧。苏妮听了松开拳头,用手掌抚摸起来。庄老爷穿了狗皮夹袄,苏妮的手只得伸进里面才能满足老爷的要求,她摸到了老爷只隔了一件洋布衫的脊梁,温热的肌肤透过薄薄的洋布传感到苏妮柔软的掌心,胸腔里便涨满了汹涌鼓荡的潮水,庄老爷在承接着她的手指和手掌给他带来的舒畅,他听见了她呼吸的声音,细微的,然而是越来越不均匀的,她自从丈夫死了就再没接触过男人的身体,今晚给老爷按摸让她又正感到了男人的实在。您好点了没有,老爷?她声音有些颤地问。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好了好得多了,你再揉几下就全好了。

苏妮就继续揉抚着,侧身时她的胸呈现在了庄老爷的眼前,那隆起的胸隔着紫色的薄棉袄晃动着,庄老爷异样的眼光瞅着苏妮说,苏妮,我,我。苏妮说,老爷,您怎么啦?庄老爷说着用手去抚摸她垂在他眼前的胸,苏妮感觉到了老爷的目的,手臂抖颤着说不出话来,只好把胸再往低处落,再往低处落,落到庄老爷举手便能触到的程度。庄老爷看出了苏妮在配合他的行为,就咬着嘴唇,颤声叫道,妮子,我的妮子哎。一下子就把苏妮揽进了怀里,刚才那股奇异的味道再次扑入他的鼻孔,自沉血已涌上脸颊,他的胳膊就紧紧地搂抱丰收了苏妮,她的美好的身子在他的怀里颤抖不已。他一下子像是懵了,不知该怎么办,一股无法遏止的欲望催着他把她死死地箍在怀里,似乎要把她纳进自己的胸膛才能达到某种含混的目标。

苏妮的两只胳膊缠绕着他的脖子,浑身像一口袋粮食一样往下坠。他就这样紧紧地挡着她,不知道该做啥,她突然往上一窜,咬住了他的嘴唇,他感到她的舌头伸入了自己的口腔,就猛地含住了那个无与伦比的舌头吮咂着,直到她嗷嗷地呻唤起来才松了口,她痴情地咧着嘴,示意他把她咬疼了,却又把嘴唇努着迎了上来,暗示着他的嘴唇,他在一瞬间准确无误地解天了她那个哑语式的暗示,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她的吮咂比先前更贪婪更狠劲,直到他也忍不住嗷嗷地呻唤起来,她却仍旧咂住不放,只是稍稍放松了口。她同时滑了下去,俯卧在他的怀里,几乎把他也坠倒了,压在他的身上。这当儿,他的浑身像遭到了电击一样,一股奇异的感觉又从他的腹下升起,迅速传遍了全身,他几乎承受不了那种美妙无比的感觉的冲击,突然把她抱起来,往已经铺了被子的床上走去,他突然问,妮子,听月呢?苏妮此时的脑间好像只有老爷和那张大床了,就说,老爷,她去“和和月”庵了,今晚不回来。他也想起了庄子贞前些日子说的,要去泰安演出的事,就更大胆地把她放在床上,喘着粗气地脱着她的衣服。

啊,妮子,刚才,刚才老爷看到你的身子了,是你这样打动了我。庄老爷自语着,苏妮听了微微睁开眼,用手拍了一下老爷的肩膀说,老爷真坏,还偷看人家的身子,其实俺的身子从您救俺那天起就是您的了,俺在等着您呀,老爷。说着自己解开了紫色棉袄的的扣襻。庄老爷看着只剩下一条内裤的苏妮的身子,这么近得看,他让她的身子的美妙晃得几乎晕了过去,睁开眼好像是在梦里,她的手摸着他胸脯上的纽扣一个个地解开了,他脱下了狗皮夹袄,又脱掉那件洋布衫。他赤裸的胸靠紧了她的胸时,不由地哎呀了一声,那温热柔美的奶子让他迷醉,她的手已经伸到他的腰际,摸着腰带的头儿一拉就开了,宽腰裤子自动落到了地上。他从裤筒里抽出两脚步的当儿,她已经抓住了他的那个东西。庄老爷觉得从第一根头发到脚尖的每一个趾甲都鼓胀起来,像充足了气,像要崩破炸裂了。

