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作品]
鞋匠(小小说)
你,六十多岁的人,腰板硬朗着呢。学院宿舍楼梯口的拐弯处,你在那儿坐了四十多个春秋。你的鞋担儿每天都在楼梯的背阴处与太阳光兜着圈儿。
你说,国民党时期,你也在这所大学里修鞋。你常给那些阔小姐、少爷们的皮鞋擦油、修补,你捡拾了不少他们丢弃的皮鞋。说到这里,你狡黠地笑了:那是你在上面做了手脚!
你说,解放后,老校长希望你多在院内修修鞋子。你便在宿舍楼下摆了个鞋担儿,一摆就是几十年呢。从学生到教授,哪个没找你修过鞋?别的不说,仅看你修鞋剪下的皮屑、碎块,每天都得满担儿往回挑。月底清理时,差不多有二三百公斤。是的,把你几十年来修剪下来的碎皮屑儿集中起来,恐怕要装上几卡车。
你很满足,尤其是大学生们亲热地喊你“师傅”时。你最爱听他们议论你修补的鞋子如何如何地耐穿。你从不计较价钱,你挣的钱远远够你几辈子用的。你只是想给他们做点事情。虽然,你常累得夜间忍不住呻吟。
脚穿“千层底”,踟蹰在校园水泥道上。你一眼看出我们几个是从农村考来的。从哪儿来?一路可累?你热情地向我们招呼,又抽出几把备用的小椅子。毕竟农家娃子朴实!你一面“唔唔”地和我们讲话,一面将衔在两齿间的一排钉子,一枚枚地取下,又一枚枚地钉进鞋掌里。
后来,一到课间,我们就坐到鞋担前听你讲学院的变迁与掌故。你叫我们脱下裂了嘴的“千层底”布鞋,你说修补修补还可以穿一个时期。
也许是职业习惯,你总喜欢看行人的脚。我第一个穿起了皮鞋,他们也相继穿起。当然,这些都没有逃过你的眼睛。对此,你仿佛不太高兴,也很少言语。当我们穿着布鞋经过你的鞋担时,你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又好象晴朗了许多。怎么好对你说呢?我们穿皮鞋时都是绕着道儿走的。
你依然很亲热地和我们打着招呼,询问我们鞋子穿破没有?是否耐穿?
怎么不耐穿!你修补的鞋子一向很结实呢。只是我们取回来以后,再也不去问津了。清扫宿舍时,我们从床底下发现了久违的“千层底”!于是,我们象甩手榴弹一样把它扔下楼去。我们齐声高唱:新鞋子做好了不穿为啥?还不如光着脚凉快得多。……新鞋子、旧鞋子,一样过生活。
第二天,你喊来了我们。啊,你的鞋担前整齐地摆着几双“千层底”!“是你们的吧?以后晒鞋子别忘了收!”说这话儿时,你并未抬头。我们的鞋子,你当然认识!我们象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不声不响地领走了“千层底”。然而,既然不想穿它,在哪处瞧见它都觉得不顺眼,以至不能容忍它在寝室里存在。最后,“千层底”又被我们悄悄地扔到校园后墙外。我们暗自庆幸完成了一件大事。可是,你还是发现了。
那是落日时分,你挑着担儿,哼着小曲走出学院的后门。你总是那么悠哉游哉的。我们正凭窗远眺院外的田野。忽然,我们看见你弯腰拾起什么。坏了,我们连忙将头缩进窗内,透过玻璃紧张地注视着你。只见你注视了一会儿我们的宿舍楼,摇了摇头,仿佛叹了一口气。接着,你又将捡拾到的东西放到担子上,踽踽地走了。身影在落日的余辉下越来越小……
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到学院来为人修补鞋子。听说你老多了,背也驼了,很少出门。
(原发表于19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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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挑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