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老大。

月亮像奶奶那只铜盆。要是能飞到天上去敲它，它也会“哐哐”地响。

拴羊听着奶奶刷刷地割着麦穗。

他揪下两穗麦子，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麦杆儿，穗头合在两只脏兮兮的手心里揉搓，圆鼓鼓的麦粒儿打着滚儿跑了出来。吹去搓掉的麦壳子，他贪婪地把碧绿的麦粒儿吞进嘴里。一股清香的浆汁迸出，他打了个饱嗝儿。

夜风习习，麦棵轻声细语。拴羊躺在麦垅里看天上的月亮，麦穗摇摆着遮住月亮，不想让他看。一会儿，拴羊的眼皮也帮着麦穗来遮住月亮，月亮躲进了他的梦里。

“羊儿，醒醒，咱回家啦。”

拴羊激灵一下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胖胖的月亮。那是奶奶那张浮肿的脸。

“奶奶，你看我的肚子。”拴羊爬起来，拍了拍鼓鼓的肚皮。奶奶看着拴羊被糠皮野菜撑起来的像灯笼纸一样闪亮的肚皮和费力地挑着大脑袋的小细脖子，酸酸地叹了口气。

那是个饥饿的年代。

“是你？”

“是你？”

拴羊奶奶弯腰在麦垅里找那装装满麦穗的布袋时，生产队长老康爷提着袋子站在了她面前。

拴羊奶奶和老康爷都愣住了。拴羊吓得躲在奶奶的身后。月亮也害怕了，它钻进了一片云彩里。你怕什么？老康爷老了，又不会飞，够不到你。

“要杀要剐都随你了。”拴羊奶奶伸直了酸痛的腰，手捋了捋一缕垂下的花白头发。

“咋这样说。麦穗儿，你还不知道我么，一辈子了。”老康爷倒像个小偷儿，低声下气地给拴羊奶奶递过来布袋。

“那我可就拿走了。回去让孩子们吃顿饱饭。赶明儿你要抓就抓我一个老婆子，别抓我的孩子们，他们活得不容易。”

“奶奶，老康爷赶明会抓你吗？”回家的路上，拴羊问。

“不，他不会抓奶奶的。”

“你咋知道？”

“奶奶知道，奶奶老早就知道。奶奶知道一辈子了。”

“为啥？昨天，张二奶奶偷麦穗，不是让老康爷抓到了去批斗了吗？”

“羊儿，你小小年纪，不懂。”

“奶奶，老康爷为啥把你叫麦穗儿？”

“麦穗儿是奶奶做姑娘时的名字，你可不能叫。羊儿，奶奶叫个麦穗儿好听么？”

“好听。”

拴羊听说赶明儿老康爷不会抓奶奶，就欢喜了。光脚丫踢着路上的土坷垃还要追自己的影子。月亮也欢喜了，钻出云彩跟着拴羊跑，拴羊跑多快，月亮就跑多快。

几年后，拴羊奶奶干干净净地，坦坦然然地撒手去了。村里的女人们男人们一拨一拨地来吊唁。“亲人哪！”女人们数数叨叨的哭着，陪着家人们落泪。男人们也哭，他们的哭就是嘴里“哈哈……”地喊上一通。如果平常发出这样的声音，那一定是大笑。可这个时候就是表示大哭。

只有一个人，老康爷，一边“哈哈……”一边鼻涕眼泪地下来，他用手拧了一把，抹在鞋底上，再拧一把，又抹在鞋底上，样子有点滑稽。

拴羊看着奶奶安详的面容，想着奶奶做姑娘的时候叫个麦穗儿，这个名字真好听。

所有的星星都哭了 http://life2000.xilubb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