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陵纪事
我失望的站在享殿荒芜的须弥座台基前,阳光下坍塌的阳山石雕凌乱的皲缩在爬满了青苔的废柱沉台的阴影里。青砖堆砌的戏台上,苏三妖妖娆娆的从将出里蹩了出来,一件玄色的五彩遍地金的罗袍,一顶蓝殷殷的头盖遮住了透明的脸面,三寸金莲娇滴滴的躲在大红色的金枝绿叶白花拖泥裙里,时隐时现,有节奏的踢出一路菊花烂漫。
——你是不是急着去找王三官?
我一猫腰,坐在了积满历史沉积的花岗岩上,笑嘻嘻的问迎面飘来的玉堂春。
——奴家-------冤------呀------
苏三颤抖的回答,象那片飘落的阳光。
好!我心想是哪家的传人一嗓子悲悲戚戚的叫板喊得人心疼心碎。
没了木枷没了镣铐我看你怎么来唱这一出苏三起解?
苏三撩起皂白的水袖,“钪乞镪镪~~~~~~”亮相!可我没看见那个素面的青衣,在我面前的是泪汪汪凄凉凉的梦中丽娘。
伸手拽了你长长的袖,光滑、无质感,说不出是丝还是缎;闻闻,一股腐枯的霉味冲入鼻中;纂紧了手,竟成了一把透明的黏液,用舌尖舔舔,好咸!
我在告伸庭堆满屋角的积案里随手翻了一卷,“王隆卿强奸案”映入我的眼帘,苏玉春18年10 次申诉,为被执行了死刑的案犯鸣屈喊冤。我心里好不明白,18年10次申诉,我的8位前任竟无一结论?我的好奇心随着卷宗一页一页的叠摞,也一点一点的挤到了嗓子眼。
我梦里总看见500年前的那出戏,残落的神道和颓圮的石象一直相伴着伸向好远的地方。我双手托着下巴,看一幕只有锣鼓戗戗的戏不禁潸潸泪下-------
玉姐终于如愿以偿,虽然做的是小,可也算是明媒正娶,堂堂正正的做了回女人。王三官仕途坦荡,一路青云,官至都御史,风光至极,荫孥荣妻,家奴成凶,巷屋99间半,威风应天十三城。
却道是福祸相依,你看那戏台两厢的楹联却任是贴切:看戏何如听戏好;上台总有下台时。又说伴君如伴虎,盛极必枯。正德末年,三官为宦所害,获罪遭劾,收在老虎桥大监,秋后问斩。谴尽王宅丁奴,家财充公,长子发配,妻妾入狱。奶奶刘氏无奈自绫,玉姐收押侯判。那玉姐自是姐儿的出身,虽然三十有余,依然肌凝瑞雪,鬓挽乌云,便是满院名媛,总是输她半分的疏月,牢中禁头们看她生的标致,个个贪她容貌,捉空便说长向短,把几句风话撩拨。玉姐是聪明女子,知是不良之念,留心提防,不曾被拿捏了。
1981年的仲夏夜,农妇几乎赤裸裸的睡在西瓜地的凉棚里,一日的辛苦劳作,让她昏沉沉的不能醒来,竟然当一个男人在她身上发泄完了,她才迷迷糊糊的有点感觉。她一把摸去,是一个光光的秃头,还有一嘴臭烘烘的酒气。农妇大喊起将,一路追着那人进了一户人家的后院,不见了。农妇看那人家,正是村里光棍王隆卿破旧的草棚,她气急败坏,站在院外放声大骂,惹来村里大小老少。这王隆卿刚从大狱出来不久,终日拎着酒瓶子串街钻巷,游手好闲恰恰又是个光头,于是大家都知道王隆卿偷奸的人,摇着头兴致昂然的的争辩着末枝细节,寂寞的乡村,有了让人慢慢谈论的话题,有了耗费灯油的绝好理由。
第二天农妇的丈夫找到了王隆卿:你占了我老婆的便宜你要给个说法,按村里的老规矩你得在院子里挂红替我老婆驱鬼辟邪。王隆卿大怒一把扯了他的衣领牛眼圆睁一只蒲扇样的大手高高举起,胡言乱语我一巴掌拍死你,老子昨天和朋友喝酒就没回来你个王八疯狗乱咬乱吼,男人缩了头嘴里依然不屈不饶就是你就是你你要挂红你要赔我老婆不是,村里的干部也来发话认了吧不是你是谁咱村再不会有旁人。王隆卿气臌臌的说村长你要公道我昨天根本没在家,喝完酒我没回来不信你去问张三,村长说我已经了解过你是喝了酒,可喝完酒你没在朋友家你到哪里了?王隆卿结结巴巴的说我我我在别人家,在谁家你别管反正不是我干的。
