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日历(高中版之三)——外婆---------- 春天,总是多雨的季节。穿行在曲曲折折的小巷里,迎面就是那绵长晦涩的、总也下不完的细雨了。仰头,看到的总是一角窄窄的、阴暗的天空。寂寥的小巷里,我拖沓的脚步声总是引起空旷、空旷的回响。 前面就是外婆家了。我推开那扇吱吱作响的、很是古老沉重的大门,顿时小院里热火朝天的气氛扑面而来,夹杂着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炒菜声、谈笑声---------今天是外公的七十大寿,自然要大张旗鼓一番了。 习惯性地,首先我就高声叫了声“外婆”,外婆在厨房远远地应着。我循声过去,只见狭小的厨房里大家早已忙得不亦乐乎。外婆看见了我,却只爱嗔道:“你会做什么事情!一边歇着去。”我笑一笑,只好走开。 那么,我该怎样来打发这无聊的一段时间呢?我不想进内房,那里太阴暗了,即使在晴朗的天气里,透过一扇小小的天窗也才投下几片游移的光斑。一些笨重的老家具冷峻地默默矗立在那里,潮湿的空气中混合了霉味和药味。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一切都是凝滞了的,竟如此完整地保留着过去的痕迹,象一潭四平八稳的死水,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我时常看见寡言的外公默默地靠在那把陈旧的躺椅上,很悠然地叼着一个烟袋,红色的烟火在暗中一闪一闪,吐出的烟雾萦绕着弥散开来,一屋子都是这遥遥怅然的情绪,似乎在缅怀着所有一去不返的时光。 我只好静静地呆着了,因为在这里我找不到哪怕一本可读的书。唉,那烦人的雨滴仍然一串一串地从檐上落下来,成一幅冰冷的雨帘。 我抬头向院中看去,那里的老树还没有发芽。是啊,它是再也不会发芽了。饱经沧桑的它早已被害虫蛀得七零八落。就在这个冬天,它腐朽的内部再也支撑不住枝干的重压了,终于倒了下来,只剩个千疮百孔的树桩。我怎么还要指望它发芽呢? 外婆仍然进进出出地忙碌着,肥胖而笨重的身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当我仔细地审视她的时候,我看到,外婆是更老了,她的乌发再也掩不住银丝,黄黄的皮肤上泛出了寿斑,那丰满灵活的手上厚厚的老茧固然依旧,但手背上的皮肤已经会起皱了,更不用说她额上逐渐深刻的皱纹---------只是,外婆的怀抱还会象从前一样舒适而温暖吗? 还记得我那已变得遥远的童年,就是在外婆安详的怀抱中度过的。那时,我们常常沐浴在懒洋洋的阳光下,我就亲昵地搂着外婆撒娇,许下许多稚气的愿望---------外婆只是温和地微笑着,这位在锅台边转了一辈子的妇女并不能言善语。于是,她的爱便表现在夏天为我不停地挥扇驱蚊上,冬夜把我的被子掖得严严实实上---------我早就知道妈妈并不是外婆的亲生女儿,可是外婆的慈爱宽厚让我认为她是世上最好的外婆。啊,不管怎样,我明白外婆那淳厚的爱是永不会更改的! 然而,什么时候起我不再依恋外婆的环抱了呢?当我离开外婆怀抱投入更广阔世界的时候,我看到了更为丰富多彩的东西,结果在我再次面对外婆的时候,我看到了外婆的贫乏。就这样,渐渐地我长大了,也越来越显得矜持寡言。的确,我又能和外婆交谈些什么呢?我是深深地同情和怜惜她,可在她面前局促不安的我只好沉默。幸而外婆并不以此为怪,她承认我长大了,而大人之间总是要有点距离的-------当然,我想生活中所有的激情都可以蕴于一片平淡之中。 经过了长时间的混乱和喧闹,宴席终于开始了。同往常一样,在大家都上了座之后,外婆还留在厨房作“扫尾”工作。 济济一堂的宴席上真是热闹极了,菜肴也丰盛得很。可是吃着吃着我却越来越感不安:他们忘记叫外婆入席了!而外婆也是迟迟不来------ 我匆匆吃完离开了宴席,见小表妹在一边玩,便问她外婆在哪里。表妹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说:“奶奶在房里坐着呢。她刚才还在讲做事全靠她,吃起来就没人记得她,她只有作牛马的份。” 我一震:可怜的外婆!“民以食为天”,在她简单的头脑里这成了衡量爱怨的基本尺度。我记得她常把好吃的东西全留给我的情景,而如今,在她伤心地意识到她没得到别人足够的尊重的时候,她无法确切地表达自己的愤慨,到头来只能抱怨几句如此简单笨拙的话-------实际上,她的所求也的确是不多啊! 我不忍进屋去,连忙叫妈妈过来,告诉她原委,叫她好好劝慰一下外婆。妈妈是个活泼的人,我知道她会有办法的。果然,不一会儿里面就传出妈妈欢快的笑语声,而外婆也展颜说道:“不过我本来也不想吃什么,又不饿--------” 我看着她们溶进宴席的热闹气氛里去,心情却依然沉重。我不想呆下去,就进屋拿书包准备去学校。可我一进屋,看到的就是那老方桌上一本厚厚的《圣经》,上方墙上挂了张基督教年历。在这个阴暗的房间里它们占了醒目的位置--------我忽然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外婆不识字,她也是一个勤俭的人,可她却愿花钱来买这本她根本看不懂的《圣经》。她现在已是个虽然笨拙却十分虔诚的基督徒了。是啊,信了大半辈子佛教的外婆,到头来发现菩萨并不能给她带来什么解脱,于是她转身毫不犹豫地拜倒在“上帝”的脚下。不就是在前些时候吗,她还用坚信不疑的口吻对我说:“我跟上帝祈祷了,他会记得保佑你的。”--------- 我重新走在寂寥空旷的小巷里。细雨依然绵绵不休。我发觉心中涌起如此深浓的悲伤:外婆啊!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韧性来忍耐她的一生。就在这一生的愚昧、无知、贫穷中,她任劳任怨地劳作着,忙着永远也忙不完的家务,她用爱心和耐心接受着这一切。可回过头来,她看到的却是:无论何时她都是卑下的地位,甚至不能得到足够的尊重!这一切只源于她不幸生为那个男尊女卑时代的穷家女---------她感到伤心委屈,却不具备反抗的能力,只好“安于现状”,于是她的一辈子也就这样过来了。我知道还有成千上万的妇女也是这样走过来的。也许,她们生命的轨迹只能是这样----------对此,我深深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过了两天,我听到了外婆生病的消息。在每一次的操劳过度之后,她都要这样病一场的。也许我可以用零花钱给她买点水果送去,或者为她解说一段《圣经》,外婆一定会高兴的-------可不知为什么我竟会害怕面对她。踌躇了很久,我终于没有去。只在奇异的梦境中,我走到日益苍老的外婆前,含泪温柔地执手相询:“外婆--------您想吃点什么吗?” 1991年6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