苏妮躺在床上,手里攥着他的那个东西,他紧跟着被她拽到了床上去,侧躺在她的身边,不知该怎么办,感觉到她捉着的那个东西,被她引导到了一个陌生的所在,脑间闪烁着一道彩虹,一下子进入了他渴盼想往着的福地。他疯狂地冲撞丰收来,两手紧抓了她的乳房,她搂着他的腰,扭着叫着,迎接着他的冲撞,不顾一切地将他舌头裹进自己的嘴里,咂得出声,用脸蛋在他的胸脯上蹭磨,她的嘴像蚯蚓翻地层一样吻着他的身子,这时老爷浑身着了魔似地冲撞着,扭动着身子,嘴里喊着,妮子,我的好妮子哎……,她爬上他的身,自己运动起来,那身子几乎要融化成水了。

这种美妙的感觉太短暂了,像夏天的一阵骤雨。天亮了,庄老爷要翻身起床,她侧过身来,把他搂进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说,老爷,有了今晚,我明天或是后天就是死了,也值了,因为我报答了老爷您。庄老爷一听,紧紧地搂着她的身子,心里一酸说,妮子,不能那样说。外面的光亮了起来,太阳在窗帘子上舞弄着热烈的光线,他感受着苏妮身子上皮肤的滑腻,起身穿衣服。当他离开那间屋子时,惊奇地看见楼下面的福特车还停在那里。他裹紧了风衣,急匆匆地下了楼,在车门前隔了玻璃看见李祥躺在后边的座上睡得正香,他敲了敲车门,李祥在里面动了动,把车门打开了。他进了车子,看着李祥说,你一夜没回去,就在这车里睡的?李祥睡眼惺忪地点了点头。

庄老爷拍了拍李祥的肩膀说,李祥呀,你好样的。李祥说,老爷,您可别这样说,俺是您的腿,您到哪儿俺就把车开到哪儿,别的俺啥也不知。庄老爷听出了李祥话里的话,就说,这就好,开车吧。车很快就开出了“听月楼”,沿郭家顶路向东走,一夜大风之后,天空像水洗一样碧蓝,路边的一棵老梧桐树连根拔了起来,和和月庵的琉璃瓦摔掉了几片,砸碎在路边上石头上。没被刮动的瓦黑灿灿地闪动着耀眼的白光,年年早春时都要刮几场这么大风,可今年这场风后庄老爷的心情就与往年不一样了,昨晚他经历了一场真正的风雨,车外的景物向后闪过去,没有什么值得自责的,正像苏妮说的那样,没有他庄老爷,或许早就没有她苏妮的命了。苏妮就是庄老爷的,苏妮也在等待着庄老爷早日来享用她。车子拐过慎余堂的墙角,就看到居业堂的大门楼了,李祥按响了车喇叭,管家张得轩跑了出来,车停下时,他拉开了车门子,高兴地说,老爷,您可回来啦!

 

(待续)



※※※※※※
你的回复,我的动力。
 [21楼]  作者:杳然  发表时间: 2003/03/23 20:25 

写得够煸情的哦:)~~~
继续努力,越写越精彩:)

※※※※※※
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楼主]  [22楼]  作者:liunaiyu  发表时间: 2003/03/24 06:53 

哈哈
慢慢看呀

※※※※※※
你的回复,我的动力。
[楼主]  [23楼]  作者:liunaiyu  发表时间: 2003/03/26 22:35 

《七十二堂号》(25)

25

 

庄余珍老爷在车的后座里闭上眼睛,几乎是在刹那间就睁开了,然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定了定神开始慢吞吞地抬腿下车,黑色的风衣搭在他的左胳膊上,等他在地上站稳时,张得轩急忙将风衣从他的胳膊上拿下来,挎在自己的胳膊上,跟在庄老爷的后面跨进了居业堂的大门楼。庄英回来了没有?听了庄老爷的话,张得轩连忙跑在老爷的身边说,老爷,大少爷昨天下午就回来了。庄老爷又说,路上顺利吗?张得轩说,只是受了点骚扰,有惊无险,大少爷受了点皮伤,无关大碍。庭院里打满了阳光,经过昨晚的大风,一进东侧房前的那棵老梧桐树连根拔了起来,倒在西边的花园里,将一些花盆砸碎了,有几片瓦摔碎在南北主路上,二进西侧的房东檐也被风吹掉了一只角,他顿感不吉利,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感觉。

