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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画记 我本来不敢写这篇文字的,因为写了怕别人看了题目就误以为我是学画画的,来个帖子,老十原来是画画的,发些作品来,叫我如何是好。再说丰子恺也有篇这样的文章,人家是大师,我这算什么?可我还是下定决心写了,对第一种情况,我会说对不起,老十不画画;至于第二种情况,我更不怕,相比丰子恺,我小时候学画的条件要好多了,所接受的美术教育也要正规多了。至于为什么我没有成为画画的,正是这篇文字要说的,干脆把这篇文字叫做:学画不成记。 大约五六岁的时候,那时还没有上学,父亲便教我用毛笔山石田土的填红;又把他自己画的罗卜白菜线描,让我用白纸印在上面用铅笔描摹下来。而我一是马虎,趴在桌子上写完一版字下来,手、脸、胳膊、大腿、屁股上都是墨汁道道,那字自然也干净不到哪去;二是坐不住,手里握着毛笔,门外有小朋友等着去玩,心早就到了九州外国了,便有常常完不成任务的时候。而父亲恰恰是一个特别整洁、一丝不苟的人,在学习上对我又格外地严厉。这样我就经常受到呵斥、甚至是头上挨“栗壳”。所以我很讨厌写字、画画这两件事。 到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开始教我素描。静物写生:芬奇画蛋,我画蛋壳球(对国球的俗称)。和我一起学的还有湖北来的表哥。父亲特喜欢表哥,因为表哥细致而安静。我依然马虎而躁动。完成一幅这样的静物按父亲的要求起码要四个小时,而我画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没什么可画了。检查作业的时候,父亲总是要把表哥好好表扬一番,再狠狠把我批评一顿。我沮丧极了,不想学画。 但我却喜欢读画,当时除了毛著、连环画外,家里可读的书,只有四本:一本缺页的《中华活页文选》;一本刊登有俄罗斯巡回画派作品的《美术》杂志,一本《人体结构与素描》,还有一本是《图案设计》。这几本书之所以没有被抄走,是因为母亲用它们来夹放纳鞋用的鞋样、帮壳(一种在破布上面抹上米糊糊经太阳暴晒后制成的东西,用于帮衬鞋面),看上去乱兮兮的。家里没别人的时候,我就把那些书搬到床上,把母亲夹在里面的宝贝抖落出来,这时父亲新近的白描人物画稿也会掉出来。看到父亲那些优美的人物造型、流畅极了的线条、顾盼生风的人物表情,有时还可以看到他为我们家里人或邻居画的速写或人物写生,我自豪、佩服极了,从心底里崇拜他。至于画报上的,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三幅巡回画派的作品《意外归来》、《弗拉季米尔的路》以及《禁卫军临刑的早晨》。这几幅作品对我后来的情感定位和审美取向产生了很大的作用。 读画的过程是轻松愉快的。 表哥学习四个月后回家了,姑姑传话来,他已经可以在大礼堂画真人大小的毛主席像了,弄得好些个孩子闹着要来湖南学画。而我依然没什么长进,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朽木不可雕也。不过,多少知道一点嘛。我这点自尊心在学校找到了,老师上美术课时,通常让我为他在小黑板上画点什么,供同学们临摹。后来还参与到家庭副业中,为家庭创收做贡献了。当时年轻人结婚流行一种五块玻璃彩画的简易宁波床。父亲从外面接了很多彩画业务,经常要赶工期。程序是用玻璃刀裁好玻璃,在玻璃的反面用毛笔勾线,再用瓷漆上色,待瓷漆干了后,最后盖上白瓷漆作底色。内容很简单,通常有喜鹊闹梅、金鸡采菊、花开富贵等,每套能卖2.5元,除去若1.5元的成本,每套能赚1元。从采购原料到画工(父亲从不让我裁玻璃,怕我弄坏了),到几十里外的送货,我都能拿下来。不过,父亲更多的还是自己动手,我只是一个帮手而已。 大约到了十一二岁,我开始学色彩,水彩和水粉。没有专门的纸,就在马粪纸上,先涮一道清水,再行着色。程序还是画静物:一个外婆烧开水的土陶罐,两个茄子或红薯。背景是一块破白布。我对色彩很矛盾,一是非常敏感,二是表达起来,则很跳、很乱。父亲说是素描基础不好,色彩关系判断不清。我满不以为然,我更愿意按照自己的理解去画。这样我开始与父亲正面冲突。另外我觉得我不学也可以了,反正以后在乡下当个油漆匠,我的美术专业知识已经足够了。这段时间我特别的叛逆,一天到晚不着家,新学期没几天就把书包丢了,也不知道玩了些什么,一群野孩子漫山遍野地跑。画画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宣传部组织画“四人帮”的漫画,成捆成捆的白纸送到家里来,父亲带着我日夜干活。漫画多是走的平线,父亲却要求我用国画线描手法,一天下来,手麻脖子硬。完了后,父亲第一次带着夸奖的口吻对我说,还行,有点像那么回事。 可是我这时已经不在乎任何人的夸奖了,因为失学了。成为生产队的社员,被派到工地去修水库。劳动力在那里只有两项工作,挖土或是挑土,从早上六点半到晚上七点,中午休息一个小时。吃大锅饭、睡地铺。我其实愿意这样累,因为累了我就不会去想上高中的事。后来工地指挥部知道我能画,便抽调去办公地战报和刷标语口号。能在纸上写字,不一定能在外面的山坡上、路边刷大字。我开始弄不好,后来请教老师傅才免强过关,学问。 失学不到两年,我挑着行李上高中去了。高中两年我把画画忘到云外了。甚至连班上的黑板报都不去弄。而我后来才知道,小时候很多画画的朋友这时都在准备考美院了。从此,我和他们在绘画上开始真正拉开距离,向着不同的轨道走去。 大学时代是轻松而浪漫的,在我十九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孩。我们是老乡,两家是世交。我们不在同一个城市,只有寒暑假才能见面。我白天与学校的一班画友搅在一起。晚上夜深人静的就开始给她写信,写完了再把她的照片取出来,反反复复地画,把我对爱情的向往、对心上人的思念画进她的眼神中。在专业上我痴迷上了西方美术史。几乎所有的零花钱都用来购买美术书籍,系统地学习了丹纳的《艺术哲学》、罗丹的《艺术论》以及中国美术史、世界美术史。班上同学则几乎都当过我的模特儿。所以现在同学打电话或是见面,总要问一句,你还画画嘛,你爱人是那个你老画的女孩吗? 这一问就伤到了我心坎上。 我不再画画,因为1984年我考西方美术史研究生落榜,同时与我深爱的人失之交臂。 我终于学画不成。 2003年9月14日 北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