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翠花上酸菜 天国雪莲
俺叫马翠花,今年整十八。俺今天进城找俺妈。俺妈叫何桂芹,在这家医院干清洁工。 见到俺妈时,俺妈正在卫生间装杂物的一个小黑屋里喝小米粥吃花卷呢。俺跟俺妈长得一样,虽然个儿不高,但都很白净,胖乎乎。俺妈满头大汗,吃完饭就去洗拖布,连跟俺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俺妈拖完地又跪在地上擦门槛。忙完了才跟俺说给俺找了一个做看护的活儿,一天20元钱。俺家那疙瘩是盐碱地,种啥都白搭。俺姨姥在城里给俺妈找了这个活儿,一个月240元。刚才妈悄悄告诉俺:上个月涨了60元,因为俺妈当组长了。俺妈说你毕业闲着也是闲着。其实她是不放心俺。俺家前院高晓芳进城打工,回来打扮的跟精神病似的,胸脯、屁股挺得老高,连肚脐眼儿都露出来了。别人都说她当“小姐”专门陪男人喝酒的。俺妈总怕俺跟她走。宁可给人端屎端尿,也不能那样……俺妈指着俺的鼻子说。 俺看护的那个女人比俺妈大10岁,可看上去比俺妈年轻。俺叫她李姨。开始俺没给她端屎端尿,她得的是白血病,说都转移了,头发都掉光了,整天头上戴着假头套,脸皮雪白雪白的。她第一眼看见俺就抓住俺的手哭了,说她女儿出国念书还不知道她得病。李姨的丈夫是一个局长。白白胖胖,满面红光,他笑起来真像俺屯子王二柱子家大白胖小子,一样一样的,一点褶子也没有。俺白天照顾李姨点滴、买饭,扶着她上厕所,晚上由李姨的丈夫、她姐、她妹子轮流护理。李姨的丈夫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坐在李姨床边问这儿问那儿,还不时的摸摸李姨的头,李姨就扭过脸,看着墙流泪。又猛地转过身恶狠狠的说:笑、笑、笑,就知道笑,高兴了吧,你可以找大姑娘去了。她丈夫就不吱声了。有的时候拿着暖瓶打水去,其实那暖水瓶刚装满水。有时默默地到走廊,冲着窗户,一口口使劲地吐烟。等他进屋后,李姨总会说,对不起,我总是发脾气……这时,他们两口子就抱在一起,两头灰白的头发颤抖着就像两筐细叶灰菜。 李姨说她在医院住半年了,时好时坏。等着骨髓移植手术,到现在也没找到和她相配的骨髓。也多亏了医疗保险,要不,谁能住得起医院。李姨的姐姐、妹子常和李姨交头接耳。特别是她妹子,瞪着亮晶晶的眼睛,总爱打听白天都什么人来了,说了什么话。要是女的来了,她就拿个小本子记上名字。李姨的这个妹子离婚了,带着一个男孩。好像李姨和她姐姐都愿意妹妹将来能接李姨的班,李姨总是叫丈夫和她妹子一起去给她买东西。我看她丈夫没那意思,她妹子倒是挺高兴,俺就趴窗户看,李姨丈夫走出大门就坐在花坛边,她妹子自己去买东西,然后两人一起进屋,她妹子吧嗒一下把东西丢在桌上。 别看俺人小,可俺懂事着呐。那天我看见李姨的干姐妹宋姨拉着李姨丈夫的手,很神秘地躲在电梯旁小走廊里,她拿出一沓照片叫李姨的丈夫看。李姨的丈夫看也不看,扭头走了。后来俺听见李姨姐姐和她妹子说,现在什么人都有,人家老婆还没死,介绍对象的都排成行了。她妹子说:谁让人家是局长呐!说完她冲墙吐了一口,一颗嫩绿嫩绿的橄榄果就从她嘴里滚落在地上。 在医院的几个月里俺看了不少热闹,还认识了一个叫小玲子的女孩儿。她也是从农村来做看护的。她在妇产科,干了一年多,侍候剖腹产有经验,就总有人找她。小玲子说她有一年没回家了。有时俺就到一楼看她,这里比三楼强多了,天天都有生孩子的,不像三楼俺们内科的一天就抬出去3个。这里多好哇,大人孩子都乐呵呵的,就连病房里淡淡的臊味也像掺进了牛奶似的。还有小毛头孩儿,眼睛没睁开就知道往他妈怀里拱,他妈的大乳房很灿烂地向外挺着,露出黑乎乎的奶头。俺还看见女人生孩子前的痛苦。那个女人头发一绺绺地散着,闭着眼睛,手抓着丈夫的手抠,丈夫也不动,直到手出血了为止。还有一个女的专门搂着老婆婆的脖子打提溜,好像婆婆叫她怀上的。小玲子还带俺去了电吸室,她说每天都看见像俺们这么大的女孩儿做人流,疼得嗷嗷叫。俺想进去看个究竟被护士推出来。医院的护士比大夫还牛,白帽上有三道蓝杠是总护士长,可厉害了。