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刷新我的寂寞——之一

潇潇听雨

天黑了，我游走在街头，东张西望，希冀着能找到点儿什么填填肚子。自从父亲死后，我就开始了这种流浪生活，在我八岁的记忆里，除了要命的肚饿，就是透骨的寒冷。我想，我那可怜的母亲也一定和我的感觉一样，或许比我更悲惨。

    我逡巡着，祈祷上天能让我发现一片满是灰尘的面包，或者半块烂苹果也行。然而我走了好几条街，翻了数个垃圾箱也没有碰上这样的好运气。我又累又困，无望地跌坐在一家紧闭着卷帘门的商店门口。对面的一家饭店里有人在高声地唱着卡拉OK，我想象他们桌上放着金黄的烤鸭，喷香的酥油饼，贻人的美酒……一股唾液从我的脸颊两边涌进口腔，我将它们狠狠地一口咽了下去。这时我看见一条野狗在饭店门外不远处啃着一架烤鸭的骨头，我浑身一下子来了力气，呼地一下蹿了过去，紧握拳头，冲着那狗猛地一跺脚。野狗吃了一惊，看出我想要抢夺它的美味的意图，嘴里呜呜地叫着，耸起了脊背。我有点害怕，可饥饿仍然指使我采取了下一步行动，我弯下腰，假装拾起一块石头，向野狗做投掷状，野狗果然中计，掉头跑了，但是并没有留下我想要的东西。泪水一下子蒙住了我的眼睛，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我过的生活或许还不如这条野狗。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她这会儿怎么样了？记得我出门时，她在我们的家门口——城郊后山的一个岩洞口向我挥手，我哄着她，只要她不跟着我，乖乖地呆在洞里，我一定会给他带回好吃的东西。母亲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荡起一脸我所熟悉的傻乎乎的笑容，默默地坐在洞口的石头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我不知道母亲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患上疯病的，只依稀听父亲说，十几年前，母亲的家境十分贫困，但母亲很爱读书。母亲读初中时正赶上国家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头一年，学费尚可凑合，但读高中的费用几乎让外公外婆成为当地的第一号债主。好在母亲很懂事，学习相当刻苦，在吃穿上尽量节俭。虽然面黄肌瘦，但能吃苦耐劳，农忙时像男人一样下地干活，割麦插禾，套牛耕地，样样在行。母亲这样拼命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家人的支持，以便实现自己读书的愿望。好歹总算熬到高考快高考了，母亲更是加班加点，悬梁刺股，凿壁借光，忘我复习，考后人也瘦了几大圈。还算老天有眼，母亲以高出两分的成绩进了当年的大学录取分数线。等候录取通知的那段时间，母亲是怀着既甜蜜又内疚的心情度过的，母亲为自己即将成为一名大学生而甜蜜着，也因家人为让自己读书的付出而深深地内疚着。多年来，一家人节衣缩食，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哥哥早过了结婚年龄，却因为家里穷，连对象都找不着，父母更是满头银发，形销骨立。

母亲一边劳作，一边焦灼地等待着乡里的大喇叭通知她去拿录取通知书。眼见邻村几个进线的人已经逐一等到了通知，离九月那个入学的日子也日渐迫近，母亲日趋绝望，常常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母亲所在的那个山沟沟里有略微见过世面的人，见母亲盼的可怜，就好心地提醒外公，问他们得知分数线后有没有找人去招办或者别的什么渠道走走路子。全家人这才恍然大悟，母亲自己也很自责，怪自己平时只知道一心读圣贤书，竟一点也没有跟上时代的潮流。急忙和外婆收拾起家里勉强还能拿得出手的一点东西，奔了去找已经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同学打听行情。在经过全家人的一番劳苦奔波以后，终于东挪西借凑足了两千元钱，恳请略有门路的人出去打点。果然不几日就有了消息，村里的大喇叭通知母亲去拿录取通知书了。

