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院子，过两条街，就到了邙牛河，河依偎着村庄，就像是村庄的一道城墙。

这条河，却基本上没有水，河的正中是一些大小不等的鹅卵石，有一些潜水从石头的下面经过，都高不过石头。靠近河岸的地方，就是薄厚不等的河滩地，土层厚的地方有一尺，薄的地方像烙饼一般薄；就是这样的地方，已经被村民开辟为田地。刚开始是自发地去河滩画地为牢，你占一块，我占一块，在垄沟边栽个树桩为界，可是洪水一来，地界就飘走了，村人继续紧张地画地为牢，就难免和原来的地界不冲，有了矛盾，有的户就掳起袖子打架。村干部看事不好，就干脆把临村的河滩地划分到户，每次洪水过后，就再划分一次。

河滩地并不多，分到了各户就成了补丁地，一小块一小块三分二分的，缝连在邙牛河里。小归小，却不耽误河道里的万紫千红，各家各户在河滩的补丁地上好象自发地进行种地比赛，拿出看家的本事打理这块地。因为地块太小，各户以种菜居多，只有不多的几户种庄稼。我家的那块河滩地当然也是种菜。种菜挺好，不仅不再用提着篮子到供销社门口花钱买菜，还能坐着小马扎在菜地看菜花，黄的丝瓜，紫的茄子、梅豆，白的韭菜……这花败了那花开，这菜割了那菜栽；还有蝴蝶，就是菜地里的的花枝招展的俊媳妇，在菜地里串门子，从这块地串到那一块地，又从那一块地串回来，既沾花，又惹草，还就是没有人讨厌它。

春天里在菜地干活是很得意的，日头在天空温和地像一只绵软的羊；你干活干热了，觉着要出汗，就干脆把小褂也褪了，光出了藏了一个冬天的光膀子，日头就在天空欣赏着你，不挺把日光往你的身上砸，并不感到疼，倒是有一点痒痒。如果刮一点小风就更好了，你觉得你的脊梁就是一面帆，被风爱抚着，每一个汗毛眼都张开了，实在是惬意。

在村里的种田人里，我爹算不上是最能干的，但是爹擅长摆弄牲畜，每逢春耕秋收，他就成了村了的最忙的人。我家养着一匹人见人爱的紫红骡子，皮毛亮得就像新织出来的缎子，肌肉饱满，线条凸现，挺响亮地打着响鼻，套起他在田里干活，就构成田地里的一道风景。我家的庄稼地的收成在村里一直居中游，河滩地的菜也不鲜亮，但是由于在摆弄牲畜方面有特长，所以也是受尊重的。

天有不测风云，1984年的时候，紫红骡子涂炭发了脾气，后蹄子把爹重重地弹了一蹄子，爹的脾都破了，住进了县医院做手术。爹在病床咬牙切齿发誓要用鞭子好好抽骡子一顿；出院以后，看着骡子可怜兮兮的样子，又下不了手，就狠狠地踢了骡子两脚，完事。这次被骡子踢，伤了爹的元气，精气神退化了，大田里的活还忙不过来，对于补丁一般的河滩地就更顾不上了。

娘很要强，不愿被人看笑话，就带着我和妹妹去侍弄那三分河滩地。土层薄了，就从别的地方起土垫厚；肥力弱了，就把自家茅厕里的大粪往地里担。关键是水，因为这些地不成器，村里没有傍河滩打机井，就傍上村南的那口机井；饶过来一道凌沟，把水引到河滩地。户多水少，大家只好抓号排队，轮到夜里，就得整夜在河滩晾着。夜里的河滩地到处黑黝黝的，让人心里好生害怕，    一是怕鬼，二是怕狼。就是这个河滩，听爹说，曾经是日本鬼子大屠杀的地方，也是八路军镇压汉奸的地方，夜深人静的时候，能听见鬼哭。我天生胆大，不怕鬼，但是害怕深夜里那些小树的扭动，风一吹，它们就又伸胳膊，又扭腰，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至于狼，因为老家属于太行山区，在爹小的时候，山了的野狼还是成群结队地出没。因为河道平坦顺溜，狼一般就顺着河道游荡，瞄准目标的时候，才去村里祸害。解放以后就没有什么狼了，但是我在夜里浇地的时候，总是在腰里别着一把砍柴刀，防身。可是我在夜里没有遇见过狼，仅在白天看见过一只狼狗样子的家伙，顺着邙牛河往山里颠颠地跑，见到我，还专门饶来了。我回家给爹说，爹吓了一跳，说：“楠子，你的命不小，它不是狗，是狼！”

河滩地离村口仅有半里，狗尾巴一样长。村口有一个亮天的“碾房”。即使是有了电磨，依然有村民喜欢套上小毛驴拉碾子磨面，咯支支，咯支支，粗箩筛，细箩担，觉着好吃养人。毛驴的脖子上常常挂着一个铜铃，叮叮铛，叮叮铛，尤其是在夜里，声音能传出老远，特别给人长胆；还有碾坊里的那一盏电灯泡，有的时候就亮上一夜。

邙牛河是一条季节性的小河，也不是每年都发洪水，三年五年才发一次。一旦到了洪水肆虐的时候，娘就 把我牢牢地看在家里，不许出去，生怕出现什么危险，在我十八岁考学出来以前，在老家也仅仅认真地看过一次发洪水。发洪水的时候，你站在河岸上，老远就能听见远方传来闷雷似地声音，似乎是一群怪兽在远方打架嘶杀。不一会，洪水的峰头就来了，那峰头有两米多高，张牙舞爪，席卷一切。邻居二婶子在河滩放了一个石磙子，瞬间也被吃掉了，更不要说地里的那些还没有来及收的蔬菜了，呼地一下就什么也没有了。洪水的浪头过后，水面要平稳一点，但也没有什么人吃了豹子胆敢下水试巴试巴；水面上到处出到处都是旋涡，不知道哪个旋涡能把人一下子就拖到阎王老爷那里报到。河水上漂着南瓜、西葫芦，还有黄瓜、丝瓜之类，不用说，是从上游的河滩地游过来的，没有人敢下水捞。偶尔有胆大的，也是站在岸上，竹竿全面捆一个网子，捞一些蔬菜上来；顺便把死老鼠、死猫也捞了上来，挺恶心人的。

发洪水的日子，村人喜欢站在河边，不是看风景，而是盼着洪水早早褪去。褪洪水的经验是有的，多则十几天，少则六七天，洪水就会褪下，村人就按着岸边的记号找自己那二分三分的河滩地，记号不足以为依据，就找来村干部拿着尺子再丈量一番。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河滩地就成了村民生活的组成部分。村子靠近天津搬来的铁厂，就借船下海，开办了耐火材料厂和洗铁厂，外村的王老五还租了村的30亩地，建设什么养殖基地，村里的耕地越来越少，河滩地就显得越是金贵，连离村子较远的河滩地都有人种上庄稼了。

我出外工作以后，告别了农事，当然就告别了那片河滩地；后来我和妹妹分别把父母接到城市生活，家里的大田也由亲戚代种了，河滩地就更不在话下了。乡村、农民、土地，似乎已经离我好远，但是还是偶尔在报刊上看到土地资源浪费的报道，就不由地想到邙牛河道上的河滩地。

河滩地啊！