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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老是发不出,只好现在补上,让盼望已久的热爱俺帅兔的朋友们久等了~~~献花 一条歌的河流(续) 当你……刚从醉人的酒曲里醒来,朋友,你又会被那酸不溜溜甜格丝丝的山曲所勾去。山曲就是信天游,信信然然地唱,环环复复地飘。这种悦人的山歌,同酒曲一样,起先也与军队战争有着密切的关系,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记载:“边兵每得胜回,则连队抗(亢)声凯歌,乃古之遗音也。凯歌词甚多,皆市井鄙俚之语,余在鄜延(今陕北甘泉、富县及洛川一带)时制数十曲,令士卒歌之。”可见,它根植在陕北人繁衍的茫茫黄土高原之上,历经了历代人民精心的施肥,才长成了今天这种风格独特的民乐奇葩。它是特别孤独的古典五言、七言诗,很吻合这个多山地域的大空旷。或许因润了迭词、慕拟词、衬词等,它让人感到亲切的很,为那股泥土气息的芳香陡添激动,心时常浸在至纯至真的大山情调里平伏不下来;或许因长了赋、比、兴和连锁、双关、反复等一根根沟通人心灵回归纯朴的肋骨,它让人痴迷在朴素的风土人情里,感受到一颗颗无助的心灵,对着最亲近的大山,把自己全部交给民歌,抒发闷在胸腔里的那种凝重的悲凉和激愤;或许是因渗了乐府调的韵脚,并不用或少用角音 ( mi ),那种悲怆的令人流泪的声音,在疾徐有致的节奏里,跳跃着一种旷世的痛苦和柔情,令人不能抑制地总想跟着抖两嗓子哪怕是跑调的音腔。充满浓酽酽生活气息的陕北民歌,以物托情,以情赋声,高亢地张扬出艺术的雄浑热烈,沟通了无数寻找真实与纯净的心灵。它浓浓的野味,给人的感觉不是粗俗,不会听上几遍就觉得厌烦,相反是一种永远滋养精神的艺术享受。它只有在老实巴结的陕北人的嗓子里扎根,才能疯狂激荡地旋出一个真切悠远的艺术世界。他们心头有爱,心底有伤,苦处唱它甜处唱它,也难表述尽他们的万千情意。一旦……唱起来,他们往往溶溶忘我,进入天人合一要死要活的境界,令听者为之心动神摇,血澎脉涨。余音袅袅,绕心三日。文友马丽华在《走过西藏》序言中说:“我之所以热衷于牧区,藏北,正是基于对那种游牧生活已往全然无知。”我知道我不是,我的血管里流淌着陕北民歌的血浆。我是从《东方红》里逃出来的那一句(我不知道那一时期像刘姥姥在大观园吟得诗一样纯朴、自然的陕北民歌一下子萎缩,刮起这样一股赤色的风,是历史的进步,还是历史的悲哀和残酷)。是由村落延伸的鬼神境界里属于激情的压抑的那一句,是合于天道,融于自然的那一句。多少年了,每听到那些像黄土一样朴素的歌,我的灵魂就被那种神性的精神硬度给紧紧拽住—— 你……听一听山坡上的蒿草丛里亦或河边的柳树林中飘漾出的一声声甜美的情歌吧:
阳婆婆出来照西墙 爱妹妹的心思一肚肚装 手拿上刀刀磨石上处 你不信我就豁开肚
歌者是一个俊格丹丹的陕北后生。他正面对着朝阳,真诚地以生命的力量,喷射出心海里恒久、炽烈的爱火,真心真意地去煨热姑娘的芳心。但正是这种“青杨柳树活剥皮,掏出良心爱妹妹”的感情冲动,才使我们更深刻地了解了陕北人那种“荞面咯坨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郎情妹意一辈辈,枪子儿穿心不后悔”的情爱自由性与神圣性。我在商风熏人的城市里,就是用粗犷的信天游在一个酒摊场上挽住了我的梅。如果没有歌声,我恐怕永远也走不进她的世界。从此,我看到了那些音符的能量,把孤独逼出了门外,剪雪成诗……我由此而失去了衰老的理由…… 小伙子大胆而爽朗的土性性歌声,也许,像我一样说不准就煨热了哪一个暗害相思的姑娘的心。急骤而来的兴奋令她几乎昏眩,甚至连周围美丽的旷野也吞噬了。她……抿了抿额前垂下来的几缕秀发,随之那甜丝丝、沙悠悠的音符便振荡在空旷里:
纸糊顶棚苇子绑 我也时常把你想 既想就该来 单怕我娘嚷
这些陕北姑娘们意真情实的风流野唱,系紧了男人们那颗沉甸甸的“撂下村村撂不下人”的心,使他们在这块穷困潦倒的土地上,躬耕不止,繁衍不息。对于我来说,跑出那块盛产爱情的土地,当初孤单地站在远处眺望那些“心里有谁就有谁,哪怕狗日的跑断腿”的陕北姑娘,心里真不是滋味,觉得让裆里的家什闲置着,真是太可惜了。我年轻的时候,那东西肯定给面子,让人自豪不已。到我老了,它就不肯巴结了,开始欺侮没力气的我。从那块板结的土地上逃出来,我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哦,朋友,若说这些抒发爱恨情缘的山歌,是陕北人满腔澎湃热血酿成的甘冽的艺术之酒,那么,以独具时空的意念和心襟穿越历史迷雾的歌词,则流淌着“大江东去浪滔尽”的万丈豪情,流淌着“怒发冲冠”的悲壮美,流淌着一种能令人听之而心境拓展的无岸宽适:
杨家那个父子哟英雄将 一口刀来哪七杆杆枪 北国里有个天庆王 金沙滩前哪哈哟呀摆战场 锣鼓那齐不隆咚咣咣咣 旌旗那花花一花扬 得球得球那哈一咳忙 七郎催马哟大战那个瘟韩昌
透过这些山曲的神狂气荡,仿佛一下子又将历史拉回了那血光剑影弥漫的岁月。这些声音告诉了我许多年前的那股渗在生活里的血腥……告诉了我什么比什么更有价值。虽然悲愤的呐喊声已渗在了越来越远的时空里,但斩不断我敬仰的目光。我曾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山山峁峁,沟沟洼洼,倾听过这些声音,它虽然抽得人永远心痛……但我还是要走进去…… 当然,情感质朴、乡土气息浓郁的信天游,除了风韵袭人,听之如品美酒香茗而舌苔流涎,除了具有历史、文学、美学的研究价值,对高原人还有 “阴沟里的冷泉黄河里的水,人不讲义气不如个鬼”,“水由人改树由人栽,丰收全靠劳动来”的精神、思想方面的浸润,就像唐人吴道子的名画《地狱变相》的传神,令当时京都屠夫改行另谋生计,自有一种撩人心动的魅力:
歇时平地歇,不要靠崖头,恐怕崖头倒,压你崖里头。 过河坐船舱,不要坐船头,恐怕风摆浪,闪在河里头。
这是一个新婚妻子对走西口的丈夫生离死别时的痛苦叮嘱。我最初对这首《走西口》的认识很肤浅,以为歌子只是渲染了陕北女人丝丝缕缕的深情和牵挂。对它真正认识是从一个足可以做我祖母的陕北女人流泪的声音里开始的。当时,我突然捕捉到从蔫蔫的快要旱死的糜地里飘出的悲苦的音符时,我吃了一惊。当我看见穿得补丁摞补丁的老人顶着毒辣辣的日头流着泪锄地时,我的心口一痛,掂出了老人泪蛋蛋后面隐藏的是什么。那首歌是我听过的歌声中最凝重的一首。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它不是一般的情歌,它不仅表达了陕北女人对朦胧的陌生的远方的惧怕和向往,更重要的是对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荒睡时无法抵挡孤寂的另一种恐慌:家园的荒芜,尚能和男人共同承受,夜晚的荒芜,一个人堵在心里,又有谁来分担呢?年轻的时候,那种激情的把夜晚收拾的水灵嫩秀的尖叫和呻吟正旺得很,人却要分开了。老了,即使在一起,它也蔫了,夜晚除了尴尬和干燥,还会有什么呢?
