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屋的灯是红的。暗暗的，一闪一闪的。CD机里总轻轻放着那几首美国乡村歌曲：忧郁的旋律，沙哑的歌喉，仿佛一颗受伤的灵魂在空中幽幽游荡，苦苦地寻找着归宿。

其实我非常讨厌咖啡。小时候因为体弱多病，每天都要喝几大碗中药汁，以后一见到深色的液体，胃就会不由自主地痉孪。自从那天遇到她，我竟然每天都想到这间名叫“梦咖啡”的小屋来坐坐。

那天心里很烦，说不出为什么，只是不想回家也不愿遇到熟人。天快黑的时候，下雨了。秋天的雨不密，但点很大，打在脸上麻麻的，流进脖子有点冰凉的感觉了。没带雨具的路人便急匆匆往家里跑。我竖起衣领，缩着脖子，两手抄在口袋里，不慌不忙地漫步在人行道上。

我知道，自己的举动会招来好奇的目光和指指点点的猜疑！但我不在乎。我就想这样在雨中走走。我甚至想象儿时那样在雨中欢呼跳跃或甩掉满头的水珠，对着天空啊啊啊地狂叫一阵！但我终于没这样做，就因为我早已不是个孩子了。在不妨碍别人的前提下，人们为什么要拚命压制住自己的天性呢？我不明白。如果成熟的标志就是使自己慢慢变得不再是自己，这样的成熟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路灯亮了，昏昏的，似渴睡的眼。人行道上很少遇到行人，我低着头，数着脚下的方砖。没有目的也不想停下，就这样默默地往前走。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我脑袋后钉了一下，我猛地转过身，正要发火，白色的雨伞下露出一张歉然的脸：“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要紧吗？”我摸摸还在隐隐作痛的脑袋，恼怒地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白雨伞一下闪到我前面，“真对不起！要紧吗？”我拿下一直叼在嘴里早被雨水淋湿的半截香烟看看，扔掉，冲她挥挥手“没事没事！”她望着我，一时不知所措。我又掏出支烟，边点边往前走。

不一会，她就超过了我。白雨伞，白风衣，长发如瀑。雨越下越大了。

就在她即将消失在前面拐弯处的刹那，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她的面容一下子塞满了我的思维：是她！是那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她！多少次在梦中见过，多少次用想象描绘过。原来现实中真有这样个女人！

我一路狂奔，直到她又进入我的视线才慢下脚步。她在那间名叫“梦咖啡”的小屋门口停下，收了伞，甩甩上面的雨水，进了门。

咖啡屋不大，里面错落有致地摆着十来张桌子。可能是下雨的缘故，里面只稀稀疏疏地坐着七八个客人。她一个人坐在靠里边一个角落的吊椅上。我四周看看，找一个离她较远侧对着她的位子坐下。

外面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遮阳棚上噼啪乱响，歌声在忽明忽暗的空中飘来飘去。我心里没来由感到一阵悲凉。

她用左手托着腮，很专注地看着对面空着的吊椅，似在沉思，又象什么都没有想。偶尔用一直捏在手里的匙子慢慢搅动杯中的咖啡，却不喝，只是抿着微微上翘的唇垂眼看着。桌上玻璃杯里的红烛跳跃着，映红了她的脸庞，在粉红的灯光下，她身上白色的风衣好象散发出一层粉色的薄雾将她笼罩其中！

别的客人也在看她，只是偷偷地，不象我这样明目张胆地欣赏她。而她就那样坐在那儿，静静地，仿佛周围的一切与她无关。象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出现在哪里，即使是悄悄地出现，也会吸引人们的视线！

光线太暗，加上我侧对她的缘故，她的五官看得不太真切。可正是那种朦胧，留给人更多想象的空间，这种飘忽的美更令人心驰神往！

后来，我发现她总是周一和周五才来,每次都是一个人，总是坐在同一个位置。有时那儿有人，她便轻轻地和女店主说笑一会儿，然后就离开。我想，在这间小小的咖啡屋里，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的小桌边一定发生过令她刻骨铭心的事情！要不，她为什么总是只坐那一个地方呢？她来这里，显然不是为了品尝咖啡。

我也不是为了品尝咖啡而来，女老板不知什么时候也看出了这点，所以，我每次去的时候，她就给我一杯最便宜的速溶咖啡。有时，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可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突然冒出这种少年情怀？

在外人看来，我的小日子应该是过得很舒心的：拥有一个效益不错的小公司；有一个漂亮体贴的妻子；还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儿。作为一个普通人，还奢求什么呢？我也并不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可是，我就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不开心！日子就那么一天一天地过着，象一条平地的河流静静地向前流淌，没一点波折。好象对一切都失去了热情，似乎不会再有什么能令我热血沸腾！偶尔回想起年少时那个意气风发、豪情万丈的我，便觉得现在的自己越来越陌生了。

与她的偶遇使我觉得生活中原来还是有能令人激动的事情发生的！每当周一、周五来临时，心里便有种莫明的兴奋，那感觉让我想起初恋时赴约的情景！

我对她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什么，只想看到她！这么多的日子，我有的是机会接近她，至少能坐近点将她看得更真切些，或者和她说几句话应该是不难做到的。但我一直找那些尽量离她远点的地方坐，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是没有完美的人的！一旦能你把对方看得真真切切的时候，你用想象创作出的那个完美意象就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你问的是白小姐吧？”女老板先是惊诧地看看我，随即晃然而笑，好象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我从不喝咖啡又每个星期都上她的“梦咖啡”来！“她一个多月前就走了，说是到南方去，可能不回来了！”虽然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的，可脑子里还是突然一片空白！

以后我还是每周上“梦咖啡”两次，就坐在她坐过的那位置的对面！说不出任何理由，我总认为她还会回来！还会出现在我对面的那个座位上！

手机响了，是妻。她说你早点回家吧，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一定忘了吧？本来想给你个意外惊喜的。女儿说爸爸你再不回家，我要睡觉了------心里涌起阵阵暖意！突然觉得很对不起妻和女儿——每次上“梦咖啡”我都要编一些瞎话骗她们，说公司有事，或有应酬。

我一头冲进雨中。路上看不到什么人，我借机对着天空啊啊啊地大叫几声，挥舞着双臂，奔跑着跳跃着！在路的转弯处，我情不自禁地停下，回头看看。远方烟雨蒙蒙，闪着红绿霓虹的“梦咖啡”真的象一个梦飘忽在空中，依然很美，依然很吸引人！我心在的那个“她”只是倾注了我所有理想的一个意象，在现实在是不可能真有这么个女人的。她只能作为一种向往，而不能成为一种追求！

我转身回家。我知道，我以后再不会上“梦咖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