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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湖水里打捞
在北京,燕莎附近的“宝莱那”,我并不十分乐意地决定接见W先生,并与其共进晚餐。为了避免尴尬,事先我和W先生商量好,各带一位朋友同行以求调节气氛。
我的同伴——Y小姐是我临时从北京拉来充场面的同行,我也只是刚刚能叫出她的全名。在北京电视台录制完节目后,我对这位显得极容易亲近的年轻女士说:“晚上陪我赴个约吧?” “没问题。”Y倒是干脆得很。
Y小姐三十余岁,气质不俗,高挑的身材,言谈和举止都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优越感。情不自禁这个词,我是用得恰如其分的。Y此次从长春赴北京,身份是她所在城市电视台的记者,工作时眼光犀利,言辞句句到位,每一份外露的情绪都自然得很。
进入宝莱那,远远就看见W和一位男士已在角落的位置落座好了。尽管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但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走近W,我礼貌地伸出手:“你好!终于见面了!”
“你好,你好!”W显得有点紧张,握了握我的手后又握了握Y的手,并指着身边的男士介绍道:“他是Z,我的朋友。”
“你好!”我和Y异口同声地说。
待我们八目相对而坐的时候,我发现,用“朋友”这个词来形容我们四个人很不准确。因为据我看来,四个人之间是相当拘谨的,拘谨得令我感到心里别扭且压抑。很明显,四人间的陌生感,以及我和W的历史性会面,都是造成这种紧张气氛的主要原因。
W有话没话地和我闲聊着。Y与Z只顾低头吃着盘子里的东西,互相并不大愿意搭理对方,一看样子都是在应付我和W的任务。这情景明显的让W不太愉快,他三次在说完一句话的时候反问Z:“你说是吧?”。Z嘴里塞着东西,嘟嘟囔囔地点着头。
无论在过去,还是在现在,我都觉得W是一种类似“桃色”的生物。他在一小块天地里被女性簇拥,追宠着,加之其狂妄的个性,口无遮拦的言词,一直以来都是矛盾和崇拜直指的风头人物。当然,在这股火焰的最初阶段,我很荣幸地充当了煽风点火的角色。于是也不可避免的成为了他“桃色”氛围里不可或缺的一位绯闻女主角。
当一个当代男人和一个当代女人的绯闻内容,被女人的嘴、被男人的字、被电台或英特网,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反反复复地、连篇累牍地向那块并不大的天地传播之后。连我和W都开始有点相信了。
为了不让“绯闻”变成“丑闻”,才有了今天的会面。
我真替W感到幸运。
无论是绯闻还是丑闻,只要女主角是我,相信对他来讲都是件得意的事。所以尽管我不是太情愿,终究还是决定和W见面。正是为了遵守自己最初的承诺:“将为他的煽风点火和保驾护航进行到底。”
W不停地往我的杯子里添酒。看得出,从一开始他就想在酒上占个上风,我监督着他每口酒都准确无误地咽进肚子里,然后爽快地以1:1的比例和他对饮着。
Y和Z坐在旁边瞠目结舌。
“你真能喝。”W明显下咽得有些费劲了,涨红着一脸的无奈。 “每一杯都是你主动先敬。”我笑着看着他:“到目前,我还没学会拒绝你。”
“来!”W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一切都在酒里了!”
培养一个贵族至少需要三代的教养。这是巴尔扎克的名言。
如果我说W的身上有一股落寞贵族的气息,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批判我或反驳我。在多数人眼里,一个人是不是贵族,或者是像不像贵族,至少有一条标准——那就是看他的言谈举止、待人处世是否达到了所谓“贵族”的风范。比如是否斯文、是否优雅,是否有作派,是否深谙上流礼仪,是否能挥金如土……
这样的标准也许能在绝大部分范围内被认可,但到了我这,一切都将被我颠覆。对于男人,我有自己的看法,对于男人的气质,我有自己的标准。
与W见面时,他表面上的紧张与不自在,和眼睛里那道漫不经心的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你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拘谨,又为什么会对你毫不在意。酒杯背后的两双眼,都看着对方更像自己的战利品。
“我喝不下了。”W有点垂头丧气:“这么喝论出胜负也没有什么意思。”
呵,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不是流氓吗?你怕谁?”