在二进房前的南北路上,庄老爷停了下来,抬头看看天空不自觉地摇了摇头,然后往路西的甬道上拐,这时他看见了道信药房的庄继昌匆匆地从三进西的房里走到了南北路上,后边跟着丫头冰儿,看来她是送庄继昌出院子的。是继昌呀,你这是?庄老爷问。庄继昌也看见了庄老爷,连忙说,老爷,您回来了,四太太感冒了,发烧得厉害,冰儿让我来给看看。噢。庄老爷点着头说,那烦你给开点好药,让她好得快点。庄继昌说,四太太只是伤了风,我已经给开了药方,让冰儿去药房取药就行了。庄老爷说,那就好。说着抬腿向三进房那里走去,这时银儿从二进房的台阶上跑下来说,老爷,大太太有事找您。

庄老爷一愣怔,倒回头来说,她在哪儿?银儿说,就在您的上房。正说着大太太宋云裳跟着出来了,走在台阶上摇摇晃晃,见她这个样子,张得轩急忙跑过去扶住了她说,大太太,您慢一点。来到老爷跟前,宋云裳说,老爷,刚回来就要往四太太那儿去,不想知道俺为您担了多大的心吗?庄老爷感到她的话里有话,就说,唉,这不是四太太感冒了吗,先去看看也是有人情味的嘛,你既然来了,就先到上房吧。他踅过身子,看着跟着庄继昌拐过一进房前的丫头冰儿,往二进的上房前的台阶上走,宋云裳走在前边,张得轩和银儿跟随在老爷的后边,很快就来到了上房,宋云裳推开紫黑色的双扇门,庄老爷在正堂东侧的木椅里坐下来,银儿沏上了茶,端过来放在老爷跟前的桌子上,茶碗里冒着丝丝热气。

庄老爷端起茶碗,将碗盖掀开,在碗沿上荡了荡,于是就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这是他惯常的动作,张得轩在墙角处的衣帽架上把风衣挂了起来,然后朝庄老爷弓了弓腰说,老爷,没事的话,我先下去了。庄老爷点了点头说,嗯,下去吧。他呷了口茶水,抬起眼皮说,银儿,你也下去吧。银儿应声就走到了隔壁的房里了,临走嘴里还说,老爷有事就喊银儿吧。庄老爷点了点头。房里只剩下宋云裳和庄老爷了。这时坐在西侧木椅里的宋云裳绾了绾头发说,老爷--,庄老爷抬起头来说,你有啥事,别吞吞吐吐的,就直说吧。

等庄老爷把碗里的茶水喝完,大太太宋云裳把昨天的事也给他说完了,只见他原本皱纹很深的眉头凝聚得更深刻了,他的手里握紧了那只茶碗,茶叶贴在碗底上,像片片霜花晃摇在他的面前,他想起了在北门外小洞天酒店庄子森说的话,正应和了大太太的说的,先前还不相信四太太能这样做,可这会儿已经让他不能不相信了。这个陈安时,真是胆大包天。他自语着,我在来家的路上还给庄珂说,让他做中孚东药店的经理,我不信庄珂说的话,还一个劲地坚持我的看法,我真的没看出来陈安时有这样的能奈。宋云裳站起来拿了暖瓶给他的茶碗里倒满了水,霎时间,碗里又升起了黄绿相间的茶水。四太太竟然私自配了钥匙,进了我的古董房,拿了本做记录,还砸碎了那只稀有的汉代花瓶。他摇着头,有些自嘲地言语着。唉,真行,还去小洞天寻乐子,喝酒还喝得烂醉,哈哈,天才知道她是怎么感冒的呢。

庄老爷喝了口碗里的茶水,看着宋云裳说,你看该怎么办?宋云裳歪了歪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说,您说咋办就咋办,我一个妇人家,看不准。庄老爷听了说,那好吧,到时候我做了你不要阻拦就行了。说完把茶碗往桌上一放说,哎,该去看看儿子庄英了,他住在哪个房里?宋云裳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站起来说,在三进东的那排的正中间房里。庄老爷噢了一声又说,二太太卓敏说的贡如贡月在因园的事,是不是跟他有关。宋云裳说,应该有关,鸿翠是他的女儿嘛,他们要去青岛游行,营救被捕学生,那说明鸿翠还在那里呀。莫非鸿翠在青岛出了事?庄老爷猜测地说着,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上房,在台阶上碰见了二太太卓敏,她听说老爷回来了,急急忙忙地赶过来看看他。庄老爷招呼她说,走,一起去看看庄英吧。

