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死亡

    1

    浓重的雾贴着田脚走，也从林太妹的身子上拂过。林太妹跪在一棵枫树前面，这是一棵极大的枫树，须四人才能合围，大家都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枫树？不知长了几百年呢。

    林太妹在枫树下诅咒何安花。林太妹六十二了，她是何安花的母亲。她一会双手扶地，一会双手合十，她的头发是散的，眼珠上挂着雾水。她说，我治不了你，我让上天来收你，让你不得好死，让你断手断脚。

    每天一起早林太妹就到枫树下去咒何安，大家都已习惯了。起始的时候有人会去劝，说嫂子你咋能这么咒安花，她可是你的女，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哇。这上下村嫁出去的，有哪个比得上安花良心好？

   林太妹就抬起头来说，你们不晓得，她在演戏，演给大家看。

   这一天，一个到村后的山冲里拔毛豆的女人劝过林太妹。女人从渠道上下来，看到林太妹在枫树下跪拜，便摇头。林太妹整个人都罩在雾里头，头磕下去抬起来再磕下去。枫树根拱出了地面，林太妹在树根错节处立了个土钵，钵子里立了三支香，燃起的烟袅袅而上。

燃了香咒人是最毒的了。

   女人说，嫂子，你咋能这样？你这又是何苦！

   林太妹转过脸来将身子竖直了，目光依然被雾水罩着。她说，我喜欢咒她么？有做娘的愿意咒女儿么？可这种不要娘的女儿还是女儿？这个骚货，晓得是这样当年我咋样也把她夹死在裤裆里。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枫树上落下水滴来，啪地打在地上。

   女人说，嫂子，说话要对得起天地呀，安花哪一样对不住你，对不住她何家里的娘家？

   林太妹盯住女人，她说你们怎么总是帮她，怎么就看不清她。说完她拿起拳擂自已的胸，然后头朝土钵磕下去，老天，你有眼，你看得清！

哪个也不说不清林太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大家只晓得她寻岔与何安花作对是在老公过世的第二年。

   女人摇了摇头，提着毛豆就离开了。林太妹高声诅咒起来，这其实是在骂天了，声音响在田垅间，每个走过的人都能听得到。

   到三支香燃过一半的时候，林太妹收住了声。她低下头去将落入土钵的香灰收进一个纸包里。这时候太阳还在山的那一边，阳光从村后的松树梢上掠过射向半天，几片云被照得通亮。林太妹从枫树下的土坎上下来，穿过田垅，再穿过一座小桥，进入沙洲。

   大家明白林太妹又要去集镇，那是通向集镇的路。

   林太妹隔三叉五的便到集镇去一次。她去找何安花，当着一条街的人咒骂何安花。林太妹长得高大，何安花也长得高大。何安花从大街上走过，林太妹就在她身后紧紧撵着，何安花说请大家评评理，评评理。林太妹也说大家给我评评理，评评理。

   从小桥走过，林太妹立在沙洲上朝四面喊，我没本事收你，我让天来收你！

 2

这一天一早起来，何安花对老猫说，我回何家里了。

老猫没有回她的话，何安花也没打算听到老猫的回话。她将话撂下就出了门。这时候老猫正往外推板车，一棵石子阻在右侧的轮子下面，老猫一使力板车就往一边歪。

老猫长得不象男人。他长着一张猫脸，圆且短，五官都往中间挤。皮肤极白，是那种不见一点血丝的白。三十五岁以前，他脸上见不到皱纹，皮肤奶娃子一样光艳，让人见了就惊骇。三十五岁后皱纹从眼角向四面蔓延，再往下沿脸颊一直伸到颈脖，极细极密的纹路，怎么看都不对劲，

    大家都喊他老猫，他说话时，声音喑哑，仿佛总阻在喉管里，只有极小的一点气艰难地挤出来。他的背从未挺直过，倒是颈脖以上总直直立着。走路的时候，他背弓着，腿与手都往两边晃，眼珠鼓得圆，朝每个人平视。

    这一天是集日，三天前林太妹郑重告知何安花她今天要来街上咒老猫。那天下午何安花远远地看见林太妹散开一半头发从桥那边过来，便从另一侧往家走去。她的家在河西那边，是几年前买来的，原先是一个仓库。何安花知道她拿林太妹没一点办法，她不想再让林太妹撵着从大街上走过，让一街的人来看猴戏。

    到家没一会，林太妹就出现的大门口，林太妹逆光进来。你咒吧，我晓得不咒死我你心不甘。何安花坐在一张条凳上，叉开两条腿，目光迎着进到屋中央的林太妹。

何安花觉得这个女人真不可思议了。这个女人是她母亲，以前她一直宠着爱着她的外孙和外孙女，两年前突然就翻脸。理由很简单，说何安花怠慢了她的弟弟，也就是何安花的舅舅。

    远近的人都知道何安花的舅舅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他比林太妹小八岁，在他二十六岁的那年冬，父母相继去逝，那时候他跟随着几个人远在四川混日子。次年正月才回来，回来后他找到林太妹，他说他们是怎么死的你给我说清楚。