“我不是流氓,我谁都怕。”
W的头发很浓密也很蓬松,因为喝酒,脖子上的筋都是红红地紧甭着,他不时地用手撑着脑袋或挠着头发。我努力判断他是否真的不胜酒力,尽管我一直在被动地承接着他的主动出击,但终究不希望第一次的见面,就要以某个人“牺牲”在酒场上作为最后的收场。
“珊瑚,你说的对,一开始我穿了件‘流氓’的外衣,后来为了讨好别人脱掉了它,又去找了件‘君子’的外衣穿上。结果却发现这件衣服根本穿不下,于是再回头去找那件‘流氓’的外衣。没想到那件衣服也不见了……”
“所以,你到今天还光着。”我接上他的话。
Z在旁边听着笑了起来。W扭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光分明就是一个不容冒犯的上司对得意忘形下属的严厉批评。Z耸了耸肩,起身邀请Y双双滑入舞池。
我的目光随着Y和Z的舞步移动着,我不喜欢W的那双眼睛,因为他的眼睛后面似乎还有一双眼睛,让你不知道哪一双才是真的。我也越来越不喜欢W的文字,似是话中有话,实是话中无话。他具备了不错的文字功底,对词句的组织也算驾轻就熟,可偏偏进了一个怪圈子,想骂人骂不痛,想夸人夸不痒……
但是,W是我的朋友,就算犯了多大的错误,就算再怎么可笑幼稚,我都会站在他的立场上尽量去理解他、纵容他。友谊不比爱情,没有那么多的附加条件,只要承认了就要贯彻始终。
“喝一杯?”想到这,心里舒服了很多,我主动举起了杯:“我干了你随意吧!”
话音刚落,只见他一仰头就把整杯酒倒进了肚子里。放下空杯子,W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我真怕在我仰头喝酒的时候,你一拳打烂我的鼻子。”
想像不出,时间像水一样慢慢地从我们身边覆盖过去。那些潮水的痕迹就在我们越来越迷糊的双眼中干透,只残留一点点水渍,在眼球的透明处变化着对面那个人的模样。
Y和Z早就失去了踪影。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数小时前还相互漠视,眼下竟能投机得一起私奔,抛下我和W仍坐在原地,继续坚持不懈地与美酒做着斗争。
“真不公平。” W说出了今晚的第N个不公平。 “又哪不公平了?”
“你只需要对付美酒,我却要同时对付美酒和美女。你觉得这对我公平吗?”他装出恼羞成怒的样子,一把抓过杯子:“小样!我还不信就喝不过你了!”
他为我倒酒,碰杯,两人一饮而尽。酒从我的喉咙进到胃,开始觉得火辣辣的烧了一路。我想自己是喝得有点多了,因为服务员为我的白水杯里加水的时候,我愣是看见她不是用走来的,而是拿着水壶飘过来又飘回去……
桌子对面的W,眼睛已经通红,不知道的,还以为刚经历了一场生死离别而痛不欲生。他白色的衬衫被紫色荧光灯映出一道道光彩,在昏暗的“宝莱那”尤其的引人注目。
来,来……做个游戏。W招呼着我,边从牙签套里拆出两只牙签,并把其中的一只拦腰折断,然后握着它们伸到我面前: “我们每人猜一根,猜中短的人必须诚实回答长的一个问题,如果不愿意如实回答,就干掉自己面前的酒。会玩吗?” “会,会!” 尽管这种游戏我已玩过多次,但酒精的作用还是令我有点兴奋。
你先,他说。
我从他掌心中拽出一根牙签,一看——长的! 呵呵,我得意地笑了起来,似乎肚子里有无数多的问题,于是想都不想地就问他:“论坛里,有你爱的女人吗?” “有。”W很干脆。 “不会是我吧?”我嘿嘿地坏笑。 “想知道?”W把两根牙签塞进我的手里:“那就再猜一根!”
