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市日和 文/江湖 一 这是一个由麻石垒起来的门框,历经岁月风尘,门早已知去向,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门框。这个南方的院落到处都是四方形的门槛。从这个四方形入口望进去,是成七字形的折口走廊,然后是某一户人家紧闭着的朽木败门,门上的铜锁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叫小孩拿去换了糖人儿。低矮的屋顶让你一眼望到早已破败的瓦片和瓦片上透射着阳光的枯草,它们在秋天的清晨里临风摇曳。偶尔会有一片叶子从树上掉落,落在经年累月被雨水冲洗的瓦上,然后又飘起,飘向某一个不知名的角落。 这就是康文里。一个中国的四方形院落,它没有山西民居“万里驰骋收敛成一院落”的恢弘气派,也不像皖南民居层层递进有令人叹为观止的精致,既没有纳西民居鬼斧神工的高超建筑水平,也没有客家围深厚独特的文化传承。它就是一个这样的院落,不知哪年哪月有人在城市的中间垒了一座石头建筑,简单朴实,便于生活。所以它在民居里是没有名的。 我站在康文里的石头门外,这是2010年秋天的清晨,阳光落在一些剥落的泥墙上,有班驳的光影。这一切仿佛在告诉我,康文里的人家早已搬走,只留下这个石头建筑等着某一个城市的开发商把它夷为平地。而门里,她仿佛依旧坐在墙角的那张竹椅上,哼着某一支不知名的曲调,在对你盈盈地笑,盈盈地笑。 这不是一个回忆录,但从离开这个城市以后我就不断地回忆这个建筑和与它有关的一些人和事,不管我的生命之舟飘向何方它仍然成为我生命里的回忆源泉。我之所以再次站在这里是因为我的兄弟阿john给我写的一封信,他还落了个标题叫做《城市日和》,他在信里又一次地点燃了我的记忆之火,使它不断燃烧直到我站在这里。
我喜欢乘坐火车旅行,它使我们感觉总是在路上,有了出发,却尚未抵达,正如我们有了记忆,却还在期待未来一样。沿着铁路你能轻松看到与高速公路或国道不一样的风景:戈壁、平原、山地、丘陵或者某一些被遗忘的角落,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接近。火车总是让你感到旅程永远无法到达,也因此,你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回忆。 在夜色里火车缓缓地进了一个站,有人下去然后有人上来,提着行李跨过横七竖八睡着的人伸出来的脚,在火车上你能看到人们从未如此接近过,他们来自五湖四海素昧平生,但却能挤成一堆沉沉睡去。有时你的脚能踢到逃票上来蜷缩在你座位底下来自某一个贫穷地带的流浪汉。“查票啦查票啦”,女乘务员粗蛮的声音惊醒了一些人。这是第二次查票,有几个人从梦里睁开迷蒙的眼皮探了一眼又继续睡去。有人过来拖地,是逃票被罚清洁火车的民工。我站起来朝厕所方向走去,火车上的厕所好象永远都是有人在里面,他们对厕所的热情似乎远远超过他们对祖国的热情。如果你不站在那里按着你那颗愤怒的中国心等上半个小时,你就得憋到下一个站。 火车朝西南方向继续缓缓开动,驶向下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从窗户望出去,茫茫夜色里,连绵起伏的远山像熟睡着的女人胴体,在微微颤抖,你能闻到来自她身上的气息听到她微弱的呻吟,一时间你的思绪能飘得很远。 月亮就躲在某一条山峦的背后,却偷偷映照着浮在半空的云朵,天空呈现一种淡紫黄的色调,迷离朦胧着,使你有了一种超现实的梦幻感。如果你站在铁路边,你能听见夜行火车驶过铁轨时那种神秘的召唤,它深邃而富有穿透力。早在2004年我就听过这种声音,那天的月光很昏暗。现在是2010年的秋天,月光同样很昏暗。
