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岁,她高考落榜;父亲给她一笔钱,她到了瑞士,孤身一人。 父亲给她的只是学费,她的生活费必须由她自己打工赚;所幸她同父亲一样,天生具备生意头脑,短短三个月的中介公司雇工生涯,她为自己赚得长长一列客户名单;毕业之后一年,水到渠成的,她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他父亲给她打电话:你有今天,是我投资的收益;那笔学费,家里艰难,你必须20倍还我。 她不想回国,回国于她而言,是一个梦魇,她的家庭是怎样一个填不满的窟窿啊:父亲巨额债务缠身,仍然在外与其他女人鬼混;母亲混沌如常,市面上流行什么功,她就跟着吹捧,日日活在师父,大仙的阴影之下;俩弟弟一个是寻衅滋事的流氓;另一个吸毒屡教不改;俩妹妹争风吃醋,总爱抢同一个男人;她上回回家,俩人瞄准她的男友跃跃欲试,她和男友如坐针毡,呆到第三日,还是提早签票走了。 回到瑞士,男友说:I’M SORRY。 他不走,她也会走的,她必须找一个具有瑞士国籍的男人依靠;除了结婚,她没有其他途径继续滞留在这个雪山碧水相映成趣的国度。 22岁,她嫁给了奥利弗,一个47岁的无业游民。他的瑞士国籍闪闪发光,耀亮了她的眼睛。她劝自己安静八年,八年之后她就可以顺利入瑞士籍了;何况他有房产,结婚使她省却了一大笔租金。父母兄弟姐妹再不争气,依然是自己的亲人,她不得不接济。眼前这个男人,毕竟不算丑也不算讨厌;只是老了一点,穷了一点,以及喝烈酒多了一点。 她喜欢轧闹猛,年轻么,每月月末,她都在家举行PARTY,请一帮中国朋友,也请她的客户,一举两得,玩的同时也感情投资了一把。奥利弗不喜欢她在家开PARTY,但是他喜欢喝酒,于是她为PARTY准备的酒次次都短缺,临时还要急急赶到超市添置。 有一晚,音乐刚停,人群未散尽,她在门口送客,他就发酒疯扑上来,强吻她的嘴,酒气扑鼻而来;又扯她的衣衫,她穿得单薄,一拉就尴尬。她憋着气待客人走完,怒骂着要他将多毛的爪子移开去:你记住:这儿所有的酒是我买的,是我的财产,不经我同意你无权享用! 她的PARTY从此取消了,她开始活跃在小城的酒吧和夜店里。她不愿回家,她也喝酒,烂醉如泥之后,让当时陪她喝酒的男人带她走。在清晨醒来时候,枕边不算熟悉的男子仍然丑陋地打着呼噜;她睨着眼哼了一声,从坤包里头掏出烟,开始又一轮纸醉金迷。 烟雾里头朦胧透出她十八岁的样子,她长得象山口百惠,这是那个在她十八岁时候说过爱她,将来要娶她的小眼睛男生的原话;在机场和她话别时候他的小眼睛细成一条缝,他问:出国了你不会变坏吧?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不算坏女人,如果当初留在国内的话,是不是可以找到一个安全的男人,专心专意地爱下去,象山口百惠那样。不过她还是有梦,大概再堕落的女人心底都有一个善良的梦,梦里面自己是贤淑的妻子和母亲,曾在阳光底下晒过一院子的棉被以及五颜六色的衣裳,将太阳的味道固定在鼻端,将七色的眩晕铭记在心底;未曾晒过的是一件霓裳羽衣,是七仙女下凡沐浴时候被董勇藏起的。当一个女人一心从凡的时候,她的羽衣就永远地做了压箱物,不会再有舍弃凡俗种种美好一意孤飞的怀想。 那么她呢,她的羽衣还在自己身上,不曾被藏过掖过,不曾被珍惜过。 奥利弗发出最后通谍,若是三日之内她再不回家,他将起诉离婚。 (二) 据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她下班时候去CASINO玩了3小时,手气不错,竟然小赚了一笔。她打电话给十三姨,约她喝咖啡,顺便SHOPPING。十三姨33岁,玫红羊绒衫,高领无袖,衬出她优美玲珑的颈部和胸部曲线;黑亮的长发,散散盘在脑后,偏偏有几绺挑染成栗色,弯曲曲从耳际垂下,皮肤显得光盈饱满,一笑就有幸福溢出来。 