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不可求证

我在去年的《收获》杂志（具体哪一期已记不清楚了，现在手头上没书）读到过上海作家陈村关于爱情的谈话记录（据录音整理），感觉非常新鲜。尽管陈村是即席闲聊，“信口开河”，却说得大开大阖，头头是道，发人深省，又令人惶惑。陈村对爱情的分析可谓“面面俱到”，历史的，现实的，物质的，精神的，种族的，宗教的，生物的，病理的，社会的，文化的，国王，酋长，总统，骑士，英雄，小丑，丘脑，额页，视网膜，肾上腺……差不多都涉及到了。印象中他好像采用的是悖论（二难推理），先阐明一个观点，叫你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可是你刚点头称许，他马上就对刚才的观点大加驳斥，而且驳得遒劲有力、毫无疑问，你不得不也点头称许。记得那天我就是在一仰一俯，一惊一咋，一笑一颦中读完了这篇谈话录，那种阅读体验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的意思是说陈村不仅谈得深入，而且也十分有趣。陈村的结论是，“我们拿爱情没办法”，我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

“我们拿爱情没办法”的直接解释就是“爱情不可求证”，因为这东西涉及的因素太多。你想怎么求证？一枚钻戒？十年贺卡？深深的一个吻？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只有傻子才会相信这些玩艺。如果非求证不可，最理想的办法可能只能凭直觉了。

我有一位老师（现为诗人、作家），大学期间陷入了热恋，可毕业时各奔东西，女友留在了省城，他则分配到连公路也不通的穷乡僻壤，有情人不成眷属。文革期间他就地娶妻生子，过着十分艰辛也十分压抑的生活，夫妻两人口角不断甚至大打出手。他们之间的矛盾无法解释，也无法解决。

有一年，夫妻两个从老山万林步行进城，途中突遇大雨，适逢妻子来了例假，步履维艰，想坐下小憩，却无干处可坐。丈夫流着泪先坐在湿地上，然后叫妻子坐在自己身上，这样的结果就是丈夫身上全是妻子的血。他们的出发地离城大约一百公里左右，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妻子几次都差点昏厥，非常需要喝口糖开水。可是当时的物资十分匮乏，沿途竟找不到一粒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供销社分店，虽然有糖，却是计划物资，需要领导批条，而领导又刚好不在家。我的老师凭着他全身的鲜血说动了售货员，售货员答应冒险出售一毛钱“古巴糖”，但却没有开水。老师只好再买一两苞谷酒，让妻子冲糖喝下。可是即使有这样非凡的经历，天晴后他们仍然吵架。

“拨乱反正”（打倒“四人帮”）后，老师的诗歌和小说频频见诸报端或杂志，省电台也专程请老师去做专题节目。当年大学的那位恋人居然通过杂志社与老师取得了联系，而且多次要求相见，这当然就进一步加剧了他们夫妻二人旷日持久的“战争”。

后来老师凭着他的才干被调到省城工作（妻子也同时调去），生活环境、工作环境都发生了明显变化，但家庭战争却从未有过停火，最后竟发展到对簿公堂、诉讼离婚的局面。在法庭上，他们唇枪舌剑，将几十年来的积怨与搏斗演化到了极至，法官无奈，只能宣告调解无效，准予离婚，判决书定于次日下达。他们有两个女儿，一个判给父亲，一个判给母亲。当天下午，夫妻两人分别从不同的地方出发到学校看望女儿（因为再过一天，探望就成为很复杂的事了），刚好在学校门口碰上。两人先是一愣，然后隔着马路相互对视了一分钟，突然间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扑上去抱头痛哭。接下来当然是女儿也不看望了，旋即赶往法院要求复婚。他们当然如愿以偿地复婚了，可是新一轮的家庭战争也就再次打响，据朋友讲，他们到现在还是老样子，从来没有安静过。

俗话说，“一个磨坊拴不住两头叫驴”，说句不恭敬的话，老师和师娘两个真有点像叫驴。可是人毕竟不是叫驴，人类社会也不是磨坊，人是有感情的，爱情又是人类感情中最瑰丽的情感，可是爱情不可求证。一枚钻戒不能证明爱与不爱，十年贺卡也不能证明，深深的一个吻不能证明，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也不能证明，唇枪舌剑不能证明，淋漓的鲜血仍然不能证明。可以求证的只有相依为命，我的老师和师娘无法分手，他们只能相依为命，尽管这命运是那样的苦痛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