何安花的这个舅舅自小有一半日子在林太妹家过。林太妹经常躲开何安花父亲把钱塞到他手里，何安花的父母因此也就经常在半夜里吵架。

二十多年后她理解了母亲林太妹，也同情在她给弟弟大把塞钱时敢怒不敢言的老猫。老猫在何安花面前不敢多说一个字，有一回何安花半夜起来小解，回到床上睡下时听到老猫说梦话，他说他和你舅舅是一样的货，你再怎么扶也扶不上墙。

   林太妹从屋外进来屁股朝一张条凳上坐去，可刚碰到凳子她就弹跳而起，回头抬脚将凳子扫开。她立在何安花面前，目光落在何安花额角上，她说你不要以为我要你什么，你把帐算清了，我再也不踏你这条门。

林太妹要与何安算的帐，是她对何安花的抚养费，从怀上何安花的那天开始算起。

何安花的脸木得无半丝表情，她盯着太阳一点点往门外退，太阳落下的光斑渐渐往外撤去，最后完全撤出门槛。这时候何安花的小女来喊吃饭。林太妹将外孙女伸过来的手甩开，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外边走去。

   到门口时林太妹将头扭回来，脖子因此也长了，牙齿咬得咔咔响，她说你记着，后天我再来，我到街上去，我找老猫。

    林太妹的话何安花并未放到心上。要找老猫你找就是！何安花对老猫说不到感情，刚嫁过来时她一见老猫的样子就恶心。后来虽说渐渐习惯了，但还是一看到就厌恶。

   昨天后半夜，何安花突然惊醒过来，眼睛盯着天花板，怎么也不能再睡着。胸口不停翻搅起来，她对自已说不能让林太妹到大街上去咒老猫。老猫睡在另一间屋里，在抽气，进气时喉咙咔咔地响。老猫每天到街上敲铁皮，赚的钱都交给何安花，何安花再资助娘家，已有二十多年。这个不象男人的男人，并无半点对不住何家对不住林太妹的地方。

何安花从家里走出来，走出巷口，再从医院与司法局门口走过，往右拐入回何家里的小道。她知道林太妹一定会从这条小道朝集镇来。

   3

 从小镇到何家里约三十里。路是山路，沿山脚拐，一路上串着五六个村子。有的村子大些，有一二十户，有的则只一两户，隐在某个山窝子里。

    出小镇，是一道石阶路，说不清有多少个石阶，从底脚曲折往上，一直伸到半山腰。何安花第一次从这道石阶路上走过是七岁那年，她跟在母亲林太妹身后。林太妹挑着一担柴，当然不只是林太妹，一路十多个人都挑着柴来卖。

    那时候每个何家里的人脑子里都横着这条石阶。从何家里出来，转过长长的山路，站到石阶顶端，就能看到小镇的房屋与街道，看到立在街道两边的路灯。在何安花嫁到小镇后许多年，何家里还没有电灯，那些立着的路灯让何家里人既新奇也神往。

石阶的顶端有一个小村，这小村也可算是小镇的边缘。其实这以前就是小镇的中心，当然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小村中央有一条石子路，路两边的房，门是木板门，窗户就是原先的柜台。

十八岁的那一年，何安花在一把红伞下沿山路朝小镇走来，她的身后敲锣打鼓。在近中午的时候到达石阶顶端的小村，在村子南端的一家门前停住了脚，她让人端来了茶。按规矩，新嫁的媳妇，当天不能吃夫家一粒米，何安花打算三天不喝老猫家一滴水。

    那一天，何安花站在那户人家的屋门前将水喝了，转过头去望着脚下的小镇，她将走在那些路灯下，可是那个男人的猫脸和奶娃子一样的皮肤让她恶心。

    母亲林太妹说这么好的人家不嫁你要嫁什么人？

    何安花说他不是个男人。

    何安花在嫁过来的第三年生下一个儿子，儿子也长了张猫脸，何安花的猫脸儿子只活了七天就死了。次年又生了个女儿，接下来就一连生下三个女儿，末尾又得了个儿子。大家说她的这落脚儿子简直就是从老猫身上剥下来的壳。