她喜欢十三姨,这个来自香港的女人美丽,细致,达观; 十三姨说:女人是花,兀自开放,要有在乎的男人惯着护着,才娇艳欲滴。十三姨的老公诨号黄飞鸿,是个意大利帅哥,据说当年黄飞鸿去香港度假,在海边见到十三姨,惊为天人,之后他向总公司递交申请要求到香港工作;俩人结婚后他调到苏黎世分公司,十三姨就跟来定居,在一家银行供职。七年之痒已过,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长得东方,分外羞涩固执;一个长得西化,调皮外向;一口粤语中夹杂着意大利语。十三姨一家在华人圈颇有名气,黄飞鸿迷恋他的妻子,还迷恋跆拳道,有朋友伤筋动骨的,他总热心效仿华佗,其雅号也缘于此;十三姨迷恋腕表,她的抽屉里头排列着不下一百块精美名表,她总是追逐着流行,则腕表追逐着时间,幸亏有十三姨的陪伴,她的日子才有一点亮色。 她有时候想:同样是女人,怎么命运就如此不同呢?她不相信宗教,绝望时候也去教堂,可是即使捐款了,祈祷了,她的心里照常空落落的,静下来就发慌。她点燃一盏矮烛,抬头仰望耶稣受难像,她自问:人生真是无止尽的痛苦么?死水微谰的婚姻,还有四年多的时光才能望见岸。她如行尸走肉一般,离家, 回家;奥利弗始终拿着救济金过活,日常开销由她打点;每次看见他,他都握着酒瓶子,若她可以像他那样醉生梦死也就公平了。 她拒绝他继续碰触自己的身体,可是他们是夫妻,她依靠他才可以顺利留下来。她看见他醉醺醺地爬上床来,想起一句中国老话:夹着尾巴做人。 一次意外,她竟然怀孕了,想着是那样一个猥琐男人的体液孕育出的胎儿,她狂吐不已,五脏六腑似乎都翻了个身,连黄胆水都枯竭了。 第二日,她找到十三姨,一起喝咖啡。 她回家去,那个邋遢的男人竟然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空酒瓶都清理出去了;屋子如同冬雪初霁后的天空。他自己胡渣也剃干净了,头发剪短了,雪白的毛衣,爽洁许多。他说:嗨,你回来啦,你喜欢家里这样子,是吧?她接受他的拥抱,想着也许她真的可以生下这个孩子。 第三日,有妇女健康机构和儿童保护协会的工作人员给她打电话,约她过去谈谈。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复杂成这样,奥利弗担心她不要孩子,竟然动用了社会机构的力量。她听他们讲道理,似乎自己已经被他们理解成惨无人道的杀人犯了——中国女人,不可思议!她看到他们眼里隐藏的歧视,隐隐被刺痛了一下。她不停看自己手表:对不起,我下午三点约了客户,您的意思我明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 她的确约了客户,有位新加坡客户的机票被她手下的员工订错了,客户不肯更改新航班,气势汹汹说要双倍索赔。她知道后约了人家面谈。她在电话里面听过对方的声音,一点点沙哑,带着磁性,透出丝丝温暖,也讲粤语,时不时带出几句德语,他们都属于德语区。她得知这个男人与她同龄,也是个早熟的人。这个男人与她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她隐隐感觉她和他之间会发生些什么。 (三) 半小时后,她开车到了那家叫做OCCASION的咖啡馆;天淅淅沥沥下着雨,她不习惯用伞;下车时候,她的短发略略粘了些雨水,半湿不湿的,她用食指将头发向耳后掠了掠,短发便驯顺许多。她推门进去,环视四周,冷冷清清的;靠窗的角落里头有张小方桌,一个东方男子,二十八九岁的样子,齐肩发,直直垂着;瘦削的脸,眯眯眼,一点点酷,他那边也正将眼神递过来。 他站起身,“是Carmel吗?我是John。” 她走上前去,握手:“是我,很高兴见到你。” 她脱下外套,他顺势接过去,搭在臂弯里,很妥帖。