母亲喜极而泣，从家到乡里一个小时的山路，母亲跌跌撞撞只用了四十分钟就赶到了。然而到手的通知书却让母亲傻了眼，自己明明进了统招分数线，拿到的却是一张自费的入学通知。要知道，当时的统招生学费可由国家承担大部分，而自费生的学杂费全部得由自己承担啊。四年下来，费用差距起码在两万元以上。两万啦，母亲一家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呢。何况那年正好赶上天灾，老天在谷收时下起了冰雹，接下来就是半个月的绵雨，稻子在地里全长了牙。粮食收购站发出通知，当年的征购不收稻子，完全改收现金，以每斤四角计，而当时市价稻子才买到两角每斤。这样，每户农人在当年都得掏几百元钱交征购，一时间来母亲家讨债的人络绎不绝，母亲全家再也举债无门了。贫困逼得母亲的家人也开始抱怨母亲的倔强给家里带来了苦难，母亲既痛苦又负疚，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不祥的人，终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不几日就发起了高烧。外公外婆无力给她治病，奄奄一息的母亲在床上躺了几日，一天突然找出那张录取通知书哭一会，笑一会，然后撕得粉碎，撒向空中，就踉跄着冲出了家门，母亲从此疯了。她跑回曾经就读过的母校，看见老师就大声地背诵唐诗宋词，看见学生就激扬文字，向他们卖弄自己的学识，严重地干扰了学校的上课秩序，外公外婆只好把她锁在家里。

母亲疯了，外公外婆受到极大刺激，外公因此沉默，整天只不声不响地拼命干活，挣钱还债，外婆因此哭瞎了眼睛。就在母亲病后不到半年，有一天做木匠的外公在帮别人造房子时从屋顶摔了下来，头着地，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咽了气，连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留下。外婆伤心过度，不几日就追随外公去了，只留下母亲和舅舅相依为命。舅舅下地忙活时总是把母亲锁在家里，在一个抢种抢收的大忙季节，有一天由于舅舅的疏忽，母亲乘机逃了出来，直到几个月后，舅舅才在离家几十里外的某个村庄得知她的消息。一个比她大了二十岁的单身男人收留了她，据说当时他在街头看见母亲正被一群小孩子围着喊“疯婆子……”母亲则拍着手嘴里叨念着：“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单身男人见她可怜，就把她带回了家，细心照料，耐心开导，总算安静了许多，如今已经渐渐有所清醒，虽然神情还很呆板，毕竟气色好了许多。单身男人见了我舅舅，便恳求我舅舅将我母亲嫁给他，并发誓说会一辈子对她好的，舅舅见母亲大有好转，又可省去不少麻烦，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舅舅给母亲找到了归宿，随即回了家。独身的舅舅不久便做了别人的倒插门女婿，婚后随即和舅母一起南下打工去了。

父母初婚，小日子过得还算顺畅，父亲身强力壮，把几亩薄地侍弄得很好，母亲也在父亲的呵护下好转了许多，能够帮着父亲料理一些家务了。不久我便来到了人间，我的到来给了父母极大的乐趣，父亲的破草房里时常传出母亲咯咯的欢笑。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每当有调皮的小孩子冲我和母亲叫“疯子”的时候，父亲就会将大手一挥，猛喝一声“滚开”，那些孩子就作鸟兽散了，父亲会一手抱起我，一手拉着母亲回家，然后给我们讲笑话，或者向我们做鬼脸，直到把我们逗笑后才放心，那段日子是我和母亲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在我六岁那年，父亲为了给我和母亲一份更好的生活，毅然决定带我和母亲到县城经商，期望能赚点钱供我上学。我们在城郊租了房子，父亲天天起早贪黑地到农贸市场贩卖蔬菜，经过半年的辛劳，我们的生活有了一点起色，餐桌上可以每隔一两天就能看见肉了，母亲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把租来的房子拾掇得十分整洁。可是好景不长，在我八岁时，父亲在一个雨夜于贩菜归来的路上遭遇了车祸，被一辆小轿车撞死了。支撑着我和母亲的天空轰然倒塌，母亲又疯了，父亲的家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亲人，舅舅和舅妈外出以后一直没有任何消息。房东帮助我们料理了父亲的后事，在大叹晦气的同时，把身无分文的我们母子扫地出门了。

