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位朋友
A. 一个音
圈内有一位朋友,从小在我们的心目中,就是一位音乐天才。无论什么乐器,一上手,玩上三五天,总能玩得称手;最令人称奇的是,我们一帮毛孩子还在对着一群小蝌蚪用力地抠着脑儿的时候,他居然已经会作曲。我们一直认为,未来的贝多芬、莫扎特,非他莫属。中学毕业时,他参加了音乐学院的考试。考试就在与我们学校一墙之隔的音乐学院的楼上进行。
前几项技能测试,他一路过关斩将,出奇的顺利。考听音的头一天晚上,他突然患了感冒。上半夜一直不停地剧烈地咳嗽,身上滚烫不已;下半夜,他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找了几片药服下,裹着被子出了一身大汗,才勉强缓过劲儿来。临到身体感觉好一点儿,已经快要天亮,他迷迷糊糊地把眼睛合上,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到了考场,几位板着面孔、神色威严的考官早已在里面坐定。考官弹了一段曲子,弹完了,让他把旋律复述一遍。那是拉赫玛尼诺夫的一首曲子中的一段。里面多处涉及转调、以及升降调的音。很难。我的朋友没有想到,一上场就让考官来了一个下马威。如果在平常,这段曲子对于我的这位朋友不算难事,但那一天他的头却出奇的昏沉。坐在考场上,对着一群带着鄙夷与嘲讽的目光闷闷地发楞,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好歹还是红着脸把曲子结结巴巴地复述了出来。但在关键的地方,还是答错了一个音。后来,以一分之差落榜。
发榜那天,他呆呆地看着张贴出来的复试名单,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从音乐学院的大门里走出来,他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
那一年,他十九岁。
二十多年后的某一天下午,他腰上系着沾满油迹的围裙,头上歪歪地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一边洗着一大堆肮脏的盘子,一边唠唠叨叨地骂着店里的小工,一边与我聊起了这段往事。
那个下午,天气睛好。
一抹阳光,从窗户里斜斜地射了进来,照在他过早被皱纹掳掠的额头。在这之前,他已经在这个城市里苦苦拼打了十来年:干过搬运工,倒腾过旧货,炒过邮票,跑过长途运输,到深山里采过矿;挨过冻,受过饿,最惨的时候,曾经为了躲债混在一大帮乘客里在嘈杂的车站的候车室里睡过一个多月……之后,当上了这家小餐馆的老板。
“你知道吗,一个音,只是一个音……”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神情有些恍惚。
耳边,早已经没有了拉赫玛尼诺夫的乐曲,只有厨房里爆出的水声,哗哗地响着。
B. 视力问题
我的另一位朋友,高中毕业,深感升学无望,于是,决定去当兵。但他视力不好。为了顺利地度过这一关,在体检之前,他找来一张视力表,熬更守夜花了几天的时间,象消化钢铁一样,咬着牙把它硬背了下来。
体检的日子到了。
他惴惴不安地排在长长的体检的行列里,心里不停地敲着小鼓。他绞尽脑汁地揣测着体检时可能出现的际遇,以及自己在遭遇难堪时应该采取的对策。他毕竟是位新手。任何细节上的失误都可能让他与命运抛来的媚眼失之交臂,任何情绪上不谨慎的点滴流露都可能让他被挥着手跑来的希望淘汰出局。但他朦朦胧胧地感到,跨过这道门,可能一切就会天悬地殊。
终于,医生叫到了他。
对于医生而言,刚进屋的他,与成百上千来医院来作体检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他只需要按照一陈不变的老套的视力检查程序对每一双眼睛进行甄别。而对于眼睛背后藏着的东西,医生们懒得耗费时间去研究。医生手里拿着一根金属棒,指到了排在第一排的英文字母“E”上。
“左----”
“嗯?”医生的金属棒停下了。
“哦,右!”
他有些紧张。很快,他定了定神,补充道。医生手里拿着的金属棒指着变得越来越小的英文大写字母“E”,从上至下继续移动:
“左----”
“右----”
……,……
其实,对他而言,眼前闪过的大大小小的字母,除了上面几排大致上还算得眉清目秀,下面的就只是一片纠缠不清的模糊的蚕豆;他根本用不着清晰的眼睛,他用得着的只有明白的记忆。他不停地挥着手,脑子里快速地复现着早已记得烂熟的字母的方向和顺序。那一张已经在心中被他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揣摩过上千遍的字母表,在眨眼之间再一次走到了尽头。
当他看见医生在体检结果一栏上清楚地填上“1.5”之后,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之后,他如愿以偿,在一阵阵敲锣打鼓声中穿上了那身在当时令很多人眼红的国防绿。
再后来,七九年的那场战争爆发。他所在的部队被一纸命令调往前线。很多与他同去的伙伴,还来不及看清楚飞驰而来的子弹与凌空爆炸的炮弹形状和模样,便把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异国的荒山野岭。但他很幸运,就象当兵时被命运格外地青睐一样,这一场让众人唾骂与咒诅的战争,又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直接通向幸福的大门。在向敌方阵地推进的路上,一团偶然相遇的蜂窝让他突然来了灵感,他让同伴脱下军装把蜂窝包裹了起来。结果这团偶然拾得的蜂窝被当做“生化武器”,扔进了敌方的一个山洞,敌方一个班的活蹦乱跳的士兵,就这样他们派来的舞蹈的野蜂合理地调戏之后,再一个个绑了去。后来,事情报到了上面,首长知道了。首长认为他头脑灵活,肯动脑筋,是颗值得培养的好苗子。于是,马上破格提拨,并发了几块亮晃晃的勋章给他玩耍。战争结束之后,又将他保送到军校学习。从军校毕业,他成了一名文职军官,分到一个军区司令部过上了养尊处忧的日子。
现在,他肩上扛着的花儿,已经开到四朵;他的鼻梁上也大大方方地架起了一副水晶眼镜,走到那儿,都一副斯文儒雅的模样。
朋友有事去求他,他总是一副笑眯眯的面孔,说,
“好久不来了。有事儿吧?总是有事儿。没事儿的话,你们是不会浮出水面的。唉,你们这些悖时的家伙,……”
朋友也不回嘴,抿嘴笑笑,算是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