她坐下,将围巾展开,艳丽的玫瑰红洒满肩头,脸色瞬间就亮泽起来。他要一杯Espresso,她>要了同样的;她从包里掏出烟,点上火,吸了第一口,吐出第一个烟圈;却发现他的细细的眼睛又盯着她,面对面,竟然毫不避讳,真是大胆。 她问:“你也来一支?” 他答:“好。” 她递他一支,他接过去:“借点火种。” 她朝桌上的Zippo努努嘴; 他却叼着烟凑过来,她瞄他一眼,也凑上去; 她的烟点燃了他的烟; 他说:其实这样比打kiss过瘾,也耐人寻味。 她说:“你的机票,我帮你改票,怎样?” 他说:“你长得象山口百惠,她是我喜欢的女人。” “呵—— 山口百惠与你的机票无关哪,John。” 她握烟的两根手指颤动一下,这是第二个说这话的男人。 “对了,你比山口百惠丰满。” 咖啡煮好了,浓郁的香气散开来。 “我是广东人。” “我祖籍广东” “我一个人在外面七年了” “我八年” “我四年没有回家了” “我也是,这次我想回去看看,你们却把我的行程耽搁了。” 音乐恰到好处:You are my man, I’m your lady。抒情流淌在表面,激情却在歌外暗涌,缠住一双饥渴的心。 她不语,只是望着窗外,雨仍在下,空荡荡的街。 她说:“No people outside, the street is so clear.” 他答:“The city is empty, we both are lonely.” 他的左手盖住她的左手,她右手又颤动一下,滚烫的烟芯变成惨淡的烟灰,一眨眼的时间。 他说:“我暂时不回新加坡了,机票你先退了就是。这个周六,去Titlis滑雪吗?睡个懒觉,我来接你,肯赏光吗?” “滑雪?看天气再说吧。” 她的浅栗色的短发被咖啡屋里的热气烘干了,快乐地蓬松起来。 然后告别,各自开车离开。 她到公司处理了几件杂事,便回家了;奥利弗不在家,她感觉有点疲倦,十三姨打电话约她晚上一起吃中餐,她说改日吧;她从冰箱里头取出pizza烤了半个,草草打发了一顿。John的脸庞又闪现出来,这个新加坡坏小子;他和朋友合伙开一个中餐馆,他是30%的出资人也是大厨;他说以后有机会会请她尝尝他的手艺,单独的,私下里。 她去冲凉,偌大的浴室,气雾里面她望着镜子里头自己的身体,年轻的吹弹得破。John说她丰满,她嘴角咧了咧;每次她去天体浴场,总觉得好多鬼佬的眼睛骨溜溜地跟着她,东方人里头,她的曲线真算难得了;更难得的是她的脸偏偏不积攒肉,瘦瘦的不露痕迹;怪不得十三姨第一次见她,也嫉妒她的身段。 她摸着自己的小肚,恰好两个月,现在倒还是平平坦坦的,接着大概就会走形了;她皱了皱眉,一个生命孕育需10个月,多少长了一点。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坚持到底。 她早早睡下,没有料到自己会失眠,咖啡太浓,还是对周六的滑雪太渴望?她爬起来看了会天气预报,周六是晴天。 周六,如约,他到她公司接她,她见到了他。她系了根发带,穿得很活泼,一身红色;滑雪么,白色衬着红色方有震撼力。他说:你现在象18岁。 到了Titls山脚下,他们租了些滑雪用具,换完了衣服和鞋子,就坐缆车上了第二阶梯,往上还有更高的,她不愿再上去;她对滑雪不在行,只是出来走走,只是想再见他;他是滑雪好手,只是这次来是为了见她,为了多一点牵手的机会,所以他说那就从第二阶梯玩起来吧。 阳光很好,雪地很开阔,雪松一堆堆耸立着,他拉着她到了高处:follow me. 她跟着他,失重的感觉渐渐隐去,她感觉自己浮起来了,风在耳畔飞,她在风里飞。他在她前面,跋扈地玩着花样,不远不近,她始终追不上。她想自己总是泡吧,怎么早几年没有想到来滑雪啊;滑雪令她飞扬,泡吧令她沉沦。 她想我一定要跟上前面那个男人: You are my man, I’m your lady. 她气喘吁吁的在终点停下,他笑眯眯地等她;“Carmel,玩得很不错呢,歇会再滑吧。” 