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莲 恨 事

文：雁无伤

爱与爱纠缠起来，一定能打出个完美的死结。

—————— 题 记

我喜欢上了白窗帘。自从搬到水莲镇之后，我就发现，我喜欢上了白窗帘，其他颜色的一律排斥。


巷子是南北走向，中午时分得见日光。多数时间，我只盯着阴霾的青苔，盘在陋檐下被雨水滴破的地面上。这定是个讨清净的地方。人在道上逢着我都不言语，我与他们之间最亲近的距离，还不比蔷薇花馆门上夜来燃起的两盏暗红色灯笼。


街对面住着个叫小丹飞的女人，有事无事便呵着手，我一看她，便也若有若无地想起这南方小镇的常年寒冷。

一

把手伸进那只藤箱，翻找母亲留给我的记忆。葵花一定会微笑的，母亲和我说过这句，这让我恍惚地总是半夜里拿出母亲的照片，傻傻地盯着那笑容。我敢笃定，父亲远走的那些年，母亲的日子远没有这笑容那么愉快。


而就在那些年里，我从一个儿童向一个少女快速成长着。当我开始从虹光影馆门上的玻璃里看出自己身材的凹凸有致并且幻想着能去拍一张照片的时候，夜里我已经不再关注母亲的叹息，而是跑去不同男人的家中，其中包括虹光影馆那个满脸暗斑的小老板。因此换回的几套照片，也被我分别送给那些男人，镶了个桃木框子让他们摆在桌上。


从母亲夜夜的忧伤里，我想我是明白那个爱字的。然而从十六岁到十九岁，我都没有看到某个人肯为我呈现忧伤的姿态，或者说些爱我之类软心的话。一次我拿掉了首饰，也将胭脂洗了个干净，剁好芹菜饺子馅，急匆匆跑到那个面色干净的男人家，郑重其事地问他，“你，有没有一点点爱我？”，结果他笑了好一阵子，一边把我的臀部捏得生疼，一边这样答我，“所有的男人怕都是要爱你的。”于是我想也没想，便服下了从花柳病医生那里抓来的堕胎药。

二

母亲说你这样还怎么嫁人，母亲日日如此说。好几年里，街坊上碎嘴的女人，见我便教诲着自家的孩子躲着点儿。我记得那个秋天冷得早，母亲患了重病，太阳却很少出来，窗帘也不透光，窗台上原本瘪瘦的菊花硬是让我一瓣一瓣生生地揪下，成了些秃枝在那里摆着。


我和那些男人讨来不少的钱，却依然没有医好母亲的病。母亲走的那天和我说话，她说了不少的话，但就那句“葵花一定会微笑的，你还年轻着”，仿佛刺了我的神经一般，让我在嚎啕大哭之后死抱着母亲已经冰冷的身体，两三个人都拉拽不开。后来我在那些男人家的门上都留下个加了红叉的鬼脸，并且撕碎了一个棉布娃娃，丢在那个白净男人的门口。接着便来了水莲镇。

三

小丹飞第一次敲我的门。这个猫脸的女人生得好看，但那美落了套，并且她家窗户上挂着猩红的窗帘，因此并不很讨我喜欢。确切地说，水莲镇上的人都不讨我喜欢，也似乎都不想给我任何喜欢他们的机会。


正是冬天窗户里太阳斜了的光景。她站在门槛上呵着手，先搓上几下，再放在嘴边呵。她手指间夹着一朵兰花，只盯着我，时不时地点头。我盯着她手里的花，说道：“真白。”于是她捞出身后躲着的那个四五岁的妮子，声音有些兴奋地冲她说“甜囡，叫，快叫，这是你阿芳姨。”


那孩子打量我半天，猛地扑到我怀里。于是我成了阿芳姨，阿芳是小丹飞的妹子，跟个男人私奔，一跑就没了踪影。生得和我有九分的象，我没来水莲镇之前，甜囡没日没夜地闹着要见阿芳，于是小丹飞见了我，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全然不顾我有些阴郁的眼神并不友善。

四

甜囡骑在我家椅子的扶手上，问阿芳姨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赶邻镇的集市。我每次看见甜囡的单纯模样，总是打心眼里的喜欢。如果一切没有什么闪失，我那个孩子也早该有这么大，而不是那团血肉模糊让我作呕的东西。


我冲着她笑，捧起她的小脸说，“真白”。“我说囡儿啊，你家窗帘为啥子总用红色，换成白的有什么不好？”甜囡撇着嘴巴说你找娘说去。于是我就去找小丹飞说。她说深色的好，显暖，大冬天里谁家用白窗帘。我不死心，于是有天我扯了白色窗帘布，不由分说便要给她换上。她把我从窗台上拽下来，说你这是干啥？我说我喜欢白窗帘，阳光照进来屋里的花才能养好，葵花微笑，菊花健康。她按按我肩膀，说你瞧，我种的是兰花，喜阴的。我于是看见兰花开出的白来，直到自己脸上的血色也一点点消失。

五

我在深夜里还是会把手放到那藤箱里去，翻出母亲的相片说，甜囡真可爱，像是我闺女一般。我小时可也是那样？


小丹飞这个女人不错，她是镇上唯一见我不绕道反而愿和我说话的人，可她不肯换窗帘，你说我怎么办呢？我在这个镇上过不下去了，你说葵花都要微笑的，你说我还年轻呐。


母亲依然在那里愉快地笑着。我仿佛忽然变成那个溽湿着降生的婴儿，一边继承着母亲的微笑，一面体会着分娩的疼痛。夜风丝溜溜地吹过，把我屋里那盏白蜡烛催下大颗的泪来。

六

第二天，我带甜囡去赶了邻镇的集市。临行前小丹飞给她扎了两个羊角，系上大红的发带。半道上我给她扯了下来扔掉，换了两个镶着白玉球子的松紧头绳。她倒是不以为意的，只拉着我的手说阿芳姨你快点走。我于是抱起她，很快地走。赶了集市，买了些糖酥甜品和囡囡们喜欢的小物件。日头渐沉的时候，我们一直朝北走，没有回到水莲镇。

七

甜囡在她20岁那年送走了她的阿芳姨，也就是42岁的我。我还记得我当时躺在床上，又看到小丹飞手里拿着滴血的兰花，疯疯癫癫地来敲我的门，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没有开灯，甜囡趴在我的床头。我闭上眼睛，这大概又是一场梦。我每天都做同样的梦。


为什么她不肯换上白窗帘？这是为什么呢？

2006年1月3日

《爱尔兰的雪》请到无伤博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