我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把牙签在桌子下整理整理好,递到了他面前:“来吧!” W伸手一抓——短的! “回答刚才的问题!”我逼迫他。 “不是。”W想了想,很认真地说。 我用食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上帝保佑!”
第三把,他问我, “论坛里,有你爱的男人吗?” 我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第四把,他继续问, “生活中,你有爱情吗?” 我笑了起来,为自己满上酒,一仰头又喝掉了。
第五把,我不幸地又猜到那根短的。他把手从桌子的对面伸过来,在我的脑袋上敲了敲:“又是我赢!” “你问吧!” “你是不是预备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是的!”我软绵绵地朝他摊开手:“这算是回答了吧?轮到我了,拿来!”
W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把牙签交回到我的手里。
我将牙签在桌子下整理了一通,重新举到他面前。他伸手一抓,短的。 “该我提问了?”我用左手支撑着越来越重的脑袋,考虑了几分钟,才一字一句地问他:“敢和我一起跳到后海里游游泳吗?”
“现在?”他狐疑地瞪大了眼睛。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你敢下我就敢下。”
“好!”我招手叫服务员埋单,单子递过来的时候他抢先把帐结了。然后我拉着他,直奔了出去。
什刹海, 酒吧一条街 已是五更天,酒吧的灯光也渐渐熄了。
什刹海的栏杆新修复不久,水就在栏杆下,离我们很近。我门翻过栏杆,站在了靠水的一面。我伸出双手,学着水面上的鸟的姿势,我低沉着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我哪有……” 夜色中,月亮从薄薄的云层间迸裂出来,像是一条条细小但锋利的剑从天国用力地插向地面。
“学鸟的样子……” 鸟群匆忙地从后海的水面飞过,在黑夜中划出一道气流,稳稳地贴在湛蓝的天壁上。
“说话啊……我喊1、2、3了!” 我催促着他,很快就要秋天了,这是最后一次的下水机会,我们要把温暖和希望从水里打捞上来。
夏季是一个传奇的季节,所有的平凡都将在这个季节里,被打上华彩和绚丽的印章,被聚光灯放大了细节,在世界中被清晰地阅读。
“1、2——3!” 当我喊到“3”时,水面上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人下水的声音!
我听到了身边粗重的喘气声,扭身一看,我看见W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边,他和我一样,正转过头认真的看着我。四周空荡荡、白茫茫的一片,恍惚中弄不清楚我和他脸上都是什么表情。
沉寂了两分钟,W捧腹大笑…… “这就是珊瑚!”W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就是珊瑚!”
我仰着脸没有一丝表情,任由他一览无余,即使在我的潜意识里也没有感到丝毫的惭愧。我只是吃惊自己曾经在年少的时候,敢于一个人对着墙壁睡觉,总是盯着生人的眼睛看,对诺言从一而终,充满自信和执着……在今天,却成了一个擅长玩弄小伎俩的女人。
我不禁想起数日前,版上的一段笔画游戏。我和W笔画相减,得出的结论是——克星! 克星,是的,克星!在今晚,可见一斑!
我身上的丝裙随风摆动着。站在什刹海的栏杆外,我想我的这一刻沉静或许像一尊雕塑。这一身华美的裙装,是我的一具外壳,它像是随风飘动的蜘蛛网,黑黑的细细的丝,从这头到那头,一层层地包裹着我。什刹海茫茫的夜色,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奇异的光,天空大片大片的云彩正掠过那些散散的暗淡的星星。我的裙摆在风的呼声中起落飘荡,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湖水没有丝毫涟漪, 因为友谊不曾坠落……
在中国的北端, 我终于埋葬了我与W的友情。
※※※※※※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陨落深海,又见珊瑚。珊瑚文集[小重珊文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