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神下凡

    桃红李白，迎春鹅黄。一个雨雾迷蒙的日子，我赴黔城之约，前来谒拜芙蓉楼。
    如今的芙蓉楼意义上已不仅仅是一座楼了，而是一个偌大的园子。园子有石、有亭、有树、有草，还有开花在早春被雨打湿好似梨园弟子的洛阳没骨白牡丹。我一路心潮起伏，自然而然产生凭吊的意味，加之“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故事及诗篇早在心里凝成化不开的郁结，整个人便在这“细雨霏霏湿透衫”的情形下变得恍惚起来。久久地，伫立在一棵豹皮黄药楠树下。外表上，是混沌苍茫笼罩长歌当哭的心情，冥冥中，却是任何人看不见的激情在当空挥洒，心灵在尽情倾诉。
    还记得昨日在黔城下车，一抬头，猝然碰上一个清癯矍铄的老人。这老人手托诗卷，身着官服，一身正气，两眼传神，不知不觉使我震怔痴迷。那时刻，我脑子里萦回着那些脍炙人口，流传千古的诗篇，嘴里发出情不自禁的喃喃如梦痴语……就在这时，我听见身边一对年轻夫妇的对话。那女子说：我怎么越看越觉得王昌龄像尊豹神。我听了一愣，心想，甚么话，王少伯乃儒雅诗圣，怎么会像豹神?接着，那男子说：是的，你说得对，瞧他愣睛鼓眼不像豹神像什么。我认真聆听着年轻夫妇的对话，心下默默思忖：王少伯为何不能是豹神呢?既然他一生仕途坎坷，命运多舛，那么就让他死后做个威风凛凛，不受人欺的豹神，又有何不妥?说不定，芙蓉楼园子里这几棵豹皮黄药楠古树就是王少伯的化身呐。假如他真的成了夜行千里，日行八百的豹神，那么他就可以日日纵横天地间，夜夜来回芙蓉楼，不受羁绊，自由自在了。这样想，我心里的郁结以及愤懑渐渐化开，渐渐地有了对上天的感激，对大地的感激，对芙蓉楼的感激，还有对那年轻夫妇的感激。感激这一切的一切，孕育出一棵极为珍贵而又不同寻常的树，和一个极为荒诞而又虔诚的神话，让我今生今世对于真诚、美丽、善良，有了可靠的寄托。

       谁发明的拓印
 
    在四十二米长的碑廊下，我看到负责管理芙蓉楼的工作入员正在制作拓片。
    两个青年男子身穿工作服，戴着皮手套，慢条斯理地干着活儿。他们先是将一张张裁成碑刻大小的宣纸蒙在碑刻上，然后每人托一盘浓墨汁，在—个布包上过一遍底墨，再拿这蘸墨汁的布包在碑刻上一阵轻拍重叩，使刻镌的文字凹凸分明印在纸上，一行行显出字迹来。
    尽管从前读过“古碣凭人拓”的诗句，但现实中看见，仍然大吃一惊。心想：天啦，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一块碑刻，照这般没完没了地拓印下来，究竟还剩多少珍贵价值存在？如果不是理智告诉我，他们是在工作，兴许我会不顾一切地叫喊起来——住手！不要干这欺世盗名的勾当！
    尽管已经在心里骂过人，还是不甘心。左看右看，只管看围观者的脸色，希望在人群中找出几张义愤填膺的面孔，引以为知己。至少，在狂跳不已的心腑没有平定之前，是一种无声的安慰。但没有，没有愤怒的面孔。大家似乎认定这是一件约定俗成的工作，除了有兴趣看看之外，就是闲情逸致地站站，闻闻墨香而已，我真受不了啦！看着一团破布往碑刻上按下去，听着那一声声充满实质而又空虚的叩击，我的血在腔中呼啸，心在胸间狂跳。哦哦，那一刻啊，尽管我的手臂没有伸出，呼喊没有声音，但我感觉一腔殷红的血已泼洒在那面墙上，染湿一块块刻碑……啊，那是怎样的—堵墙哦，恐怕是千百年的英魂奠基，灵气为本，铸成中华文字最辉煌灿烂的丰碑。让我从此血气袅绕地护着它，魂魄相依地紧随它吧，我不要看见满世界兜售的都是拓印出来的“一字值干金”。
    在廓下站得久了，引起工作人员的注意。他们善意地招呼我进“屋”烤火。是的，他们在廊下烧着一盆炭火，那火是准备用来烤干拓片的。我不知用什么语言表达当时的尴尬与窘迫。我的脸十分苍白，样子也显出更深的孤单和寂寞。我只能紧紧咬着牙关，用沉默来表示恨意，用恨意来抵御从心头窜起的寒冷。
    见我冷脸不动，他俩相对悻悻一笑，继续工作。
    漫天雾岚笼罩，雨骤然落地有声。
    游人看完风景，匆匆走散。剩下我牢牢地站在碑廊下，记住这个屋檐滴水的春天，以及这个春天里我所表现的特殊执着、缠绵和深沉……
    干完一张拓片的活，他俩点燃一支烟，轻轻拈着，慢悠悠地吐吸，眼神疲惫而又痴迷地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仿佛只在听春呢絮语，看花开似火。
    抽完烟，他们轻轻地，很有技巧地撕下碑刻上的拓片，两人抬着在火上烤。
    在我看来，两人就像抬着一具活活撕剥下来的灵魂在火上炙烤。就这样，我亲眼看着一团团灵气从火上升腾而起，直上云天。一个去了，又一个去了……瞧，那端庄雄伟的是颜真卿去了，那俊迈脱俗的是米芾去了，那风韵妍媚的是黄庭坚去了，那遒劲浑厚的是岳飞去了……呵呵，一一都去了！剩下的只是一页页僵硬焦干的皮囊，一张张黑底白字的拓片。