我拉着疯疯傻傻的母亲找了整整一天，走了大半个县城，才找到我们现在这个安身之地，安顿好了母亲，我就开始了乞讨生涯，除了被警察驱赶，更多的时候是被同行侮辱与打骂，其他人则对我们视而不见，所以一天难得有几毛钱的收入。母亲总是叫饿，她一旦饿了就会跑到街头去，看见吃的伸手就要去拿，而一旦吃饱了，也会跑到街头去，背诵她那永远也忘记不了的唐诗宋词，她因此常常引起好奇的人们的围观，偶尔还要挨顿打骂，每每出去，不是弄得鼻青脸肿，就是血迹斑斑。我常常在乞讨时发呆，想象母亲如果当年有钱去上大学，她或许就是某个正从我身边走过的雍容华贵而目不斜视的高贵女人，我或许就是某个一手拉着母亲，一手举着个气球蹦蹦跳跳而又兴高采烈的孩子。随着天气逐渐转冷，为了忘却饥饿和寒冷，这种想象在我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持久。一阵冷风袭来，我打了一个喷嚏，这才发现自己还跌坐在那家小餐馆的对面，我急忙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回跑。我出来了大半天，也不知道母亲现在怎么样了，这么久不见我回去，说不定又跑出去找我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公元后山脚下，忽然听到有人说话：“狗蛋，快起来，他妈的有人来了。”接着就看见两条黑影从我前面一晃而过，我马上预感到事情不好，连忙跑过去。“天啊！”我差点晕倒，我看见我的母亲赤条条地躺在草丛里，脸上和腿上还在往外不停地淌血。“妈妈。你怎么这样了啊？”我抱着母亲哭喊着问。母亲苍白着脸，颤抖着嘴唇，抬起胳膊无力地朝那两个黑影飘去的方向指了指。我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抓起地上的石块朝那个方向边追边掷，“畜生啊，你们还是人吗？”母亲吃力地撑起身子，用力抱住我，呜呜嚎哭……

这一夜，我躺在岩洞里，怎么也睡不着，眼里看着母亲额角未干的血迹，心里诅咒着那两个该千刀万剐的畜生。在翻来覆去中，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有了，我想到了报案，我在流浪时曾听说过打官司的事情，我甚至还在法院外看见过押解罪犯的警车，或许那些戴大盖帽的人可以帮助我们。不过我很快又变得忧愁起来，听说去派出所报案，按时下的标准，最起码也要先交五十元钱的受理费，否则……可我到哪去找那么多的钱呢，乞讨这半年来，我们仍然连填肚子的东西都没有。我唯有哭，眼泪一行行从我脸上无声地滑下来。天亮的时候，我下定决心到离我们最近的派出所去试一试运气。我一骨碌从充当床的石板上爬起来，细心地理好自己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就走出了我们栖身的那个岩洞，趁母亲还在熟睡，我得赶紧把这件事给办了，以便早点回来看住她，我再也不敢把她一个人丢下来了。我在一个垃圾筒前看见几根细绳子，便把它们拾了起来，将身上衣裤的破烂处小心系紧，又在公元门口的喷水池边洗了洗手和脸，我抖擞了一下精神，心道：妈妈，儿子去找人帮你报仇去了。

我缩手缩脚地走进派出所威严的大门，听见里面正热热闹闹的。我循着声音来到一个掩着门的房间前，从窗户里望进去，看见几个穿制服的人正围坐在一起搓麻将，过滤嘴香烟头扔得满地都是。我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敲了一下虚掩的门，说：“叔叔，我……”我刚一开口，一个坐在门对面的大个子就冲我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吼到：“小要饭的，要饭也不看看地方，去去去……”“不是，我有事……”我坚持着。一个靠门坐的人站了起来，一边把我往外推一边说：“小子，讨饭不算犯事儿，真犯了事儿我们会来找你的，走吧，别在这里瞎搀和了。”

我颓丧地坐在派出所门外的大街上，感觉自己和母亲就像一袋发臭的垃圾，一旦被扔在某个角落，便彻底地被世界遗忘了，即使我们自身散发出的味道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他们也总会捂着鼻子绕着走开。母亲，我突然想起了母亲，连忙拔腿往回跑。“疯婆娘，专门偷鸡摸狗，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贱骨头。”远远地，我听见了令我心惊胆寒的叫骂声，我知道母亲肯定又出来闯祸了。我从围观的人丛中挤了进去，看见母亲头上的血已经淌到嘴角来了。“妈妈……”我心疼地大声喊着母亲。“臭要饭的，赶快带着你这疯娘滚开，这只烤鸭算老子喂狗了。”我拉着母亲往正在散去的人群外走，淌着眼泪徒劳地自言自语：“妈妈，你怎么又出来了呢？”母亲则笑兮兮的，一手抓着烤鸭，一手撕下一条鸭腿直往我嘴里塞，哄着我：“娃不哭，娃饿了，吃吧，我们有肉吃了，来，吃，好香的肉哦……”

