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后，我们学着别人的样子把垃圾放进了垃圾筒，我感觉自己总算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即使只有这么一天，我也十分地心满意足了。母亲的心情也很好，脸上始终挂着慈爱的笑，牵着我的手，走得十分安静。

我和母亲在张灯结彩的大街上闲逛了很久，临近中午，我们进了一家看上去有点档次的饭店，坐在大厅里，可以看见外面兴高采烈地逛大街的人们。空调里吹出来的热风把我和母亲的脸烘得红扑扑的，我示意母亲不要脱去外套，怕里面的破烂衣服使我们原形毕露。即或是在省城，人们依然有年初一不在外面吃饭的风俗，大厅里显得有些冷清，只有零星的几桌人吃饭。服务小姐笑吟吟地问我们想点些什么菜，我不懂什么叫点菜，也根本不认识她递给我们的菜谱，母亲一看见服务小姐递过来的菜谱，高兴地一把抓了过去，说：“发书了呀！快给我看看。”然后翻开一本正经地读了起来。服务小姐诧异的看着母亲，接着就掩住嘴偷偷地笑了，我觉得很窘，只好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递给服务小姐说：“你看这点钱能买什么你就给我们端什么来好了。”服务小姐拿走了菜谱，母亲好奇地摆弄着桌上的杯盘碗筷，我四下里看了看，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在母亲和自己的桌子与腿之间铺上了插在高脚杯里的方块布，并从筷子套里倒出了筷子。自从父亲死后，我们已经有许久不曾用筷子吃过饭了，握着筷子，竟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菜上来了，是我们从来没有吃过的美味，我和母亲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离我们最近的几个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我想，他们一定是被我们难看的吃相和极好的胃口给吸引住了，菜上一个我们就吃光一个，不多久就感觉很饱了，我和母亲打着饱嗝，服务小姐一边给我们上水果，一边抿着嘴直乐。看看比我们早来的人还在慢条斯理地坐在桌前吃着，我才意识到这里不会像火车站的小吃摊那样，一吃完摊主就会催人离开，便放心地坐在桌前，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拈了一片西瓜慢悠悠地啃着，享受着在饭店用餐的那种曾经向往了许多年的氛围。吃完了，我开始放眼店外，在看见那些吃不起饭店的人经过时，我陡然生出十分的优越感来。

因为走了一天的路，晚上我和母亲睡得特别香甜，当初升的朝阳照进桥洞时，母亲还没有睡醒，她的脸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出一种特别满足的神情。见母亲一时半会不会醒来，我独自一个人走出桥洞，准备到车站旁的小吃摊上买早点，年初二，小吃摊还没有摆出来，我便信步往前走了去，在穿过一条小巷子时，听见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叫声，接着就被一个狂奔的男孩子撞翻了，那个男孩仓皇地看了我一眼，迅速地绕开我跑了。我还没有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就看那个女人两手捂着血淋淋的耳朵，边哭喊边咒骂着强盗，我才明白刚才的那个男孩抢了她的金耳环。新年头里一大早就看见血，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决定立即回桥洞去，我想起在乡下时人们的迷信说法，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我的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了下去。我闷闷不乐地回到桥洞，和母亲梳洗了，便坐在河边的长椅上晒太阳，直到特别饿了，才去街边的杂货店去买了点干点心吃。

新年里人们是不肯破财施舍叫花子的，再加上因为春运，火车站和汽车站都加强了管理，留在附近的乞丐少了下来，我和母亲很快就用光了去年的积蓄，接下来我们只好又过起了一边乞讨一边捡垃圾的日子。日复一日，春天很快就过去了，炎热的夏天来临，垃圾筒旁边臭气熏天，我们身上也臭不可闻，人们都从我们身边匆匆掩鼻而过，眼看日子无以为继了，我又设计着再次开始自己的拎包生涯。

九月初，母亲生病了，额头烫得惊人，整天昏睡不醒，有时不停地说胡话，不是叫着父亲的名字，就是背诵一些她在中学里学过的东西。眼看母亲受着病痛的折磨，我却无能为力，为此我只好默默地伏在母亲身边流泪，我没有钱送母亲去医院看病，甚至连给她买最廉价的药片的钱也没有。我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身边，给她的额头上敷湿毛巾，如此折腾了两三天，我又困又饿，母亲也困得不行。有个白天，我见她睡得迷糊，就偷偷地跑去了火车站，我必须为自己和母亲找点吃的。正是大学报到的日子，火车站的出口处不时地涌出一批批提着行李的学生，我跪在地上耐心地瞄着下手的对象。上天有眼，我终于看见一个没有人同路的女孩子，她穿着十分的朴素，看上去和城市有些不协调。她一手拎着个很大的旧皮箱，一手提着个小小的线编手袋，我看见她出站后，从线编手袋里拿出一块手帕坐在大皮箱上擦了把汗，然后吃力地提着大皮箱向公交车站赶去。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到一个人比较少的地方，我拦着她可怜兮兮地伸出手：“姐姐，行行好……”她愣了一下，同情地看者衣衫烂褛的我，放下大皮箱，在小手袋里面寻找着能给我的小钞，我看见她的小手袋里有点钱，一把夺过她的手袋便没命地跑了起来，我知道她追不上我，而车站附近的人对这些也早已经见惯不惊了，所以我绕了几条街后就径直回了桥洞。