2004年的夏天在恍惚中过去,除了生病之外我什么记忆都没有留下,先是中暑,然后是暑感,然后是感冒,他们在我身体上进行着骇人听闻的循环。到了秋天,我的感冒已经接近尾声,尽管如此,面巾纸仍是我身上的必备之物,我于是明白为什么人们对讨厌的人用鼻涕来形容。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站在康文里那株苟延残喘的老藤底下,一阵风滑过,叶子沙沙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一定是某种神秘的召唤。莫非这里隐藏着一种什么力量能治好我的感冒吗?阿john那小子肯定又去泡吧去了,否则这个时候我能看见他叼根牙签嘻嘻笑着走过来。就在我仔细察看那株老藤并且掏着纸巾打算按鼻子的时候,有一种光亮嚓的一声从我头顶上一闪而过,然后是一个女孩站在我面前。当时我觉得她是和月光一起降临的,这很奇妙。 “你好,我叫阿离。” 我总是难以克制住自己的笑,这种毛病总有一天会给我惹来灭顶之灾。在阿离面前我又笑了,我觉得自己像个情场老手一样地笑着,这种接近白痴的行为这让我有点迷惘,我并不认识她。 她,接下来我将称她为阿离。她身着一条白底上缀着细细碎碎小花的连衣裙,在月光下我分不清那些小花的颜色,但我能肯定她和当时的整个环境很融合,就像明信片里一样的人。她苍白的脸色显示出长期的营养不良,削瘦单薄,但仍透露出小小的快乐。 “你在找什么呀?”她踮着脚尖好奇地左看右看。 “我在找一只叫做阿离的小飞虫。”我不假思索。这种回答方式成为我多年以后语言的逻辑。 “虫子也会有名字的吗?” “当然,所有的东西都有名字,我就有一根笔叫做阿强。” 她被我逗乐了,捂着嘴巴但又不敢笑出声来,“你不能逗我笑,我心脏不好的。” 我和阿离就是这样认识的,在富有戏剧性的开头之后,我们有短暂的对话,两个陌生的人在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只能互相认识。关于认识我们有两个极端,一个是素未谋面却早已相识,一个是相交多年但仍陌生。我和阿离应该属于前者,起码,我们一开始并没有落入互相调查身份的俗套。 我们在那天的昏黄的月光底下站了一会,快乐但并不张扬地聊着,我们感受到来自彼此的矜持,在礼节性的道别之后我们分道扬镳。后来我用一句话来总结关于我和她的那个晚上:相处甚欢。 三 我感觉到有些凉意,火车上的夜晚漫长难耐,车厢里的众生相能让你想起米开朗琪罗大教堂园顶上的壁画,他们其中一部分人坦胸露乳,而另一部分人身上盖着形式各异的纺织品:衣服、毛巾、被单甚至火车上的窗帘。如果你站起来张开双臂,没准会有人认为你是耶稣。 旁边的一个门徒睡得香甜,整个人几乎扑在我身上,从他斜歪着的嘴巴里流出来口水几乎淌在我衣服上。我不是上帝,有着舍身赴口水的心,但我能把位子都给他。我唤醒门徒,离开座位往别的车厢走去。我极其小心地从加利利的拿撒勒城来到耶路撒冷,然后穿越到约旦河和红海,最后在紧挨着车头的那节车厢找到一个空位。根据经验,这节车厢是人最少的地方。终于能躺下来,没有睡意,但起码不会总是想起《圣经》。 旅程才走了将近一半,而我已经开始想不起我离开的那座城市,灰色的楼群灰色的天空灰色的人们,一个和我在酒吧里喝掉两瓶Jack Daniel的兄弟,一个逼着我去看电影[THE CROW](乌鸦)的歇斯底里的女人。看完电影后她神秘地说:你知道这部电影的主题是什么吗--在夜色里沉寂,在夜色里复活。我说我看出来了,那意思是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说完这句话我就走了。我宁愿去听CoCo的No.5或者迪奥儿的毒药,让我神经麻木。我对阿john说,不是在酒杯里爆发,就是在酒杯里灭亡。阿john吊着迷人的眉毛笑着问我,那你是爆发了还是灭亡了呢?我举着酒杯晃着:我已经过了爆发的心理年龄,但我也还不想灭亡,我还有很多年要活呢。 