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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在1992年的5月20日,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时间已经过去整整十年,真快呀!我由一个中年人变成了老太婆,也快退休了。 父亲1923年出身在山东威海的贫农家中,家里很穷,奶奶的两个儿子都因为贫病而夭折,我父亲和叔叔、姑姑活了下来。听父亲说,家乡是近海的山村,小时候常吃不上饭,也无钱买鞋,在冬天里也光着脚,为了读书,靠奶奶卖鸡蛋来攒学费,读到小学毕业就无钱念书了。年少的他长得高大、英俊,为此,村里的老太太们硬要认他做“干儿子”。抗日战争期间,在1941年,他瞒着家庭参加了八路军,后来,又到了延安,在抗大军校学习,这时候的他,因为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文化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在延安时,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下,他曾去深山烧过木炭,还自己动手纺织。又经过了多次的战斗,在孟良崮战役中,被指派编辑“战地小报”的工作。在解放战争中,他是一名炮兵战士,参加了渡江作战,立下战功,(有奖章为证)。侥幸的是,他在这么多的战役中竟然安然无恙,没有负过伤。解放后,就跟随部队在杭州驻扎下来,一直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大半生,直至走向人生的终点。 父亲是一个在共产党教育下成长起来的战士,对马列主义的思想的抱着坚定不移的信心。对共产党忠心耿耿,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这种性格,使他吃了大亏。五八年,因反对“大跃进”,支持彭德怀的观点而被南京军区作为“小彭德怀”而受到批评处分。可是,他的脾气直到他的晚年都未曾改变过。 我小的时候,对父亲的印象不太深刻,因为他总是开会,上班,和我们玩的时间很少,但是,我觉得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是很高大的,以为父亲聪明能干,好像是无所不能的。在他偶尔高兴时,他会给我讲一些如“西游记”“小和尚下山”之类的故事,他还有一个怪脾气,比如,他想做一件小玩意,可是在没有做好之前,随你怎样问,他也不会告诉你的。他会说“不知道、不清楚、不晓得,不了解、不明了”等一连串的话来搪塞我。有时候,他一个人悄悄的出去逛逛,总是不打招呼,不声不响的悄悄溜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时间长了母亲对此也就无所谓了。虽然他长得又高又大,可他走路的脚步却像一只轻巧的猫,在你没有觉察到之前,他已经来到了你的面前,使我们姐弟们兴高采烈的游戏被他打断,如果他觉得孩子们太吵了,不听话,他的“笃栗子”就会落在我们的头上,有时,还要罚我们站在墙边反省,所以,我们姐弟都认为,爸爸太凶了!是个“暴君”。 父亲很喜欢打猎,因为工作上的便利,他自己就是掌握枪支的国防体育处处长,而他在部队又是一位“优秀射击手”。所以,我家里有两支枪,一支是小口径步枪,另一支是双筒猎枪。父亲在星期天总是要强迫我们跟着他,徒步到郊区去打鸟,你想不去也不成,因为,他的话向来就是命令,不能违抗。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替他背着枪袋出发了。那时候,古荡一带都是农田、水塘、竹林、茶园,房屋很少,各种鸟类都喜欢在那里栖息,那里是鸟儿的乐园。在当时也没有什么“野生动物保护法”来制约他的行为,所以,我的父亲一到,鸟儿们就遭殃了。到了目的地,父亲就不准我们前进了,给我们“画地为牢”,指定在一个地方不许动,我们就在指定的地方看麦子,摘油菜花,拔小草玩耍。只见他一个人提着枪悄悄的走过去,生怕惊动了鸟儿,偷偷的瞄准,扣动扳机,枪声响过,总有鸟儿挣扎着落了下来,我们的任务就是去捡可怜的,带着鲜血的猎物。