二太太的脸色微黄,本来润白的脸蛋变成这样子,庄老爷又自责起来,跟她说,你这些日子身子不舒服吗?卓敏笑了笑说,没啥,还好,只是两个儿子淘气,净让我放心不下,怕再给您惹麻烦。庄老爷说,刚才我听说了,没事,下午我去趟因园。卓敏笑了说,那敢情好,好好教训教训贡如贡月,去哪门子青岛呀。刚说出口,悔得她直吐舌头,因为她看见大太太宋云裳一脸的不高兴,忙改口说,都是那个刘章老师,昨天和挡着不让去青岛的林德榆老师都吵了起来。噢,还的这事?庄老爷吃惊地说,这个刘章,上次在镇上游行就是他鼓动的,我没找他算帐。他们三人说着就来到了庄英住的那间屋子,门掩着,庄老爷推开了门,屋子里没有人,被子叠得工工整整。宋云裳咦了一声说,他去哪儿了呢?

正在他们三个人纳闷时,二太太卓敏站在门口说,老爷,你看,大少爷来了。庄老爷走出门来,看见庄英从四太太的房子里走了出来,朝这边急匆匆地走着,头上的绷带还没拿下来,在阳光里红白相间晃着光泽。过了南北路来到甬道上,庄英也看到了父母亲和二太太,就喊,父亲,您回来了,莒州城那边没事吧?庄老爷笑着说,看见我的儿子,那边有再大的事也没事了。他抬手拍了拍刚走过来的儿子的肩膀继续说,方永昌那兵早就是溃不成军了,还拿着你不放,来袭莒州城,杨虎城的国民军一出击他就撑不住啦,听说让国民军追到了官帅。庄英听了兴奋起来,让他们三人进了房间,大太太宋云裳说,哎,庄英呀,你去四太太那里做啥了?

庄英说,四太太昨晚洗澡受了风寒,发烧的厉害,嘴上都起了潦泡,我去看了看她。他转过身又说,我虽说去看她,其实我想让她给我办件事。庄老爷说,她能办啥事?庄英说,在莒州城时,从青岛来的朱林给我说,庄鸿翠在青岛闹事,让德国巡捕房给抓起来了,已经好几天了,我想去青岛找关系,让巡捕房把她给放出来。我想起了四太太的哥哥在德国传教士的教堂里做翻译,就去找她了。当我把事说明了,她说那不好办,去不去青岛,得老爷说了算。我这正打算回来去找母亲说这事呐。您们看,怎么办?庄老爷他们三个人听了面面相觑了一阵,还是庄老爷咂了一口唾液吐了出来,然后说,还是救鸿翠要紧呀,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巡捕房里受苦呐。

大太太看了他一眼,虽然很生四太太的气,还是没说别的,只是有些不情愿地说,嗯,把鸿翠救出来要紧,不过。她顿了顿,看了一眼二太太卓敏继续说,不过贡如贡月是万万不能去的,要不,要不就让四太太和庄英去一趟?庄老爷沉思了阵子说,看来只好如此,那个朱林去哪里了?他瞅着庄英。庄英说,朱林去了临沂,办完公务,两天后就回来,经过咱这里。庄老爷听了噢了声,又说,那咱现在去看看四太太吧。宋云裳一脸的不高兴,可还是强拿精神跟着庄老爷他们来到了莲娜的房间。

四太太的房里一股子中药味充盈着,直蔫鼻子。庄老爷站在莲娜的床前时,莲娜正在睡觉,她听见动静睁开了眼睛,她以为是冰儿,可确确实实是庄老爷,是她现在就想见到的庄老爷。二太太卓敏、大太太宋云裳站在门旁,庄英站在老爷的身边,她用眼缝也瞧见了,只是不动声色。她蓦地抬起身子,坐在床上,嘴上的潦泡让她说不了话,只听到从嘴角挤出了两个字,老爷。宋云裳在一边说,说不了话了,还说什么话,还发嗲呢。庄老爷回过头来对着大太太说,你就少说两句行不行?四太太莲娜听了心里恨得差点背过气去,表面上只是装作没听见,她觉得宋云裳这时说这样的话实在可恶,但是整整一早晨她确实精神恍惚,吃了庄继昌的药才感觉好点了。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惹恼了庄老爷,庄老爷在听到大太太的学话后会把她恨成什么样子,可这也是她不想看到的局面,都怪那个陈安时。