手袋里除了不到五十元零钱，另外还有身份证、学生证、火车票、地图、学生成绩报告单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我拿了钱，先去买了点吃的，又给母亲买了点药，喂给母亲吃了，看见母亲安详熟睡的面孔，不知怎的便由母亲想到了下午被我拎包的女孩，一种不安的情绪笼罩了我，女孩同情的目光总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动。我反复地摆弄着那个学生证和那份成绩报告单，我不认识字，但数字还是熟悉的，成绩单上各门课的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傍晚时分，母亲醒来，见我拿着个东西在手里把玩，一把就抢了过去，顺口念到：西南交通大学，学生证。母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兴奋地喊道：“是我的，是我的，我上大学了，他们终于录取我了，哈哈……，母亲紧紧地篡着那个学生证，生怕它飞了似的。我的心里酸酸的，母亲的疯病又犯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在向我乞讨，说他的母亲疯了，因为她在上大学的路上把能证明自己是大学生的东西弄丢了……梦醒后，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了，索性起来，摸索着把手袋里的东西装装好，听见母亲均匀的呼吸声，我知道她还在熟睡，便动身出了桥洞。街上的路灯朦朦胧胧的，没有睡醒的样子，远处的天边不时划过闪电，空气十分沉闷。我朝交大的方向毫不迟疑地走了去，我要在天亮以前把手袋送到交大的门卫室去，这样，那个大学生明天就可以拿到她的东西了。交大离火车站有五站路，我紧赶慢赶地赶到那里时，雷声和闪电也已经在我的头上炸开了，我刚把手袋塞在门卫室的门缝里，豆大的雨点就打了下来。我一刻也不敢耽误，急忙往回跑，我怕雷声惊醒了母亲，我不敢想象疯病又犯了的母亲在找不到她认为是自己的学生证时会是什么样子。

回到桥洞，果然不见了母亲，我急得哭了，一边哭一边唤着母亲，可是除了雷声的轰鸣，根本就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我开始沿着河边找，到我们常去的地方找，除了雨幕，什么也看不见。天亮了，雨停了，望着空空的桥洞，我也呆了，我的母亲她到哪儿去了呢？我想起了交大，或许母亲醒过来，记起那张交大的学生证，以为自己是交大的学生，便到交大去了，这是可能的。于是我急忙朝交大跑去，在那里我找了一整天，没有母亲的影子。我又想起新年时我和母亲去过的饭店，那里应该是给母亲留下美好记忆的地方，或许母亲醒来不见了我，便跑到那里去找我了也是可能的，于是我又到市中区去找了一天，还是没有母亲的影子。我的母亲她到哪儿去了呢？我跪在空荡荡的桥洞里伤心地哭泣。

奔波了几天的我特别疲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我听见桥上有许多人在吵吵闹闹的，急忙爬起来跑到桥上去看。一大群人面对着桥下的河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凭着自己的瘦小灵活，拼命从人缝里挤到了桥栏杆边，顺着人们指点的方向，天哪！我看见母亲仰躺在水面上，身体和脸被水泡得变了形，那一头乌黑的头发随着水流一漾一漾的，我呆呆地看着母亲随着水流慢慢地往桥下滑去，一会儿就不见了。母亲不见了，我也靠着桥栏杆缓缓地滑到在地上。

我醒过来时已经是正午时分，几个警察模样的人正在桥洞下忙乎着，站在桥上看热闹的人都紧紧地用手捂着鼻子，桥边小吃摊的摊主也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往这边张望。我仔细一定神，果然嗅到一股浓烈的尸体腐烂的臭气，我的头一阵阵发晕，喉头也哽得慌，但我仍然像钉在地上一样，木然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个警察的一举一动。天气十分炎热，许多看客经受不住阵阵热浪和腐臭的袭击，纷纷离去了，桥上只有几个看客还保持着好奇心。大约过了一两个小时，警察从桥下把母亲面目全非的尸体捞了上来，由于气味过于浓烈，几个人捂着鼻子商讨了一下，便在母亲的尸体上浇上汽油，就地点火焚化了，不多久，母亲就化为缕缕青烟，缓缓地升上了天空。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再次无力地滑到了地上。

夜晚的凉风将我吹醒过来，我跌跌撞撞地朝母亲火化过的地方跑去，地上只剩下一摊黑色的印迹，母亲是真的离我而去了。也许此时她已经找到了我的父亲，我相信父亲会像他生前一样呵护母亲的。我呢？我跪在母亲留下的唯一印迹里，感到无比的凄凉和孤独，城市的喧哗不属于我，母亲走了，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牵挂的人和唯一牵挂我的人没有了，我彻底成了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两行眼泪缓缓地滑下了我的脸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