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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白爬上一座沙丘,回头远远望去,江南客栈象一个有角有棱的小土疙瘩,寂寞地呆在风沙里。他眯着眼睛仔细地辨别了半天,确认看不到门前那一袭白衣的影子,也确信青衣不会看到他。于是从沙丘另一边走下,把两根手指放进嘴里打了一声响亮的唿哨,不大会功夫,从沙丘的阴影里出现一道飞扬的尘烟,一匹矫健的黑马奔驰到墨白身前站住,墨白亲热地搔搔它的脑袋,飞身上马,一抖马鞭,向沙漠深处飞奔而去。 阳光蒸烤着沙漠,沙子越来越烫,奔驰中产生的迎面风吹落了大颗的汗水,落在沙窝中深陷的马蹄印上。他和马一点也不在乎,象是对沙漠里地狱般见鬼的灼热已没有感觉。 走了不知多久,楼兰那座废弃在沙漠中的古堡渐渐出现在蓝天下,不用他扬鞭催促,黑马已加快了飞奔的速度,象是知道回到了家。他忽然把两根手指放进嘴里,吹了又长又亮的一声唿哨,一会儿,从楼兰废墟里飞奔出两匹快马,快迎上他时,忽然勒马停住脚步,等他和马跑过后,催马跟在他身后。楼兰的废墟里里外外站着许多人,都穿着粗糙结实的布衣,扎着宽厚的腰带,佩带着锋利的刀剑,乍一看象是散乱地,细看却又象是组织好的阵容,墨白从他们身边骑过时,腾起的沙尘落到他们衣服脸庞上,可是他们毕直地站着,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看他们的衣着打扮肤色象是沙漠里的土匪,可是土匪怎么会表现出这么高强的纪律性? 墨白一直飞奔到古堡前停下马,飞身下马后连脚步都没停下,一直朝前走,沿着古堡绕了半圈,一弯腰从一个非常隐密的地方钻了进去,里边是一条地道,狭窄,黑暗,幽深,向下倾斜。身后跟进来的两个人点亮了火折子,火光并不是很亮,被呼吸的鼻息偶尔摇晃着,三个巨大的影子被射到不同的墙壁上,象恶魔的梦魇。 他们显出对这地道的每一个弯角都非常熟悉,走的快而谨慎。 地道尽头是扇笨拙的木门,推开木门,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山洞式的大房间,四壁的土墙上插着点燃的火把,有笨重的木头桌椅,还有张床,床上躺着个人,床边围着几个人。 墨白大步朝床走去,床边的几个人躬身让开,他伏身看躺在床上的人,床上躺着个半裸的男子,穿条黑短裤,全身呈黑青色,稍有一点微弱气息,象死人一样冰冷。 墨白紧皱眉头问:“老三中的是什么毒?” 旁边站着一个须发半白弯鼻凹眼的西域胡人,是解毒识毒的行家,他弯腰回答:“三将军的右腿弯后部中了一枚暗器,三将军能撑到现在,幸亏当时他点住了穴道护住了心脉,阻止毒药攻入心脏,他赶回来后,我们一边用银针扎穴帮助心脉抗毒,一边找各种药物手法解毒,但是也只能让三将军的命多脱延一阵,没有办法解毒。” 他从桌子上端过一只小白瓷盘子,盘子上垫块红布,红布中间放着一枚非常细小的银针说:“毒针已经用磁石吸出来了,您请过目。”墨白看时,他又说:“千万别用手摸,针上有剧毒!” 墨白愁容满面,又焦急万分,说:“老三这肯定是在那个江南客栈着的道,早晨一个黑衣人来我房间偷东西,我听见老三发暗器将他引出去,接着他们在房顶上打架,后来就没有声息了,万万没有想到老三中了毒针。” 杀气从墨白眼睛透出,一瞬间又归于平静,他冷笑一声说:“江南客栈!江南青衣!” 青衣穿着白衣站在沙漠风尘中一副弱不临风的形象在他眼前浮现。 忽然他想起临走时青衣在他手里塞了一个小瓷瓶,于是从怀里取出来,见小瓶有一寸高,通体洁白,上面贴着张小红纸,写着两个字:“解药。” “解药?!”他半信半疑半惊半喜地念出来。 郎中在侧连忙问:“解药?!那赶紧给三爷服下啊。” 