莲娜竭力想着补救的办法,她应该让大太太、二太太还有庄英看到,她在老爷面前是个什么地位,她不能做出卑贱的样子,于是她突然从床上的被子里站起来,对着庄老爷莞尔一笑,一把抱住庄老爷的头说,老爷,您从莒州城回来,昨晚我为您沐浴,等着您回来,可等到天亮也没等着,您现在终于回来了,我虽然感冒了,也要补一下对您的思念之情。说罢她就在庄老爷的脸上亲了起来,嘴唇上的潦泡破了一个又一个,泡里发涩的水就着她的口水渗透进了庄老爷的嘴里,庄老爷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让她亲吻着。屋子里的人都呆住了,看着庄老爷的背影。庄老爷的脸涨得通红,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等回过神来,终于一把推开莲娜,厉声说道,众人面前,你放尊重一点。

庄老爷这么做,其实很自然,但莲娜却始料不及,她站在床上曾和庄老爷裹在一起寻欢的被子上,睁着茫然而惊慌的眼睛盯着庄老爷,好一会儿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捂住脸,不让屋子里所有的人看见扑簌簌涌出来的眼泪,一声不响地坐了下去。冰儿端了熬好了的中药汤推门进来了,看见庄老爷他们在屋子里,一时不知怎么才好,庄老爷说,冰儿,给四太太吃药。冰儿会意地点了点头,端了药碗来到床前说,四太太,药熬好了,您起来喝了吧。冰儿这样说了两三遍,莲娜都没动弹,她无望地看了看屋子里的人。庄英上前接过冰儿手里的碗说,四太太,起来把药喝了,等病好了,好去青岛,庄老爷已经允许你去青岛啦。

 

(待续)



※※※※※※
你的回复,我的动力。
 [24楼]  作者:席夫人  发表时间: 2003/03/28 09:40 

回复:继续关注!
小说《七十二堂号》(0-20)
 [25楼]  作者:荷露清韵  发表时间: 2003/03/29 19:44 

回复:终于抽时间把这两节仔细读了一遍。
总感觉还是在绕圈圈,没有完全按设想的形势展开。

※※※※※※
芳香怡人
[楼主]  [26楼]  作者:liunaiyu  发表时间: 2003/03/30 11:30 

《七十二堂号》(26)

26

 

银儿推门走了进来,朝屋子里的人弯腰施了个礼说,老爷,您的洗澡水烧好了。庄老爷抬头看了看银儿说,知道了。银儿退了下去,四太太听了庄英的话,像是身上注射了一针兴奋剂,把先前面朝墙壁的身子转过来,睁大了眼睛说,老爷,是吗?庄老爷看着她点了点头,在她捧起庄英手里的药碗,去喝碗里的中药水时,庄老爷和大太太、三太太走出了房门,临出门时,他看了一眼往外送行的冰儿说,你照顾好四太太。冰儿弯了腰朝他施礼说,老爷,您就放心吧。冰儿看见房廊时的阳光打满了老爷晃动不已的背影,在她转身走进屋里时,庄英端着药碗正转身往外走,四太太喝完中药汤了,她的心里这样想着,顺手接过庄英手里的碗,开玩笑地说,还是大少爷的面子大呀,让四太太把药水喝得一滴不剩。庄英让冰儿的话弄得差点笑了出来,四太太坐在床上厉声说,冰儿,再这样说,看我不割了你的舌头。冰儿噤了声,一脸的恐慌。

庄英满心不是滋味,看了看坐在床上的莲娜,摇了摇头地走出了房子,冰儿没敢跟出来,她现在只知道必须照顾好四太太,否则老爷也不会饶了她。厨房里的刘妈在庄老爷的洗澡房的门口,看着慢慢走过来的老爷,一脸殷勤地说,老爷,水已经烧好啦。说着掉过身站在了一旁,这时大太太宋云裳走上来在庄老爷面前说,让银儿给你搓背?庄老爷皱了一下眉头说,不用,谁也不用了。宋云裳看了一眼身后的银儿和刘妈说,你们都下去吧。三太太卓敏说,我去准备一下,等老爷洗完了澡,一起去因园。因园让三太太卓敏放心不下,也成了庄老爷的一块心病,关于上次在镇上游行的事,他就听说,那个从沂水来的教书先生刘章起了很大的鼓动作用,这回还是他。庄老爷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因园的教书先生几乎是他物色过来的,没想到自己还有走眼的时候。宋云裳看了看老爷说,嗯,你去吧。庄老爷抬腿上了洗澡房的台阶,推开门,一股热气雾一样地冲他扑过来,糊住了他的视线。宋云裳在后边说,老爷,让我给您搓背吧。