我说我想回去。阿john问我说你还想着小离?我说我只是想回去看看。 然后我告别父母亲,我说我很快回来。不为了那个女人我也要想着父母,毕竟他们年事已高。2010年的世界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说父亲从正局的位子被顶下来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此后的那种情绪我认为是一蹶不振,他生活的全部重心几乎落在他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我--的身上。然而那些曾经从他们眼皮底下来来去去的女孩让他们失望透顶,直到老战友千金的出现。这种结局是一种补偿,生活对人的补偿。有一次我曾揶揄之为政治行为,他们认为我这是对他们的嘲讽。我不想理论,因为如果是嘲讽的话也不会是来自于我,而是来自于一种我们称为“现实”的东西,这种嘲讽让我们对未来与梦想有了审美的距离。 现实与梦想,当两者重叠的时候,你就能明白人内心深处深深的忧伤。不是我对这座城市有难言之隐,而是我明白,在这个年代,无论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我都不会幸福。阿john在信里说,你幸福给我看吧。我说,我会幸福给你看的,但不是现在。 火车一路奔向黎明,清晨的阳光从车窗折射进来,我开始感觉温暖。这时候你能看见广阔的原野,原野上的麦田,收割的农人以及远山脚下炊烟袅袅的农舍。看见这些令人感动的画面你会忘记许多事情,包括你为什么出发,向哪里抵达。 四 2004年的冬天寒冷而又枯燥。阿john举家浩浩荡荡去云南过冬,他们走时候的排场一点不亚于乾隆皇帝下江南。阿john的母亲把自己包得像个粽子一样面目全非,他们身上背的手上提的东西让人怀疑是去旅游还是去赈灾。阿john临上车的时候挤着眼睛对我说了一句话,自己好好玩。 阿john的话让我陷入困惑之中,自己能好好玩吗?玩什么呢?这种问题无聊并且没有任何意义。就像赵本山的小品一样乏味到了极点。2004年的春节晚会无聊透顶。我听见母亲对着电视机哈哈大笑之后又叨咕了两句什么,埋在报纸堆里的父亲把他那颗沉重的头颅探出来对着电视望了一眼之后,我就离开了。 我来到了街上,我看到一连串的交通事故。先是自行车撞小面包,一个妇女倒在地上呻吟,她的东西撒了一地;然后是一辆的士紧咬着另一辆的士的屁股不放,前面的司机从车里出来,也是一副要咬人的样子。 我来到了广场,一路上有几个人一直尾随着我,“先生买朵花吧”,“看碟吗,新进的日本货,绝对正宗”,“擦鞋吗”。到喷水池边我停下来说,我今天没有带笔,不能给你们签名了,明天你们再来吧。这几个人就溜了,看他们的样子好象我就是神经病患者。 春节的广场行人稀稀拉拉。有几个人在结满彩灯的棕榈树下飘来飘去。我突然觉得很寒冷,绕着喷水池开始跑了起来。那几个人停下来看着我,仿佛我刚从火星上掉落下来。我想起我的一个叫简伟的朋友说过的广场和马戏团。我试图去寻找那个马戏团,但我没有找到它们。有一次简伟跟我说,它们从地球上蒸发了。我怀疑简伟说的是不是真的,后来他进了精神病院。 那天广场黄昏的时候,我遇到了阿离,这之前没有任何预兆。她衣着光鲜顾盼生辉,身后跟着几个大不点的小孩,手里举着许多各种各样的烟花。阿离问我一个人跑到广场上干嘛来了,我说来寻找真理。阿离又笑了。我问她为什么笑,她说一看到我就想笑。她笑完之后对我说别寻找什么真理了,干点实际的事吧,陪她放烟花怎么样。后来我加入了小屁孩的队伍。我们从广场到江边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昏暗。突然整个城市的灯火一起亮了起来,就像一只蝴蝶死去在一刹那闪亮的过程。然后夜幕中绽开五彩的烟火,阿离和小孩们朝对岸大声地喊叫,点点光芒映照着他们兴奋的脸。