墨白犹疑了一下,咬牙道:“别无他法了,也只能这样了。” 郎中问:“这解药该怎么服用啊?是内服还是外敷呢?” 墨白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连究竟是不是解三弟毒的药我也不敢说。” 郎中摇摇头,小声自言自语说:“死马当做活马医吧,我灌三将军服用一些,再往伤口上敷一些看看。” 墨白把老三扶起,郎中端来半碗水,喂他服了药后,轻轻地扶他躺好,然后旁边两人把他右腿抬起,给伤后敷上一层药。 解药果然不假,不到一盏茶功夫,老三皮肤上的黑色毒素在慢慢消褪,慢慢恢复正常颜色。 墨白脸上露出喜色,这时,那胡人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对墨白说:“大将军,您请看。” 墨白看见他手里托的布里包着的也是两枚银针,接着他把银针放进托盘的红布上,和那枚从三将军身上起出来的银针放在一起,又说:“您看这三枚银针是不是一模一样?” 墨白细细分辩,三枚针形状大小完全一样。 胡人说:“这两枚针就是从前我在大帅身上用磁石吸出来的,当日你看过后让我保存着,就一直揣到今天。而且那日大帅死时身上的颜色和表情和三将军中毒后也是一模一样的!唉!当时要是有这解药就好了,大帅也不会死了。” 墨白的脸象冰一样冷,象花岗岩一样坚硬,对站在身后的左右手说:“吩咐下去,照原计划进行!” 身后的两个人抱拳躬身答是,然后匆匆而去。 这时,床上的三将军呻吟了一声,身体动弹了一下,周遭的人喜道:“好了,三将军要醒过来了。” 墨白赶紧朝他走过去,俯身看三将军,同时心里忖道:“奇怪!她为何要给我解药呢?” 黄昏; 黑夜前的宁静; 孤独的沙漠里平日里只有风打着旋走过,但今晚沙漠的黄昏却一点也不孤独,至少是失去了宁静,今夜的客栈真的有了几分江南客栈的味道,喧哗,热闹,吴侬软语装满了客栈的每个角落。 青衣把几盏油灯找出来,擦净灰尘油垢,添满油,放在柜台上。然后匆匆上楼去找被褥床单收拾房间,接着又匆忙下厨房热酒煮面烤肉。哑巴也兴奋地里里外外端酒倒茶地忙个不停。 江南客栈从开业以来就没有这样热闹过,因为今晚客栈里住进了一个戏班子。 一个江南的戏班。 这个戏班的人好象是第一次来到沙漠,见到什么都是新鲜的,夕阳下的沙漠,月光下的沙漠,吸引着他们在门外流连赞叹。 青衣斜倚在旗杆上,看戏班里的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比女人更漂亮的男人,苍白的脸,瘦弱的腰身,软绵绵的眼神和声音。他穿着件洁白的长衫,罩着洁白的披风,柔软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披风上的穗子,身边的人都看着他的脸色说笑,象是侍奉着一位高傲的“公主”。 夜晚的沙漠凉气彻骨,那位高傲的“公主”哼了一声说:“这见鬼的沙漠!TMD只有傻子才愿意住在这儿呢!” 说完后他得意地笑了,仿佛说了一句“TMD”后,让他觉得自己很有趣,他边笑边仰着头往屋里走,簇拥着他的戏班老板和跟包们赶紧凑趣跟着笑,边跟着他往屋里走,边故意说着暧昧下流的粗话 高傲的“公主”从青衣身边走过去,连眼角都不屑于看她一眼,他们走过去后,青衣问一直在她身边蹭来蹭去的唱花脸的家伙:“他是谁啊?” “是我们戏班里的青衣,也是红遍江南的名角。” “哦,他叫什么名字?” “他就叫做青衣。” 青衣笑了,她仰脸看那弯残月,喃喃道:“这可真有趣。” 她又问:“你们不在江南享福,跑到这鬼不生蛋的沙漠来干什么?” “老鬼才愿意来呢!不知道那位老兄钱多了烧包,让我们到楼兰古迹里唱一晚堂会,老板说,唱这一晚上够我们花销一辈子的,财迷心窍,就带着戏班子过来了。” “你们走了多长时间的路啊?” “走了一个多月呢,指定在明晚唱戏,明晚你去瞧戏吗?” 