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

    母亲说我见过大姐，当然，我不可能回忆起来。
    大姐大我十五岁，也就是她十五岁那年，我见到过她。那时候我还是个婴儿，大姐是来侍候母亲的，母亲产后身体十分虚弱。
    母亲说大姐负责洗刷，煮饭，再就是抱我。
    大家都说那时的我与现在一点也不象，我躺在大姐怀里，一张圆圆的脸，眼睛很亮。我的头发很黑，都说没见过头发这么黑的娃子。
    大姐抱着我，她一定经常盯着我看。她抱着我，我抓住她的衣服，看到的人就说简直不敢信，一个刚出生的娃子竟会紧紧抓住衣服。
    其实一点也不奇，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呆得太久了，足足十个月后我才出来。
    等我满月后，大姐就离开了，自此再没来。
    第三年，她便死了，那年，她十八岁。
    大姐从小生活在一个叫九弯的地方，那儿离我家约十五六里。母亲十四岁那年嫁到九弯，母亲说是外公在牌桌上把她输给九弯的。她在那留下一对儿女。大姐是老大，她的脚下，还有我的大哥。
    母亲离开九弯的时候，大姐五岁，大哥三岁。那年，母亲决心跟父亲跑，是在晚上，母亲和父亲一起跑。
    后面很快就有人追，母亲和父亲在黑夜里沿河往上跑。母亲后来知道，那一晚，大姐和大哥，哭了一夜。
    母亲走后三个月，大哥给九弯对面的一户同是张姓的家里领了去，大姐则依旧留在九弯。
    大家都说大姐与大哥其实都是父亲的血脉。大哥长的的确很像父亲，二姐说，大姐长得更像父亲，特别是她的鼻梁与眼睛。
    在我长大后，想起大姐时，曾盯着父亲的鼻梁与眼睛看，以此想象早已过世的大姐的样子。
    母亲说，大姐七岁那年，父亲曾执意要将大姐要回来。那年父亲曾到九弯三次，每次都空手而归，有一次还打了起来。
    我想，那两年母亲或许也天天念着他们，但接下来就有了我二姐，又有了三姐。
    父亲的家一直就很穷，并且一直就没多大起色，有了两孩子后，母亲的心思就差不多全在这一头了。
    再之后，又有了我。
    我不知大姐是在什么时候最后抱了我，她走后便没再来。
    母亲说，她说好在她十八岁的那年秋天来的，说好与她的男友一起来，这年冬天她要出嫁了。出嫁前她想让母亲看看她未来的男人。
    她是托人捎信过来的，捎信的人说，她交待再交待，一定要把信带到。
    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大姐是什么样子，母亲后来说，她已长得很高了，已俨然是个大人的样子。
    母亲也是在她死后才见到的。
    大姐过世后母亲常向那边眺望，有时她望着眼里就涌出泪来，她说，一心想你在那边好好地过着，哪成想突然就会没了？
    大姐在生前也常朝向这边眺望吧。
    母亲是在半夜得到大姐死讯的。半夜里突然有人敲门，而且越敲越急。父亲提根木棍起来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男人。父亲认得，他们来自九弯。
    来人说，大姐过了，他们是专门来报信的。
    母亲立刻从床上起来，她走到堂屋的时候就软在了地上。父亲忙抱住母亲，母亲瘫在父亲怀里她的身子往下坠，再往下坠。她说，她是怎么死的，你们怎么说也得给我一个交待。
    来人说，大姐是晚饭时候发病的，上午下午都还上了工，工间休息时也与姐妹们一起绣鞋垫。怎么也看不出有病的样子，没想到，那病一来就会那么急。
    母亲说，其实大姐两天前身子就发烧，如果早一点去医院就能得救了。
    那个短命鬼。每次说过大姐的事，母亲都要加上这一句，同时从心底叹出一口气。我不知她为何要这么说大姐。
    大姐死于脑炎。
    也送了医院，但在去的路上就已死了。
    大家都说大姐长得好，不高不矮，胸脯很挺，脸则很像父亲。
    过世前一个月的工间休息，大姐不再要到山上去打柴，她和别的姐妹一样坐在田埂上打鞋底绣鞋垫。
    这将是她的陪嫁。母亲说她没给大姐做过一双，全是大姐自个儿做。大姐已做好二十多双了，叠了半个箱子。
    除了工间，大姐便是晚上做，在一盏油灯下面，一直做到半夜。
    我不知道半夜里坐在窗前的大姐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一边做一边她会想些什么？或许她什么也不去想，心思全在那一针一线上吧。
    大姐的手工极好，母亲带了几双鞋垫回来，一直存着。
    那上面绣的花草，仿佛能闻到呼吸，那一对对鸟更仿佛能听到它们的鸣叫。
    我家与九弯，一直存着隔阂，我只在大哥结婚时去过一次。
    那时候大哥已去了煤矿，后又转到铁路。他也已离开了九弯对面的张家。
    他回到九弯结婚。
    那是一座很大的房子，用宽厚的青砖砌成。堂屋很大，并且深。房间则窄小，也暗。
    走进去的时候，我明白，这就是大姐生活过的地方。
    毫无疑问，除了向大哥贺喜，我还希望寻找到一点大姐生前留下的印记。
    我问了大哥，知道了大姐生前所住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很老式的床，还有一张五屉桌。窗很小，不到现在一般能见到的窗的四分之一，很高，差不多接近上面的楼板。
    我不知这是不是大姐在世时用过的东西。
    当然不可能看到大姐留下的一纸一字，大姐从没上过学。
    不管怎么说，我知道大姐是曾在这生活过的。她从山上背柴下来，靠到房子侧面的墙面上，她的身子或发梢上或许就粘着树叶。她拔猪草，煮猪食，再舀入一个桶里歪着腰提了朝猪圈走去，或许那猪食盆已被猪翻得霍霍转。当然也上工，扛把铲或挑担粪箕从这里走出去，再走回来。
    我在九弯呆了小半天，我被安排在大哥一个堂弟家里休息。离开的时候，我又到那栋旧房子里转了一圈，看了看墙角下粉嫩的白硝，看了看大门前的青石子地面，也再次看了看大姐住过的那间窄窄的房。
    最后我在青石子地上静站了会。我总企望能听到什么吧。
    这地方也早已不用油灯了，但我知道，立在那扇高高的小窗下的五屉桌上，是曾有过一盏油灯的。
    大姐就在油灯下，打鞋底，绣鞋垫。
    这篇记念小文打到一半时，我下到一楼，想从母亲那更多地了解点大姐的事。母亲躺在竹椅上，闭着眼睛。母亲现在跟着我过，其实她很少时候肯闲下来。她的头发已灰白，一直很瘦。
    我说，妈，红花大姐是哪年过的啊？
    她睁开眼来，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眼里浊浊的白云。
    她终于反应过来，她说，她啊，很久了。

2004。0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