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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霍金的《果壳中的宇宙》,在第一章里面,有这么很值得注意的一段话:“爱因斯坦的假定,即自然定律对于所有自由运动的观察者应该显得相同,是相对论的基础。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它意味着只有相对运动才是重要的。它的美丽和简单征服了许多思想家,但是仍然有许多人反对。……许多人觉得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概念。他们问道,这是否意味着,万物都是相对的,甚至不存在绝对的道德标准呢?”爱因斯坦和霍金的科学成果有目共睹,是很伟大的,只是恐怕爱因斯坦本人,也不肯承认道德标准是相对的吧,就像他宁愿对自己的方程进行补缀也不愿放弃宇宙永恒的信念一样。(1921年在诺贝尔奖颁奖会上的颂词中,爱因斯坦未提及相对论,因为它太富于争议性。对于那个重要的方程,爱因斯坦则添加上宇宙常数这个概念,事实上按照广义相对论推算的结果是时空会终结于一点,且诞生于大爆炸。)宇宙中的一切是否相对,这个先不管,道德与是非的标准我觉得大体还是固定的,首先它是主观上的东西;其次,就算主观必须符合客观,我们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相对的静止。在书中,霍金又提到另一有趣的问题,是关于时间机器的。假定将来某日我们发明了时间机器,回到过去父亲被怀胎之前,将祖父杀死,会发生什么?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而根据相对论等原理推算出来的结果也表明,当人们越过时间旅行视界时,会激活循环的虚粒子引发辐射性闪电并被其摧毁。由此可见,有些事情我们并不必想得太远,因为有宇宙的规律在限制着一切,包括道德标准。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量适应并把握这些规律,而我们所害怕的,也正是由相对主义导致的是非标准混乱。 章太炎在讨论中国学界的一贯风气时,有几句话说的很精要,他认为中国儒家学风的失误不在支离,而在汗漫,宗旨多在可否之间,议论止于含糊之地。魏晋的玄学,宋明的理学、心学,恐怕都有这个毛病。而我觉得,相对和无是非,差不多成了中国人固有的一种品性了,这是民族根性的问题,而不只是学界风气的问题。鲁迅曾说:“无论古今,凡是没有一定的理论,或主张,而他的变化没有一定的线索可寻,而随时拿了各种各派的理论来做武器的人,都可以通称为流氓。”中国是盛产这种流氓的。一个中国人通常可以信奉好几种思想,当他有权有势时,是法家;有家有业时,是儒家;有家无业时,是道家;权势家业全无时,就出家了。他也可以持好几种言论,有权时,主张集权;无权时,主张民主;有钱时,主张财产私有;没钱时,主张平均分配。别的人且不说,单以鼎鼎大名的李白为例,他的一生何尝不是脚踏两只船呢?一会是儒家,一会是道家,仕途得意时,“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不得意时,“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研究李白的人所潜心研究的李白思想的变化线索,其实两个字就可以说明白——官运。作为大诗人,他不能像杜甫那样无论穷达都始终坚持一个信念和理想,这多少是有些流氓气的。 而要说相对主义的根基,其实在先秦就打下了。庄子在《逍遥游》中打破一切量的对立,大小、多少、长短……在《齐物论》中又打破一切是非的对峙,好坏、善恶、美丑……他相信辩论是无意义的,因为人的立论皆师自心,肯定自己而排斥他人,所以世间没有绝对的是非标准,一切判断都是主观相对的。