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相信有神灵的存在，父亲去世后我开始相信人死后有灵魂的天堂，希望父亲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下去。
    每次我想将埋藏在心底的感受写出来的时候，手会不自觉的颤抖，我不知道如何描述父亲的形象。
    他不是称值的父亲，他误了我的一生！这是母亲对父亲最后的评语。也许，父亲没有爱过母亲，在他出生的土地上每个家庭都无法用爱或被爱来回答这简单而无奈的话题。一代一代悲壮的轮回中，人们只是默默延续大自然赋予的使命。爱，不属于守卫在贫瘠土地上茫然接受命运安排的人。
    父亲三岁丧父，七岁丧母，七岁时已经成为一家之主，没有机会上学，但却凭业余时间不断充实自己，成为我们公司第一号才子。每当父亲谈起奶奶服毒自杀时，眼里总会流露出淡淡的感伤，奶奶是趁父亲放羊的时候哄骗姑姑拿出老鼠药自杀的。当时，她卧床一年多已经没有机会站起来了，也许，她不想拖累幼小的儿女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只有死才可以唤醒那些因贪困而麻木的村民们的同情心，为了让儿女不至于因为她的存在而挨饿，她做出痛苦的选择。
    她含笑而去，因为她相信她的死会给儿女带来好运，一个伟大而骄傲的母亲只能用死亡来展示对儿女的爱心。
    父亲性格刚强却又平易近人，只有谈起母亲妹妹的时候才会露出无奈和伤感。他说他一生中只打过妹妹一次，那一年他七岁，放羊回家的时候发现母亲已经毒发身亡，他用鞭子狠狠抽打五岁的姑姑，只打得她无法爬起来，然后，兄妹抱头痛哭，从这一刻开始，他们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对于奶奶的死，父亲除了遗憾外也流露出深深的内疚，因为妹妹只有五岁，什么也不懂，他却知道奶奶有求死的想法，他没有教好妹妹怎样来防止悲剧的发生。
    我听父亲谈论往事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对我来说这些都是遥远的故事，我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对上一个轮回的事情十分陌生，直到父亲意外离去我才体会到父亲当年的感受，对于父亲的死我同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父亲从不需要别人照顾，退休后仍然保持有规律的生活方式，体格强健身姿挺拔，没有人想到他会倒下，会在短短四天里撒手离开他深爱的世界。
    当我们将突然瘫痪的父亲送上担架的时候，没人想过父亲会离开我们，脑中风并非不治之症，真正紧张郁闷的是父亲自己，他无法开口说话，用唯一能动的手用力抽打脸颊，他无法忍受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担架离开房间时，他紧紧握住床边一只松紧鞋，平时马马虎虎的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要我将这双鞋带到医院去，他要站起来，他不想躺在病床上。
    我心血来潮将鞋带入病房，这双鞋成为我终身的遗憾。
    父亲住进医大二院，这是哈市最好的医院，医生的诊断更让我们放心，偏瘫又有什么关系？父亲从来没有让儿女包括母亲侍候过，哪怕一双袜子也没有让人洗过，也该是子女回报他的时候。医院成了我们姐弟三人聚会的场所，我们十分乐观，因为父亲意志坚强，因为父亲没有倒下过，他的精神可以战胜任何疾病。我自幼随父亲四处漂泊，亲眼目睹过他用繁重的体力劳动战胜高烧的情景，他身上体现着上一代人奋发向上的精神面貌，他从斗大字不识一筐一跃成为公司才子，稳健和豁达以及丰富的学识赢得全公司人的尊重，他从力工、技术工、工长，段长，工地主任，一步一个脚印前进着。
    他是公司第一号书法名家，我甚至认为父亲的书法不在任何名家之下。在他面前，我不敢写任何东西，当他看到我老蟑爬似的字迹和不成章法的文章后，忍不住发出深深的叹息，你怎么会是我的儿子？
    十年前发出的叹息声始终在我耳边回荡，我能感受到他的失望和无奈，他曾经将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但我没有得到他的遗传，缺少他奋发的精神和意志，缺少他的坚韧和顽强。我爱我的父亲，却从不接受他的建议，他是虔诚的马克思主义者，当我参加工作的时候父亲便劝我入党，我的回答似乎很伤他的自尊，如果入党只是为了升官求财我可以写入党申请。当时父亲非常恼火，却偏偏不知如何开导我这个顽固不化的儿子，因为父亲入党后官运亨通，从分公司工地主任一直升至总公司书记，虽然他有坚定的信念，认为申请入党是神圣的事情，但他无法否认入党后给他带来的好处，他用力拍拍我的肩头说，如果没有这种觉悟和信念，还是不要入了。多年以来，每次看到和我同时参加工作的党员们熬出头来的时候，我便有写入党申请的冲动，但父亲的话总是在耳边回荡，如果为了某种目的伪心地去信仰什么，到头来就算你不是一无所有，也无法无愧于心。
    他尊重我的选择，却希望我可以昂起头来做人。信仰的不同并不影响我们父子的交流，他是儿女的骄傲，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能过目不忘，没有任何生涩的字眼儿和词汇可以难倒他。我也曾为他没有机会成为作家而遗憾过，当年，他曾用笔名王啸在地方报刊上发表过歌颂祖国的诗歌和散文，时代变迁，他的文革诗篇被时代湮没，据大姐说，文革后期父亲曾利用业余时间完成过一部长篇小说草稿，文革时代结束，他将文稿付之一炬。