我想或许这就是真理。2004年冬天我的生命追随着烟花在天空中绽放。 火车又到了一个站,人们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整理衣装梳理头发,壁画里的众神在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取出牙刷掏出毛巾摸出手机,时间从古代中东到公元2010年只用了几分钟,比时间穿梭机还快,你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奇迹。肥胖的女乘务员推着餐车沿着车厢叫唤过来,烧鸡烧鹅啤酒香烟方便面·¥#%%¥—*··。有几个急噪的家伙操一口北方话嘟囔着,妈个X这什么火车,这么久还不发车。女乘务员显然很不耐烦,火车不是马车,该走的时候走不该走的时候你打死它也不会走。完后她回过头来补了一句:奶奶的火车上不准讲脏话。我当场喷了出来,在候车室里我对乘坐须知阅读了Q遍,怎么也没有看到关于不准讲脏话这一条。刚说完火车真的开了,肥胖的女人晃了一下,差点跌到旁边一个瘦成根干柴的家伙身上。车厢里一阵哄笑,夹杂着一两声口哨。 2010年是什么年?国际战争年。为了庆祝这一历史性的时刻世界上所有不发达地区都在交火。比如说前任局长父亲与现任局长交火,母亲与对门卖水果的刘四毛老婆交火。只有我和与我结婚的那个女人仍然保持在冷战状态。她的父亲给她取名叫做乔素,这名字让我想起我那个神经病朋友简伟曾经提过的一个叫玛素的女人,听说她是卧轨死的。后来我就拿她来吓唬乔素,很明显乔素是个胆小的女人,她说我恶心。是我恶心还是死人恶心?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想弄明白。 乔素将我的有关罪状向她的父亲哭诉了,主要的问题是说我没有行使《婚姻法》里丈夫的责任。女人是一种弱小的动物,在自己的巢穴里失去了一些东西就会回到父母的巢穴里去寻找温暖。事情到了我父亲这里很明显被扩大了。他和我谈了一个晚上,从他离开家乡到参加部队,再到与母亲结婚,最后到我长大成人。整整用了三个小时才结束这个我听了无数遍的故事,我留意了他最关键的一句话:这是一个关系全局的事情。我跟他说我明白,不用再讲了。他显得有些暴躁,明白就不用老战友来找我了。人家把女儿一生的幸福寄托在你身上,你这样做对得起别人吗?我站起来点了一根烟也给他点了一根烟,然后我说,那我的幸福寄托在谁身上? 回到家后乔素有些拘束,她不知道我的父亲跟我说了什么。她故意显得很亲热,好象要弥补什么过失。我说我没有心情陪你闹,睡觉去了。她朝我背后叫了一声,夏东和你真残酷。我说说别人残酷这件事本身就很残酷。她说夏东和你有病,你自己心里知道,。不论处在什么角度我一开始就是无辜的,你不能把你的不满发泄在我身上,我是你的妻子,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说那怎么对你,是不是要明天去买本《夫妻生活指南》来看一下?乔素冷笑了一声,你该去看心理医生。 乔素的讥讽让我想起曾经有个冒充心理医生的家伙,他跑过来对我说我有杀人倾向。我当场就抓起一把刀狠狠地对他说,你给我滚不然我现在就把这种倾向变成现实。 2005年世界呈一种缓和的趋向,但美国仍然在电视上恶狠狠地恐吓着中东石油国家,一位知名的铁腕元首在美国的叫嚣中寿终正寝。阿john的爷爷也在心平气和中寿终正寝。想到康文里我就会想起那个和蔼的老人,他曾经一次次地向我和阿离投来期许的目光。他最终没有看到结局,并且最终也没有结局因为这不是一个香甜的故事。多年以后我站在康文里的石头墙外总能想起老人在夕阳里一步步远去的身影。而想起一个身影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如同我对阿john所说,回忆固然美好但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回忆。
