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不是非要挂在嘴上写在脸上表现在物质上?
怎样的爱,才是牢靠的爱?
“爱”这个字,究竟要怎么写呢?
﹡爱 ,该 怎 么 写﹡
有个关系非常亲密的女友,一日突然电话给我,哭诉她丈夫有了外心。这很叫我吃惊,这位朋友和她的丈夫,是极尽肉麻之事的一对。结婚已有五六年的两个人,依然言必称亲爱的;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的情人节,一概都要出去吃烛光晚餐过二人世界;玫瑰花一送就是九十九朵,还要送到办公室让众人艳羡;她丈夫常被做为我等老公的楷模,敦促加以学习。这样时常把爱挂在嘴上写在脸上表现在物质上的夫妻,居然这么快遭遇不忠。
我不由得想到了我的父亲母亲。
母亲是一个对谁都热情有加,和气谦恭的人。五十多岁的她,人缘意想不到的好。我在小区住了快四年,认识的人还不如她过来住三个月认识的人多。上至先生单位的一把手,下至小区大门边上补鞋炸糕配钥匙卖茶叶蛋的小贩,母亲几乎和每一个人都保持着良好的人际关系。去年夏天母亲住在我这里,一天正好我休息,她带着我儿子下楼去玩,没过一小会,就气喘嘘嘘地回来,直奔阳台不知道在弄什么。我过去一看,她正在拔花盆里种的清凉草。我问她拔这个有什么用。她说:“守门的老姚,孙子生了疥子,用清凉草一敷就好。你小时候长疥子都是用这个方法,很灵的。”老天!要知道我们家住六楼,母亲又是个体丰怯热,心脏也不太好的老太太,为了几根清凉草不辞辛苦地下下上上,实在够她受的。不过我知道,她要是能帮人而不帮,心里就会更难受。
只有一个人不说她好,那就是我父亲。父亲嘴里的母亲,是比武则天还专断,比本拉登还恐怖,比冠状病毒变体还叫人色变的暴君。也只有对父亲,母亲才会用那么严厉那么尖锐的声音说话:“***,不许你这样!!”,“***,谁叫你那样的?!!”(注:***为父亲的名字,在父母共同生活的近四十年时间里,母亲一直是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父亲。)。她管教父亲比管教我儿子还要到位。父亲只有鼓嘟着嘴,很不情愿地放弃做母亲厉言禁止的那些事情。
早些年,他们之间统治与被统治、镇压与被镇压的角色关系并不明显。父亲是五十年代的本科毕业生,没赶上好时候,小一生都有些郁郁不得志,因此变得脾气暴燥性格执拗。父母的婚姻也并不是自由结合。外公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父亲任技术员的那个农场,感觉父亲这个小伙子还不错,至少人很诚实,又有文化,就发了一封假称外婆病危的电报,把正在读高一的母亲骗到乡下,不出一星期便完成了他们两人的婚礼。
我不知道当时年仅十八岁的母亲对待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姻,和那个比她大九岁的丈夫有什么样的想法,只记得很小的时候,她和父亲经常为了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有时候甚至大打出手。父母家和外公家很有一段距离,隔着一道不低的山梁,大哥就负责在战局愈演愈烈的夜晚,披星带月翻山越岭,去外公家搬救兵。等外公赶过来,父母多半已经停止了争吵,一个坐在凳子上狂抽孔雀牌香烟,一个靠在床上,搂着我低声哭泣。外公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不会专门批评哪一个,只是说:“好好的,又吵什么?又吵什么?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们想一想。”孩子们多半不敢吱声,都躺在被窝里提心吊胆的,不知道父母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没事就要干一仗。
在某些日子里,遇到很棘手的事,父母也会空前团结。有一次,母亲不小心把三十块钱丢了。三十块钱啊!那时候,猪肉四五毛钱一斤,父亲抽的烟七分钱一包,要能吃上两分钱一根的绿豆冰棍,我们兄妹全体都要幸福死了。所以说,三十块钱在当时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母亲丢了这么大一笔钱,父亲却并没有责怪她,两个人齐心协力满头大汗翻箱倒柜地猛找一通,什么都没找着。父亲就和母亲坐下来,冷静地帮她回忆最近去过哪些地方,分析她有可能把钱丢在哪里,结果当然还是一无所获。过了两天,母亲出门吃喜酒,不一下子就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人还没进门就听到她喜出望外的声音:“***,***,三十块钱找到了喂!!”原来,上一次父母干仗,可能父亲手稍微重了些。母亲实在是忍无可忍,愤然决定抛弃这个痛下狠手的男人,离家出走。于是她换上了仅有的一套平常出门走亲戚吃喜酒才会穿的体面衣服,并且在衣兜里揣上了三十元钱,准备一走了之。可是一看到地上几个眨巴着眼睛望着她的小玩闹,母亲的心又软了,聪明的大哥非常及时地喊来了外公,母亲离家出走的计划于是宣告流产。为了不弄坏仅有的那套体面衣服,母亲当时就脱下来,把它折好放回衣服抽屉。那三十块钱就静静地躺在衣兜里,无惊无险地美美睡了一觉。
日子是一天天好起来,父亲的身体却一天天差下去。父亲和母亲之间相互的态度也不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母亲先是象哄小孩一样,在家里每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放上水果糖和瓜子,威逼利诱双管其下,成功地使得烟龄二十九年的父亲戒掉了抽烟的习惯。在喝酒的问题上,父亲不肯让步了,无计可施的母亲,对他最后的这点任性只能听之任之。但就是因为酒的问题,父亲遭遇了一生中最危险的一次劫难。三餐就酒,而且非烈酒不饮的父亲,终于把胃折腾坏了。九七年秋天,父亲一连数日便血,一惯讳疾忌医,喜欢用身体硬扛的他没有告诉母亲,直至晕倒在卫生间里。
父亲的病确诊为胃癌。他被推进手术室了,母亲的魂好象也一道被推了进去。手术的六个小时里,她一直呆呆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眼睛目不错珠地盯住手术室门上的那盏手术进行中的指示灯,无泪也无言。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盏灯,死死地,好象生怕一下子没看住,那盏灯就会灭了,然后从门里推出一个永无声息的父亲。
因为害怕被母亲看见,我独自偷偷下楼,躲到楼边上一个小凉亭里,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敢流了出来。我担心的不止是父亲,我更加担心的是母亲,我担心她若是没有了父亲可以照看可以关怀可以训斥,她的余生将会是何等的孤寂?第一次,我有了企求上天的念头:把我的寿命减去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把这些寿命给父亲吧,让他和我的母亲能够继续挽着手,缓缓而行。
我不知道上天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心声,总之父亲的手术非常成功,医生把病灶切除后,宣布癌细胞并没有扩散。父亲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危险期,慢慢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又有力气在酒这个问题上和母亲辩驳争执了。最后两人达成的协议是,白酒肯定不能再喝,只能喝红酒,并且要加雪碧。早餐禁酒。中晚餐各一小杯,不准过量,点到为止。父亲争取到了这样的权利,显然已经很满足。每次端起那一小杯红酒,都幸福得满脸发光。母亲呢,看着这个乐淘淘的老头,嘴角略带鄙夷,眼中却满是容宠。
爱字该怎么写呢?
古汉语里,爱字是两只手捧着的一颗心。是的,只有一颗心。两个真正相爱相守的人,只要有一颗心就够了。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用心呵护,一生厮守。
那么现在呢?
谁能告诉我,“爱”这个字,究竟应该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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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的爱写在沙上,潮起了,沙乱了,那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