    父亲曾经自嘲地解释过，他庆幸自己写作时间少，否则会成为改革时代的笑谈。当改革春风吹遍大地的时候，他调回总公司负责调协调分公司人员调配工作，他的工作热情超过了对文学的喜好，奔波于各工地进行调查研究，这时期只写过一部中篇，造化弄人，命运没有给他写完的机会，同体裁小说在他完稿前问世了，并且改编成《这不是为了爱情》拍成了电影。有人劝他坚持写下去，父亲看过名家作品后又将自己的手稿投入火中，直到我第一次将编写的故事付之一炬的时候，终于明白了父亲当时的心情，同样的构思，除非你认为比别人写得更好，否则没有必要存在下去。
    我在怀念父亲时总是感到莫名的痛苦，他用自强的一生将平凡又骄傲的形象种在了我的心里。
    我们整理遗物的时候，除了思念母亲和妹妹的诗歌外没有发现其它文稿，但几十封信件却没有随着他的文稿付之一炬，他保留了多年尘封的记忆。
    在四处流浪的岁月里，父亲这样优秀的男人很容易受到周围女人的青睐。追忆伴随父亲一起流浪的岁月，我想起了父亲身边出现过的女性，她们是父亲生命中的过客，有些是很漂亮的阿姨，有些是出众的才女，只有对自己绝对自信的女性才会挑战世俗，去追求一位已婚男子。
    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情书后面隐藏着一个个被人遗忘的情结，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回信的，只能从同一位女性几封信中感受到父亲的无奈，他是有责任心的父亲，也许，他没有爱过母亲，但他的传统观念让他放弃了其他选择。我在看向父亲表达爱意的情书时，也表达了对父亲的敬佩，为此被母亲痛骂一顿，将父亲保留的信件通通烧毁。母亲有痛恨父亲的理由，但一个优秀的男人身上总会散发着独有的魅力，吸引那些懂得欣赏他的女人，无论母亲多么愤慨，我仍然为此感到自豪和骄傲，他从没有放弃自己的家庭，但不表示他没有过内心的挣扎和矛盾。
    我不认为他和那些女人有过分的接触，因为父亲积极上进又有些保守的人，他一生唯一的污点是为不争气的儿子做过违反原则的事情。他尊重我们的选择，却从不利用权力帮助我们，我没有为自己争取名额，却强烈要求父亲将我妻子调回总公司。母亲、姐姐全站到了我的一边。父亲无法顶住家人不断施加的压力，在退休前利用职权将我妻子从工地调回总公司。他仿佛突然老了许多，也许在这一刻他的信仰开始动摇，但他没有后悔，只是说他老了，也该享受天伦之乐了，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孙子和我们一样四处漂泊。为了家庭的团结，他放弃了奋斗一生换来的廉洁清誉。
    我记忆中的父亲朝气蓬勃，没有倒下的时候，他的刚强让他不需要别人的照顾，心脏功的衰退在医药无效的情况下，他仍然可凭借顽强的毅力，学习静气养生功、太极拳、太极剑法法，几年下来，他的心功能有了明显好转，身体更加硬朗，并且成为附近有名的剑客，就在父亲自认为不出五年可以成为哈市老年第一剑的时候，突然倒下了。
    我将一双鞋送到了床前，间接地让他放弃了自己的生命。父亲锐利执着的目光让我感到害怕，用唯一能动手指着地上的鞋，让我为他穿上，他要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站起来。
    我做了，我为他穿上了鞋，当他发现无法在站起来的时候，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然后直挺挺倒向冰冷的病床。
    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仿佛甜甜的睡去。他不再执着不再留恋，不想在剩下的日子里瘫痪在床上，用一生的骄傲缓缓倒下，一座不可能倒下的山峰在我面轰然倒塌，他倒下的一刻注定了生命的终止。
    我为他穿上鞋却让他选择了放弃，顽强又衰弱的心脏在一刹那停止了跳动。我浑浑噩噩的一生中从没有感受过这么痛苦，我为什么要给他穿上鞋？我从没有想过父亲会站不起来，在我的记忆中他是不会倒下的，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他的精神可以战胜一切，可惜，他没有战胜病魔，而是选择放弃。
    他永远闭上双眼，也给我留下了永久的痛苦和遗憾。我想起了从没见过面的奶奶，想起曾经递给奶奶老鼠药的姑姑，姑姑用天真将奶奶送上了天堂，我却因为盲目的信心将父亲送入另一世界。父亲的身上流着奶奶的血液，也许，在临终的一刻，他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奶奶用死亡来展示对儿女的爱心，也许，那一刻奶奶正在天堂的门前向父亲招手，他们都是在发现自己无法站起来的时候，选择了放弃。
    我从十五岁开始就不再流泪，我不记得是否有跪在别人脚下的时刻，这一刻，我却独自一人躲在房间里望着父亲的遗像痛哭流涕，我跪在遗像前用力叩首，我甚至不知道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从这一刻开始，我立下了誓言，我要去实现父亲没有实现的愿望，去完成他没有完成的梦想。
    我想起了他曾经用过的笔名，我知道我的水平永远无法超越他，他在我眼里永远是高傲的雄鹰，我只不过是他膝下不争气的丑小鸭，我甚至不配用他的笔名，但我还是用了，因为我是他的儿子，我要让他的名字随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