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思考孤独,而且常常处于孤独之中。在寂静的书斋如此,在喧闹的人群中也是如此。孤独不是什么好东西。一首摇滚乐曲叫《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在大多数人眼里,孤独是主动的逃避,是被动的自由,是形而上的思想罪孽,是纯粹与宁静的宗教式修持。 可是,一旦我不再处于孤独状态,我就会抵挡不住这个时代的各种诱惑,我就会陷入不能自拔的媚俗和种种令人作呕的作秀之中。在为生存和对角色的适应中丧失自我的本体,丧失自由思考的能力。 孤独是一条河流,而我是河中的一条鱼,没有水草伴舞,自由透明得空无依傍。孤独是一件灰色的外套,挡住了尘土和寒气,而我是外套中的思想者,思绪清洁、灵动而又朦胧,如烟雾随着看不见的气流在头脑中自由升腾。孤独是一座城堡,而我时时想逃避它,却又无时不想回到城堡之中。城堡是灵魂的保护神。 我不知道,逃离了世界,我是否能够生存。所以内心深处有着难言的恐慌。可是当我走进世界的深处,巨大的惯性让我象陀螺一样随世界起舞,机械地执行着冥冥中一个无法抗拒的意志和指令。这一点,从我出生那天就开始了,我无法选择一切,甚至无法选择自己应不应该出生,而生存就开始以各种理由摆布我了。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是为了一个未知的理由而生的,这个理由在我人生的不同阶段而变成不同的说法,但最终的借口是为了生存或生存得更好。最终伤痕累累,被这惯性的潮流席卷着,我走到了命运的边缘。 就这样慢慢进入孤独之境。 在常人眼中,孤独肯定不是一种人生的正常状态,是一种异数或是一种失败失意者皈依的哲学。在人走完漫长的一生,岁月把他变得苍老衰弱的时候,他的心也走到了该咀嚼孤独滋味的时候。 所以,孤独是与生存、时间、命运和哲学有关的词汇;是与人内心深处的风景相关的图景;是一种极致的生存状态,是立于悬崖边上的思索和体验,是幽静的湖面最澄澈明净、最形而上的智慧。它常常成为一部伟大作品的结局或开始。但孤独,尤其是不那么自觉或是被迫进行的孤独,是一种无奈的孤独。树对环境是不能选择的,他孤独就是因为环境。 孤独者想到死与生,就会感到灵魂微小的颤栗,一种不甚明朗的模糊的意象,它们飘忽而又切近,象死水中的微澜,象石雕佛陀的微笑,又象地下室里闪烁不定的烛光。温暖与寒意交织,阴雨天里游移在草地上的一把红伞,天堂里飘拂着如丝如缕的圣乐,静谧中升起的辉煌。生是跨过林梢的雨后之虹,死是黄昏悄然而下的细雨,生是虹影中幻化的七色迷离,死是细雨中的声声呼喊,心灵象耳朵一样嗡嗡作响,象眼睛一样眩晕模糊。 孤独者想到那些明亮的东西,如爱,如美,如善,如自由,如平等,他的眼睛会亮起来,他会很有兴趣,很有情致。这些是他继续生存的理由和生命的元素。但仅此是不够的。 于是他写下这样一个命题; 一、 孤立无援的生存 正如一位哲人的比喻:人,是会思想的芦苇,脆弱得容易折断。孤立无援的孤独者正是这样敏感、脆弱的芦苇。 孤立状态的生命是脆弱的,人格是坚硬的,思想是空旷而自由的。孤独者最大的财富是他的人格与思想,最大的不幸是他的生存常常处于不确定的、比较危险的状态,比如生计问题,比如独裁者、权贵们的迫害,比如多数人的暴政,比如不利舆论的伤害,再就是各种不得不面对的琐屑事物。 他的生存需要勇气,需要技术性的平衡能力,一种出与入的均衡感,需要对常识的熟悉或起码并不陌生。 孤独者常常面临两难:是生存还是死亡。人不是生来为了孤独的,但总有人时常陷进孤独。这不是一种生存的需要,而是孤独者需要生存。孤独者常常显得与众不同,并且伟大的孤独者常常显得如此与众不同。走进孤独的理由可以有许多,但我们看到,孤独的生存状态不是人人都需要和向往的。许多人都选择了对孤独的逃避。 正象通常我们看到的那样:真正的孤独者是杰出的,他们的质地是高贵的。他们是这样一些人,流放的贵族,行吟的诗人,冥想的哲学家,坚贞的爱国者,走在时代前沿、甚至更加遥远的探险家,田园山林间的隐士,苦修的僧侣,神游宇宙之间的幻想者,有着喜欢自由飞翔的翅膀的孩子。 