庄子的这些观点太吸引人了,它将世间的一切都简单化、微妙化、模糊化,很有一种“朦胧美”,于是,此后中国的一大批人,包括李白、苏轼,都“中了庄周的毒”。其实,抹掉这层朦胧的烟雾,事实真相又是怎样的呢?李白这“官迷”自不必说,就连庄周本人,也是个极端好辩并排斥异己思想的“杀手”。只是中国人既懒惰,又讲究含蓄,不肯这样“不通人情”吧。 所以我觉得,辩证法要用,但不可滥用,过于辨证了是有危害的,这方面,鲁迅有几句话说得最好,他说:“譬如中国人,凡是做文章,总说‘有利然而又有弊’,这最足以代表知识阶级的思想。其实无论什么都是有弊的,就是吃饭也是有弊的,它能滋养我们这方面是有利的;但是一方面使我们消化器官疲乏,那就不好而有弊了。假使做事要面面顾到,那就什么事都不能做了。”过去从书中看教育方法,说是一般有两种,一种精深而晦涩,另一种清晰而不免浅薄,中国的教育方法大抵是接近于前者的,只是精深与否,就不大好说了,而平常看有学问的人探讨问题的是非,得出的结论通常只是四个字——见仁见智,这足证中国是一个圆滑的国度。所以,我还是提倡清晰有条理的教育方法,浅薄了尚可以逐日加深,圆滑却是无可救药了。 与庄子相对,先秦时还有另一种思想,可称之为“反齐物论”,它出于墨子。对于辩论,墨子认为“谓辩无胜,必不当,说在辩。”他主张论辩必有一方正确。这种见解也有失偏颇,过分讲究是非之别而终不免沦为非此即彼二元对立。无是非观和二元对立思想,在中国是并存的,大体上看,这也是一种二元对立,只是中国人从不固执地坚持其中一方,而是根据利害关系不停地变来变去,于是这又成了另一种无是非观了。所以,中国人的根性是很复杂与矛盾的,时而两极分化,时而又是非混同,要彻底清除劣根,必须双方面都考虑到,偏废其一,都有可能变为彻底的二元对立或无是非。这个问题我苦思冥想了很久,觉得只有一个办法是可行的,那就是中庸。 中庸并非圆滑和无是非,这只是长期以来人们的误解,因为圆滑、无是非本身就是一个极端,中庸所求的却是既不太圆滑,也不棱角分明锋芒毕露。这个定义,朱熹的门人陈淳解释得好,在《北溪字义》中,他说:“文公解庸为平常,非于中之外复有所谓庸。只是这中底发出于外,无过不及,便是日用道理。平常与怪异字相对,平常是人所常用底,怪异是人所不会行,忽然见之便怪异。……惟平常故万古常行而不易。”如果要我解释的话,中庸大约也主要是常识、自然、不易这三个词语。常识虽说是个稚嫩的字眼,但在中国,能真正了解它的人并不多,前几天还看到一位有学问的人物在大谈“回归纯精神的净土”,他似乎连“人要吃饭才能生存”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自然就是有节制,不走极端,既不走向二元对立的一极,也不走向无是非的一极。不易则是不变动,因为是非标准处于宇宙规律的限制之下,它在一定范围内,起码在人类世界里面是固定的、非相对的。能做到这三点,我想,中国人的劣性差不多就可以清除大半了,而相对论对道德标准造成的威胁,也该烟消云散了吧。 补记:关于中庸和常识,周作人有一段话说得也极好,抄在这里以供参看,他说:“盖常人者无特别稀奇古怪的宗旨,只有普通的常识,即是向来所谓人情物理,寻常对于一切事物就只公平的看去,所见故较为平正真切,但因此亦遂与大多数的意见相左,有时也有反被认为怪人的可能,如汉孔文举明李宏甫皆是,俞(理初)君正是幸而免耳。中国贤哲提倡中庸之道,现在想起来实在也很有道理。盖在中国最缺少的大约就是这个,一般文人学士差不多都有点异人之秉,喜欢高谈阔论,讲他自己所不知道的话,宁过无不及,此莠书之所以多也。如正常的人,有常识与趣味,知道凡不合情理的事情,既非真实,亦不美善,不肯附和,或更辞而辟之,则更有益于人心矣。”这段话出于《秉烛谈·俞理初的诙谐》,字句间流露出一种孤独的悲哀,这种悲哀大约也是智者所共有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