    老猫是个手艺人，他的手艺就是打制各种铝制品，他这手艺是祖传的，从他爷爷手上传下来。那时候在这小镇老猫的手艺是独行，因此老猫虽长得不成样子，却极能赚钱。

    老猫每天都将大把的钞票交到何安花手上，何安花接过老猫手中的钞票便想着她的娘家。

   何安花说，妈，你说句天地良心话，我到底有哪样对不住你对不住阿爸对不住弟弟对不住这个家。

   林太妹说，你弟弟有钱用我的弟弟也要有钱用。

   何安花说，我帮我弟弟不也是帮你的儿子？

   林太妹说，你的弟弟是弟弟，我的弟弟也是弟弟。

   大家都说，这林太妹是癫了。

   林太妹向何家里的每个人哭诉，拖过一个又一个人的胳臂诉说何安花如何将她的弟弟赶出家门。她说我没用啊，我有用一个弟弟五十多岁的人了还会落到这一步？被人赶出家门？

   何安花向每个何家里的人辩解，她说阿叔，不管怎样说我舅舅也在我家住了三年，管吃管住还要给点钱打牌。我不知道我妈她一辈子助她娘家，养我舅舅半辈子，怎么现在还要我接着养。我舅舅他有女儿，他女儿在省城拿着工资。

   大家就说，你不要理她，她癫了，哪个都晓得。

4

这一天,林太妹从何家里出来，穿过沙洲朝集镇走去。何安花攀上石阶，从石阶顶上的小村走过朝何家里走来。

林太妹的踩着泥路，杯里揣着她早上收拢来的香灰。何安花踩着石阶，想象着从何家里出来的林太妹。

事后大家说，她们在路上怎么就没碰到呢。正常说来她们是会在林太妹来集镇何安花回何家里的途中遇上的。后来有人回忆，说一定是在三里堡错过的，又有人说，是在王家坳错过的。

何安花做姑娘时与王家坳的一个小伙子处得好，何安花挑柴到集上去卖小伙子就站在门口笑笑地看。何安花结婚后两人就以兄妹相称，平时两家有什么喜庆事也有礼来往。那一天何安花与她干兄的媳妇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何安花说，我真不知老猫哪点对不住她，我不死她不甘心。

从干兄家里走出来，何安花想着老猫，她明白自已其实不是厌恶老猫，她对老猫是仇恨。何安花给娘家塞钱从来就不躲避老猫，老猫看到何安花给她弟弟或母亲林太妹塞钱，总是将头低得更深，闷着头敲铁皮。何安花就瞥他一眼。

那一天林太妹在三里堡喝了水，她在一个八十多岁的孤寡女人家的堂屋里坐着喝水。有人猜测，何安花就是这时候从三里堡走过的。

女人的脸完全成了一颗松果，耳朵也已完全背了。林太妹对着女人喊话，她说晓得是这样还有人生女儿？

女人点头。

林太妹又说，当初要不是我，她能嫁给老猫？她在我面前摆什么摆？

女人点头。

林太妹接着又说我弟弟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让他赶出家呀。

女人再点头。

林太妹与何安花死后有人对着女人耳朵喊了半天话，说那天林太妹和你说了什么啦？林太妹死了呢。女人说，怎么是她死了，不是她女儿么？她说要用她的逼夹死她女儿。

何安花回到何家里的时候知道林太妹已去了集镇。她从沙洲上走过，她说婶子，你们说说，她怎么能这样，她说今天要去咒老猫。

做婶子的说，她癫了，你不要理她。

林太妹来到集镇时看到老猫将头窝向两条腿之间敲铁皮。林太妹说那个贼婆呢，她躲到哪里去了？听老猫说何安花去了何家里林太妹就往回走了。

她不知道何安花想要阻止她，她以为何安花是去告状了。何安花老早就说过，总有一天她要到父亲坟上去告状。

这一天何安花并未到父亲的坟上去，在沙洲听说林太妹早就去了集镇，她便往回折了。

林太妹与何安花相遇的地方叫掷崖，这不是一个村，是一道谷。两边陡直的岩石壁立着，一条溪隐在深谷底下，人少时才能听到水声。也有鸟在谷底的树枝树杈上跳转鸣叫。

她们是同时往崖下落去的。她们往崖下落去的时候躲在山上一棵杉树下的一对姐妹同时惊叫了起来。

那对姐妹说之所以躲起来看是因为看到这两个人特别奇怪，她们坐在从半壁上横过的道上，面对着面甩耳刮子，你甩过来接着我甩过去，甩得辟辟啪啪响。甩过后两人就对骂，都骂对方是贼婆，也骂对方死不要脸。

骂过一阵之后那老些的女人站了起来，将两条腿叉开，年轻些的便将头拱过去。随之两人便落崖了。

后来传出来的话，说那天林太妹当真把裤子脱光了。她脱光了裤子将两条腿叉得很开。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这件事在当时与另一件一个女人拿把剪刀剪了一个男人的阴茎的事一同传了很久。

如今那对姐妹早已出嫁。老猫仍敲铁皮，只是现在的生意已大不如前。他的店面也早拆了，他在一棵树旁撑一把巨伞，就在那里敲。他订了许多报纸，各种各样的都有。没生意时他便看报纸，一个中学老师和一个医生也常到他的摊子上来看。

                                                                    2004．0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