雪花打墙冰盖房 露水夫妻不久长
白云照在茅粪坑 赌搏场上没好人
这是包涵做人的道德与精神气质范畴的一首山歌,它和那个酒肉穿肠的济公游戏风尘的济世妙方有异曲同工之妙,一箭双雕地既起到传唱娱乐,又为人们荒芜的心田拔除了杂草。更重要的是它在探示和涵盖陕北传统文化的价值和意义的背后,深力度地描述、揭示了陕北人重义、重情、敢作敢为、行事大器的心理、精神、性格、人格方面的磅礴大气。这一类的山歌……既融进了哲学的辩证思考,又是祖先们另一种方式的现身说法。它经历了时间大火的锻烧,才向我们留下了今天刚柔相济的利落老辣。我虽远离了……这种陈列在岁月里的神性硬度,但还有一些金属的刚气泛涌在心里。而我的孩子,失去这块土壤之后,能否抵挡得住城市里物欲横流的诱惑呢?我真是担心极了。 而最激动人心的山歌,还当数陕北人在与民歌的对舞中找到自己旋转飘曳的影子时的那像长风一样悠远火焰一样炽热的乐曲:
正月里闹元霄,村子里好热闹, 龙灯狮子跑呀,水船后面摇。 船里边坐得二袅袅,实实生得好。
是啊,陕北人将原生、超卓之特质,朴素、清新之诗风的山歌,作为返现、完善、发展他们自己的源泉,凭着一种忍辱负重但又狂草人生的豪气傲气,在几千年后的今天,终于找到了自己旋转、飘曳的影子, 找到了自己流浪的支点和这个竞争年代里对知识、思维、意志、技能、感情等方面综合竞争的坚硬与冷酷,挺起了胸膛站直了腰。此时此刻,子孙们能不敞开胸怀,自豪地吆吆喝喝“三月三的茵陈通鼻鼻香,六月六的曲曲顺心心凉”吗?我当初是担心让一把镢头一张铁锨的事情覆埋了一生,才逃出故土的。可在漠然的人流中,我孤独的旗帜并未飘成什么呼啦啦的风景,吸引了什么人。我清楚我的孤寂不适合城市与人群,只配点缀那些盛产空旷与荒凉的原野。我虽走出了故土,但把梦永远留下了。我明白接受苦难是心气旷达的最好决择,可我已被生活中的另一些事情永远缠住了……即使回归了那块被人改变了的土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力气拿得动生锈的铧犁去复活根的葱茏?是否还能找到相依相随过的唢呐悲奏出大地曾经的叹息? 许多年来,我在这些歌子里穿行,揣摩着它在壮美或悲怆里所引燃的浩瀚与纯净的艺术之光,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激奋与感动,甚至梦中也萦绕着它被高山被历史孤立的生命诗性,它在现实泪影里燃烧的理想欲望和永恒的精神意念,它在大空旷大摧毁的物质世界里舐着我们的熊熊热度。那苦难中涌动的不屈,以致我在哼着它时,不会为自已独守清贫的精神阵地感到后悔,就如冬天里围着火炉时,我们的身体不会感到寒意逼人。我觉得每一首酒曲就是陕北人生活的一剂调味品!每一首山曲就是生活贫困、精神富有的陕北人的一种独嘲自娱、大乐大欢的超然与人生态度之折射。那优美的内涵,那诱人的内容,犹如陕北这块纯朴的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沙打旺、沙竹一般,年年发芽年年疯长,绿油油、水嫩嫩。它带着暴雨狂风的激越,人生的悲欢,在陕北人的口里久唱不衰,辈辈相传。它的温暖裹紧了脚下这座绵绵的黄土高原的饥寒,它的精神支撑了一代又一代柔韧而强盛的生命。它拍击时间的强音,已成为陕北高原之魂和当代人性灵的憩园。记得是95年,我在神府煤田的一乡镇遇到了一位教英语的英国女孩。她说,山隔峁阻的陕北对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但听听民歌,虽在异国,一个人一点也不觉得寂寞。何偿不是呢? 我接触过很多时下流行的歌子,但那些刻意做作的音律对我确是一种无所适从的痛苦。每当苦闷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吟味起记忆里的那些原生的歌词,想放开嗓子抖出久违了的情愫。每次坐在酒摊场上,我总要重温那渐去渐远的痴迷。尽管我的粗燥沙哑的歌喉进不了陕北民歌的殿堂,但我依然唱得很投入,我不在乎“神经病”、“疯子”之类的雅号扣在头上。 美国记者斯诺曾在《西行漫记》中说:“走向陕北,才看到一个真正的民族。”