穿蓝大褂的是俺妈她们清洁工。 到了医院,俺才知道啥叫内科、外科,还有啥叫透析。可真是出了俺们村,世界真奇妙哇。就说这透析吧,进来时的人哪直悠荡,等把他身上的血抽出来,在玻璃管子里转一圈再输进去,一个来回,这人就精神了,当天就能上桌打麻将了。就是钱贵呀,一次五六百块呀。尽管这样,透析的人还在排队。哎呀妈呀…… 俺李姨的情况不妙。每天都有人送鲜花,还有的人往李姨的枕头底下塞钱。听说一个花篮就上百块,哎呀,两袋大米呀。没几天就蔫巴了。李姨就叫俺送给护士,俺才不给哪。俺把花篮送给推车卖饭的小顺子。小顺子也是农村来打工的,在他二舅承包的医院食堂上班。楼上楼下跑着送饭,累得像个小黑兔子。他一看见俺就喊:翠花,上酸菜!后来有的病人也跟着起哄,也跟着喊。俺才不在乎呐,俺还挺愿意听小顺子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俺一听见送饭的车轰轰地过来,俺这心就一阵阵乱跳。 在医院里,尤其是内科天天都有人死,有时一天拉走好几个。静静的走廊里,忽然响起哭声,俺都会跑到跟前,站在旁边抹泪。完了就看见火葬场的小黄棺材来了,抬上死者就拉走了,又是一片哭声,走廊里就静了。没准啥时候,又一个去了天堂……一听见哭声,李姨就蒙上被,半天才出来。有一天,隔壁的老头去世了,家属嚎啕大哭。对门老太太家属说:你们轻点哭,我妈还在这倒气呐。结果就干起来了。 那些日子,李姨全身开始疼痛,吃芬必得不管用,只好打杜冷丁。听说那玩艺不能随便打。李姨的丈夫就让俺晚上也和他们呆在医院里,每天再加20元。晚上医院真瘮人。俺们的病房挨着医生值班室。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敲门:大夫,快看看吧,好像不行了。大夫,快给我爸吸会儿氧……那天半夜,对门那个心衰的老太太突然发病,俺们就听见走廊大夫、护士奔跑的声音。一会儿,老太太二儿子打电话:弟呀,快过来吧,咱妈不行了。妹呀,快打车过来……又过了一会儿,又一阵脚步声,对门一片喊妈声,高、低、粗、细、短、长,哎呀妈呀,别说俺李姨了,就连俺也把脑袋伸进被子里。老太太被救过来了,走廊里没了声音。大约早晨3点多钟,老太太儿子又喊大夫,又开始挂电话。又来了一帮人,好像商量买衣服、鞋。还有一个声音:叫不叫咱老舅来呀?二哥,你做主。二哥就挂电话:舅妈,是我,不行了。先别告诉老舅。一会儿,听见电话声:老舅,好,坐几点的火车。快点……早晨小顺子他们上来卖饭时,老太太还没咽气。走廊的过道挤满了人,灰不溜丢,烟气熏天。一会儿来一帮人,站在走廊里和老太太的二儿子谈:我是某某礼仪餐厅的,一条龙服务,注销户口、火葬、吃饭、大客车全包了,这个数……双方讨价还价。李姨听见哭了说:这叫啥事呀,老太太还没死呐……乱哄哄折腾了一个白天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对门老太太家属又往外挂电话:不行了,快来吧。俺们就睡不着了。等了半天,也没人上来。第二天早晨交接班时,老太太真的不行了。她女儿边给老太太穿衣服边哭。衣服穿好了,鞋也穿好了。血压也没了,脉搏也没了,瞳孔也散了。但老太太仍在喘气,小火苗似的。年长的说:这老太太等人呐,人来全了吗?来全了。一个小时过去了,老太太还没咽气。旁边患者的家属都不耐烦了,出来进去问:你家这老太太还没咽气呐?老太太的儿子冲着老太太耳朵说:妈,你该走就走吧…… 就在这时,忽听俺们旁边屋里传出哭声,前天住院的老头去世了。就这么快,老太太的家属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老头的家人系着白孝带。在俺上厕所的工夫,老太太终于咽气了。可谁都没哭。不过最后老太太一家儿女都给院长跪下了,因为他们是低保家庭,医院免了不少医药费。 在一个日落的黄昏,李姨看一眼从国外回来的女儿,也咽气了。那时,俺拉着俺妈问:你说李姨的丈夫能不能和她妹妹结婚?俺妈抹了一把泪蹭在蓝大褂上说:谁知道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