他抚摸她的发,她出了一点汗,“你常常来玩吗?”“除了工作,要么滑雪,要么玩Casino,很少有其他娱乐。” “我们去第三阶梯吧!” 她忽然想要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他说:那好,我们坐缆车去。 离开天空更近了,这样纯净的蓝天,金灿灿的太阳;她和他携手立在太阳底下。她看见俩人短短的影子,在雪地上一寸一寸挪动,她希望那双影子可以即刻飞起来;他却将她拉进他怀里,抱住她,停止了移动;她闭上眼睛,她的呼吸里渗着他的呼吸,湿润且甜蜜。 “我们并排滑下去吧?” 她想着在他身边,安全一些。 他说: 好,你先下,我追上来,在你旁边。 她点头。 她起滑,可是一起滑她就开始眩晕了,第三阶梯的坡度要比第二阶梯陡峭多了,她几乎是笔直地落下去——她听见他在她身后大声喊: “三角形,两脚成三角形”,她反应不来,她的脚向外越滑越开,似乎是有棵树扑面而来,“咚”的一声,她眼前一黑。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面,还是白色的主色调,她记忆里头的蓝天却消失了,她想起身,腹部却剧烈地疼痛起来;她想用手支撑,却发现右手打了石膏,结结实实的。医生告诉她:她骨折了,她流产了。 奥利弗过来探望她,带了一束蓝色的小花;“宝贝,真是遗憾,我为我们的孩子感到悲哀。”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象他那样伤心,当十三姨帮她将她的所有保险单都拿到医院的时候,她才舒了口气;幸亏投了保险,这个时候,保险比孩子要亲切许多啊。 John时有电话过来,也日日到医院探望,哼歌给她听,她喜欢他在她耳畔清唱: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原再可/轻抚你/那可爱面容/挽手说梦话/象昨天/你共我。 真的,这个男人与她似乎是有一段前缘的,她遇见他,竟是为了赶赴前世的一场约定。她跟他讲这些的时候,他眯缝着眼睛打趣道:那一定是你欠了我,所以急急过来还我;要是我欠你,呵呵,我早就逃跑啦—— 她嬉笑着捶他,他就抚摸她另一只缠着石膏的手,她于是就有点黯然了。 那天,他携她到花园里面走走,花园小径,石子铺就的路,花草兀自生长;俩人无言,鸽子成群,咕噜咕噜,悠闲地踱着步,时不时挡住他们的前路;她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替她打开,她接听,是奥利弗的,简单问候之后,通知她说他已经委托律师办理离婚事宜,当然现在不急,一切须等到她出院。 他说:“你一直不爱我,我也已经不爱你了,你不珍惜我们的孩子;我们分手的时间到了。” (四) 三个月之后,她出院了,她真希望在医院里继续住下去;起码有John日日去陪她,即使只是短短的一个小时,于她而言,始终是一种希冀的落实;她看见他的时候,就想:自己年老的时候,如果这个男人还在自己身边,一起倚在福利院的靠背椅上晒太阳,看鸟儿滑翔而过,看花瓣簌簌落下,那也算一种美满了。 那会儿已经是冬天了,是她和奥利弗结婚的第四个冬天,十三姨开车接她回到奥利弗的房子,John说要不就直接搬到他那边休息吧,她觉得时候未到,便说等一段日子吧,我早晚会和你一起的。是午后,奥利弗仍然在午睡,酩酊大醉之后的午睡。十三姨帮她稍微归置一下衣物,就先离开了;她坐在卧室里,看着她的丈夫,这个男人,曾经爱过她,也许只是爱她的年轻与容颜,可是毕竟算是爱过了;现在他不再挽留她了,她不怪他,这样的结果是她自寻的。 中国有很多关于糟糠之妻不可弃之类的老话,她觉得那样是残忍的,特别是听说对着一个植物人,另外一方竟然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地伺候,矢志不渝地等待奇迹;牺牲一个人几十年的时间,为另外一个人,对于一个人而言是浪费,对于另外一个人而言是愧疚;幸福走过,不会为任何一个稍作停留。 