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六月

深冬，我终于为公公（我的老父亲）选好了一块墓地。按照看风水人的话，那是一块风水宝地。背依青山，四周是苍松翠柏，那大片的墨绿色把气氛点染的凝重而清远。去看墓地的那一刻，糊涂的婆婆竟然很清醒，说她也喜欢那里的环境。我说：“那就定在这里吧。”

我不知道他生前的愿望，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死”。在我的概念中，老父亲许是不会离开我们。

我和爱人从小青梅竹马，我几乎是在婆婆家长大的，公公对于我来说就是父亲。结婚以后我始终没有出去单过。有朋友说“你真是难得的好儿媳妇。”。其实我自己明白，他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儿媳妇，而是当作他唯一的女儿。

生前他一直很喜欢白杨，我想他一定希望我把他老人家安葬在一棵白杨树下，朴素而安详，低垂的树冠为他遮风挡雨。我也想过，为他栽一棵白杨，一如他的性格宁折不弯，然后把他安葬在树下，浇水，修剪枝桠，一直看着那白杨慢慢长高。然而，这一简单的愿望始终成为我的奢望，只好把遗憾一次一次地留给自己，我在心里一次一次地说：“对不起，爸爸。”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要承受多少的遗憾才能算是了结。

婆婆这辈子没有女儿，公公却很喜欢女孩子。爸爸和他是老同学，老战友，老同事。两家还是老邻居。自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对我爱不释手。他始终动员爸爸“把妞妞送给我吧？”从小吃在他们家，赖在他们家，长在他们家。他规定儿子们必须无条件地让着妞妞，无论受了什么样的委屈，给我撑腰的始终是他。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自打我记事时起，他就是一头花白的头发。小时侯，我是一个很腼腆的女孩子，很随和。但是，我曾经因为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和一个很厉害的男孩子打架.因为那男孩子拿他花白的头发来开玩笑，愤怒的我勇敢地扑上去。

还记的那年我考上大学的时候，老父亲竟然高兴地真象是自己的女儿金榜提名。为此，他专门为我做了一桌子的菜，还把永远属于自己的那个位子让了出来。我坐在属于他的位子上，得意忘形地看着哥哥们。

受他的影响，小时侯的我就开始喜欢烹饪。17岁我开始订的第一份杂志竟然是《中国食品》在翻看这本杂志的时候，遇到感兴趣的菜肴，喜欢和他讨论，或者他干脆亲自操作，而我永远是他的下手。那时，婆婆戏称我是配菜工。

大学的两个暑假，我表示想亲自去学习烹饪，父母反对。可他站出来为我说情，还为我联系好了师傅。等我学成归来，他笑眯眯地考核我，当我做出一桌子川菜时，他满脸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花白的头发显的更白。

那年，我成了他真正意义上的女儿，嫁到了他们家。结婚以后始终没有出去单过，我想该是我报答他的时候了。可还是他来照顾我，生儿子时的意外，更令他和婆婆疼惜我，无论什么家务他们都包了。婆婆负责洗涮，老父亲负责一天的汤汤水水。六个月的产假我始终没有动过一滴水，美美地养着，儿子的尿布我几乎没有洗过。我被宠爱和幸福包裹着。

因为不可抗拒的原因，我们的工作有了调整，必须离开两位老人，要走的那几天婆婆不停地抹眼泪，可他始终不说话，只是，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烟抽的多了。我安慰婆婆，也是说给老父亲听“等我安顿好了，我接您们来。”

真的，人活在这个世上会留下很多的遗憾，那遗憾永远的留在了心底。

还没等我安顿好，婆婆的长途电话就来了。“妞妞，你爸爸病了，很严重。”我义无返顾，把儿子交给了妈妈，亲自去把两位老人接了来。看到老父亲，我才知道事情有多么的严重。那天回到我的新家，为老父亲专门做了很好的菜，可他竟然一口也无法下咽，完全的呛了出来。我害怕了，不知道怎么办，我那少的可怜的医学常识，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病。

老父亲住院了，医生的断言几乎吓死我。

“做好准备吧，最多也就一两个月。”

不会吧！！！他还能走，还能动，尽管疾病影响了他进食和说话。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交流。他拿着一个小本子，当跟我比划不清的时候，就用那小本子写出来，虽然写的歪歪扭扭，可为了不伤他的心，我尽量装做什么都看懂了，什么都明白了。怎么会象医生说的那样呢？

我怀疑我自己，能否跨越生死的界限，就在这一段时间，我重新翻阅他的人生，一个抗美援朝老战士的一生。我咀嚼他，品位他，尽管那样会使我痛苦，心酸，可除了面对，我别无选择，那是一个女儿唯一可以为父亲做的了。对，他是我的父亲。我想，活着就有机会，就有面对，就有下一次，就有弥补的方式。而死了，就只剩下遗憾了，切肤之痛。

这样，在他含含糊糊的比划和歪歪扭扭的字迹里，我们在进行着沟通和交流。

至今，我清楚的记得老父亲转院的那天，他谢绝我的搀扶，自己走出了病房。婆婆看着好高兴，始终认为他能有好转的可能。

那天的阳光淡淡散散的，他站在午后的阳光中，被病魔折腾的瘦弱的身子，脚上是一双半新的皮鞋，棕色的长裤。下巴上的胡子应该刮了，我还想过应该给他买一个剃须刀，要自动的那种，不用他自己费力气。当时，他和我说没说话，我已经模糊了记忆。

三天以后，他离开了我们，永远的。在他离开的刹那，他把婆婆的手交到我的手里，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死后漫长的日日夜夜中，我曾竭力地回忆小时候承欢膝下共同度过的一点一滴，许多细枝末节竟然那么的清晰，他的形象，姿势，动作，表情都从我记忆深处凸现出来，挥之不去。有时候不经意之间，他竟向我走来。那天转院，他在阳光下的身影，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我想，在老父亲最后一刻，他一定无依无靠，因为那时我们恰恰都不在他的身边，只因为他的一句话“想吃馄炖。”做为他的女儿，在他走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无法跨越他死时我不在场的事实。后来，我慢慢地释然了，他始终是一个倔强，要强的老人，一直到死，他都没有真正的麻烦过晚辈，他不想令我们看到他难受的样子。

可是，最后一口气时，他始终在等我，等我提着那一饭盒的混沌，等把婆婆的手交到我的手里。

天堂是地狱的极致,地狱是天堂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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