庄老爷听见了大太太的话,蓦地想起了在回来的路上,脑间浮出的新婚之夜和她发疯一样做爱的情景,他感叹女人为啥不能永远年轻,自己这些年确实在冷落着大太太,尽管大太太刚刚四十岁出头,风韵依然存在。大太太的话在他的身后响起时,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只一瞬他又迈动起了脚往里边走,他没有反对,一句话没说,只是默许。宋云裳心领神会,跟了进去。这么多年了,老爷的思维和言行,她是熟稔的,她心里认定了老爷是允许她陪洗澡了。她想起了刚进居业堂时,每当老爷从外边回来,她都要陪他一起来到这里洗澡,二十多年了这情景就像一幅不变的年历画一样,她记得第一次和老爷共浴时的情景,满眼都是乳雾和香气,那年老爷三十岁,她十六岁。

宋云裳来到洗澡房里,里边的温度很高,她浑身一阵燥热,绾了一把掉在额前的头发,在老爷脱衣服的当儿,将浴桶里的热水和凉水兑好,她把手伸进宽敞的浴桶里搅了一搅说,水正好,老爷您洗吧。庄老爷嗯着脱去了最后一件衣服,整个身子就站在她的面前了,她看到老爷的身子比先前更胖了些,肚皮微微撑了起来,臂膊和大腿上的皮肤油亮亮发着幽幽的光泽,挂在两腿间的那个物像一个活蹦乱跳的鸽子。她将目光移向别处,庄老爷钻进了舒服的浴桶,她看见他整个身子都缩进了水里,只露出了头在外面,惬意的表情爬遍了脸颊,眼睛紧紧地闭着,似乎在想着遥远的事情。浴桶里飘浮起了一层白色的泡沫。

宋云裳伺候着庄老爷洗完了澡,等他穿好了衣服,坐在洗澡房隔壁的起居室里的沙发上闭目养神时,庄英进了进来说,父亲,去临沂办公务的朱林来了,他说明天回青岛。庄老爷的头从沙发的靠背上抬起来,喝了口银儿早就沏好了的茶水,对大太太宋云裳说,那好呀,你告诉银儿,让她给厨房说,中午烧几道好菜,招待一下朱林。庄老爷穿了鞋子,站起来说,他现在在哪里?庄英说,他在我的住处。那好吧,等一会儿我还要去因园,你先陪他转转镇子,要不去小广寒宫那里看场电影,中午我回来和他一起吃饭。噢,别忘了,叫上莲娜,她不是朱林的同学吗?庄老爷说着穿起了那件狗皮夹袄,对宋云裳说,你看三太太卓敏呢,让她一起去,这贡如贡月倒底是咋的了,不好好读书,怎么就知道一门心思去游行闹事?

宋云裳喊来了银儿,安排了庄老爷刚才说的事,就要去喊三太太,卓敏已经来到老爷的这个房的门口了,她的胳膊里搭着老爷的黑色风衣,见庄老爷和大太太、大少爷走出门来,就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让张得轩把车准备好啦,李祥把车开到了上房的天井里等着呐。庄老爷听了笑了笑说,难为你这么细心呀。卓敏说,老爷说哪儿去了,您这是去拦咱的两个儿子往火坑里跳呢,俺激动都还来不及呐。庄老爷说,你啥时学会这样说话了?没有,老爷。说着卓敏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这时张得轩跑过来说,老爷,贡如贡月两个少爷回来了,正在上房前的天井里等您呐,李祥在周旋着他们。

噢?他俩这个时候回来做啥?庄老爷瞅着张得轩说,回上房,让他俩来见我。然后对大太太和三太太说,你俩先不要跟过来,听我的喊话。出了洗澡房隔壁的休息室,庄老爷急急地往二进上房的后门走过去。开了门,银儿正在擦拭着桌椅,她手里的抹布停在了正堂的桌子面上,看着老爷进来有些慌慌地说,老爷,您不是要去因园吗?庄老爷把风衣脱下来,银儿接住挂在了衣帽架上。你还没听见吗,贡如贡月已经回来了,就在外边嚷嚷着。银儿的确听见了两个少爷的声音,刚要和老爷说少爷回来了,可她不知道老爷去因园就是因为两个少爷的事。张得轩走的是正门,在台阶下的天井里和两个少爷说,老爷就在上房,有事可去禀报。贡如贡月听了,马上止住了对李祥的缠磨,相互拍着手经过台阶,来到了上房。两扇门响的时候,他俩看见老爷正在喝茶水。

