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叹息 童年的许多往事,有的像风挟的尘粒,被飘忽着吹向了记忆的海底。而有的却像片段的残梦,不能成章地在生命的河谷里闪现。可惟有那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带着丝丝的疼痛,从那个不谙记事的暮秋,一直地回旋在了我生命流动的长河。 那年我只有六岁,慈祥的奶奶牵着我的手,去探望一个和她一样穿着盘扣对襟袄、约有六十多岁裹着小脚的老妇人。当时由于年幼,我已记不清她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位老妇人住的房子很破旧、很昏暗,她总是用衣袖擦着无神而又十分迷茫的眼睛,一声接一声地不断叹息。那哀愁的神情,即使幼小的我,也觉得她是那么地可怜悲伤。可能她看我是个小孩子,就颠着她那让人担心总支持不住身体重量的三寸金莲小脚,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只红彤彤的大苹果要我吃,我却是躲在了奶奶的身后,没有去接,是奶奶后来帮我接过来拿在手中的。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老妇人那声声叹息里所盛满着的无比沉重,也不能明白无影无形的封建礼教,是如何地在时代岁月筑起的夹墙里,将一颗曾青春勃发爱梦幻的少女之心,让苦难和沧桑,挤压成了那一丝丝无奈而沉重地叹息。只是清晰的记住了奶奶在告别她之后,在回家的路上,所讲给我听的那个悲惨的故事。 在许多年前,老妇人长的貌若天仙,可惜出生在了一个贫寒的家庭,加上父亲又十分地贪财,少不更事出生时间不长,便被许配给了一户姓郭的人家。待到年及十六,她那从未谋面的男人,却不知怎么就得了一种无药可治的绝症,本已病入膏盲难有回天之术,但夫家想用“冲喜”的方法来作实验,便择定了吉日要她嫁娶过来。 没想到,唢呐声声,花轿落地,那个男人却是早已魂归黄泉。 婚礼如何进行呢?于是悲剧产生了—— 只见男方家从鸡窝里捉了一只大红公鸡,三声礼炮响过,就让她和公鸡拜天、拜地、拜了堂亲。然后紧接着,又有人上来强制脱掉了她红色的嫁衣,给她换上了早已备好的白色麻布孝衣,将无力反抗的她,强行拉到了那死去的男子阴森森的棺材前,让她为那从没照过面的男人去哭丧守灵……瞬间,水灵灵只有十六岁的少女,便成为了郭家永远注册的守寡媳妇。而且这一守,竟是红颜尽失,风烛残年…… 也许,在我们今天的人看来,她不该这样悲苦地生活,在漫长的几十年间,她该进行重新的选择。但残酷的事实是,她亲生的父亲,为得到一块“贞女”的匾牌竟告戒她,说她命中克夫,会穿七条裙子(既嫁七个男人都会被她克死),坚决不能再嫁与任何男人,嫁鸡随命,那只是上天安排给她的命运。如果不尊从“三从”“四德”要嫁人为妇,那就永远别想再进入她娘家的大门。 于是,性格犀弱的少女从此终生未嫁,戚然一生。但她的心灵,从青春年少起,便被那残暴的封建礼教屠刀,肢解的早已七零八碎,任泪水滴落成了一条长长的伤心河。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跋涉在了漫漫的风雨红尘路,将青春的妩媚,待字闺中时的所有憧憬,都变成了雨打荷花的凄楚。而那一声声沾血带泪的沉重叹息,便随日月的朝升暮落,在六十年间裹紧了她哀伤的灵魂……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永远欣赏的是鲜花的烂漫和芬芳,而从不会有人在意鲜花的凋零和枯萎。即使有一些多愁善感的诗人,触景生情偶有绝句,但那又怎能改变那个时代女人所处的命运呢? 记得在我上了小学后的第二年,那位孤苦一生总爱叹息的老妇人,终于在长眠歌中凄凄惶惶地带着她处女的身子,去到另一个世界里找她的丈夫去了。而我却想,这对从未谋过面的冤家,是否会在天堂里擦身而过都不能相认呢?那么,老妇人那依然无有所归的哀伤灵魂,是否也还在天地间到处飘荡? 于是,在老妇人死去的几年时间里,我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在经过老妇人居住的那座房子后墙时,心里总有一种阴森古怪的感觉。冬天的时候,风吹动着房顶上“呜呜”作响的茅草,我总幻觉那是老妇人憋屈的灵魂在哭泣。恐慌中,我总是不间歇地快步跑过…… 岁月如梦。如今三十多年一晃而过,这个无名氏老夫人辛酸的故事,却依旧清晰地在我的心中叠印。但现代的女孩子们听来,一定以为是一个杜撰的不可思议的荒唐故事。可老妇人那坍塌了的半壁破房子犹在,那墙头上长有丈高的凄凄荒草犹在,只是现在村中许多的年轻人,已不能知晓这个曾经催人泪下的真实故事了。偶尔,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从这儿经过,会凝视着那所破败坍塌的老房子,在穿越岁月的底片里,想起老妇人那不幸而凄楚的一生,然后发出一声年轻人不能读懂的沉重叹息。而那些无奈的疼痛叹息里,也许就盛满了老夫人一生所历经的悲伤、屈辱、甚至是对爱情深深的绝望和幻想。 我想,三十年,早已过了一代人的编年,按佛家的释意,这位受尽了人间磨难逝去的老妇人,或许早已投胎转世为一位现代的女人了吧?如果是,那上辈子系着声声血泪的沉重叹息,也已应该被现代的欢声笑语所代替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