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轻盈 ——重读余华的《活着》 文/御风之翼 ( 始终认为:即使是最出色的导演和最出色的演员,也无法把文学原著的精髓准确的表达出来。这个观点在我粗略的读过余华的《活着》又认真的观看了拍成电影的《活着》之后更加根深蒂固。我发誓再也不会去看那些由小说改变成的任何的影视了。于是我重新拾起书,把这个描写死亡的故事仔细的咀嚼,我相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初读《活着》,读的轻盈又绝对的沉重——一那种苦难的沉重感觉和生命轻盈的姿态让我感动;而电影呢?在那些刻意营造的画面里,如果用菁慧女士的话说就是:贫穷被演绎成卑琐、苦难诠释成无奈、忍耐成了卑躬屈膝、死亡成了一种滑稽、而活着则演变成了一种忍辱偷生的无耻。带着痛惜和后悔我勉强的看完了片子,痛惜制片者涂污了原著的精彩、后悔剧中的人物损坏了书中的形象,我甚至不愿意去记取导演和演员的名字,以免因为这种失望而造成对具体的人反感。所以我重新翻出《活着》,读罢忍不住提笔,把这种沉重的轻盈的感觉捧给大家。) 卡尔维诺说过:“如果要显示生存的负重,那就应该轻盈的显示。”试问有几个人能真正的轻盈的演示自己的生命,特别是沉重的生命?如果说是余华用自己的小说诠释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倒不如说是是这种“轻盈”来自福贵——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他把自己的生命活成一种轻盈的姿态。正是这种来自苦难的轻盈,才让“活着”显示出强大的物质力量,才真正的显现出“活着”的价值和尊严。 最有深意的的是小说的题目是《活着》,而在这篇小说里,余华以“活着”的名义提到的人竟然全部死去了,只剩下一个福贵,走在清风拂面的田野里,对他的牛说:“今天,你犁地犁的也不错……” 这么一本描写死亡的书,读起来并不令我感到压抑,更不令我感到绝望,在遍地的死亡中,余华是用什么拯救了福贵也拯救了象我这样的读者?我找到了模糊的但是我认为正确答案:生命是以死为根的!生死的纠缠是生命本身所包含的命运。在这个自为的命运中,只有自我调节,生命才能达到超越和升华,而能作到这一点的前提是首先要认识到或者说要承认人生的不完满。人只有在这注定的不完满中执著于苦恼的追求,在自我的否定中突破自身、升华自己的人格,才能进入生命美好的境界,尽管它带着泥土,拖着血污。余华就是这样,让福贵的生命力在承受平凡的无望中,显示出自身的强大,展示出他自己的轻盈。余华描写的福贵,也绝对不是一个值得我们去效仿和称道的人,福贵的作用在于通过他的活着来见证身边人的死亡,用生死的对照来解读人性和生命。受到尊敬的不应该是福贵而是生命本身。 福贵是在一个搜集民谣的年轻的“我”的视野里出现的,我宁愿花费大的篇幅来摘引原文,因为这是认识福贵最关键的段落。当犁田的老牛和扶犁的老人都伫立在那里,“我”听到了那响亮的嗓音: “作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只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仿佛知错般的抬起了头,拉着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的脊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的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翻起的波浪。随后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是依依呀拉的唱出长长的引子,接着出现两句歌词: “皇帝招我做女婿 路远迢迢我不去。” 因为路途遥远,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脚步,老人又吆喝起来: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的好;苦根也行啊。” 一头牛竟然会有这么多名字?我好奇的走到田边,问走近的老人。 “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他将我上下大量一番问: “你是城里人吧?” “是的。”我点点头。 老人得意起来:“我一眼就看的出来。” 我说:“它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这牛叫福贵,就一个名字。” “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 “哦——”老人高兴的笑了起来,他神秘的向我招招手,当我凑过去的时候,他欲说又止,看到牛正抬着头,就训斥它: “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头,这是老人悄声对我说: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在耕田,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劲了。”