所以她一直希望她身边的人都是独立和健康的,坚强地活着,不要互相拖累。她抚摸着奥利弗的下颚,胡渣凌乱如野草;她的身体里面曾经有过他的骨肉,只是没有缘分,还是流走了,她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小腹,一种悲哀浮起来,她忍不住俯下身去,嘤嘤啜泣。她吵醒了他,他坐起来,看见她在面前,泪迹斑斑。她说:对不起,奥利弗。他迷迷糊糊地叹气;他的大半身都是这样迷糊着淌过去的,他以为一个孩子的出生可以令他新生,可是又一次失望了。 过去的无法挽回,她也不打算挽回,她连补救的心都没有。只是为着自己的活路,她必须再夹起尾巴做人。 她说: 奥利弗,中国有句话叫作好合好散,我们笑着分手,好吗? 她不等他回答,擦干泪便出去收拾屋子。 他愣愣地瞧着她,这是他年轻的妻子,一个琢磨不透的东方女人。 一个灰暗的屋子在她手底下亮泽起来,她又去超市买一些菜蔬,酒以及鲜花;香水百合插进水晶瓶,她拂去灰尘,眼前现出幼年时候看怀着身孕的母亲更换年画的样子,竟然有了过年的殷实的感觉;这里是奥利弗的房子,曾经是她的家,是她从来都不经心布置的家啊。 忙活了半日,她回转身,看着呆坐电视机面前的奥利弗说:亲爱的,你该洗个澡,剃干净胡渣,穿一件礼服;今夜我们共进晚餐,我为你准备了丰盛的中餐;亲爱的,记住,这是我们最后的晚餐。 奥利弗顺从地站起来,她去帮他准备替换衣物,她说:知道吗,奥利弗,传统的中国女性是我今天的样子,是这样温柔而勤劳的。他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你是你,其他女人是其他女人。不过我也希望我们可以很友好的分手。这些,我的律师会和你谈的。她笑了笑,嘴角溜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她笑盈盈目送他进了浴室,水声哗哗;她回房换了睡衣轻轻推开浴室的门。 灯火摇曳,俩人出来,他换了黑色礼服;她换了雪白的旗袍;她给他斟酒,高脚玻璃杯里,红葡萄酒缓缓流动,他举起杯:Carmel,我又记起第一次见你的样子了,像个学生。她也举起杯:奥利弗,你现在的样子还是那样帅,迷死人呢。 几轮推杯换盏之后,她的笑容绚丽起来。 奥利弗同意等她拿到居留证之后再离婚;他与她名为夫妻,今后分居,也互不干涉对方生活;她今后每年付给他三万法郎生活费,只要他守约,最后一年她支付双倍,但是若他违约,他必须悉数偿还。 奥利弗说:Carmel,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商人。 第二日,她的行礼搬到了John租赁的房子。她分摊一半房租,还添置了不少家具和电器,沙发也换了套布艺的,暖暖的棕色;茶几上摆着俩人的合影,他紧紧地搂着她,她笑得傻傻的。两个相爱的人,终于有个家了。 年底的时候,她陪John回了一趟新加坡,她觉得这是她的蜜月;他陪她吃当地的小吃,一处一处尝新鲜,他的味蕾特别发达,一吃便知道配料和做法,半夜她说饿了,他还起来做夜宵给她吃,随她点。短短时日,她胖了7斤,John的父母也喜欢她,留他俩在新加坡多住了一周。 说到将来,他说:Carmel,我们还年轻,应该做一些长期投资。她问:你想投资什么呢?他嗫嚅着说:我一直想自己在瑞士开一家中餐馆,可是实力还是不够。 她问:缺多少钱呢?他说:Carmel,咱们一起开餐馆吧,餐馆的内务我管,外务你负责,这几年到瑞士的华人越来越多,胃口是从小养成的,改不了,他们总是要吃中餐的。她说:可是我的钱在我的公司里头啊,手头也紧呢,你知道,奥利弗那边我要付生活费的。他说:我们早晚要结婚的,我们要赚多一点钱啊,不然将来养孩子,过日子很辛苦的。 