而我想说的是:就是这唱一声千般苦处,歌一句万种感慨的酒曲山曲,用它们史诗般的思索和记忆,在高亢而又飘逸的乐音中化作高原风,世世代代、年年月月、时时刻刻,搂抱着陕北破碎的山梁。梳理着陕北的沟沟岔岔,把陕北的叹惜陕北的雄沉,刻在了陕北人的额头和心里。 但当我又一次走向陕北的山山峁峁,我发现陕北人的苦难在商品经济的炽热气焰中已走向了冷落。历经了大艰难与大悲凉的陕北民歌最自由的飘弋和最响亮的吼唱也同这个世界越来越格格不入。面对现实的物欲横流,它作着最后的挣扎,它当初随苦难滋生,现在也正悲哀无奈地随苦难远去,渐渐荒落…… 面对陕北民歌里的爱情和理想风一样的远逝,我的心快乐不起来。后来,我终于在疼痛中作出决定,抢救那些已临消逝的音符。为此,我像一只鹰,滑翔在陕北的山山峁峁里,在三年多痴迷的搜集中,那望不到头的山梁,时常令我热泪盈眶地看不够。骨子里氤氲着山间大寂静的我,在走访390多位民歌手中,心中总是涌动着一股无法表述的亢奋,一生中,这或许是唯一的一次。后来,我带着那本整理成的《活格睁睁扔下妹妹你走呀》的民歌集,四处奔走,但没有一个出版社愿意无偿接纳。当我负债自费出版了这本民歌集时,还末来得及走出那淡淡的油墨清香,我的梅就拖了缺钙的小儿无奈地哽咽着离开了我。眼泪一下子夺眶淌出,我内心无比沉重。摸着发疼的心口,我心中一片迷惘:疲于捞钱的人群中,还有谁在作着向陕北民歌这朵艺术之花最后的瞩望和持守。我想我是一个失败者——我虽整理出一本厚厚的民歌集,但整理不出民歌中甜蜜的爱情…… 几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去了陕北红碱淖湖。我的目光和那静静地躺在毛乌素沙漠怀抱里的幽蓝的湖水,和那湖畔沙梁上鸡蛋清一样嫩的绿,绿,梦幻的绿相遇的一瞬间,骤然间惊悸了,灵魂里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感动。风中一缕激情悠远的歌声也袅袅飘来,事前毫无准备的我一下子陷入了那种好久找不到的激动里:
郎在丘上放牛羊 姐在河边洗衣裳 郎望姐,姐望郎 牛羊跑上打麦场 搓板打在脸盆上
歌声是沙丘中植树造林的人唱的,在明净的天底下,显得那样地悠远,明快,那样地深情、激越。我曾在录音机上听过一些江南民歌,但那些歌子怎么也抓不住我。我是冲着“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那首古典明丽的词听歌的,尽管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依然渴望。现在,这种压抑了好久的感觉终于找到了,我的心波动在歌声里,眼前的湖水也在宁静中悠然颤动起来。 我一下子拔开了一直困扰着我的陕北民歌在历史与现实里的迷雾:在陕北的民族交融中,在陕北的驻军移民中,为了生存的陕北人,贪婪的眼睛对准了这块曾是“森林茂密,河流湖泊星罗棋布”的土地——伐林、开荒。在远古疼痛的信息里,山变荒秃了,河流走向了干涸,气候也干燥少雨了。恶劣的环境渗进了陕北民歌的骨骼,它凝重、悲怆、荒凉的基因,从此在压抑、贫困的陕北人心头扎下了根。顺着时间的甬道,在陕北人的悲欢离合里蔓延、荡漾了下来。当陕北人挺起腰杆,告别了“苦难”时,陕北的土窑洞逐渐成为历史的经典,搬进宽畅明亮高楼的他们心情舒畅,难怪流淌着凄美、哀怨、痛楚的陕北民歌要随风远逝呢?!认识到祖先破坏了生存环境的同时也为自已酿制了充满血色的荒凉人生的陕北后辈们,把一株株树带进了春天,开始营造一个绿色的梦在民歌中飞翔。我们不难想到,当陕北在子息们的手中还原了远古时的林密草茂,水沛土肥时,陕北定会成为世界的一个经济腾飞的窗口,陕北民歌也定会像陕北在历史上的民族交融发生质的变化。尽管内容我们猜测不出,但调子准像“江南可采莲”那种走进历史的经典一样明朗起来。我断言在几个世纪甚至几百个世纪之后,它的深度会越锻越端庄浑厚,不像我们人体经时间一冲击,精气和血脉就枯竭了,躯体就朽而为土了。 眺望着目力所及的地方,大地与蓝天融汇成绿意茫茫的一片,行走在高原的我,幸福在一束明净辽远的光芒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