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父亲参军那年十六岁。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西北风凛洌地刮着。在北方的一户农家小院里,住着我的祖父、祖母和他们的五个儿子。
一天傍晚,村长倒背着手进了祖父家。对正在低头修犁的祖父说:“你五个儿子中,总得有一人参军。不然,我也不好和村里交待。”
村长趿拉着鞋走了。
祖父抬起头,目光落在五个儿子身上。大伯、二伯、三伯听说当兵,低着头一声不吭。祖父的目光越过幼年的五叔,最后锁定在十六岁的父亲身上。父亲沉默片刻,说了一句令祖父感动的话:“他们都不去,那就我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去了村公所,前来报名的还有同村的二柱和铜锁。三天后,父亲参军走了。没有电影上欢送的人群;也没有佩戴大红花。祖母踮着小脚,一直送到村西的古道口。父亲穿着那件打了补丁的破棉袄,挥了挥手,消失在暮色的西风斜阳里。
当时,解放战争已经全面展开。辽沈战役刚刚结束,维海战役正在胜利发展之际。东北野战军和华北军区第二、第三兵团联合发动了著名的平津战役。
父亲就是华北军区第二兵团里的一名小战士。
许多年后,父亲说:“开始很害怕,趴在战壕里不敢抬头。耳边响的是隆隆的炮声和擦肩而过的枪声。当看到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眼睛就充了血,脑袋也大了,喊了声,我日你姥姥!端起机关枪就冲了上去。”
父亲冲在最前面,很像电影里的战斗英雄。父亲战红了眼,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人啊,一但不要命,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这次战斗中,父亲是第一次使枪,竟然也能打的这么准,连他自已也感到意外。战斗快结束时,上来两位民兵,不由分说,把他按倒在担架上,抬着就走。父亲嗷嗷叫唤:“老子还没打够呢,你们这是干嘛呀?”父亲一低头,瞥见肚子破了洞,一截肠子挂在外面,吓的啊了一声,晕了过去。
父亲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连长拍着他的脑袋说:“你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次战斗,父亲荣立一等功。
父亲在以后的几次战斗中,又立过战功。团长说他是打仗的材料,让他去侦察排当排长。父亲就高兴地去了。
一起入伍的二柱和铜锁分在另一个连队。半年后,父亲在学习班里见过他们。又过了半年,二柱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铜锁当了逃兵。解放后的许多年,也没有铜锁的消息,估计兵荒马乱的,客死他乡了。
临解放时,父亲那个师开往云南剿匪。这时的父亲已经是连长了。在一次剿匪中,父亲救了当地一位姑娘。任务完成后,部队要撤回去整编。那姑娘死活看上了父亲,说什么也要跟着回来。父亲被纠缠的不行,便去找营长。营长笑着去见了姑娘,然后,撕了一张纸,写下父亲家乡地址,嘱咐她一年后寻来。
两年过去了,那姑娘始终没有找来,父亲嘴上不说,心里却念叨很久。直到,见了我母亲,才忘记那位姑娘。
介绍我母亲的,不是别人,正是父亲的营长,也就是我的大舅。
贰
解放后,父亲这个营留在了南方一座城市,营长去军区机关工作,父亲升任为独立营指导员。一天,父亲去看营长,营长一高兴,就要喝两口。他们就着一碟花生米,一盘咸菜条,喝了一瓶老白干。父亲不甚酒力,一杯白酒下肚就开始头晕目眩了。喝醉了,话就多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说了。父亲又想起那个姑娘,埋怨说:“都怪你,不让她跟来,不然这会我儿子都有了。”
营长专注地嚼着花生米,半晌,笑道:“我把妹妹介绍给你,还不行吗?”接着又摇摇头,痛心道:“后悔管你的闲事,让我赔上妹妹。”
父亲是见过营长妹妹照片的,那是一个娇小而漂亮的女孩子。照片上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和两根乌黑的辫子,曾让父亲产生过无穷地遐想。
父亲一下子来了精神,酒也醒了大半,兴奋地伸出小拇指,嚷道:“拉勾,说话算数。”
营长没有拉勾,却呸了一口:“可惜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
营长的父亲,我的外祖父引以自豪的就是有个当军官的儿子。外祖父听完大舅对父亲的介绍,满心欢喜,高兴道:“以后又多了个当军官的女婿,好,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
这一下可苦了我的母亲。
母亲是个有文化的人,初中毕业,写一手漂亮的楷书。因常参加社会活动,认识了当地的一位年轻干部。小伙子英俊潇洒,读过书,打过仗,一脑子进步思想。一来二去,两个人好上了。
