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素的凤凰

从周庄回来，一个人又一次在绵绵细雨中去了凤凰。

凤凰是湖南西部一座万山环抱的“边城”，历史上由于其处在西南少数民族文化区域与东部楚汉文化区域的交汇点，以及它曾经作为独特的军事要塞位置而闻名。小城因此拥有了楚人的浪漫情怀和游侠兵勇的骁勇气质相结合的特质，拥有了层出不穷的传奇人物和传奇故事。凤凰的风水极佳：双龙来治水，五马来朝阳，凤凰会百鸟，金盆摆中央，谁能拥得此地在，又出将军又出王（“双龙”意指城西北的钩箕坡和城东边的青龙山；“五马”意指环城的雷哨坡、大坳坡、王婆坡、白杨坡和强盗坡；“凤凰”意指南华山，其后数百峰峦形似百鸟，“金盆”意指被四围高山托起的城池）。走近凤凰，青碧的沱江水，顺江而流的小划子，洇红的旧石板铺就的老街，似在流淌、搅拌、升腾着一种悠远莫名的历史气息，这种气息会有意无意地融在你的呼吸，浸入你的骨髓，让你生活在一种古旧的怀想之中。

    因为是阴雨天，石板街上行人不是很多，门面大小不一的姜糖作坊正在现做现卖，大绺大绺的白糖被绞在门柱上，年轻的穿着蓝底碎花家织布的年轻女子眼眸里流盼着沱江水的清澈，素素的一脸微笑，纤手使劲的拉捏着糖团，待拉成细细长长的一绺，便用剪刀灵巧的剪成寸许的一截一截，装袋密封。边城做糖姑娘的那手眼那灵巧那散发香味的微笑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沈从文笔下的“翠翠”，不由得就想停下来买上一袋尝尝这边城特有的“翠翠姜糖”的美味。

雨淅淅沥沥地下，清寥的石板路深深浅浅地湿着。雨，轻敲细打着被岁月确良的步履磨蚀得斑斑驳驳的石板，石板被雨水一浸，缓缓的洇出了褐暗的土红，每一块石板都似乎缄默着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深深窄窄的小巷将灰蒙蒙的天搓成了一根线，牵着我的目光不紧不慢的向着小巷深处移着。“我需要清静，到一个绝对孤独环境里去消化消化生命中具体与抽象。最好去处是到个庙宇前小河边大石头上去坐坐，这石头是被阳光与雨露漂白磨光了的……我需要这种地方，一个月或是一天。我必须同外物完全隔绝，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沈从文《烛虚》）。雨淋在我的身上，也淋在我的心上。我走着，走在这条青素的老街，默想着先生的这段话，同样的一种仓皇与孤独袭击着我，怆然的感伤随着淋淋的雨在心中涌荡。

从东门城楼沿回龙阁、陡山喇的石板街而行，约二十分钟，便到了听涛山，沈从文老先生已在这里找到了他的归宿，他安眠在这样一个绝对孤独的环境里消化消化自己生命中的具体与抽象。从山路小径拾级而上，路旁是疏疏密密的椿树、樟树、榆木以及各种高高低低立着的不知名的树木，刀把粗的葛藤及各样藤萝攀援而上，曲屈环绕，显得幽深雅静。山腰间一块石碑镌着黄永玉的题辞：一个战士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再拾级而上，便是一口水井，那是先生小时嬉戏玩耍喝水的地方。沿水井右走，便到了先生的墓地，没有围栏也没有坟墓，只是在一块长着杂草的坪地上随意的搁着一块大大的石头，是本地极为普通的五彩石，这就是沈从文的墓碑。上镌刻其夫人张兆和亲手选定的沈从文《抽象的抒情》中的一句：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以认识人。墓碑后是沈从文的四姨妹张充和撰写的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

我手持一朵淡黄的野菊花，静穆的立于先生极为简陋的墓前，向先生深深的鞠躬，为这位让人高山仰止的文人、学者：“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我知道。有些过去的事情永远咬着我的心，我说出来时，你们却以为是个故事，没有人能够了解一个人生活里被这上百个故事压住时，他用的是一种如何心情过日子”。日子已经过去，故事已经讲完，先生就这样坦然地面对他所遭遇的一切幸与不幸，一切欢欣与屈辱，透过指间的温度思索人生的一切，就这样回归故里静眠于听涛山下。

雨还在下，从树叶缝隙间“滴答滴答”的落下天簌的韵致。我的头发已是湿漉漉的，但却一直不忍离去，墓地没有旁人，我只想多陪先生一会儿，但又怕扰了先生的宁静。我去过北京的好几处皇陵，还有南京的中山陵，但却从来没有面对先生墓时所能给我的这种震撼。我不知道如何的去描述我所见的简素，也不知道如何去描述我这种震撼的心情。我所做的只是将墓碑前一些已经干枯的野菊花、草籽花以及几片落叶、几个烟蒂收拾干净，将碑前几朵不知名的被人踩倒的草花扶正。不一会儿，有一名老者背着把柴刀与背篓上来了，手里还捏着一把用竹枝做成的岔扫帚，轻轻的沿着山上小径的石板扫了起来。老人望了望我，我也望了望老人，彼此很虔诚地没有言语，我们就在这淅沥的雨中很默契地将先生的墓前墓后细细地收拣了一番。

已是黄昏，我与老人挥手告别，老人尽量直起有些佝偻的身子朝我笑了笑，很慈祥也很安然，竟然很象先生的那种慈祥与安然，我心里不禁一颤，为先生也为老人。

下得山来，沱江水静静的流着，青碧的水草似在与涛声相呓，远处的筒车吱吱呀呀的转着，有河岸边洗衣妇捣衣的声音悠悠地传来。逆水而望，河岸两旁的青砖碧瓦与吊脚小楼已在烟雨迷蒙中淡淡地缈缥。

凤凰已远离了历史的喧嚣，金戈铁马的刀光剑影全在袅袅的炊烟中化为千年的睡眠，在岁月的河岸里长眠不醒。我没有再多的心思去聆听沱江人家的水边小曲，没有再多的心思去絮语苗家风情，我只用心去谛听烟雨凤凰的青素，一个因了“翠翠”而美丽的镇竿，一个因了先生而青素的“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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