那时候,我认识了什么是斑鸠、喜鹊、乌鸦、猫头鹰、老鹰等鸟类。我妹妹夏临胆小,遇到田间的小水沟就不敢跨过去,这时父亲一边骂她,一边就一下把她拎起来提过小水沟。到了下午,口袋里已有了不少的鸟,父亲决定收兵回“营”了。他自己手中提着枪,我和弟妹们拿着沾满血的口袋,从古荡走回天水桥,路上的行人有时会看着我们这支队伍,常有人要问个究竟。 到了家之后,父亲就把那些较小的鸟儿送给邻居,剩下的,由母亲烧了给我们做晚饭的菜,这时候,父亲总是吃得很少,他的兴趣是打中猎物那时的喜悦的心情,而不是为了吃而去打猎的。老鹰的羽毛很美丽,带着天然的,灰褐色的斑纹,父亲用它们来做了两把羽毛扇,用了好几年。 他的手也很巧,喜欢做木工活,在家里准备了一套木工的用具,做一些小凳子,桌子等小件的活,当看到自己的成果时,他的脸上就漾着笑意。家里的拖把都是他亲手扎成的,当他扎完了拖把,他总要兴致勃勃的拖一次地,然后将拖把扔在一边,就再也不管卫生工作了。他非常关心国际、国内大事,这大概是他的干部本能决定的,每天总是按时收听新闻联播,也强迫我们听,两张大地图在我家是永远挂在墙上的,他时常站在地图前观看,寻找发生事件的区域,然后用红笔圈起来,分析研究。他很爱吸烟,我们多次规劝,他总是以为小孩子家多管闲事而不予理睬,置之不理。我曾经把吸烟的十大坏处写下来,贴在他的床头,可是他还是一笑了之,照吸不误。 “文革”期间,父亲毫无例外的受到冲击,他一向是硬骨头,决不肯向恶势力低头,虽然造反派说他是“走资派”、“保皇派”,“锦标主义”,但他从不肯屈服。后来在武斗中被迫离开杭州,到了上海,并停发了工资。我家的门上贴上了“大字报”,并有随时抄家的可能,造反派就坐在家里,面对面地斗争父亲。我们全家的生活也非常的窘迫,只好逃到乡下的亲戚家去避难。六九年,“上山下乡”的运动来了,我所在的学校要求我们百分之百地去农村,我听了同学的劝说,决定报名去黑龙江的农村插队。父亲知道了这个消息,表示支持我去,他认为,青年人要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才会成才,既然是“领袖”的号召,就应该去。临别时,他到车站为我送行,在他的影响下,我没有哭,我想他是不愿意听到我的哭声的。 父亲虽是干部,但他一生清白,平生最反对不正之风,不肯为妻子、子女谋一点点利益,这是很少见的。我认为他生了我养了我,可是没有为我的前途着想过,一切都要靠我自己的努力,对我的三个弟妹也没有出过力。两个弟弟是在下乡后靠自己的努力而考上了大学,父亲只是把我们养大成人后,就认为尽了力。而当我想从北大荒调回杭州时,他竟然还要反对,这使我感到很不满意。虽然他有满腹的马列主义理论,但对子女有什么价值呢?我们不想入党,况且,单靠他一人不能扭转乾坤,共产主义那只是他的一种信仰,是可望不可及的理想罢了。 在他的晚年,离休后,他住在省老干部宿舍一幢楼房中,闲暇时,他喜欢钓鱼,虽然也想重操旧业去打鸟,但是城郊到处盖了房子,鸟儿也无处安身了。再者,他的小外孙,也教育外公要爱护鸟类,不要杀生,所以,他只好经常爬爬老和山,钓钓鱼了。但枪支却还舍不得上交,一直放在家中,直到去世后,我把枪和子弹交还给有关部门。 在1991年的春天,他突然发病,起初血压很高,后来到浙江医院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却总也不见好转,反而出现了腹痛,黄疸症状,经过反复的检查,在浙一医院被确诊为原发性肝癌。这真是一个噩耗,平时,他的身体是那么的结实,健康,精力充沛,怎么突然会得这种恶疾呢?医生断言只能活三个月,原发性肝癌是一种急转而下的绝症。我和母亲竭力为他寻医找药,陪伴就医,转到了省人民医院治疗。我每天看着他在痛苦中煎熬,真是忧心如焚。经过化疗,每日里的疼痛有了减轻,可是病情还是不能控制,进一步的恶化,经过一年的化疗、中草药治疗,虽有短暂的缓解,但是终究无法抗拒死神的脚步,在第二年的五月里,父亲经历了七十年的人生,走向了他的归路。从一个壮实的汉子,到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下一副瘦骨鳞峋的躯体,在殡仪馆中化成了一缕轻烟。但他的点点滴滴,音容笑貌,和我至亲至爱的血缘关系,是不可分割的,我永远铭记在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