她沉默了,他的这些计划,是为着将来他们俩人的日子,还有将来养孩子的事;她的心里温暖许多,她知道怎样报答。 回到瑞士,她将自己的公司盘给了一位得力下属,钱分两期付给她。John那边的股份暂时还不能抽出来,他先辞职了,她的钱就尽数填在里头。她辛辛苦苦选了餐厅用房,签租赁合同,开始装潢,申领许可,买厨房用具,了解进货渠道;想着这是和心爱的人共赴前程,怎么累她也甘心。 只是John一开始还勤快,接下去几日她却寻不到他,原来是很久没有赌,手又痒痒了,整日泡在Casino里头;她不由怨恨起来,转念又想:哪个男人没有一些嗜好,他也够累的,歇歇也好。 餐馆如期开张了,门口装了两只大红灯笼,挂了6串假鞭炮,喜气洋洋的;她以前的朋友和客户尽数前来捧场,她给他们引见John,她希望她的朋友都能喜欢他。十三姨和黄飞鸿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对。当晚临走时,十三姨对她说:Carmel,手里的钱捏紧点啊,相信男人不如相信自己。她笑笑说知道了。 餐馆的生意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好做的,她的经验都是在外贸和中介上,餐馆是一日也马虎不得,竞争激烈,可是利润却不丰厚;John除了盯紧账本,只管厨房的事情;可是外务以及其他的杂事都是她一个人挡;客人面前她是光鲜的老板娘,可是一忙起来,她也得跑到厨房催菜,端菜;偏偏John有时候被催烦了,脾气暴躁起来,有一回竟然摔锅不干了。她委屈地掉下泪来:你个王八蛋,开餐馆是你的主意啊!转身出去,还得端出一幅笑脸向客人陪不是;好容易等到最后一批客人离开,餐馆打烊,他和她一起轧完帐,他抓了把钱就开车出去了。她气得跺脚:“你个赌棍,早晚变穷光蛋一个。” 她后悔将公司盘掉了,可是现在行在半路,却不可以退回去了。有时候好言好语同John 说话,他便有些内疚,向她陪不是,说:我是畜生,脾气不好,你不要记在心里啊。她听他这样一番话,心就疼了,即刻便原谅了他。他看她心软了,就过来纠缠她,她摸着他的脸,这样熟悉的轮廓,心里的爱意又涌上来了。 就这样,她又一次意外怀孕了。她告诉他这件事,他半晌没有说话。她说:你说吧,要不要这个孩子。他还是不说话。“那我回大陆做人流去?”她想起奥利弗,那个男人听说自己怀孕时候是那样欣喜若狂,相比之下,这个男子,就没有一点点体恤的心么? “Carmel,不是我狠心,实在是时候不对啊,现在餐馆的生意这样忙,我们怎么养孩子啊?” 她咬了咬嘴唇:明白了。 她一个人订票回家,在航班上昏昏地睡了一场,又回到那个不堪的家,一家人巴巴地等着她带钱回去供他们挥霍。 她悄悄约了医生,先做了检查,医生说:你千万要考虑清楚,你先前流产过,这一次人流之后,今后受孕的几率很低了,换句话说:你不会有孩子了,这辈子。 她一个人走出医院的门,外面秋风正紧,钻进她薄薄的线衫,她双手环抱住自己,欲哭无泪。 她忽然很想念奥利弗,她拨通他的电话,她听见他在电话那头,她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启齿;她只是听见奥利弗在那端问:Carmel,发生什么事啦? 她定定神:奥利弗,亲爱的,我在中国。我欠你一个孩子;如果你现在有机会收养一个孩子,你愿意吗? 他答了什么她没有听清楚,她接着说:奥利弗,听着,我将是那个孩子的母亲,你将是那个孩子的父亲,法律上。 这一回她听清楚了,电话那头在问:这一次你付我多少钱,我的商人? 她摁断电话,回转身,走向医院。风穿透她的线衣,吹凉了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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