五十年代初期,虽然提倡自由恋爱,但父母之命,媒人之约还是占主导地位的。母亲哭着不从,外祖父说:“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这事由不得你。”母亲不得已,只好说有男朋友了。
外祖父铁青着脸道:“不害臊,一个姑娘家,私定终身,你丢尽了我们老王家的脸。”
母亲拗不过外祖父,只好同意嫁给父亲。
英俊魁梧的父亲一身戎装来到外祖父家。外祖父欢喜地拍着父亲电线杆一样笔直的身板对母亲说:“这么棒的小伙子哪里挑去?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了。”
母亲是撅着嘴去的部队,但很快就认命了,有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结婚后,母亲又回到外祖父家。
外祖父对母亲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总也待在娘家不是事,还是去你的婆家吧。”外祖父的一句话,便将母亲的户口拨到父亲的老家,那个落后的农村。
当时,正是苏联经济封锁最严重时期,加上三年自然灾害,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老百姓更是缺衣少吃,饿死人的事,时有发生。
母亲的来到,让贫穷善良的祖父、祖母不知所措。祖母让母亲吃家里最细的饭食。有地瓜吃是好的,没有了地瓜,只好吃野菜窝窝。然而,全家人都吃水煮糠菜,母亲又怎么能咽的下去?不久,母亲饿的全身浮肿,体弱不堪了。父亲知道后,立即派人把母亲接到部队。从此,母亲再也没有离开过父亲。
叁
母亲对父亲的感情也随着哥哥的出世而变的恩爱起来。哥哥长的像极了父亲,那眉眼、那表情、甚至一举一动,都是父亲的翻版。有时,母亲会点着哥哥的额头说:“熊样,和你老子一个德行。”乍一听,是斥责。细一寻思,竟是亲昵和自豪。
父亲的疼老婆是出了名的,在营部很有影响力。时常会听到别人家的女人埋怨自家的男人:“你看人家谁谁谁(喊着父亲的名字)是怎么疼老婆的,你就不能学着点?”
男人也会不依不饶:“如果你能长出人家谁谁谁(喊着母亲的名字)的俊俏模样,我也天天把你当王母娘娘供着。”
女人不再言语了,然而,对母亲却多了一丝羡慕和嫉妒。
三反五反期间,父亲因为错说了一句话,受到处分,调离独立营,去了大舅所在的机关工作。平时,中午这顿饭,是在食堂吃的。吃多少报多少,剩下饭是不能带回家的。
这一天,食堂吃大包子,父亲就报了十个包子,他想带几个回去给哥哥吃。
包子挺大,三个一斤的。一般人也就吃五六个,最多的也不超过七个,而父亲一下子报了十个,便引起了后勤科长的怀疑。
吃饭的时候,后勤科长把十个包子放在父亲的面前,说:“我看着你吃。”言外之意是,我看你怎么把这十个包子吃下去。
父亲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把十个包子送进了嘴里。然后,拍拍手说:“想当年,我打仗的时候,一口气撂到十个敌人,对付十个包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后勤科长笑着走了。以后,父亲报多少饭,也无人问津了。
祖父、祖母在世的时候,父亲每年都要给老人寄些钱回去。祖父、祖母便用这钱买点可口的食品。然而,最奢侈的吃法不过是去小卖部称一斤桃酥(一种点心),回家用开水泡着吃(没牙,咬不动)。然而,祖父母连桃酥也没吃上几年就先后去世了。祖母重病时,父亲回了一趟老家。但还是晚了一步,没能见上祖母最后一面。父亲站在村西的古道口,想象当年祖母的一缕白发,飘浮在暮色黄昏的情景,泣不成声。
大舅去逝时,年仅四十二岁。
病魔缠身的大舅,折腾了一年,便去逝了。去逝前的大舅,瘦的皮包骨头,像一具骷髅标本。大舅的追悼会上,母亲哭晕了过去。父亲抹了一把泪,对我们兄妹道:“还不跪下磕头?没有大舅,又怎么会有你们这两个兔崽子!”
肆
父亲五十五岁那年又一次当了英雄。
在公交车上,父亲手无寸铁,抓获两名歹徒。毕竟是上了年纪,身子骨不敏捷了,没有躲过歹徒刺向左肩的一刀。
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进来两位记者,被他不耐烦地挡了回去,并以教导的口吻道:“你们还是多做一些公益性宣传,以提高全民素质。”记者被说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父亲发火道:“我就不明白,那么一车乘客,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帮我的?”
父亲今年七十五岁,身体健硕。耳不聋,眼不花。喜欢下棋、散步、养鸟,也爱管闲事。父亲吃了几次亏后,我说:“社会上不平之事多了,您管的过来吗?”父亲一声不吭,那表情,看得出,他心里不服。也难怪,父亲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服过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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