青衣又笑了,说:“去!在沙漠里过多少年才能瞧一出这样的好戏啊?就是下刀子我都会去的。” 夜,渐渐深了,沙漠里的黑夜没有乌鸦夜魈的啼叫,却一样会有诡异的事情发生。 尊敬的老板娘: 时值清秋,碧云天,黄沙地,楼兰夜歌。此乃人生难得之妙境。前几日冒昧在贵栈叨扰数日,承蒙老板娘看顾,心下感激,临去一回眸,竟夜不能寐,特请一小班,欲邀佳客于今夜前来共赏,请问可否赏光? 墨白敬上 清晨,青衣坐在客栈饭桌边,捏着这封不知何人于何时送来的信,看着在客栈里来回忙碌的戏班里的人,挑起一只眉毛,微笑着喃喃道:“下刀子我也会去的。” 傍晚,天边挂着淡白的月亮,青衣骑着马来到了楼兰。 远远地,她看见了搭起的戏台,看见了戏台上边挂起的大红灯笼,戏台上空荡荡地,惟有锣鼓在后台热闹地响着,飘荡在沙漠里。 台下正对戏台,摆着张茶几,两边各摆着把太师椅,左边的客位是空着,右边坐着——墨白先生。 除了他,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风沙在台下的空地上盘旋。 难道这样的夜晚只为了博美人一乐? 茶几上有茶水,甚至还有一碟瓜子,青衣拈起瓜子慢慢嗑着。 天已黑,月光映照着沙漠;戏已开演,大红灯笼映照着舞台上的胭脂水袖。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青衣眼睛迷起,表情痴痴地,似已沉醉。墨白手指轻扣着膝盖,眼睛半闭着,仿佛也沉醉在那清冽凄婉的唱腔里,忽然说:“如此星辰如此夜,与佳人同享此佳乐,人生之乐,无出此右也。这李后主倒是个天子词人,只可惜却贪欢误国。呵呵幸亏我无国可误,所以可以自由自在地与美人同乐也。” 青衣却微微一笑说:“我佩服先生却是超过李后主了!” “那是那是,古往今来李后主只有一个,可开天劈地以来,墨白先生也是只有一个啊!哈哈!” “恐怕能掐算出前后五百年事的诸葛亮和您老比起来,也要甘拜下风呢。我与先生相识不过数日,而先生却在一个月前就请了这江南戏班来为我唱戏,可不是未卜先知嘛!” 墨白正色道:“那我说实话了啊?不过实话说出来就显不出我的真心了。” 青衣说:“我就爱听实话,实话虽然有时没有假话入耳,却让人安心。” 墨白神神秘秘地小声说:“我不是得到过一张藏宝图吗?所以就来到了楼兰。来之前就约好了这个戏班来唱戏庆祝呢。” 青衣“哦”了一声问:“你以为宝藏就摆在沙子上等你来拿吗?” “哈哈我那有这么傻!宝藏当然藏在很隐秘的地方啊,不过我这人运气特别好,象找找宝藏这样的小事还不难。” 青衣眼光闪烁着,问:“那先生找到了吗?” “找到了,要不我请你来听戏干吗?” 青衣说:“这可真是值得唱戏庆祝的好事了,不知道宝藏里都有什么好东西啊?” “嘿嘿!”墨白嘿嘿一乐,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仰望着月亮,得意地长长叹口气,说:“我告诉你,你别给别人说啊,这天下贼这么多,万一传出去了,那可真要了我的老命了。” 然后他朝青衣这边俯过来,小声说:“记得有古书上记载,李后主有个宠妃,宫中壁悬夜明珠,以此照明。后来听说这颗夜明珠下落不明。后来又听说被西域商人卖给了楼兰国王。我拿着藏宝图后,主要就是想找这颗宝珠的。” 青衣问:“这么说先生找到了?” “是啊,要不我这么开心。” 青衣沉吟了一会儿,说:“想不到真有此事,不过先生为什么对我这么信任呢?” 墨白说:“你给我的那瓶药,让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恶意,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你是可以和我分享快乐的人。” 