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的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快乐的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乡间的小道。 这个连皱纹都在欢笑的老人就是福贵了,就是经历了太多的死亡而唯一“活着”的徐家人。阅读了福贵的经历、审视面前的老汉,试着解读余华写作的本意:人生的苦难并不在于经历的灾难,而是被灾难泛滥冲垮了生活的堤岸,让自己裸露于苦难之下,被榨取被灼伤,使生命的尊严干涸、枯萎。福贵领悟到了这些,生活的悲喜起落、生命的变幻无常,让他放弃了所有的嚣张和狂妄而挖掘出了自己人性中最高贵的品质:对生命的珍爱和忍耐。所以他平静的走着、轻盈的活着。 能够见证历史的人一定可以见证生命的本身——生命的真正的意义。花费了笔墨而赞誉的福贵并不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只是因为这个活着的人通过他的“活着”来见证了自己,刻画了形形色色的人性。 福贵曾经是那么的嚣张、那么的张狂,象所有的纨绔子弟一样荒唐无耻过,甚至可以说正是由于年轻时的无知造成了他特殊的人生经历,正是这特殊的人生经历造就了这个活着的,有了生命尊严的福贵。 福贵最初是被称做徐少爷的,他曾经象骑马一样的让仆人背着上私塾、婚后还让妓女背着去拜望他的岳父大人。他可以在妓院里一呆就是十天半个月,甚至可以向跪在赌场里请求他回去的有六个月身孕的妻子大打出手。就是这么一个福贵,在妓院里输掉了全部的家当,由徐少爷变成了人人都可以叫的福贵。正是在全家搬出宅院的同时,他开始接触到了死亡——他的父亲死到了粪缸旁边——气死了! 如果说福贵的父亲的死亡是一种必然,那么其后的一系列的灾难似乎都充满了戏剧性:不象以前进城是为了玩乐,在一次为母亲请郎中的时候他失踪了——被抓了壮丁,并且一去就是两年,和他一起被抓的老全死在了战场上,一排一排的人在福贵不明就里的眼前倒下了——此时福贵对于死亡是那么的懵懂;福贵回来了,母亲已经过世,见到了妻子家珍女儿凤霞和儿子有庆,可是女儿成了聋哑的残疾人,儿子又不认这个爹了,但他终归是回家了。接下来他看到了龙二的死——被政府镇压的地主——那个在妓院里赢了福贵所有家当的龙二在被枪决前走过福贵面前时哭着鼻子喊:“福贵,我是替你去死的啊!”此时的福贵开始思考生死了:在战场上捡回了条命,因为败家而保留了一条命,所以他决定以后要好好的“活着”! 经历了土改也经历了大炼钢铁,然后有庆死了,是因为给县长的夫人献血过度,当福贵去找县长拼命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县长竟然是当年一同从战场上侥幸活着回来的春生,叙旧之后他说了句:“你欠了我一条命,下辈子还我吧”就背着儿子的尸体回来了。而春生也在不久死了,因为文化大革命,他成了走资派,熬不了批斗而上吊自杀了。所以福贵总结出了一句话:“一个人命再大要是不想活了,谁也救不了他。” 女儿出嫁了,嫁给了万二喜,没有过几天欣喜的日子春霞就死于难产,儿女死后妻子家珍也撒手人寰了,而女婿万二喜因为极其偶然的事故死在了工地上,只剩下一个福贵和外孙苦根。我原以为余华把福贵最后一个亲人的名字叫做苦根是有用意的——苦根。可是我想错了,余华很残酷,让苦根也死了,不是死于饥饿,而是死于饥饿中的暴食,福贵下地干活的时候苦根因为吃了太多的煮熟的豆子而撑死了。 到此为止,福贵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都死了,好象都是意外,那么轻易的就失去了生命。生命是什么?是烟?是云?那么的脆弱,那么的轻飘飘的,一不小心就被风吹走了。我看到了,福贵比我们看的更清楚,所以他仍然“活着”!并且活的不容人去轻视他!不容人去忽略他!因为他始终保持着“活着”的乐趣!在他七八十岁了,生命也正在一点一点的离他而去的时候,他仍然还可以和正在谈论男人的村姑调侃: “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 并且还得意的卖弄:“这都是做人的道理。” 这个就是真正的“活着”的福贵,让我感动并且让我尊重的福贵。在生活的路上被苦难追逐了几十年的福贵,在逃亡的路上没有丢失他尊严他的幽默他对生命的珍爱,没有失去生命的弹性而变成一个只有生存本能的动物,这难道不值得尊敬吗? 福贵走了,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叫上他听话的老牛,把犁抗到肩上,拉着牛的缰绳慢慢的走了,在夕阳下他的身影不是那么高大,但是在书页中那渐行渐远的福贵却用他轻盈的歌谣,唱出了“活着”的尊严和高贵。留在我心头的,是沉重的轻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