他们身边通常的风景是;纷繁而壮丽的星空,星空之上的苍穹,苍穹之上的过去和未来;雪原上的树,树之上的风,风之上的云,无形而大美;丛林间的小路,小路洒满细碎的花瓣,通向幽远的林莽深处,那里埋藏着亘古以来的梦想。 我不知道,孤独为什么会催生人性深处的冥想,这种冥想美丽得不可思议。欲望的冲动,心灵的激情,在孤独者心中常常成为艺术,成为能够满足心灵的强烈美感,这美感是让我们看清世界真实图景的亮光。 所以,孤独者靠什么生存?他们所任依的是自己内在的美感,这是一种勿庸置疑的力量。 二、 孤立无援的人格 歌德说,在艺术领域,人格就是一切。在孤独者眼中,人格是他生存的标志。从世俗看来,他的人格同他的生存本身一样,尽管脆弱得不堪一击,却是他从灵魂到肉体都无比服膺的图腾。 人格是意志的载体,孤独者的人格是自由意志的象征。人格又是一种权利,是尊严的体现。人为什么需要人格和尊严并不是个不证自明的问题。我们可以想象,在有人类历史以来,享受人格尊严的人群往往只占人类总体的极少部分。这种体制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专制。 对于自由人格而言,专制就是一种永恒的对立物。在它的顶端是一切尊荣的极致。这极致其实是独裁者汲血一样从它的臣民灵魂中摄取的。对,应当以能量守恒的眼光来审视这个问题。人类总体的人格尊严是一个巨大的常量,它总是守恒的,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人格尊严。而每一个人得到的人格尊严并不均衡,处于专制顶端的人享有最高的尊严,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人的需要。而这部分巨大的超出部分流向了权力顶端,就导致了底层人士人格尊严的缺失,这就是人格的剥削,心灵的敲诈,尊严的沦丧。这是不平等制度在人格领域实施的暴政,一种精神的暴政,与现实中的权力专制如影随形。 而现代民主社会里的权力,均衡而合理地施之于全体社会成员,人格尊严也就均匀分配给每一个人。 哦,原来如此。 孤独者在专制下的命运早被权力分配方式所注定。所以专制社会里,孤独者的人格是没有保障的。天才的孤独者,常常从人格尊严到身家性命都处于一株芦苇式的状态。那飘摇而零丁的意象,常常让后来人不寒而栗。然而,在专制社会里,我们却发现常有孤独者的背影在晃动,成为那个时代的不安与恐惧。他们执着火把在黑暗的中世纪行走,走入无数后来人的目光里。 谁知道维护人格尊严会出多大的代价吗?那种把人格尊严当作火把照亮思想、智慧的人,那种孤独地与强大外力抗争的勇气多么让现在的我们振奋和激动! 三、孤立无援的思想 孤独是使思想精致化和具有空前创新性的重要前提。所以孤独是思想者的空气和阳光,是营养很好、颇耐咀嚼的食粮。 是什么令专制者如此惧怕那些真正的孤独者?是孤独者的自由思考。这种思考是人类精英大脑不受制约地自由分泌思想的过程。这种天才式的创造性思考常常成为现存制度崩溃的前兆,也成为人类行进的空谷足音。为了维护现存的一切,统治者不能对自由思考施以太多的宽容。就象一个家族的长者不能容忍子弟的任何不孝和不轨一样。后者常会导致一个家族的解体和传统的崩溃。 所以他们了解孤独者自由思考的危险性,这就给思考者带来了很多麻烦。孤独者的处境总是不太美妙的。 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不,人们一思考,上帝就恐惧。人们在思考时,对上帝的敬畏就会缺席。质疑权威本身就会让权威不寒而栗。 人们都知道,人类其实是靠自身对宇宙和人生的种种发现才能不断前进,人类靠自己的智慧才能生存和发展。但人们往往又极其惧怕这种给予他们带来恩泽和福祉的智慧,这种自由思考总具有不可思议的颠覆性,从一个问题牵出另一个问题,从一个点带出一个面,从量的突破到质的改变。而传播方式和传播工具的变革,更加剧了这种颠覆的进程。那些符合大多数人意愿、并为大多数人所了解的思想是一种潜在的变革动力,是一种迅速弥漫的自由之雾。 ※※※※※※ 逆风飞扬,行吾所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