对阿离的降临我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它让我觉得命运还算公平就是让一个远离幸福的男人在多年后仍然有温馨的回忆。你知道,每个男人内心深处总有一些柔软的像水草般柔软的事情,当回忆来临的时候,它就像一条蛰伏多年的小鱼突然跃出啄你一口,很轻,但很痛。 阿john形容阿离是一个小玻璃片女孩,又伤心又美丽的,小心翼翼地放着绿光。你知道这年头像这样的小玻璃片女孩很少啦。 2005年是我对康文里印象终结的一年。2005年终结的时候,我跟随父亲的工作调动迁往战友所在的城市。阿john对我说你可以不走的,否则的话你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不幸。我说幸福与走不走这两者构不成逻辑关系,你不是我你不在我的家庭你永远无法明白这个道理。耐人寻味的是,我们搬走之后,康文里的人家也都陆陆续续搬出了康文里,包括阿离。2005年之后,我失去了关于阿离的任何消息。 我一直在想的是,2005年之后我到底干了些什么,为什么一点记忆都没有留下。好象另一个我把我的灵魂从身体里面推了出去,然后背着我偷偷地面对和承受了一些事情,以致2010年我恢复记忆的时候疲惫不堪。这种神奇的事物真是让你无法理解,它折磨你纠缠你让你在一片片阴影中生活,我真是被它给害惨啦。
我听到有人敲门,我穿着短裤趿着拖鞋去开门。是阿离。她手上拿着两瓶汽水,给了我一瓶。然后她抢着了风扇的位置,对着风扇猛吹。“天气好热啊,东和哥。”她用力地呼出一口气。夏天里她穿着一条短的背心,露出雪白的胳膊,那上面渗着小小的汗珠。“怎么不在家里看电视?”,“电视好闷的”。她在我的房间里看来看去,最后一屁股坐在床上,吊着脚晃来晃去。我想起了一个笑话,然后我给她讲了那个笑话,说是有一天我跟朋友去逛街,在街上碰到一个没有腿的男孩。他坐在草地上把一只铝饭盒到我们面前说,“先生太太大叔大婶行行好,给俺们一点吃饭钱,你要不给就不是人啦”。话音刚落我马上掏了钱放在里面。我对朋友说这小孩也真是的,没见过这样要饭的。看朋友无动于衷我问他怎么了,你猜朋友怎么说的,朋友说我想尝尝不是人的滋味。阿离听完马上就捂着胸口哈哈大笑起来,我没有笑,因为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笑。阿离笑完之后很严肃地看着我说,一点都不好笑。这回我们两个人一同笑了起来。笑完之后,我们突然沉默下来看着彼此。我找不到话题,显得有些尴尬。窗外那只知了栝噪了一个下午,气氛很沉闷。我内心好象又有只小猫又在不识好歹地挠来挠去,让我坐立不安。阿离突然开口问我说东和哥你有喜欢的女孩吗?问完她脸就红了。这问题来得有些突然,但又好象在我的期盼之中。我唬她说我有啦孩子都三岁啦。她从床上跳下来骂了我一句没正经,然后她说东和哥我走啦说完就走了。 夏末的一个黄昏(你知道黄昏总是发生故事的时候),我路过康文里的时候,我看见阿离在墙角的那张竹椅子上坐着,手拿着一块小石头在墙上刻着什么。她看到我赶紧把小石头收起来,东和哥你出去啦。我咧着嘴说对,我出去拍拖了。她又笑着骂了我一句没正经。
这个世界疯了,问题和屎克螂搭上关系电线和灯泡搭上关系我和你搭上关系。
我跟乔素说我要回老家一趟,乔素说好好的回什么老家。我说这问题和你没有关系我就是想回去。乔素说那我也去行不行,我说我坐火车回去你千金小姐的身体经不起。乔素说别说火车就是走路我也跟你去,我给了她一个非常坚决的口吻,我说问题不在于交通工具问题在于我想一个人回去。临走之前我去看了一场八年前的电影《珍珠港》,主人公雷夫临去英国参战之前对伊芙琳说,“I will come back..”出来之后,我对自己说,“I am coming back..”