把母亲扶回“家”后，我感到极大的悲哀，这是我这短短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悲哀，我们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呵，意思！连活下去都不可能了，还谈什么意思。夜里，我再一次怎么也睡不着了，生不如死，一个“死”字老是挥之不去，各种各样的死法在我脑子里翻腾。一想到死了可以结束这种毫无意思的生活，我真想马上就死掉，可我要是死了，那母亲怎么办？有了，不如我们都死了，一块儿去找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父亲，那时侯，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我和母亲再也不用为填饱肚子挨打受气了，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有父亲撑着的日子多好啊！想到这里，我笑了，翻身起来，跑到洞外抱来一块大石头，我要用它先送走母亲，然后就自杀，我在心里说：“对不起，为了解脱活着的痛苦，为了早一点看见爸爸，我只能这样做了，你就等等我吧，我随后就来。”我举起了石头。

月光从洞口射进来，静静地洒在母亲苍白的脸上，熟睡中的母亲十分安详，乌黑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倾泻在胸前，额角的伤口血迹刚干，泛着青紫的颜色。我从未这般仔细地端详过我的母亲，熟睡中的母亲没有醒着时那种呆滞的表情，显得十分美丽，可怜的妈妈，如果她读了大学，人生顺利，我相信她肯定比大街上任何一个妇人都要高贵和美丽。母亲才三十岁呀！她就要死了吗？就要死在她爱的和爱她的儿子手里了吗？我难受极了，手里的石头“砰”地一声被我扔出去老远。“妈妈……”我的眼泪一颗颗砸在母亲安详的面孔上，母亲一惊，醒了，她睁开眼睛看见了我，一把把我搂进怀里说：“娃不哭，娃乖，娃饿了，妈给你找吃的去……”“妈妈……我不要你死，我真想让你活得好一点啊！”

或许是母亲昨天血流得太多，又或许是吃了她用尊严和鲜血换来的半只烤鸭，从要命的肚饿中解脱了出来，没过多久，她就又沉沉地睡去了。我给母亲拉拉拢破衣裤，又用旧报纸给她盖住了裸露的双脚，就出了岩洞，向县城最热闹的街道走去。虽然已经是深夜了，但县城处处灯火，小吃和娱乐一条街依然热闹非凡，我蹲在县城最高级的宾馆大门外，看着进进出出的小轿车发呆。穿着暴露的小姐扶着喝得醉醺醺的客人，说着不着边际的污言秽语钻进轿车出去了；穿得衣冠楚楚的男人从轿车里出来，昂首阔步地从宾馆门口进去了……看着这些脑满肠肥，不劳而获的人们，我常常恨得牙痒痒的，我那靠卖菜糊口的父亲就是死在这样的人的车轮之下的，就是这些轿车，碾碎了如我这样许多家庭的幸福生活……我知道自己蹲在这里是徒劳，这些人是没有同情心的，他们的眼里是根本就看不见我们这些乞丐，我有着自己另外的打算。

天亮时，我转悠到县高中的门口，跪在了地上，我估计会有一些好心的学生会施舍给我一些硬币的。我曾经就听父亲说起过，当年母亲在念高中时，有一次看到一个白发的老奶奶在路边乞讨，把回家的路费全给了老奶奶，结果楞是走了五十里山路回到家里。到学校早自习上课后，我的身边已经有了二、三元的硬币，我收拾起这些零碎的硬币，在附近的早点摊上买了几只油条，回了岩洞，母亲刚好醒来……我再也不想让母亲独自一个人外出了，我一定要想办法照顾好母亲，只要能让她过上一天本来该属于她过的生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这一天，我没有单独去乞讨，而是陪着母亲在公元后山脚下坐了整整一天。

入夜，母亲睡得特别香甜，我没有再到县宾馆门口去乞讨，今天的生活给了我极大的触动，我想带母亲到更大的城市去，让她看看好多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尝尝好多我们从来不敢奢望的食物……我知道，如果母亲如愿上了大学，这一切本来就是她应该有的生活。我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走，不久便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县汽车站的门口，我寻了个地方跪了下来，仔细搜索着我想知道的一切信息。我在县汽车站门口呆了两个晚上，弄清楚了去省城的车次，并追随着那辆绿白两色的大客车走了好远。第三天凌晨，我带着母亲踏上了开往省城的客车，期望着它能把我们带进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