阳光照在雕花的木窗格子上,越来越热烈地筛在干净的青砖地上。贡如贡月两个人站在上房中间的空地上,弓腰朝庄老爷施了个礼,同声说,父亲。庄老爷抬起眼皮瞅了瞅,然后又去喝茶水,在银儿给他续水的当儿,他看到这个女孩手指纤纤,白润的手背上能看见隐隐的青筋,只一瞬,他抬起阴沉着的脸,慢条斯理地说,你俩怎么这个时候回家来了?贡如说,父亲,庄鸿翠和她的同学在青岛让德国巡捕给抓起来了,听说这几天就要处决,刘章老师说,不单单看在她是庄家的人才去救她,应该把她看作是国民革命的新生力量,去解救她。贡如见庄老爷手端着茶碗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就起劲地说,父亲,刘章老师说,一个热血青年只有投身到革命中去,生命和生活才会有真正的意义。一个青年学生,面对着当前的形势,如果一味地去读圣贤书,未来的前途必然是暗淡无光的。父亲,我和贡月都知道,您让我们读书,是想让我们将来有出息,光耀门第,可我们觉得投身革命的洪流,为改变当今社会做些有益的事,才是最有出息的。

庄老爷听着,满脑子都感到两个儿子的活法已经和自己大不相同,充满着蓬勃的力量,可他还是说出了一句话,你俩和你们的同学去青岛,能救出鸿翠吗?你们靠什么来救?贡如说,我们要举行游行抗议。庄老爷蔑视了他们一眼说,又是游行,你们就知道游行,鸿翠她们不就是因为游行,才让德国巡捕抓起来了吗,难道你们还想再让他们给抓进去?贡如贡月听了张了几张嘴,没说出话来,庄老爷紧接着说,我回来就听说你们要去青岛,可这种去法,不是白白地送给人家巡捕房吗?我看你俩还是回去给你们刘章老师说,别人云亦云,游行在咱这地界还行不通,我已经想好了解救鸿翠的办法了,你们还是好好回去读书吧。

贡如贡月本来是回到家里给父母辞行的,顺便要一些路上用的钱。刘章老师在课堂上说的,去青岛的学生回家准备些盘缠,下午就起程。可当头让庄老爷给泼了冷水,渐渐沸腾的心情平静了不少,他俩出了上房,来到台阶上,贡月说,哥哥,父亲说得也有道理,游行这个办法现在来看,在咱这儿不好使,你看地方上,有着那么顽固的封建势力,盘根错节的,还有外国人在控制着。阳光照耀着青石头的台阶,映照着台阶两边的紫藤树,贡如指着张牙舞爪的紫藤枝条说,对,你说的就像这棵紫藤树。两人会意地拍着对方的肩膀,走下了台阶。坐在隔壁椅子上的三太太卓敏看着他们的影子,手里捏了把汗,她跟宋云裳说,不知他们和老爷说了些什么。宋云裳说,看老爷的表情。

庄老爷没有喊两个太太,她们依次来到了上房,庄老爷看了示意让她们坐下。宋云裳和卓敏坐在木椅里时,庄老爷在不停地喝着手里茶碗里的水。还是卓敏先说,打破了先前的沉默。老爷,贡如贡月他们怎么说的,他们真的要云青岛?庄老爷说,嗯,是的,是那个刘章鼓动的,今下午就要走。他站起身来,倒背着手,狗皮夹袄穿在他的身上很是合适,衬托出了他身材的魁梧,边踱着步子边说,卓敏呀,你放心吧,他们俩是让我给说动了,看来不会去的,只是其余的不知贡如贡月会不会去找他们,把我的话说给他们听。如果能说的话,我想他们也不会再去的。只是这个刘章,还要不要他继续留在因园教书?宋云裳说,我看还是把他给撵了,省的他整天价闹得咱心神不定的,说不准最近还又要搞出个啥名堂来,给咱一个震惊。