村长拧灭了燃到指头的烟拉长了腔,我说算了你就认了吧,别忘了你坐了十年的大牢你可是才出来哟,不让你掏钱遮羞咱也别惊动上面你就挂个红赔个礼,就怎么办你也别再闹大家完了算了事。于是王隆卿也就不说什么了。
我找到了苏玉春那个乡司法所的电话,让他们通知苏玉春来市法院一趟。“是关于王隆卿的案子吗?”司法所的大男孩问。
“你也知道这个案子?”我很惊讶,那是18年前的案子,那时他还是光屁股的孩子。
“我们这里人都知道,玉姐好惨呀,为了王隆卿,被她男人赶出了家门,连她孩子也不认她,现在苦戚戚的一个人,还养着王隆卿的老娘。”
我对这个案子更有兴趣了,这些情况卷宗里没有丝毫记录,不会是办案人员的疏忽吧?
“玉姐是我们这里的常客,王隆卿真是冤枉的,”大男孩咯咯嘣嘣的说,“那天晚上王隆卿在玉姐家里。”
——如此重要的证据审案时竟没有被采纳?我翻遍了卷宗也没看到这一段证据!
“怎么会事?”我急切的问,恨不得一眼看穿18年前的真相。
原来王隆卿十七、八岁的时候,因为和人打架伤了人被判了10年,入狱后他青梅竹马的旁西苏玉春嫁给了村里的小干部,在村里人眼里苏玉春跳出了糠箩掉进了米缸,渐渐的村民们都尊叫她玉姐,她的丈夫后来又进了公社当了三结合干部,玉姐带着孩子还是住在乡下的老宅,老宅处在皇陵的东面,这里的村民大多是当年守陵卫兵的后代,民风剽悍,男女奸情也常常在长者的斡旋下挂红私了。王隆卿出狱回来后就和如守空房的玉姐搅到了一起,时不时的就在玉姐的床上过夜了。
那天晚上王隆卿就是在玉姐家里。
我跟着悠扬的京胡声,哼起苏三起解熟悉的唱腔,仿佛转往南京的一个好心人,找到了王郎把苏三救。
那年二月间,正德爷晏驾,嘉靖嗣统,大赦天下。玉姐闻之,暗自思量,要寻个人儿递状赍书。小禁头里面,有个家住羊皮巷的金哥,这金哥长的眉清目秀,平日里对玉姐百般呵爱,时不时的送个粉,递个话,玉姐对他也是另眼看待。一日这金哥当值,玉姐散了乌髻,褪了中腰,盯着金哥说:“你不是一直想弄我吗?今天我就依了你,可有一样,你金哥须答应我,就是替王家赍状喊冤。”金哥又惊又喜,低声哑气,笑嘻嘻的满口应承,就在牢房里搂住玉姐,相偎相拥,解衣就寝,成其云雨。不料玉姐看走了眼,其实这金哥是个靠不住的泼皮,整日价只会在胭脂粉堆里滚的主,哪里把玉姐的托付放在心里,玉姐问时,只管托辞,问的急了,竟不再来见玉姐。眼见赦期已过,玉姐悔恨不已,终日以泪洗羞。
王隆卿挂红后的第二年,全国开展了声势浩大的“严打”斗争,对刑事犯罪实行“从严、从快、从重”的处理。各级政府相继成立了“严打”指挥部,逐级下达指标,完成破案数指标成了各级指挥部的首要任务。“王隆卿强奸案”也在这时被人翻了出来,成了一些人邀功的政治资本。
王隆卿被专案审查。
我询问了参加过专案的我们法院的一位老法官,他还真切的记得当时的情景。
——送到法院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关了好多天,可能还挨了打,满脸的愁容和他健壮的身体实在是不协调。他的供词上按着手印,叙述了他偷奸农妇的详细过程。我问他过了两年了你怎么还能记得这么清楚?他凄凄冷冷的应诺着,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
我把情况向专案组做了汇报,案发时间太久证据不足,仅凭罪犯挂红认罚和口供不能定案,建议慎重处理,模拟现场补充完善材料然后再审。情况反映到了“严打”指挥部,指挥部负责人气愤的说:十年前就进了狱的东西,还能有什么好?这种人不杀,杀什么人?