        赴神秘号令

     过去，因为每一天的日子都共一个相同的日月，所以时光流动也等于千年不变。只是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不变的日子里悄悄地、默默地等待一个神秘的号令，相信只要这号令一来，日子就会有所改变。否则，我们依靠什么信念活下去呢?
    如今，我就是赴这样一个神秘号令而来到黔城钟鼓楼。
    找一家与其相近的客栈住下。掀开窗帘一角，望着一条飘着柔柔细雨的小街，听着从铁匠铺传来紧一声慢一声的金属撞击声，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许许多多从前没有想过的红尘湮灭，金戈铁马……瞧，钟鼓楼耸入云端，毫无疑问，盛唐的钟声以及明清的暮鼓到底还是在这里敲响过，还有那几棵被雷电殛毙了的古树，曾经风华茂盛，绿得遮天盖地。
    我想：这就是我要赴的神秘号令：只要钟鼓楼还在，盛会将千年不衰。
    入夜，春雨浇愁，注定是一个没有月色的夜晚。
    没有月色，我看不见苗王的征衣在风中飘舞，也看不见一个民族用热血和生命燃烧的篝火熊熊。我还看不见生机盎然的原野，以及原野上呼叫奔跑的激情生命……看不到这一切，我将无法入眠，也无法成梦。
    我不愿过多地在形式上选择“眠与不眠”的困厄，我只是充满热情地体会不眠有无尽内容的激动。我可以躺在床上感受夜晚的声息、意境和气氛，我还可以通过一整夜的心灵追索，捕捉这种声息，熟悉这种氛围，我知道这声息和氛围都是与号令有关的，在此徘徊、等待，为的就是接近它的实质核心。这就像一篇文章为什么不直奔主题，而是绕一个大大的弯子来阐释主题的深远意义。
    一更过去，小镇喧哗渐渐稀落。这样很好，现实的喧哗远去，踯躅在湮远岁月的脚步就会愈来愈清晰。
    二更过去，春雨浑沌成无涯。边城的春色早烂漫，只因有这缠绵多情的雨。这雨犹如皇恩天泽，使得一切开在春天的花朵都承接过多而心旌摇荡，脸颊酡红。
    三更天……四更天……转眼已是五更天。五更一到，我听风雨声中确凿无疑地夹杂着马蹄声，声势壮烈地铺天盖地而来。哦，苗王该登上钟鼓楼焚香祭拜天地神灵了！楼顶，旌旗破天，风起云涌。楼底，人头攒动，呼声压寨。年轻的王啊，你快快拔出青锋宝剑，向天—指……然后，以剑刃击钟，以剑柄击鼓——
    啊，人们哪，仰起头来，听听鼓钟铮鸣吧！在无措时，在彷徨时，在迷茫困惑、颠沛流离时，听听它的号令吧！它是一场大悲大恸，大彻大悟的浩歌，也是一声声壮志未酬，正义未了的号令！
    它的调子真高，声音真沉啊。然而，也只有这般高的调子和这般沉的号令，才能警醒我们一晃就是数十载的梦寐。
    我们不是一直认为在蹉跎岁月，浪掷生命吗？那么，就让我们跟随疾雨中的马蹄，去赴钟鼓楼的号令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