青衣的眼神闪烁着,半响唇角露出一丝有趣的笑:“我给你的药……那药……帮上你的忙了吗?” “中了大用了,救了我兄弟一命。不过却让我更糊涂了,原来几乎整明白的事却一下子又想不明白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一块解决这个难题吗?” 青衣颔首示意他往下说,墨白目视远方,缓缓地说: “这里自汉朝起就是汉人与胡人的战场,争夺厮杀,千年不绝。自当今朝廷建立之日起,胡人屡次犯关,烧杀抢掠,天无宁日。十五年前朝廷派李大帅出师,将胡人一直驱逐到塞外荒漠之地,此后一直镇守边关,天下太平。可是在三年前,朝庭有奸臣被胡人收买,屡次欲将李大帅调离边关,均未得逞,于是买通杀手将李大帅杀害。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青衣垂下眼帘,慢慢地说:“听说李大帅遇刺身亡后,他手下的官兵皆反叛了朝廷,流落沙漠做了马贼土匪。也不知是真是假?先生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墨白先生点头说:“我听说过,好象是真的。我还听说他手下的人花费了两年的时间,终于找出了那个杀手,不过奇怪的是,听说那个杀手是江南一个戏班里唱青衣的戏子。” 青衣笑了,问:“先生还听说过什么?” 墨白说:“听说那个戏子最喜欢珠宝,特别是稀世珍宝,比如夜明珠,还有象你手上戴的黑珍珠。” 青衣一袭白衣,洁白似雪,只有手指上戴着枚黑珍珠,除此之外再无饰物。她扬起左手,看无名指上的戒指,淡蓝色的月光反射在黑珍珠上,发出奇异的光泽。 青衣迷起眼睛看着戒指上的光泽,表情变的如痴如醉,喃喃道:“这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高贵精美,价值连城。它是日月精华的凝聚,是天地间梦幻的精灵。有多少人为了它流血流泪,有多少人为了它失去了生命。” 墨白接口道:“还有多少人为了这粒破石头丧失了道德良心!” 青衣冷笑一声说:“道德良心!?请问有多少正人君子达官贵人有道德良心?!如果他们还残余一点的话,我拿三个铜钱去买,他们的眼睛连眨都不眨就会卖给我!” 墨白忽然激动起来,大声吼道:“象李大帅一生为国为民,住在这鬼不生蛋的沙漠里,十五年啊,连家都没有回过一次!那些冷血的王八蛋,竟然暗杀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青衣却格格地笑起来,她歪着头看着墨白轻轻地说:“为什么?!为了钱啊!这问的不是废话嘛!先生怎么突然激动起来?” 墨白转过去看着戏台,深深地吸口气,紧握住拳头,可是手却还忍不住颤抖。半晌他咬着牙说:“天下所有的小偷强盗奸臣昏君敌人和别的坏东西中,我最恨的是冷血杀手,无情无义,六亲不认,没有是非对错的观念,为了钱什么事情都肯做。” 青衣歪起嘴角笑,说:“这么说,今夜的堂会是你费了三年心血布下的局了?” 墨白没有看她,只是点点头。 青衣接着问:“那藏宝图吗?” 墨白叹口气说:“我们查到杀手后,就根据他喜爱珠宝这一点设了这个局。我们假造了百十张藏宝图,隐密地散布到江湖里,半年前你带着个哑巴仆人来到沙漠,杀了江南客栈的人,假装成客栈老板。拦截并杀害了每一个来寻宝的江湖人。你知道吗?江南客栈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因为我们很多人都是跟着大帅来自江南。客栈是我们打劫用的一个中转点。不料想被你给占了。嘿嘿真是有趣的很。” 青衣的脸色越来越冷,她静静地看着墨白,等着他往下说。 ※※※※※※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