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死无大事

终于空闲了下来。象是一场长途的跋涉，终于到了一个可以休憩的驿站。一直盼望着暑假，给自己设定好多的规划，那种来不及地要去实现的美好，就象挂在驴子鼻子前面吸引驴子前行的那一条胡萝卜，在每一个难熬的日子安慰着诱惑着你去忍耐和等待。

可是拿到了这条胡萝卜我却忘了它的用途。时间忽然变得这样奢侈，奢侈得只好用来生病。

原来人不可以夸口的。才说了自己不容易生病，马上就来一场高烧；正笑说外公的名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肠胃又开始给自己捣乱。

窗外是炎炎的烈日，白花花的阳光隔着玻璃也晃得你睁不开眼睛，让我在空调房里也喘息得像一条岸边干涸的鱼——虽然可以看到点滴慢慢注入自己的身体，却像那条干鱼一样看着河水从身边流过而无从感应到滋润。别的病人和我一样安静和无奈，穿梭的护士们却在抱怨这个夏天的恶毒，让很多人生病，让她们忙得每天要到夜里两三点才能休息——对于惯看生死的她们，所有的生死不过是一个叫你超负荷运转的工作量而已。

然后就想起潘管写的那条岸边的鱼，想到他给我回帖的那一句话：“人生除死无大事。”

那时是惘然沉思良久的。对于生命，这是一个何其重要的命题，又是谁也无法回答的问题——除非你死了，可是知道答案的人又永远不可能回答。于是我们只好忽略它，故意不想它，虽然先哲说：“人生就是你自出生就步向死亡终点的一个过程。”

但是这个问题，其实也只对你自己重要。这世界每一地每一刻都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战争、灾祸、事故、犯罪、疾病——生命是何其脆弱的东西。远在天边的生死，对于你不过是一个概念一则新闻；近在身边的的生死，对于你也不过是一声慨叹一次痛哭。只有快要失去的东西你才觉得珍贵，只有死神的声息才警醒你生命的自觉。

所以才知道健康的好，知道生病是这样难受的事，才闲得也来掂量一下生死。

既然死亡是唯一的终点，其实也决定了生命的唯一性，前者我们无法决定，后者实在值得珍惜，因为我们拥有的只有这样一个过程。可是我们有善待自己的生命有去积极完成它的可能性吗？

玫是一个极端忧郁的人。在单位组织的旅途中我们一直同伴，然后我就要成为她喋喋不休的倾诉对象，总是不尽的抱怨，关于丈夫的粗心和固执，孩子不如以前乖巧，尤其是她敏感多病的身体：“阿芷，你知道濒临死亡的感觉？你知道忍住不让自己发疯的感觉？——而他，竟然说我自恋！”

我微笑，握住她的手：“玫，自恋，何尝又不是自虐？我也才明白，这原本就是一体两面的，都是对自我的过分关注，就象宠溺孩子的父母是不懂得爱的，我们也不懂得善待自己，这样反而构成对自我的一种向内挤压，却没能多关注多参与外部的世界，不是一种向外抒发，那样的话，或许我们可以活得更明朗更精彩呢？还有很多我们现在拥有的东西，我们是不是有些忽略还不够珍惜，却去追寻得不到的，才感觉到痛苦？”

她承认：“红是说过我的，说其实我已经有一个忠厚顾家的丈夫，聪明可爱的孩子，已经有了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

我笑她：“就是啊，玫，想想伊拉克人民？想想非洲难民？想想什么叫水深火热？……”

她开始赧然：“也是没什么大事，就是一点小事也琢磨半天，好像不这么琢磨就不算个事似的……”

呵，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忧之。

但是喜欢忧虑的人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庸人，谁都会以为就自己的爱情惊天动地，自己的痛苦与众不同。大概，只有参透了“除死无大事”的人才可以真的超然，看万般皆空，宠辱偕忘，无关悲喜，却高高在上，对辗转红尘的芸芸众生拈花微笑，深浅悲悯？

要么是那样的大彻悟罢，静水流深的平静；要么是庸常的沉沦，麻木琐碎，倒也一样不觉得苦痛。

可是我不能彻悟，可是我不肯沉沦。相对前者，我更喜欢执着的悲喜，让我可以体会生命本身真实的感觉；相对后者，我害怕触觉的鲁钝，让逐渐蒙尘的心不能再捕捉生活中细微的美好。

好久以前——有几个月了么？在聊室里遇到许久不见的康桥，都是“有朋自远方来”的惊喜。谈及人生成长，康桥说：“山月，我现在虽算是慢慢变得历练沉潜，却也不复年轻时候的锐气敏感了，适应社会，就要用一颗善感的心去换，得乎？失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的矛盾。谁不是这样？在自我灵性的逐渐迷失、生活庸琐的温软浸泡里慢慢意气消磨？

人就这样钝了下来。

在云南的时候，晚上无论多晚，都和静、红偷偷溜出去，潜到当地城市的热闹处，夜夜笙歌，大快朵颐，号称体验当地人民生活。酒吧里，一样叫人热血沸腾的重磅摇滚、灯红酒绿的放纵暧昧、身材惹火的领舞女郎，我的冷静不知所措，我的淡漠格格不入；烧烤店里，人声鼎沸、烟气蒸腾，面对口味霸道的炒田螺唇舌热辣却仍孜孜不辍，一边流泪一边微笑，叹道：“过瘾！”

真是有什么开始沧桑了？血总是冷了些，泪总是少了些，不但不容易激动，连掉眼泪都要靠味觉刺激了？

真的害怕自己就这样钝下去，尽管看上去有平静的幸福。

敏感？不敏感？执着？不执着？——都是选择罢。

快乐？不快乐？痛苦？不痛苦？——都是心态罢。

好罢，虽然这样选择出来的心态仍然不够超脱，可是我相信不懂得痛苦的人也不懂得真正的快乐，勘破红尘的圣人也不能体会凡人的乐趣。我只希望自己的快乐可以单纯一些，自己的痛苦不是因为偏狭。

嘿，“人生除死无大事”！当然明白了什么都不过是一些小事，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可是，这大事既然我已经不能更改和操心，那么我只要自己一个小小的角落，来保有自己一点小小的触角，姑且就在这一个过程里好好体验我的悲喜，把握我的小事罢！

                                  2004/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