撵了也行,该让谁还顶替他呢?庄老爷仍在踱着脚步,影子来回地在宋云裳和卓敏面前转悠。卓敏似有所悟,一拍脑门说,我有一个人。庄老爷止住了脚步说,谁?庄彤襄。卓敏说,前些日子我还见过他,他可是个老教育了,听说春节前先辞掉了莒县第一高等小学校长的职务,回到了咱大店。噢?庄老爷说,还有这门事,他回来也不找我说说。他抬起头来,朝门外喊,张得轩。鸡毛蒜皮得轩听了马上推门进来。老爷找我?庄老爷嗯了声说,你下午去彤襄家,告诉他,就说我找他的事,让他明天来找我。张得轩点头称是,走了出去。那就让刘章回他的沂水老家去?庄老爷看了看两个太太说。宋云裳说,也只好如此了。然后又补了句,一走了之,省心。

说话间,门外响起了大少爷庄英的说笑声,接着庄老爷敞开门,看见庄英和朱林沿台阶拾级而上,庄英头上的绷带白晃晃地很是抢眼,他在心里说,儿子呀,好险。在门口处,庄老爷迎上了客人朱林,庄英说,父亲,他就是朱林,在庄飞的水道局做秘书,前天回大店的路上,多亏了他。庄老爷拍了朱林的肩膀说,小伙子,欢迎呀,里边坐吧。朱林说,庄老爷客气了,庄少爷是我的上司,我不保护他谁保护?说得满屋子里的人都笑了。刚才你们俩去哪儿了?庄老爷说。庄英说,本来我和朱林要去小广寒宫看场无声电影剧院的,可走到郭家顶路边的“听月楼”时,听见里面在唱京剧,就进去了,是苏妮和庄子森在唱《女解起》。庄老爷听庄英说起苏妮,心里腾起一团火,可瞬间就熄了,他说,那个庄子森,把个《女解起》唱个没完。

坐下来,银儿给朱林和庄英沏了茶水,朱林感激地看了眼银儿说,啊,谢谢。银儿把嘴一努微笑了的样子很是迷人,朱林好大一会儿没回过神来,直到庄老爷说朱林呀听说你和莲娜是同学的话,才从迷恋中走了出来,欠了欠身红着脸说,嗯,老爷,她是我中学时的同学,我没有她好,她还读了大学。宋云裳听庄老爷说起莲娜,一脸的不高兴。她不仅不愿看到莲娜的人,谁要是一提到莲娜这个名字,她都觉得恶心,浑身不舒服,像是周围的东西都成了带刺的醋栗,毛毛糙糙地剌攘着她的心和身。这时银儿从隔壁走出来说,老爷,太太,还有少爷,午饭准备好啦,在餐厅。庄老爷一看伸进门来了阳光,直直地对着他,他的拍脑门说,还真天晌了,肚子饿了,也该吃饭了,哎,庄英呀,你去叫四太太,一起吃饭。庄英说,我已经给她说了,她答应了,很高兴的,想必已经在餐厅了吧。说着众人就起身往餐厅走去。餐厅在上房的后边,紧靠着厨房,他们来到时,看见莲娜正坐在桌子旁边的沙发上,看一本铜版印刷的《红楼梦》。莲娜把目光在进来的一群人中掠来掠去,当她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朱林身上时,猛地放下那本书,站走来小跑一样地来到他面前,抬手指了他的鼻尖说,你就是朱林?

 

(待续)



※※※※※※
你的回复,我的动力。
 [27楼]  作者:荷露清韵  发表时间: 2003/03/31 17:55 

庄老爷的生意那样大,应该从商场上表现一下他的智慧,别总让他绕着几个太太转呀。

※※※※※※
芳香怡人
 [28楼]  作者:杳然  发表时间: 2003/03/31 23:01 

哦,我已经落两节了!

下去看:)

 



※※※※※※
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29楼]  作者:席夫人  发表时间: 2003/04/02 20:46 

回复:同意哦
玉儿指点的有道理。不过有人说,可以从管理老婆方面看一个男人的本事。尤其是能管理好一群老婆的男人可以当大官。
[楼主]  [30楼]  作者:liunaiyu  发表时间: 2003/04/02 21:07 

呵呵,说得好
往下就要冲出这个圈圈,继续原定的情节。席夫人就要出场啦!

※※※※※※
你的回复,我的动力。

精彩推荐>>

  简捷回复 [点此进入编辑器回帖页]  文明上网 理性发言
 推荐到西陆名言:
签  名:
作  者:
密  码:
游客来访 
注册用户 提 交
西陆网(www.xilu.com )版权所有 点击拥有西陆免费论坛  联系西陆小精灵

0.27779793739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