2005年的秋天被树上的叶子渡上一层金黄的色调。我和阿john在落满叶子的林荫道上走着,我和他诉说着父亲的决定,我意识到我的语气里有一种决绝。他低头默默地走着,仿佛在数着地上那些总也数不完的叶子。我和他就那样走着走了很久好象要一路走到人生的尽头。末了他问我说小离怎么办。我说你误会了,故事之所以美好就在于故事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是不想发生,是不能发生,我不能把别人带进连我自己都想挣脱的牢笼。阿john叹了一口气,秋天在他的叹气声里愈发的沉重。 秋末的时候我在单位交接完了工作,走出来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街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他们无视我的存在。站在十字路口我感到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弃了,我的过去会在2005年以后一笔勾销,我的未来将在另一座陌生的城市开始。我望着那些屋角的飞檐,它们好象要振翅高飞一路飞向天际。你知道2010年以后就看不见这些飞檐了。秋天的天空深蓝深蓝,干净而又透明。 我一路走着,身后跟着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我发现我从来没有好好地在阳光下审视过这座城市,它朴实得一如康文里的人家,平淡安详,不慌不忙。低矮的房屋让你可以一下子就把天空看得很远很远。2010年我在城市拨地而起的楼群之间穿梭的时候,就明白了2005年的这种安详是一种珍贵的遗产。我在一个街道的拐角处坐着,靠着一堵泥迹斑斑的老墙,阳光拐着弯照着我的半个身体,我丢了半块面包给那条小狗,我对它说,别跟着我了,跟着我对你没有什么好处,我们只是萍水相逢,你应该活得比我更好。 那天的黄昏我找到了一个天台,在那里我得以更完整地俯瞰整座城市。城市在夕阳的残照中显出一种温暖的桔色,城市很大,我很小。世上有好多对比让你鼻子发酸。我看见天台边上有一件白色衬衫,不知道谁晾在那里忘了收,抑或是某一个跳楼自杀的家伙留下的。突然的一阵风吹过来,它就轻轻地飘起来了,然后它在楼群之间跌岩起伏,随风而去。那天黄昏里我见证了一件衬衫跳楼的全部过程,我的视线跟随着衬衫一路扑向大地的身体。它告诉我这样一个道理,一切最终都要回归大地。
2010年我的离开同2005年我的离开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形。 2010年我收拾行李准备出门的时候是事情起了戏剧性的变化。有人来敲门,是一个戴墨镜穿一身黑皮衣的家伙。我问他说你找谁?他说你是夏东和吧。我说是,我要出门了没法招待你。他说是就行了。然后他照着我的鼻子打了一拳,夏东和你这个骗子我就是专门来教训你们这些骗子的。说完他提了提领子噔噔地下楼去了。一阵钻心的疼痛我眼泪鼻涕都流出来啦。我觉得这件事情很荒诞,也很可笑。那个人是谁?他怎么找到我的?他像一个神秘使者一样突然来临,把一个婚姻失败的男人打破了鼻子。阿john碰巧目睹了此事,他来的时候我捂着鼻子坐在沙发上,阿john是因为女孩的事去我家求救的,后来每逢谈及此事他都很窘迫。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用骗子来形容我,我可以与任何事情扯上关系就是和骗子扯不上关系。活到今天我没有骗过任何一个人除了我自己。
七 故事的结尾总是会回到开头。这是2010年秋天的清晨我站在康文里的石头门外,康文里已经人去宅空,我的手指跟随阳光一起落在那些剥落的泥墙上,每触到一处我都能感受到岁月深沉的回响。那株老藤早已不知去向,但我能认得这个位置,一站到这里我身上就披上了2004年昏黄的月光。 我的手停在一处泥墙上,那上面好象被谁用小石块刻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仔细察看着就像2004年我在这里仔细察看那株老藤一样。那些斑斑的字迹是这么说的:东和哥,我喜欢你。 我停在那里,半天不能动弹。有人在这里刻下了两行字,让一个多年后回来瞻仰的人泪留满面。 2005年的月光轻轻化做了2010年的阳光,一切仿佛那么遥远又仿佛就在昨天。 后来我站在那里给乔素打了个电话,我说乔素我很快回来。 八 关于乔素 我将和乔素在城市的另一个腹部地带建立起属于我们的生活。我对她说你知道我并不爱你。乔素说没有关系,我相信一切一起会好起来的你不爱我没关系只要我们好好相处。所以接下来的生活将会平静如水,这与我对2005年以前的城市印象基本符合。也许,幸福就隐藏在这种未知的平静如水的生活里。 九 关于父亲 2010年我回到了父亲的身边,我们一起站在天台上眺望城市边沿的风景。我看着我的父亲,我,以及他的表情深处都留下了家庭战争的暗红色的伤痕。直到将来有一天我们都明白这种战争的走向,因此也就结束了战争。这似乎隐含在在我们对未来的期望之内,于是未来就包含了更多的内容。 十 关于夏东和 每当月光明净的时候,我夹着一本书在月光下阅读,比如现在我手头上的《城市日和》,它的作者是来自一个穷乡僻壤的文学青年。我不怕告诉你书的名字,因为你根本找不到这本书。书里写的大概是一颗失落在异乡的灵魂的故事。故事结尾处有这么一句话:好好生活。我想这大概就是作者想说的全部了。 ※※※※※※ 半涉浊流半席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