就这么一句话,王隆卿被判了死刑,而且是立即执行。我清楚的记得公审大会前和王隆卿的谈话,我告诉他是死刑时他很吃惊,哭喊着说他们骗了他,他们说你承认吧不过判个5、6年,你不用吃苦我们也能完成任务。他两眼泪汪汪的望着我说,法官,冤枉呀!我实在是熬不过去了才承认的,那天晚上我真的不在家,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只是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她是有家有夫的呀。我说王隆卿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谁也救不了你了。王隆卿被拉出去时两眼死死的盯着我,绝望的神情至今我无法忘掉,成了我一生的遗憾。
——你知道有个叫苏玉春的一直为他申诉吗?
——知道,就是那个他至死不肯说的女人。
——为什么不改判呢?
——-------
却说每年的六月,朝廷例有宽恤之典,差太监审录各衙门未经发落之案。凡事冤人枉,许诸人陈奏。玉姐闻知,咬指血冤,起草辩冤奏章,将合家冤情细细详诉,一篇章疏奏上,天子重瞳亲照,怜其苦仰,倒下圣旨。王三官案为前朝钦定铁案,不可更改,念王妾苏三,血书救夫,道义可嘉,着令开囹出狱,秋后为王三官办殇举葬。于是玉姐被放出大狱,秋后,三官验明正身,刑于陵口,玉姐收了夫尸,穿白戴皂,葬三官于矶珠峰下,守墓七七四十九天,然后,一身清清爽爽,微笑着面对颓陵,自缢于梅花山的点点花蕾之中。
见苏三慢慢的隐进相入,一曲终了,大幕徐徐拉上。
那年冬天没有飘一片雪。
我在梦里总是清楚的看见玉姐那张纸白样的脸,无奈和愤怒隐藏在毫无表情的平静里,分明是冷冷的看这内红门里外的一切。
我向庭长汇报了“王隆卿强奸案”的申诉意见。“这个案子嘛,”庭长陷在他宽大的高背皮靠椅里,端着精致的水杯轻轻的一吹,然后呷了一小口,“我知道的,”庭长语重心长的说:“小澄呀,你刚来,情况不是很了解,法院里的工作可不是教科书,不能太书生气哟。王隆卿案已经执行了,翻案对谁都没好处,这个案子不可能翻,你就别管了。”
我又一次打电话给司法所,“玉姐找不到,”大男孩说,“村里人说王隆卿的老娘死后,就再也没见到过她。”
我无聊的走在四方城寂寞的废墟里,断了头的石龟依然趴在地上,看着500年的世态炎凉,甚至对内红门里的哭声也无动与衷。石头就是石头,没心没血,冰冷无情,就象我口袋里装着的辞职报告一样,没有情感,没有心肺。
身边匆匆跑过了几个人,“那边树林里有个死人,一个女人吊死在梅花林里了。”
他们说道-------
2002年元月 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